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何谓“学院素描”——全山石先生访谈

“学院素描——外国美术学院素描、速写精选展”近日在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对外展出，展出了近百件19世纪以来部分外国美术学院的素描，大部分是教学中的课堂习作，其中也有中国留学生在国外美术学院完成的作业。该展也引发艺术界对于素描教学问题的思考和研讨。
早在今年2月份—5月份，该展曾在杭州全山石艺术中心展出，展览也展示了上世纪50年代全山石先生在俄罗斯列宾美院留学时一至五年级的素描作业。澎湃新闻特刊发展览举办此前杭州展时相关策展人与九十多岁的全山石先生的对谈。

展出现场

展出现场

全山石1930年生于浙江省宁波市。1949年考入国立艺专。1953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留校任研究员。1954年由国家选派赴苏联列宁格勒列宾美术学院留学，回国后一直任教于浙江美术学院（即中国美术学院），曾任该院油画系主任，院教务长等职，主持油画系第三画室。代表作有《英勇不屈》、《八女投江》、《井冈山上》、《娄山关》、《血肉长城》等。
问：“学院素描——外国美术学院素描、速写精选展”（以下简称“学院素描展”）已经在多个展馆展出。首先一个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要办“学院素描”展。
全山石（下简为答）：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回答什么叫学院？学院素描教学有哪些具体内容、要求和方法、步骤？
这个展览的前言，开宗明义地说“学院(ακαδημία希腊语)这个名称本来是希腊哲学家柏拉图设帐授徒的别墅。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从亊艺术劳动者为反对当时轻蔑手工劳动的等级观念，强调艺术劳动者的自身价值，把传授艺术的场所也称之为Academy——学院，改变以往培养画家从协助师长学艺的师徒相传的老办法，学艺术成为像学哲学那样成为学院教学的专业学科。

展览海报

意大利佛罗伦萨美术学院

1954 大卫石膏头像64X47纸铅S051 全山石作品

问：那么，学院素描到底有什么内容和要求？
答：作为美术学院的最基础的教学课程之一的素描，无疑在整个学院的艺术教学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素描作为造型艺术的基本训练，其目的是在培养学生审美能力的同時，培养学生对客观事物的观察、分析、综合、理解、表现的能力，获得造型上的自由。在素描基本练习中必须有过这一理性分析的阶段，才能更正确地观察对象、表现对象。因此，必须研究客观规律。比如结构的规律、解剖的规律、运动的规律、透视的规律、明暗的规律、色彩的规律、构图的规律、表情的规律等，及其相互的关系。

意大利阿尼戈尼《习作》

俄罗斯贝斯特洛夫《背面女人体》

问：我们这次“学院素描精选展”介绍了世界各大美术学院的经典素描高清复制品，同时展出了意大利、俄罗斯以及中国留学生在国外学习时的一些素描、速写原作。我们从中看到世界各地的美术学院素描虽然有一定的区别和差异，但是它们之间的共性似乎更加明显，学院素描也可以说是教学的素描，有共同的教学进程和方法步骤。请您说说我们对学院素描要更注意它们的差异呢，还是更注重它们的共性？
金山石：我们这个展览告诉人们，“学院素描”是一脉相承的。欧洲美术学院素描教学都是源于意大利学院素描教学体系。俄罗斯的美术学院素描继承的也是意大利美术学院学院素描方法，从师资到教材，再到课程安排都是一样的，从方法论上说，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我们首先要意识到“学院素描”不是学派素描，也不是学院派素描，它是在学院教学中按教学规律和难易程度循序渐进、有方法、有步骤、有程序地教授给学生一整套的素描规律和方法。

法国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

英国皇家美术学院

俄罗斯列宾美术学院

问：这就是说，我们对待“学院素描”需要采取“求同存异”的态度，这个展览的意义是启迪我们，应该把素描教学的共同规律引进到我们中国的学院素描教学中。看来我们应该客观、冷静、实事求是地对待学院素描，而不能把学院素描当作学派素描，夸张它们之间的差异和对立，甚至把素描教学与意识形态挂钩。那么，从共性的角度上说，学院素描应该有基本相同的教学课程设置，具体有哪些课程是必备的课程？
答：学院里的素描教学除了写生、速写、默写，还包括解剖学、透视学等课程。在写生教学的步骤上一般都是从易到难，从浅入深，从石膏写生到头像写生，从单人体到双人体写生，从着衣单人静态到群像的各种姿势写生等。

1958双人肖像78X59纸铅S064 全山石作品

问：刚才您说了学院素描的内容、要求、课程等，那么学院的素描教学具体培养学生哪些素质和能力？
答：学院素描主要训练学生一开始就要有体积和空间的意识；而物体的体积形式取决于它的构造，所以又要有结构意识，掌握结构和比例；同时要训练学生整体观察能力，要求大处着眼、小处收拾最后回到整体；还要教会学生明暗处理、调性处理等造型能力，奠定艺术创作的坚实基础。
问：学院素描有哪些种类呢？
答：学院素描一般而言有线性素描和明暗素描两大类。海因里希·沃尔夫林在《艺术风格学》中也是将素描分为“线描”与“图绘”两类。线描是使用线条来表现事物，图绘是利用块面来表现事物。线描是按照线条观察事物，它涉及一件艺术作品中的线或轮廓的因素，注重形象的边线、轮廓线或界线是否清晰、完整、鲜明。而图绘是按照块面观察事物，受块面明暗的影响，线条的塑形作用减弱了。在这里眼睛不再关注线条，而关注块面、明暗和光影的变化。

安格尔1822年素描《自画像》，20×15.9cm（非本次展品）

问：学院素描除了培养学生技巧能力和素质外，是不是还应注意学生的审美的提升？什么是素描修养？
答：学院素描一开始就关注学生的审美能力的提升，培养一种审美的眼光和素养对于学生是非常必要的。素描修养就是使学生懂得如何从自然形态转化为艺术形象的过程，这里一开始就有对客观事物的提炼、概括的问题，而不是依样画葫芦照抄客观对象，在塑造形象时要把造型美放在重要位置，要学会通过构图、动态、神态的把握表现人的内在心理、气质、性格和精神。
问：素描基本练习要树立什么样的一种态度？
答：画素描是件辛勤的劳动，必须刻苦钻研又要有耐心毅力，要经常地练，甚至天天都练，如同箭手、枪手、琴手、舞者、歌唱家、书法家一样，必须经常地练功，做到“曲不离口，笔不离手”。要看得多、画得多、研究得多 ;还需要很好地学习和研究传统 ;多观摩古今中外的好的艺术作品，提高自己的鉴别能力和审美能力，学揣摩他们如何地观察对象、表现对象。

约翰·威廉·沃特豪斯，《少女研究习作》，约1895（非本次展品）

问：素描基本练习与个人风格的关系是什么？
答：同一对象由于每个人的思想感情、个人的修养及对客观对象的感受各有不同，对特定对象主观表现愿望各有不同，因此，表现手法也有所不同。在绘画上也就产生了各种不同的表现方式和不同的形式风格。
问：学院素描从教学的维度上看大同小异，但毕竟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是一个发展的、开放的、动态的活的体系，也是在不断地改革中推进的。不同时期、不同国度、不同文化背景的学院素描还是体现出各不相同的特色来。请问俄罗斯契斯恰科夫素描体系与欧洲古典学院素描有何区别？
答：欧洲古典素描是以古希腊的理想美作为规范和标准，因为从培养目标出发，希望能表现神话题材、圣经题材、历史题材的画家。契斯恰科夫素描教学法是将欧洲学院古典主义素描与俄国民主主义美学和现实主义艺术思想相结合，实现了从追求理想美到表现现实生活中的人的转变。
问：契斯恰科夫教学法到了他的学生卡尔多夫斯基那里又得到了发扬光大。他对学生强调的是学院素描的严谨与独立工作后的自由创作的关系。契斯恰科夫不太重视记忆画，教学上画静止的对象多、长期作业多，主张多用铅笔，卡尔多夫斯基则重视默写、速写，同时要求在技术上贯穿艺术性，并鼓励学生采用不同材料工具画素描。请问速写有什么特征，速写训练的意义在哪里？
答：素描中的速写是非常重要的基础课之一。速写可以锻炼我们如何观察生活，并且迅速把所感受的形象记录下来。在创作过程中速写又是搜集素材的快捷工具，也是训练我们眼、心、手相互配合的艺术劳动的能力。虽然现在手机速度更快，但那是从自然形态到自然形态的机械记录。所以那种心—眼—手联动的鲜活体验一定不能失却了。速写训练是不容忽视的。
问：您在列宾美术学院学习的六年时间里，素描贯穿始终，正好可以说明学院素描循序渐进的步骤，这次展览中也展出了您从一二年级直到五年级的素描作业，这些作业都获得5分，让人们非常直观地了解学院素描是怎么一回事。您能谈谈您在列宾美术学院学习素描的体会。
答：列宾美术学院素描课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每天上午二个小时的素描课雷打不动。美术学院本科一、二、三年级是低年级，处于登堂入室的阶段，主要是最基本的造型基础。一、二、三年级除了课堂作业外，晚上再增加速写课。此外，下午有解剖课、透视课。解剖课要求特别严格，需要知道人体所有骨骼和肌肉的名称、部位、形状，以及运动时的功能及造型变化。解剖课上也有画头骨、人身肌肉的素描作业，这些都是素描的辅助课程，都要交作业并且要考试计分，其分量和主课是一致的，记入学习的总分里面。考试时笔试、口试同时进行，老师会从一堆人体骨头中，拿出一块骨头，务必回答其名称、位置、与肌肉的联系及其作用。笔试则默写人的肌肉、骨骼及与造型的关系。到了四年级进入工作室开始，按照工作室不同绘画风格，要求相应的素描练习。到了四、五年级，课题逐渐复杂化，对素描艺术的表现力有了较高的要求，素描课上更多地强调艺术性和工作室的绘画风格。我在这个阶段学习时，课外抓得很紧，第二天怎样画，改哪些地方，怎么进行?都要在前一天想好，而且还跑图书馆找参考，第二天一到教室就动手。这样作业每次进展得就很顺利。画面上碰到困难的时候，就更要研究，临摹些东西，反复地思考问题，找出原因来，提高复杂对象的表现力。我在列宾美院学习时，从来没有一个假日，假日都被利用来研究，要做到每一笔落纸都不是偶然的，而是出于透视和解剖规律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