他们藏起了各自的不堪

1

霜降过后，气温骤降。佟小青踩着厚厚的落叶，在公园里转了一圈，最后将画架支在玉镜湖边。

天气实在太冷，她搓了搓手，从笔袋里抽出一支铅笔，刚在画纸上起好型，一道深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佟小青？”

佟小青循声望去，看到林间小路的中间，站着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穿浅灰色呢料大衣、深灰色裤子，围着一条酒红色围巾。

佟小青有些近视，模模糊糊地将人分成三个色块，心说“颜色搭配还蛮好看”。

那人又走近几步，语气激动：“佟小青！我是章守云啊！”

佟小青愣住。随着章守云越走越近，她慢慢站起来。

记忆中的那张脸，在眼前渐渐变得清晰，如同秋风一层一层拂走落叶，将这世间最厚重、最亲切的土地呈现出来。

“章守云？怎么是你？”佟小青握着铅笔的手背在身后，微微发抖。

章守云同样激动，一时语塞。

瑟瑟秋意中，四目相对，两个年龄相加超过八十岁的人，各自心境起伏，如死水微澜。

2

气氛十分尴尬。

章守云转而看向画板，感慨道：“真没想到，你现在还画画。”

佟小青自嘲：“只是平时画着玩。我现在一家机构做老师，教三五岁小孩创意美术，还挺忙的。”

章守云坐在画板前，捡起一支笔，在远山的轮廓内浅浅铺了一层线条，随后将笔放回去，说道：“完喽，太长时间没拿笔，手抖得厉害。”

佟小青问道：“当初你是咱们班画功最好的，那时候大家都说你会是班里第一个开画展的人，那你现在做什么？”

章守云收起一脸的颓废，略显意气风发：“我在邻市开了间画廊，给画家办展卖画。”

佟小青乐了：“行啊你，这不比画画强多了！”

章守云：“嗨，比不了，我现在说白了就是个倒腾画的，离艺术家老远老远了。”

佟小青知道今天这画算是画不成了，收起画架，冲着路口点点头：“走吧，我请你吃顿饭，尽尽地主之谊。”

未等章守云回话，佟小青又说道：“我们机构最近想筹备一次儿童画展，正愁找不到地方呢，你就送上门了！”

章守云跟在佟小青的身后，表面平静，实则心中五味杂陈。最大的感触，是欣慰。

当年在美院读书时，他们曾是一对亲密的恋人，是同学们眼中的金童玉女。

后来两人分道扬镳，章守云被世俗浸染，早已失去本色，他对此无奈又无力，尤其近几年日子好过了，物质上的宽裕给了他面对内心的闲情，他在追忆初心的过程中越来越惆怅，偶尔也会生出一些矫情的念头，比如“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过去一贫如洗追梦的时候快乐”。

因而，时隔多年，当他看到佟小青除了老了一些，性情还像过去一样天真烂漫、简单纯粹时，心里特别高兴。

就好像曾经失去的一切，又补回来了。

3

佟小青所说的画展，其实就是想要帮一些孩子圆个小画家梦。

这种没有经济效益的业务，换了旁人来提，章守云是不可能接受的。但因为那人是佟小青，他觉得可以破例一次，既能洗洗自己身上的铜臭味，也能……也能拉近自己和佟小青的距离。

这两年里，他交往过的最年轻的女朋友才21岁，嫩得像水一样，又漂亮又会撒娇，但他总觉得这些女人身上少了些什么，直到重遇佟小青，他才恍然，不是那些女人缺少什么，而是他和那些女人之间没有爱。

但他爱过佟小青，从过去到现在，这是他唯一真心爱过的女人。

正因如此，即便她老了、没那么好看了，他依然会心动。

章守云几乎没怎么犹豫，答应佟小青在自己的画廊办儿童画展，费用全免。

佟小青喜出望外，马上和机构负责人联络敲定相关事宜，就好像担心章守云会反悔似的。

筹备半个月后，儿童画展对外开放，章守云特意找来媒体曝光，不仅提升了画廊的口碑，竟然还卖出了几幅画。

可以说，画展办得非常成功。

结束那天，佟小青单独请章守云吃饭。

一开始，两人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段相爱的时光，谈论同学、老师、联考……说着说着，两人都有些醉意，佟小青看着章守云，哀哀说道：“我以为，我这辈子都看不到你了。”

气氛变了味道，暧昧像水彩在纸上氤氲。

章守云卸下面具，一把抓住佟小青的手：“这些年，我从来都没有忘了你。”

佟小青没有挣脱，歪着脑袋看章守云：“你没成家吗？”

章守云：“很早就离了，没有再找，没意思。那你呢，你没成家吗？”

佟小青用那染了斑驳油彩的手托起下巴，饭店包间的灯光铺洒下来，映着她的眼睛，琉璃一样漂亮，她沉默很久，说道：“我没有成家。”

说完，她低下头，躲避一切探询：“成了家，就要做家务，就要伺候老小，那还能画画吗？不能画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章守云听到这句话，差点落泪，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青，所有人都会变，只有你没变。”

4

那天以后，章守云几乎天天来找佟小青。有时在机构门口等着，有时在佟小青家楼下等着。

有一天，佟小青忍不住问道：“你天天跟着我，画廊不用管吗？”

章守云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扭捏，说道：“那些都无所谓。”

佟小青想起近几日总被同事调侃老树要开花，干脆问道：“那你这是啥意思啊？”

章守云温柔地看着佟小青，说道：“年轻的时候都不懂事，错过了那么多年。现在好不容易遇上了，还都是单身，小青，咱俩在一起做个伴吧！”

佟小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你现在是画廊大老板，保养得也好，想找什么样的都能找到；我就是个小培训班老师，也不像年轻时候那么水灵，我感觉我现在配不上你。”

章守云脱口而出：“你在我心里，是艺术家。你眼角有褶儿，但是你的眼睛比谁都年轻。”

佟小青转头看向远处，心里酸酸甜甜。

她想起那年，她和章守云在逼仄的出租屋里大吵，原因是章守云托人帮她介绍了一份广告公司文员的工作，但她不肯去，宁愿每天去公园给别人画肖像糊口。

她说画画就是她的命，彼时已经开始做画材销售的章守云嗤笑道：“你以为你是艺术家？如果没有我养你，你恐怕得饿死。”

这一刀子扎下去，两人那岌岌可危的感情彻底分崩，再无转圜。

那天晚上，他们分手了。

那段时间，佟小青过得一团糟。浑浑噩噩之时，她在公园里认识了一个男人。画一幅肖像二十块钱，那个男人给了她五百块钱。天真的她以为，男人只是觉得她画得好。

后来，男人每天都过来画肖像，每次都给五百块钱，佟小青心里害怕，问道：“你为什么给我这么多钱？”

那个男人勾起一侧嘴角：“我见不得你这么好看的姑娘，在风里雨里受苦。”

如今想起来是多么油腻的表白，然而那时的她硬是从中捕捉到浪漫的气息。她太敏感了，敏感到能从许多细枝末节中挖掘情意。她画那个男人越来越传神，最终，她跟那个男人好了。

5

他们在一起了138天。

佟小青至今记得清清楚楚。第139天，她在公园里遭到一群妇女的围殴。心爱的榆木画架被砸烂，她不舍得使用的颜料被倾倒，她的衣服被扒光，她的手臂被打至骨裂。

她遭遇了有生以来最彻底的羞辱。当为首的女人痛骂她是狐狸精、小三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被所谓的浪漫欺骗了。

她的梦，就是在那天破碎的。

事后，佟小青狼狈地离开了那座城市。艺术没有让她好过，她决定去成为一个世俗的人，为生计奔波。

幸而当年做出了这个决定，这些年的烟火生活慢慢治愈了她，她终于能够平衡现实与虚幻，心中有梦，但不再做梦。每天兢兢业业工作，业余时间捡起画笔，在简单的生活中，她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

而后，她与初恋章守云重逢。

想必，这就是天意吧，是命运对她踏踏实实活着的奖赏。

现在的她，不恨任何人，可能也不会爱任何人，但她愿意和章守云在一起。

岁数大了，即便可以画画，她也会觉得孤独，想要有一个人知冷知热，陪在身边说说话。

还有谁能比章守云更合适呢？

当然，她永远不会和章守云谈及那段不堪的过往，因为她早就不是那个单纯的艺术家了。

6

章守云的画廊开在邻市。两个人相处一段时间后，他通过熟人帮佟小青介绍了一份美术老师的工作。

佟小青欣然接受，辞去了培训机构的工作，搬去与章守云生活。

一年后，美院举办校庆活动，借着这个机会，同学们组织了一场聚会。

佟小青挽着章守云走进饭店包间时，昔日的老同学激动得大声欢呼。

曾经的金童玉女，成为今日的财子佳人，双双依然从事艺术工作。这足以激活他们心中的情怀。

他们想起了当年结伴写生的时光，想起了互相借用颜料的友情，想起了每个人都做过的艺术家美梦。

无论是谁，在现实的洪流中守着梦想存活下来，对他们而言，都是一场命运的胜利。

在他们眼中，佟小青和章守云就是这样的人。

尽管他二人都自觉不配。

聚会结束后，两人手拉着手准备走回家。

城市的夜色很美，像闹眼又活泼的调色盘。佟小青抬头望天，说道：“从来都没问过你，你能有今天的事业，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章守云低着头，想了想，说道：“也还好吧，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

佟小青：“我一直都觉得你很厉害。当年你画功最好，说放弃就放弃，跨行业做别的工作依然能做到最好，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人。”

章守云笑笑没说话。

7

章守云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愿意去回忆那些年。

他很爱画画，也许比佟小青更爱，但画画不能让他吃饱饭，所以他只能妥协，他甚至连考虑的时间都耽搁不得。

与佟小青分手以后，为了更好的待遇，他跳槽去了另一家画材公司。

然而期待中的好日子并没有到来。那年家里的老房子塌了，老父亲老母亲相继病重，他铆足了劲，手脚并用地爬，也无力摆脱生活困境。

刚好，他认识了一个比他大二十岁的有钱女人，女人很喜欢他身上的艺术气质，愿意帮他解决难处。

章守云别无选择，或者说，他直面自己的软弱。

他跟了女人五年。

女人移民之前，很义气地帮他开了一间画廊，算是对这段关系最后的清算。

他把女人送上飞机后，在人来人往的机场中痛哭许久。

一个画廊老板的前世今生，揭开鲜亮的面子，全是破烂的内涵。

这也是他想要寻回佟小青的原因。现在，他有钱，有一点地位，好像可以选择更年轻的女人，可是他不需要那些，他只想回到过去。

曾经那个贫穷的美院学生，是住在他心里的一座坟，佟小青就是围绕那座坟盛开的彼岸花。她和他那些泯灭的梦，一样意义重大。

此刻，夜凉如水，二人十指相扣。两颗心忽远忽近，但再也不会离散。

人人称赞他们有缘千里，唯有他们自己知道，过往是何等千疮百孔。

真心爱过的人，总是那么默契，浅浅一问，略略回答。

他们都明白，浮云如苍狗，莫问来时路，只需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