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马廷诲：44年后，寻回被遗忘的忠魂

本文由公众号“记忆群岛Isles”授权发布

画面中间的这位老兵名叫李晓声，是中国远征军的一员，李晓声生前从没见过自己当年的这张影像，直到七十多年后，它才被我的朋友晏欢从美国国家档案馆的两万三千张抗战中缅印战区照片中找到。而那时，李老已经离世三年。像这种遗憾，在相关抗战老兵的调查与研究中数不胜数。更多的抗战将士，连向后人讲述那段隐藏在心中的往事的机会都没有，便已离开人世。

在这种情况下，晏欢老师以及致力于寻找老兵的抗战学者们所做的事情就显得尤为可贵，他们或远涉重洋，或扎根于故纸堆中，从每一份简报，每一张照片，每一部相关书籍中，寻找着那一个个曾经无比炙热，鲜活的生命。在鲜血与钢铁交织成的抗战岁月中，将一张张坚毅的面孔填补完整。晏欢老师的外祖父是中国远征军驻印军第50师师长，他虽然一直深知这一点，但却因当时的时代背景，并没有机会与老人详谈那段铁马金戈的国家记忆。从那以后，晏欢便与父亲一起开始寻找远征军老兵的事迹与资料。

然而，在八十年后，这显然是一件道阻且长的事业。在漫长动荡的岁月中，沉默，成了他们对心中那段往事的唯一应对措施。不过，在不断寻求的过程中，晏欢老师以及众多学者们还是有了很多可贵的发现，比如他的祖父，1944年参与衡阳保卫战，在衡阳外围雨母山作战时牺牲的少校营长晏福标。以及去年已经永远离开我们的黄埔军校十四期学员，曾经见证过南京日军受降仪式的少校营长赵振英。也包括上文提到的盟军译员李晓声的珍贵照片。

然而，在寻找老兵的过程中，有一个萦绕在晏欢内心深处的问题始终没能找到答案。那就是他的中学老师马廷诲是否也是一位远征军老兵。为了这个答案，他整整寻找了12年。

在晏欢老师的记忆中，马廷诲第一次出现他的生命中时，十分落魄。在那场浩劫中，印象中的马老师被人们拧着胳膊，按着头，脖子上挂着“黑帮马廷诲”的牌子。这位身高一米九余的山东汉子，仍然在台上梗着脖子。当时的同学家人对马老师的描述是：“武汉大学毕业，物理专业，是内控对象。”、“英语很棒，连马蹄上的铁掌英文都知道怎么说。”

在2010年，与老兵李晓声儿子的一次通话中，这个心中挥之不去的答案似乎有了眉目。在电话里，晏欢老师得知李晓声也曾是从武汉大学走上战场的学生，于是便随口问了一句“请问您的父亲是否认识一位名叫马廷诲的翻译官？”得到的回答让他兴奋得浑身颤栗，“马廷诲，我认识，物理系的，山东人，高高的个子，他去了云南，我去了印度......”

在这苦苦追寻得12年中，许多若隐若现的线索与猜测在这一刻都得到了确认，晏欢的老师马廷诲，正是远征军中的一员。在抗战时期，有很多像李晓声与马廷诲一样的大学生，放弃了血液，响应政府号召，成为了对学习能力要求极高的盟军译员，他们跟随远征军进入了滇缅印战区，很多人没再回来。当晏欢老师怀着激动的心情联系到马老师的儿子马汉生时，却得知早在九十年代初，马老就已不在人世了。关于父亲的往事，在他脑海中也只有些碎片般的记忆

“父親生前很少給我講起他當翻譯時的事 ，有次高興了，主動給我講起他引以為豪的一件事。他當時主管為盟軍收購馬匹（用作戰略物資運送）……。”

“他开的吉普车在躲避日本军机轰炸时侧翻，右小腿严重受伤，从此留下疤痕，后来不論天氣多熱他總是穿長褲，不願讓伤疤示人。”

在寻找的过程中，晏欢老师找到了1944年6月12日的一张中美步兵训练中心ITC指挥参谋学校下属翻译学校的学员合影，画面中后排右起第二位似乎与马老师长相略微相似，他会不会是马老师？然而在之后找到的更多资料中，这一可能被否决了。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中，一位友人帮晏欢老师找到一份名为《本局昆明譯員考績優等人員姓名參績表》，这里面包含了马廷诲、李晓声两人的名字以及基本信息，还有成绩考核。而其中最重要的是时间点。文件中写道马廷诲译员经过六个月十二天（1943年5月三十日起始）的培训，品行为’良‘，积分73，总评：乙。他显然不可能出现在1944年6月的合影之中。

译员、军马、云南、伤腿，再加上脑海里朦胧的记忆，多年过去，当马老师的身份已经确认后，晏欢老师手中多了一些寻找时的筛选条件。在众多学者、朋友的接力帮助下，一份珍贵的勋章纸，也是马廷诲军旅生涯中最荣耀的证明被晏欢老师找到。

这枚根据美国时任总统杜鲁门于1945年签署的9586号行政命令而颁发的自由勋章似乎已经成了这场漫长追寻的终点。不过，尽管美国国家档案馆中，中缅印战区的资料非常齐全，但根据当时的保密政策，还有一批照片没有被档案馆收录。

在2019年，这批当年禁止公开的中缅印战区原版老照片再度面世。他的所有者是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位藏家，这位藏家把这些照片拆成了至少8批公开售卖，其中涵盖了中缅印战区各种角度的禁止公开照片，内容非常丰富。

当时听到消息后，我也用自己的一些积蓄买到了其中的551张，也许这批照片里头就有马廷诲的身影呢？“盟军译员、军马、右腿曾经受重伤”我接过晏欢老师寻求到的信息，也加入了这场寻找马廷诲的接力中。然而，在苦苦搜索一番后，我并没有找到马廷诲。在那天半夜，在翻来覆去地查看那五百多张照片未果之后，我只能随便挑一些照片出来发个无关痛痒的动态，聊以自慰罢了。

然而，几个小时之后，我的手机却被晏欢老师的信息疯狂轰炸了一遍。这个好消息来得太突然，却也来得太晚。真的没有想到，马廷诲就这样和我们不期而遇，就在刚刚随便发的动态的第七张照片里。在那些给军马做卫生监测的人群边缘，一个非常容易被掠过的侧影，却在晏欢的心中激起了回应。

根据汉中一中同学们的回忆，这个侧身背手的站姿，这模糊不清却又有着突出面部特征的侧脸无疑就是他们曾经的老师——马廷诲。

汉一中学生们的推测是正确的吗？

在一通信号欠佳的越洋通话中，

马汉生用眼泪告诉了我们答案。

至此，这场漫长的寻找完美地画上了句号。在这么多年中，马老师也许会怀念旧日的时光，也许会梦到自己当年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经历的点点滴滴。随着时代的更迭，他并没有停留在那里，面对日后的苦难，他习惯笑对一切，宁可把那段岁月深埋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