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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 卢梭: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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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这样在这世上落得孤单一人,再也没有兄弟、邻人、朋友,没有任何人可以往来。人类最亲善、最深情的一个啊,竟然遭到大家一致的摈弃。人们着实是恨透了我,寻找最残酷的法子来折磨我这颗多愁善感的心,并且粗暴地截断了我同他们之间的一切联系。尽管如此,我原本还是爱着他们的。我以为除非他们已经不是人,不然总不会回避拒绝我的这份爱的。而现在他们终于与我形同陌路、毫不相关,对我而言不再有任何意义,他们要的也就是这个结果。但是我,和他们以及和这周遭脱了一切干系的我,我自己又成了什么呢?这就是还有待我去探寻的。不幸的是,在探寻这个问题之前,必须先来看我的处境。只有这样,我才能从谈他们转而谈我自己。

十五年多了,我一直陷在这种奇怪的处境里,至今想来仍似一场噩梦。我总在想,也许是受着消化不良症的折磨,或是被梦魇缠住了,而我就会从梦中醒来,不再为这痛苦所纠缠,与朋友们重修旧缘。是的,也许我早在不经意时就从清醒坠入了昏睡,更确切地说是从生踏向死。不知怎么的,我就已被甩出事物的正常轨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掷入一团难以明了的混乱之中,什么也看不见。而我越是努力想弄清我目前的境况,我就越是不能明白自己身处何处。

唉,我那时又怎可预知等待着我的命运呢?如今我已身陷其中,更加不能看得透彻了。我一直是这么个人,过去如此,现在亦然,我那时又怎能以我的常理推想到竟会有这么一天,我居然被认定为是一个魔鬼、一个独夫、一个凶手,会为整个人类所不齿,会成为那些流氓恶棍的玩物呢?我又怎能料到我将得到路人皆唾的礼遇,怎能料到一代人都会以活埋我为乐呢?然而这场变故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了,起初我的反应只有深深的震惊。我烦躁,我愤怒,这使我沉湎于一种谵妄之中达十余年之久,几难平复。而在这十年间,我又一错再错,一误再误,蠢事一桩连着一桩。我的不慎自然为那些操纵着我的命运的人提供了太多的可乘之机,他们巧妙利用,终于使我的命运再也无可逆转。

我拼命挣扎了那么久,却无济于事。我是如此没有心机,不懂得斗争的艺术,也不晓得要藏而不露、小心谨慎什么的。我坦白直率,不加设防,性子又急,脾气又躁,我的这番挣扎只能使命运之链越缚越紧,只能给他们不停地提供新的把柄,他们是绝对不会放过的。最后我才明白过来,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只是徒然增添自己的痛苦而已。于是我只剩下一件事可做了,我终于决定服从命运的安排,再不与这定数相抗了。却正是这份顺从为我带来了长期以来那艰辛而无用的反抗所无法带来的安宁,使我的一切苦痛得到了补偿。

我能回复安宁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可得归功于迫害我的那些人,他们只知道咬牙切齿地恨我,极度的仇恨却让他们忘记了一点,那就是该不断地给我新的打击,层层加码好让我永远处于这新创旧痕里。如果他们懂得耍点小计,给我留一线隐约的生机,他们至今还能把我钉在这根痛苦之柱上。他们只需布下小小的圈套,我依然还能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等待,失望,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伤痛。然而他们事先就使完了所有的招数,不曾留给我一点余地,他们自己亦就一无所有了。他们施加在我身上的所有诽谤、欺侮、嘲弄和羞辱,当然不能指望他们有所缓解,可他们也很难有所加强。我们同样的无能为力,我是躲不过去,而他们恐怕也无法令我的境况更糟一点了。他们如此迫不及待地把我推入痛苦的渊底,即使竭尽人间之力,再加上地狱里种种可怕手段,亦不过如此吧。然而肉体上的伤痛非但不能增添我的苦难,反倒会使我暂且忘记精神上的伤痛。也许它会使我高声尖叫,却免去了我辗转呻吟,身体上的创痕由此便暂时平息了心灵上的创痕。

既然一切已成定局,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我的境况再也坏不到哪里去了,我也就不再对他们有所畏惧。他们无法再令我感到焦虑和惶恐,这对我来说倒不啻是个安慰。现世的痛苦对我是无足轻重的,轻易就能熬得过去,而忧惧未来的那种滋味,我却无法耐住。我会运用我那份惊人的想象力把那还不曾来到的苦难串联起来,反复掂量,再加以夸张和扩大。等待痛苦远比经受痛苦要难受百倍,威胁也远比打击本身可怕得多。而一旦苦难来临,事实便排除了一切可供想象的水分,只剩下它们原本的那点内容。我真的觉得它们比我想象中的要轻多了,甚至令我感觉到的不是一种痛苦而是一种解脱。就这样,我今后不会再害怕了,也不再焦灼地期待些什么了,有的只是久而久之的一种习惯,这足以使我对我那再也坏不到哪里去的境遇愈来愈具承受力,随着感情在这场经历中的日趋麻木,他们没有办法再弄得我有所反应了。那些迫害我的人啊,使出浑身的劲儿来恨我,倒不意给我带来了这样的好处。他们再也左右不了我了,今后我反倒可以嘲笑他们呢。

两个月前我还未曾完全平静下来。是的,很久以来我早已无所畏惧,可我仍然还有所希望,正是这线时隐时现的希望令我依旧思绪万千、激动不已。但是一出突如其来的悲剧彻底地抹去了这线原本就很微弱的希望,使我终于甘心于我这万劫不复的命运。此后我是完全地听天由命了,这才得以重返安宁。

自从我隐约预感到这场阴谋的空前规模后,我就不再指望公众会在我有生之年回到我这一边来,换言之,即便他们回心转意,也无法建立起我们之间的相互信任,而且也没有多大用处。真的,纵使他们回来也是枉然,因为他们再也找不回我了。他们只能令我鄙视,与他们交往只会令我感到索然无味,甚至对我来说是个负担,因而我宁愿在孤寂中讨生活,我觉得这比与他们生活在一起要幸福百倍。他们彻底毁了我心中对社交生活曾持有的一份脉脉柔情,而在我这把年纪恐怕是再也无法培植出来了,实在太迟了。从今往后,不论他们再对我做些什么,好事或坏事,我都无所谓,而不论我的这些同代人做什么,他们对我而言已毫无意义。

但是我还曾经对未来抱有幻想,我曾希望能有较为优秀的一代人,具有较好的鉴别力,能够重新评价我以及这一代人对我的所作所为,能够不为那些颐指气使的人的阴谋诡计所左右,以我原本的面目来看待我。正是出于这种希望,我写下了《谈话录》,并做出千万种疯狂愚蠢的尝试,意欲使《谈话录》留传后世。这份希望,虽则渺茫地存于未来,却如当年在今世寻一颗公正之心那般,令我心潮起伏。而我的希望又一次白白扔给了将来,它一样使我沦为今人的笑料。我曾在《谈话录》中提及我这份期待是建立在什么上的。但我错了。幸而我还算及时地发现了这个错误,从而也就能在最后的日子里得到绝对的安宁和永久的休憩。这些好日子就从我现在所说的这一刻开始,而我有理由相信,它再也不会被打断了。

是在不久以前我才转过弯来,指望公众能回心转意是多么大的一个错误,即便是指望下一代也不可能。因为我曾想公众对我的看法,总受了那些憎恨我的团体中的核心人物的引导,而那些人物是要不断更换的。但我不曾想到个人固然会死,团体却不会灭亡。相同的感情会随着团体的不灭而永世相承,他们那仇恨的烈火,会如同中了邪般不息地、热烈地熊熊燃烧。即便我的那些敌人一个个撒手归西了,这世上总还有神父,总还有奥拉托利天主教会的会员。而哪怕那些迫害我的林林总总中仅剩下了这两个团体,我也该明白他们绝不会在我死后让我瞑目安息,正如他们从未在生前给过我安宁一样。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我真正冒犯过的神父倒有可能息事宁人了,但是我曾爱过、尊敬过、信任过、从来未敢冒犯的奥拉托利天主教会的会员们,那些过着半僧侣生活的教徒们却永远不会善罢甘休。是他们自己那种极度不公正定了我的罪,于是他们碍于面子就永远不能原谅我,他们倒是留心到把公众也煽动起来,拢到自己一边,这样公众就会和他们一样对我的仇恨永不停息。

世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结束了。再也没有任何事会令我好或令我痛。在这世上我无所希冀、无所畏惧,如此我竟在痛苦的深渊尽头得到了安宁,我这样一个可怜而不幸的凡夫俗子,居然像上帝一般超然于世。

从今往后一切身外之物都与我完完全全脱离了关系。在这世上,我不再有邻人、同类、兄弟。这世界恰似一个完全陌生的星球,我只是不慎从自己的居处跌落至此。我想即便我在这周围认出些什么,也只能是些令我心碎、令我断魂的东西。看看我亲身所在的这周遭吧,除了让我蔑视,让我愤恨的那些东西,除了让我痛不欲生的那些旧恨新愁,还有些什么呢?!太沉重了,真该离得远一点。我的心,否则又只是徒增伤痛而已。我的余生,我知道只能在自己身上找到慰藉、希望和安宁,所以我只关注我自己。正是在这种状况下,我重又读起以往我称之为《忏悔录》式的那种严厉而真诚的内省。我将把我最后的这些日子用来研究我自己,预先准备一份日后我总要完成的汇报。我将整个儿地投入与我自己的灵魂的甜蜜温馨的交谈之中,我的灵魂是他们唯一无法从我身上夺走的东西。如果我能在这番内省中稍稍理清我的思绪,并将残留其中的痛苦抚平,我的沉思就不至于是完全没有一丁点儿用处的,尽管我在世上犹如一个废物,但我也还算是没有虚度最后的光阴。我每日所做的消闲的散步常常就浸淫在这种醉人的沉思里,但可惜的是我已经不大记得起来了。我将记下尚想得起来的那些,我想每次我重读它们的时候会很快乐的。我将忘却我的一切苦难,忘却那些迫害我的人,忘记我的耻辱,而只去享受我的心灵早就应得的一份褒奖。

这些文字实际上只是某种不成形的遐想日记,大多是在谈论有关我自己的问题——一个孤独的沉思者总是考虑自己更多些。另外所有那些在我散步时闪过我脑海的怪念头也将在这本日记里占有一席之地。我想到过什么就说些什么,都是自然流露,少有那种前因后果的联系。但是在这奇特的处境中,每每我对平素我心赖以为生的感情与思想多一分了解,也就会对自己的天性与脾气多一分明白。这些文字因此也可以被看作《忏悔录》的附章,但我不想再给它们这样的名字了,因为我觉得自己无可忏悔。我的心灵正是在历经苦难时得到了净化,我仔细审视过,发现再也找不到什么可供指责的地方了。既然一切人类之爱已被他们摧残得荡然无存,我还有什么好忏悔呢?我是没什么好炫耀的,也没什么可被指责的。今后我在这人群里会仿佛根本不存在一样,这就是我所能做的一切,和他们没有任何实际联系,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社会交往。既然每次我想做点好事,可到头来总会变成坏事,既然做到后来不是害人便是害己,我唯一的责任就是保持缄默,并且尽我所能恪守这份职责。尽管我的这副躯壳已开始懈怠,我的心灵却依旧充满活力,依旧要产生感情和思想;尽管所有世俗的兴味已不复存在,内心世界的精神生活却更加丰富了。现在,对我而言,这副躯壳只能是一种拖累、一种妨碍,我将尽力摆脱它。

这样一种奇特的境遇当然是值得研究、值得描绘的,于是我把最后的余暇全部注入了这项研究。为了做成它,也许该讲点秩序和方法,但我做不到,这样一来也会违背我的初衷,我原意只是想弄明白我心灵的变动以及这些变动的来龙去脉。我对于自己的这番研究工作在某些方面颇似物理学家每天观察大气状况的过程。我会用一支灵魂测压计,当然只要好好安排,坚持不懈,我一定也会有物理学家们那样精确的收获。不过,我还没把事情做到那份上。我只是满足于把这些过程记下来,丝毫无意要从中阐明某种理论。我所做的与蒙田做的是一样的事,只是目的完全相反。他的《随想集》完全是写给别人看的,而我的遐想录则完全是写给我自己的。有一天我老得不能再老了,真的是垂死之时,如果我能如同自己所希望的那样仍然身处孤寂之中,再回过头去读它们,我会想起我在撰写它们的时候所得到的那份温馨的感觉。旧梦重温,时光重现,由此等于将我的生命延长了一倍。尽管别人对我心存恶意,我依然能品味到交往的乐趣,因为这样一来我便能在耄耋之年与旧我相守一处,这不正如同和一个稍微年轻些的朋友在一道吗?

我在写《忏悔录》和《谈话录》时,总是忧虑如何使它们逃脱那些迫害我的人的毒手,如果可能,使之留传后世。然而在写这篇遐想录时,我不再担这样折磨人的心思了。这种担心,我知道不过是杞人忧天而已,而且我心中想要被别人理解的愿望早就熄灭了,只留下对命运、对我那些真正的作品以及我那些可以还我清白的证据的深深冷漠,更何况也许证据早就被他们毁了。随他们去窥视好了,随他们怎么对待我的这部分文字:不安、抢夺、查封、删除,对我来说以后都是一码事。反正我既不把它们藏着掖着,也不打算拿出来发表。就算他们在我活着的时候把它们抢走了,他们也无法抢走我在撰写它们时的那份快乐,无法抹去我对这些内容的回忆,更无法夺去生就这些遐想的孤独中的沉思,它们的源泉也只能随着我心一道枯竭。如果早在劫难之初我就懂得不要去与命运对抗的道理,就做出了今天这番决定,那么那些人煞费苦心所经营的阴谋诡计就会毫无效用,他们就无法用那些个陷阱来扰乱我的安宁,正如同日后他们即便阴谋得逞、得意扬扬也不会对我有一丝触动。就让他们为我所蒙受的羞辱去肆意快乐吧,反正他们无法阻止我为自己的清白,为自己能无视他们,在平和中度过余生而欢乐。

于是我计划把我这颗心平素的状态描绘出来。这颗心正处在任何一个普通人都不会遭遇的最奇异的境地里,我觉得完成此举最简单、最保险的办法莫过于将那些孤独一人的漫步以及漫步时充盈心间的种种遐想做一个忠实的记录。那会儿我的脑袋整个儿放开了,思想也无遮无拦地一泻千里。一天之中,只有在这孤独沉思的时刻,我才是完全意义上的我,才完全属于我自己,没有牵挂,不受妨碍,真正可以说是天性使然了。

不久我就感到这项计划开始得实在太晚。我的想象力已经不那么活跃了,不再像昔日那样被它感兴趣的主题激发得妙趣横生,沉迷于狂热之中了。而今后即便是想象力的产物,亦是创造的少了,有的只是对以往渐趋淡忘的种种的重视。一种温和的倦怠感制约了我的所有才能,在我身上智慧的灵光已渐渐熄灭,我的灵魂再也难以冲破它的那层旧壳,根本不指望还有权利向往某种佳境,我只能靠回忆活着。因此为了在迟暮前好好想自己,必须上溯几年,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失去了人世间的一切希望,这尘世里再也别无他物可以拿来填补我心,渐渐地,我就习惯了用我心自身去喂养我心,从自身寻找它的精神食粮。

这个源泉,我发现得真是太迟了,幸而它是如此丰富,不久就足以弥补一切损失。我习惯了心安为家,终于几乎忘却了所有的苦难,不再觉得痛了。就这样我才亲身体会到幸福的真正源泉就在我们自身,别人的所作所为又怎能真让懂得追求幸福的人身处惨境呢。这四五年以来,我就经常品尝到这种内心的快乐,这种爱意绵绵、温情脉脉的心灵在沉思默想中所能寻见的快乐。有时我在这样的独自散步中领略到一种欣喜若狂、心醉神迷的滋味,这还真是迫害我的那些人赠予我的享受,如果没有他们,我永远也无法在自己身上发现这座宝矿。而身处如此丰富的财源之间,我又如何才能做一个忠实的记录呢?为了忆起这些甜美的遐想,我没能把它们描绘下来,反而再一次重坠梦中。这种境况是回忆带来的,如果不是全身心地去感知,就立即变得不解其味了。

这种重坠梦境的效果,我在计划续写《忏悔录》后的散步中有所体会,尤其是我下面就要谈及的一次散步。在那次散步中,一起猝不及防的事故打断了我的思绪,一时间又把它引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1776年10月20日,星期四,午饭后我沿着林荫道一直走到绿径街,上了梅尼蒙丹山冈,再从那儿走小路穿过葡萄园和绿草坪,到了夏罗纳镇。一路欣赏着两村之间的秀丽景色,然后我拐了个弯,好从另一条路再穿过同一片草地回去。我很乐于流连其中,怡人的风光总能激起我类似的欢欣与兴味。时不时地我会停下来,目不转睛地观赏生长在这片青翠葱茏间的植物。我发现了两种在巴黎城区附近极少看到的植物,在那个镇上却非常茂盛。一种是复叶科的毛连菜,还有一种是伞形科的柴胡。我久久沉醉在这一大发现的喜悦与快乐之中,直至我又发现了一种更为罕见的,尤其是在地势偏高的地区更为少见的植物,那就是水生卷耳。尽管当天发生了那起事故,我后来还是在随身带着的那本书里找到了它,放进了我的标本集。

我又仔细观赏另外好几种植物,它们还开着花,我熟知它们的科目,对它们的模样及归类倒是很感兴趣,不过最后我还是渐渐离开了这过分细微的观察,好全心体味整片景色给我带来的同样很愉快甚而是更加动人的感受。就在几天前已经结束了葡萄收摘,城里的漫游者也不再光顾,农民一直要到冬作才会重新回到田间。乡间依然是一片翠绿怡人的景象,只是有些地方开始凋零了,几乎是光秃秃的,呈现出一副冬日将近的寂寞状态。这一切给人一种既柔和又悲凉的感觉,实在与我这年龄、我这命运太相似了,由不得我不动情。我这无辜而不幸的生命眼见走向迟暮了,可我依旧还有颗感情丰富的心啊,甚至还开着几朵小花,只是已因忧伤而凋落,因烦恼而衰败了。孤单单被遗弃了的我,感到了初霜的寒冷,而我那日益枯竭的想象,亦无法再按自己的心愿来设计什么人可以充填我的孤寂。我就这样叹着气对自己说:我在这世上都做过些什么呢?我是为着生活而被造就的,却在尚未经历生活时已经要死了。至少这不是我的错,而我将给我的造物主带去的奉礼,即便不是那些无从完成的善举,亦是些落了空的善意,是一无用处却很圣洁的感情,是历经了人们冷眼后的耐性。想到这里,我的心也就柔缓下来了,我将我的灵魂所罹受的一切变动做了一番回顾:从年少时代到成熟的岁月,从我被隔离出社交圈到这段即将了结余生的长长的隐居的日子。我满怀欣悦地回忆起我心曾有的一切爱意,回忆起如此温存却又如此盲目的眷恋,回忆起这几年来我心赖以为生的种种思想,那已是宽慰多于忧伤了。我想要尽力回忆起这一切,好以与当时沉浸其间差不多同样程度的那份快乐来描述它们。一个下午,我就在这种祥和的沉思中度过,而正当我欢欢喜喜结束了这一天要转回家中时,一桩事情却将我从遐想深处拽了出来,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讲述的。

约莫六点钟吧,我从梅尼蒙丹山上下来,差不多正对着“风流园丁”餐馆的时候,走在我前面的人群一下子就散开了,接着我看见一只粗壮的丹麦狗在一辆马车前撒开四蹄冲着我直扑而来,发现我时它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或是绕开。我那时想唯一不被狗撞翻在地的办法也许就是高高一跃,而且必须算准让狗恰好在我身体腾空时打下面窜过。这念头来得比闪电还快,我既无时间去推理亦无法付诸实施,事故便发生了,这成了事故之前我的最后一个想法。一直到我苏醒过来,我还丝毫没觉得被撞了,也没意识到自己跌倒在地,更不知随后所发生的一切。

等我恢复知觉,天已经黑了。三四个年轻人扶着我,他们向我讲述了刚才的那一幕。那只根本无法减速的丹麦狗朝着我的双腿直冲过来,速度如此之快,它硕壮的身子把我撞翻在地,我是脑袋向前倒下的,颏支撑了我整个重量,磕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而且那儿刚好是下坡,脑袋比脚要低,因此跌得更重了。

要不是马车夫立时勒住了马,马车随即就要跟上来从我身上辗过去了。这就是我从后来扶起我、在我醒过来时仍然抱着我的那些人口中所得知的一切。我在苏醒的那一瞬确实处于一种极为奇异的状态。在这里我可非得把它描述一下了。

夜色渐浓。我瞥见了天空,几点星光,还有一抹翠绿。这最初的感受真是妙不可言。我也只是从这一刻才觉出自己的存在。在这一刻我开始体味到生命了,仿佛觉得在所看见的一切里都充盈着自身那微弱的存在。我就全身心地浸淫在那一刻的美妙感觉里,什么也想不起来,对我的个人状况一无所知,也完全没意识到刚才遭遇的事情。我不晓得自己是谁,又是在哪里,既没感到疼痛,也没感到害怕不安。我看着自己的血流下来,就好像在看着小溪流水,压根儿没去想这毕竟是自己的血。我整个儿沉醉在一种心旷神怡的宁静感觉里,日后我每每忆起那一刻,却还觉得那是一种闻所未闻、从未经历过的欢乐。

别人问我住在哪儿,我那会儿真的没法说出来。我就问这是在哪儿,人们回答我说是在高界街,我听了倒觉得是在阿塔拉山一样。得接着问下去:国家、城市、城区。就这样也没能让我想起自己的身份,我是从那里一直走回林荫大道后才回忆起自己的住所和姓名的。有位我不认识的先生好心地陪我走了一段,他听说我住得那么远,便建议我在圣殿骑士团寺院附近雇辆马车回家去。但我走得挺好、挺轻巧的,既没觉得痛也没觉出自己受伤了,尽管我咯了许多血。我只是冷得直打寒战,刚才磕坏的牙齿令人心烦地咯咯打战。到了圣殿骑士团寺院,我倒觉得自己行走并无大碍,与其冒着被冻死的危险坐马车,还不如这样一直走回去好。从寺院到普拉特耶大街,我就这样走了半里路,一路上都好好的,像平素身体状况良好时一样,避开障碍物和车辆,选择着将我的路程继续下去。我回到家,打开朝向街面那扇门里的暗簧,在黑暗中摸上了楼,终于跨进了家门,再也没出过别的事。而一直到那会儿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被撞倒过,以及撞倒后又发生了些什么。

我妻子看见我时发出的尖叫使我醒悟过来,我的情况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糟糕得多。又过了一夜,我还是没怎么觉得疼。直到第二天我才发现、才感觉到这一切。上嘴唇里面豁了个大口,一直到鼻子,幸好外面还有层皮包着才没有完全裂成两半;上腭里嵌进四颗牙齿,连那边脸都肿起来了,乌紫乌紫的;右手的大拇指扭伤了,肿得老高,左手大拇指也严重受伤,左胳膊拧了,还有左膝盖肿着,严重的挫伤疼得我根本无法弯曲。然而尽管被撞成这样,居然没有一处碎掉的,连牙齿也没跌碎一颗,在这种情况中着实算是奇迹般的幸运了。

这便是有关这起事故最真实的一切。然而不出几天这则故事便在巴黎城中传开了,并且被篡改得面目全非。其实我预先就该料到这番歪曲的,只是居然被添进了这么多怪诞的细节,还有这么多闪烁其词、吞吞吐吐的怪话,他人向我谈及时又总带着这么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这些谜团让我觉得分外不安。我一直恨透了这种含混不清的东西,这许多年来我一直被围困其中,丝毫未曾得到缓解,它们让我有一种条件反射般的恐惧。在当时所有的奇闻怪事中,我只提一件,不过也足以让人想见别的那些了。

我从未与警察署少将勒努瓦先生有过任何往来,那天他却派了他的副官来探听我的消息,恳请我接受他的某些建议,而这些建议在我看来对我的康复根本起不到多大作用。他的副官不停地督促我尽快采纳这些建议,还说如果我不相信他,可以直接给勒努瓦先生写信。这份殷勤,还有夹杂其间的那种神秘劲儿,都叫我相信这一切后面真是藏着某种隐情,我无法探知的某种隐情。那次事故和接之而来的高烧原本就让我处在一种惶恐不安的状态里,再加上这些事,实在令我惊恐不已。我千般猜测,焦灼而惊惶,我对周围正发生的一切万般思量,这不该是一个对一切都无所谓的人的冷静态度,而更像是那种高烧引起的谵妄吧。

还有一件事终于使我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原有的平静。有一位奥穆瓦夫人几年以来一直不停地来找我,我也猜不出为什么。她频繁来访,看上去没什么明确意图,还带来一些令人不安的小礼物,这都表明这一切后面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是没有向我表露而已。她曾与我谈及她要写一本小说献给皇后,我于是跟她说了我对女作家的看法。她告诉我她写这本书是为了重新恢复产业,为此她必须得到庇护,我对此可没什么好说的。她对我说由于她一直无法接近皇后,她决定将小说公开发表。她并没有征询我的意见,我当然也无须向她建议些什么,再说,就算我说了,她也不会听的。她曾提出先把手稿给我看看,我请求她可别这样做,她也就没再采取别的什么行动。

有一天,那还是在我养病期间,我接到了她让人送来的这本书,已经印好了,甚至装订完毕,我这才看到序言里她把我如此这般地吹捧了一番,语言粗劣、矫揉造作,令我十分不快。这明显生硬的谄媚不会怀有什么好意,在这点上我从来不会弄错的。

几天以后,奥穆瓦夫人带她女儿一道来看我。她告诉我由于书中的一条注释,此书煞是轰动。当时我还只是很快浏览了一下这本小说,却没有注意到这条注释,奥穆瓦夫人走后,我才重新读了注解,然后审度了整个事态的发展过程。我想我终于明白她不断造访,奉承我,以及在序言里大事吹嘘我的动机了。据我判断,她的意图必定是在于使公众相信这条注释乃是出自我手,在这种情况下,这条注释所有可能招致的指责亦就不会被归在原书作者头上,而是悉数归我了。

我对此毫无办法,也不能消除这事造成的影响,我所能做的就是不再继续忍受奥穆瓦夫人及其女儿对我的公开而无用的造访。下面就是我为此写给奥穆瓦夫人的那纸便条:

本人不在家中会见任何作家,在此谨谢奥穆瓦夫人的好意,恳请勿再屈尊探访。

她回复了我一封信,表面上还算客气,然而与类似情况下人们写给我的信差不多,骨子里的味儿全变了。我是粗暴地在她这颗敏感细腻的心上戳了一刀啦。就她信里的语气来看,我真该相信她的确对我怀有强烈真挚的情谊,这种了结简直会让她痛不欲生。是这样的,在这世上倘若对所有事情都那么坦白,那就是极为可怕的罪过,就因为我不像我的同代人一样虚伪奸诈,我在他们眼里便是可厌的、残酷的。

我已经出了好几趟门,甚至经常到杜伊勒利宫附近散步,看见好些撞见我的人都是不胜惊异的样子,我就猜到一定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传闻。最后我终于得知大家都在议论我被撞死了,这谣言传得真快,并且十分肯定,以至于就在我自己打听到的半个月后,连国王和王后都把它当作一桩事实来谈。据留心给我写信的人讲,《阿维尼翁邮报》早已宣布了这一好消息,并不失时机地以悼词形式预言在我死后,人们奉献给我声名的祭礼将是侮辱和谩骂。

除此之外还有更离奇的事儿,我也是偶然间听到的,无从得知其中的任何细节。这就是人们同时还出示了一份书契,要将在我家中找到的书稿交付印刷。我由此明白了,他们特意伪撰了一部文稿,只等我一死就把它加在我的头上,我还不算是个糊涂鬼,早就不指望他们会真正将我的某原稿拿去忠实付印。十五年的经验了,我根本不会有这样愚蠢的想法。

这一桩连一桩的事情还没告完结,又会有其余的接踵而来,都够让人惊诧莫名的,它们再次惊醒了我原以为已日趋无奇的想象力。这些人不知懈怠地在我身边愈描愈浓的黑影,又重新引发了我本能般的恐惧之感。我厌倦于再去费心思量,或是尽力弄明白这些对我而言早已无法解释的神秘之事。这些谜团促使我做了唯一一个不可更改的决定,那就是对我先前所做的诸项结论的确认。要知道,我个人的命运以及我的声名早已被这代人一致论定,再也无从转变,我无论做什么样的努力都是白搭。我遗留下来的东西,不经过那些致力于抹杀我真迹的手,又怎么可能传得到后世去。

但这一次我想得更远了。一连串的不测事件,那些最凶残的敌人由于所谓命运眷顾却在平步青云,所有那些执掌国家大权的人,那些引导公众舆论的人,那些身居要位的人,那些得以从诸多对我怀有某种无法言明的敌意的人中被精心挑选出来的、信誉卓然的人,所有的人为了共同的阴谋联合一致,这种协调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绝非出于偶然。只要有一个人拒绝参与同谋,只要有一桩事情是与其背道而驰的,只要有一点不测阻碍了阴谋的实施,就可能会是完全的失败。然而所有一切,意愿、天数、命运以及一系列的变故却只是加固了人类这项工程,而如此牢不可破的合作,好像神话一般,我不能不认为是早就写好在不朽的神谕之上的,是注定要彻底成功的。仔细回顾这一切,过去和现在的事实都向我证实了一点,原先我不过将之视作人类的恶迹,现在看来也应视作人的理性所无法理解的天意中的一部分了。

这种想法,不仅远未让我觉得残忍和痛苦,反倒安慰了我,让我平静下来,帮助我听从命运的安排。我并不像圣奥古斯丁那样高尚,认为如果是上帝的意愿,被处死也是心甘情愿的。我的这份顺从的初衷也许不这么大公无私,这是真的,却与他的想法同样纯洁,而且依我看更无愧于我所钦佩的那种完美的大写的人。上帝是公正的,他希望我忍受苦难,并且他知道我是无辜的。这就是我信心不灭的动力,我的心,我的理性告诉我,我没有错。就让那些人、让命运去折腾吧,要学会无怨无悔地承受。所有一切终是要回到正常轨道上的,我也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让-雅克·卢梭:《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 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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