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写春秋，钱门多英烈——钱秀玲“救人”背后的钱卓伦将军

作者 钱虹

2021年5月，中宣部“学习强国”上海平台转发了笔者《寻找“中国女辛德勒”的故居》一文，写的是被誉为“中国女辛德勒”的钱秀玲女士，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身处德军侵占下的比利时，她从纳粹枪口下营救了100多位犹太人的真实事迹。战后，为表彰她的义举，比利时政府授予她“国家英雄”勋章和绶带。上世纪90年代末，钱秀玲的传奇故事逐渐为国人所知，以其事迹为蓝本的小说《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不过，钱秀玲英勇“救人”事迹的背后，还有另一个不可或缺的“救人”功臣——她的堂兄钱卓伦将军，这位前国民党高级将领二战期间助其堂妹在异国他乡挺身“救人”中起了关键作用。如果没有他，身居比法边境偏僻的埃尔伯蒙村的钱秀玲，根本不可能去布鲁塞尔舍佛堡德国驻比利时军政总督府，见到时任德军驻比利时最高军事与行政长官法肯豪森将军。所以，钱秀玲的“救人”，是钱氏兄妹戮力同心、共同拯救的结果。钱卓伦将军，是不应被历史遮蔽的“救人”大功臣。

钱秀玲的堂兄钱卓伦将军

钱秀玲与钱卓伦将军兄妹情深

钱秀玲，1912年出生于江苏宜兴新庄乡（原大塍乡）王婆桥钱墅村，为钱熙勋的次女。其父钱熙勋排行第三，上有兄长钱熙敬、钱熙刚，钱熙勋生了五个子女：长女钱秀瑾；长子钱启佑；次子钱启儒，后在台湾担任某煤矿矿长。钱秀玲排行老四，还有一弟。堂兄钱卓伦，字企裴，1890年2月6日出生。清末，于知新学堂肄业。之后，入江苏陆军速成学校工兵科。毕业后，授工兵科副军校官，任新军排长。曾投身辛亥革命和北伐，是秀玲大伯钱熙敬之子，与堂妹虽属同辈，但足足大了22岁，对聪明活泼的小堂妹十分呵护。

秀玲在宜城明城小学和宜兴一中念书时，堂兄家已从钱墅村搬至县城北门书院巷。周末她常去伯父家打牙祭，耳闻不少卓伦大哥的从军逸闻。在秀玲心中，卓伦大哥有一种如兄如父的亲近感。一次，他在金陵古城的一家书店买了一本刊有介绍居里夫人的画报，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堂妹。没想到，这份生日礼物不仅让秀玲着迷，还改变了她日后的生活轨迹。后来，17岁的钱秀玲执意赴比利时留学，正为了日后有机会去巴黎居里夫人原子能实验室学习。后来，她想去江苏省立苏州女子中学就读，不仅得到堂兄支持，还帮她说服了固执的父亲钱熙勋。

秀玲曾在父亲的案头看到卓伦写下的条幅,上联是“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下联是“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笔力遒劲有力，字迹绰约挺拔。他虽入军门，却是文心依旧，每日临池，从不间断。后来，“蒋夫人”宋美玲习书法拜师钱卓伦将军，是蒋介石直接推荐的，可见其书法造诣之深厚。

秀玲品学兼优，在省苏州女中以两年时间读完三年课程，而后考入上海大同大学预科。她成绩优异，名列前茅。从堂兄送给她刊有居里夫人事迹的画报开始，这位享誉世界的女科学家就成了她的偶像，凡报端有关居里夫人的报道和消息，她都会剪下，装订成册。居里夫人的女儿艾芙·居里来中国访问，正值蒋桂战争爆发，写了一篇《战时访问记》发表在报上。文章结尾，她谈到自己的母亲很尊重并关切中国学生。当时，一位来自中国清华大学物理系首届毕业生施士元，被居里夫人接受并进入其实验室做研究。还有一位中国学者郑大章，直接受到居里夫人的指导。这些都使17岁的钱秀玲深受鼓舞，她暗暗希望自己能与心中偶像拉近距离。二哥钱启儒从上海交通大学矿冶专业毕业后，打算报考当时在欧洲排名前十的比利时鲁汶大学。秀玲也打定主意报考该校化学系。父亲卖了100亩良田为兄妹俩筹措留学费用，钱家兄妹于1929年11月，在上海登上开往法国马赛港的“狮身人面”号邮轮赴欧洲留学。临行前，卓伦大哥正好来沪公干。刚届不惑之年的他，历经北伐战争，屡建战功，一路升迁，此时已获少将军衔，任陆海空总司令部参谋处副处长，被誉为“活字典”。他拨冗在豫园附近的“绍兴酒店”，为即将远行的堂弟堂妹践行。临别，他分别赠与两人各一张自己身着戎装的签名近照，还特意关照堂妹：任何时候，遇到困难，都别忘了找卓伦大哥。

1935年，不满23岁的钱秀玲在比利时鲁汶大学取得了化学、物理学双博士学位。此前，她曾两次专程去巴黎居里夫人工作室，可惜均与偶像擦肩而过：前一次是居里夫人去了华沙；后一次居里夫人刚去了美国。1934年7月4日，居里夫人逝世，安葬于巴黎梭镇。得此噩耗的秀玲悲痛万分，她和同学特地赶到居里夫妇墓前，献上一束洁白的马蹄莲，寄托哀思。站在墓前，她忽然悟出：这世界不可能再有居里夫人了，但每个人都可以像她那样热爱工作和造福人类。回到比利时后，她打算回国效力，一是二哥启儒已学成归国，二是卓伦大哥为她和未婚夫格利高里·德·佩令吉已联系好国民政府属下的上海癌症研究所。

1950年钱秀玲赠比利时艾克兴市的照片

格利高里·佩令吉是鲁汶大学医学系的高材生，有俄罗斯、希腊双重血统，他和秀玲相恋五年，于1935年10月在布鲁塞尔喜结连理。婚后，钱秀玲在导师马克·罕浦俭教授推荐下，进入鲁汶大学化学系实验室当实验员。半年后成为助教。但是，因为怀孕，他们回国的事只好暂时搁下。

与冯·法肯豪森将军成莫逆之交

即将成为母亲的钱秀玲，一时无法回国，心情复杂。她写信向堂兄倾诉乡思乡愁，但这次等了两三个月，才盼来卓伦大哥回信。信中，除了表示祝贺、歉意，还告知堂妹自己职务发生变动，让她暂时不要回信，待确定新去向会尽快告知。秀玲敏感到：卓伦大哥可能出了事。她连写三封信追问情况，都未收到回复。

果然，钱卓伦仕途受到极大阻滞，甚至差点丢了性命。这位1930年即因战功卓著晋升为中将、1931年获颁三等宝鼎勋章的“少壮派”，从陆军大学正则班第十期毕业后，曾出任江宁区要塞司令部司令。后回到军事委员会任高级参谋。某日，他奉命参加了一个极为机密的“剿共”军事会议。会后回到家中，两位多年未见的宜兴同窗正在家等候，一个叫宋国中，少时曾一起下河嬉水，钱卓伦小腿抽筋，是宋国中救了他；另一个叫刘世钊，绰号“刘大裤子”。多年未见，三人把盏言欢。酒过三巡，次子克显特地送进来一箱陈酿。酒逢知己，杯觥交错，喝得酩酊大醉。翌日晨，酒劲过后的钱卓伦被叫到统帅部，蒋介石正大发雷霆，同僚悄悄告知：昨日军事会议有人“泄密”。他方才清醒：昨晚两位老同学的忽然造访，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多年后，他在台湾家中，次子克显似乎不经意地提起，宋国中担任解放军某纵队副师长，在攻打太原战役中牺牲；刘世钊已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外大使馆的武官）当时，不擅权谋的钱卓伦主动向蒋介石坦白了昨晚与两位不速之客醉酒的事。蒋介石表面上宽慰他，要他配合警备司令部全城搜查“疑犯”，同时却更换了他的办公室门锁，他只能在禁闭室等候发落。事后，他在给蒋夫人上书法课时得知，是宋美龄救了他。宋还半真半假地对钱卓伦说：“把你处置了，谁来教我写字啊？”三个月后，对钱卓伦的监禁才算解除。但他也被调离了“核心”部门，军衔也再未晋升。

尚未有新职务任命的钱卓伦，被指定陪同德国军事顾问团一行去各地巡视军务，由此结识了时任德国军事顾问团团长的亚历山大·冯·法肯豪森将军。所谓“德国军事顾问团”，其实是蒋介石的军事顾问。顾问团的首要任务是帮助国军进行整编、培训和指导。法肯豪森是个中国通，年轻时曾到过中国。他认为，蒋家军队纪律涣散，贪腐严重，武器装备更落后陈旧。蒋介石虽然很器重他，但对日耳曼人提出的军队改编方案，却打起了太极拳。本来钱卓伦在“泄密”事件后已发誓戒酒，但与喜欢豪饮、打猎的法肯豪森将军朝夕相处，陪酒竟成了他必不可少的待客之道，在推杯换盏中二人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

一次，酒过三巡，法肯豪森喝退了左右侍从，推心置腹地告知钱卓伦：蒋介石派人在监视他，要他说话、行事都要小心谨慎。虽然钱卓伦对自己处境心知肚明，但此话出自一位德国将军之口，法肯豪森的仗义直言还是让他很感动。他陪法肯豪森一行上了五台山，在寺庙前一起合影留念。法肯豪森见他进入庙堂虔诚拈香，跪地拜佛，感到十分有趣。下了五台山，钱卓伦的任职电报到了：速回宁入职，任军事委员会铨叙厅副厅长。这是个表面掌管军队人事的职务，其实不过是个照章办事、徒有虚名的闲差。但钱卓伦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感。临行前，法肯豪森开了瓶珍爱的白兰地为他送行，还送给他一句意味深长的德国谚语：“虽然影子会一直跟着你，但不应成为你前行的阻力。”

亚历山大·冯·法肯豪森将军

他的照片与电报是“救人”关键

钱秀玲再次收到堂兄的信时，长子悌米吉已满月。钱卓伦在信中告知堂妹自己已到军委会铨叙厅上班，主要职责是陪同、协调德国军事顾问团改编、训练军队。他还附寄了两张照片：一张是佩戴中将肩章的戎装近照，意为自己军衔并未褫夺，照片题曰：“秀玲贤妹、格利高里·佩令吉妹婿存念，愚兄企裴贺”；另一张是他与法肯豪森将军在五台山寺庙前的合影。他告诉堂妹：这位日耳曼将军是个很正直的职业军人，性格豪爽，为人仗义。信中，还催促表妹尽快回国，去上海的癌症研究所任职。钱秀玲夫妇本已订好了回国船票，却又因公公心脏病发作，回国行程再次延宕，预订船票一再改期。万没想到，这一延宕因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使她的归国行程整整推迟了9年。

11月起，欧洲开往远东上海的轮船航班全部取消。

后来她辗转得到了战火中亲人们的消息：宜兴沦陷后，母亲和家人逃到宜南张渚的山里避难（父亲在战前已去世）。二哥启儒去了台湾，任一家煤矿机械厂的工程师。卓伦大哥临危受命，任南京城防后勤司令部参谋长。当时，淞沪苏南一带已失守，南京下关长江边一带有逾十万人麇集，亟待渡江，但因军务吃紧，船只已被军方征调一空。钱卓伦目睹难民惨状，危急之际果断下令征用正在军需待命的招商局江汉、江裕两艘轮船普渡难民，两轮昼夜兼程，穿梭往返，终于将逾十万民众安全送至长江对岸。事后，他曾因先斩后奏遭到上峰追责，欲以军法处置。他写下辞职信，准备携眷解甲，此时更高的“上峰”发话，通令嘉奖钱卓伦，加授一枚四等云麾勋章。钱卓伦为此又躲过一劫。

布鲁塞尔的佩令吉家中来了一位老朋友斯捷潘神父，他来自离开布鲁塞尔两百公里外的埃尔伯蒙村。该村庄有一千多居民，却无诊所。他请求学医的格利高里能去那里开个诊所。起初，格利高里有所顾虑：他全家都信奉东正教，而那里的居民则大都是天主教徒。钱秀玲则用“道并行而不相悖”的中国哲学劝导丈夫：一座山里，道教、佛教的庙宇同生共存、彼此相安。这才来到了靠近比法边境的埃尔伯蒙村。他们和斯捷潘神父都没料到，钱秀玲和远在中国的堂兄拯救的第一人，竟是斯捷潘神父的准女婿罗格尔。

佩令吉夫妇开办的埃尔伯蒙村诊所，是一座三层楼房。一楼是诊所，二、三楼则是起居室和卧室。除了佩令吉医生，钱秀玲身兼护士和家庭主妇，他们很快就有了第二个孩子库切。一家四口，日子平静而安稳。但这种平静和安稳很快被德国人进犯的铁蹄所碾碎。1940年5月28日清晨，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三世宣布投降，比利时和荷兰、法国等国先后沦陷。战争的阴影笼罩着欧洲大地。埃尔伯蒙村虽地处偏僻，但也无法幸免。1943年的某天，斯捷潘神父神色慌张地跑来诊所，说他的准女婿罗格尔被德国党卫军抓走了。罗格尔是钱秀玲的邻居阿葆特太太之子，正准备和斯捷潘神父的女儿喜结良缘，为此不久前钱秀玲还送了一床绣着鸳鸯戏水的丝绸被面作为贺礼。罗格尔是比利时抵抗组织成员，他们撬断铁轨，让装满军事物资的火车出轨、起火爆炸，因此他的名字赫然列在绞刑布告上，上面签署着德国驻比军政总督法肯豪森将军的名字。

钱秀玲忽然想起几天前斯捷潘神父落下的一份比利时《南方日报》，头版上登载过这位总督的照片。她拿出卓伦大哥寄来的五台山合影，发现他正是堂兄提及的那位莫逆之交。堂兄在之前的信中曾告诉她：法肯豪森将军要奉命回国了。还说他是一位正直的绅士，具有悲悯情怀。

确实，法肯豪森将军回国之前与钱卓伦有过单独小酌。他意味深长地讲了一个字字千钧的“故事”：当年那个害钱卓伦差点命丧九泉的“泄密”事件，只是蒋介石使用的一个计谋，意在考察下属忠诚度。钱卓伦闻之冷汗直冒，法肯豪森推心置腹的善意提醒，他认为是临别时送给自己的最好礼物。所以，他在给堂妹的信中一再强调法肯豪森将军是一位有正义感的正人君子。钱秀玲打定主意，要去面见法肯豪森为罗格尔求情。她没跟丈夫商量，便赶去村上的邮局先给堂兄发了电报，请他尽快跟法肯豪森将军联系，无论如何要刀下留人。钱卓伦收到堂妹的电报时刚从抗日前线归来，他立即给法肯豪森将军发了一封急电，并给堂妹也发了一封回电。但战时通讯不太顺畅，钱秀玲未能及时收到堂兄回电。随着罗格尔刑期越来越近，她决定亲自去布鲁塞尔舍佛堡面见法肯豪森将军。

1943年3月12日，是钱秀玲31岁生日。这天，她登上了去布鲁塞尔的火车，随身行囊中带着堂兄寄给她的签名照；堂兄评价法肯豪森将军的亲笔信；堂兄和法肯豪森将军在五台山寺庙前的合影；斯捷潘神父起草的恳请释放书，上面有全村300多个户主的签名；罗格尔父母的恳求信，信尾有市长的签名。

钱秀玲，一位来自偏僻村庄的异国妇女，要在短时间内见到德国驻比军政总督法肯豪森将军，本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关键时刻，是钱卓伦将军的名字起了重要作用。多年后，在纪录片《我奶奶是英雄吗》中，钱秀玲亲口讲述：“原本将军要在那个周末才接见我。因等候接见的人非常多。但时间不允许拖那么久。因为罗格尔的生命危在旦夕。我请他的秘书再次递上我的请求，说钱卓伦将军的妹妹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求见，这时将军才想起了卓伦哥哥给他的急电，于是，提前了两天，也就是周三的上午，在舍佛堡而不是布鲁塞尔接见了我。”

舍佛堡，二战时德军驻比利时军事与行政官邸，钱秀玲在这里见到法肯豪森将军，营救人质

这段讲述，澄清并解开了钱秀玲的“拯救”谜团：是钱卓伦将军的名字起了关键作用。接见中，法肯豪森将军说钱秀玲“和钱将军长得很像啊。我非常难得地收到了他的问候，上帝知道我们不可能彼此忘记”，证实了钱卓伦几天前给他发过电报。他又说：“您可不知道，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有多开心，一共喝过多少酒。”说明他与钱将军之间情义深厚。接着，他给了钱秀玲一张有自己德文签名的名片。钱秀玲第二次出手拯救埃尔伯蒙村的人质，就是根据这张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拨通了法肯豪森将军办公桌上的电话，而使大难临头的全村人逃过杀戮。那次在舍佛堡，法肯豪森竟跟她唠起了家常，要看她孩子的相片。他说，“你们钱家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因为“你和你哥哥的眼睛都会说话。”他还说，他在中国最大的收获，就是结交了像钱将军这样的朋友。就这样，亲情、友情战胜了战争造成的不共戴天的对立和仇恨，罗格尔得救了！埃尔伯蒙全村人得救了！再后来，1944年5月，比利时艾克兴市即将赴死的96名人质，在钱秀玲冒险与抵抗组织领导人老雷蒙深夜驱车疾驰舍佛堡后也得救了！那是法肯豪森自己已被盖世太保监视，即将被调回柏林受审的危难时刻所作的艰难决定。虽然，法肯豪森将军本人早就秘密成为柏林反战军官中的一员，但若没有他与钱卓伦将军这层深厚关系，钱秀玲是无法完成“救人”使命的，这是历史的因缘际会，无法遮蔽也不应回避的史实。

“中将家里，出了两个共产党”

抗战结束后，钱秀玲终于在离家17年后首度返国探亲。父亲已不在了，她把母亲接到上海大姐家团聚，又去南京见了卓伦大哥。他的军衔仍是中将，他早年军校同窗顾祝同和陈诚早已升迁上将。他给堂妹写了一幅字，摘录自李世民的《过旧宅》：“新丰停翠辇，谯邑驻鸣笳。/园荒一径短，苔古半阶斜。/前池消旧水，昔树发今花。/一朝辞此地，四海遂为家。”秀玲明白了卓伦大哥的用意：时局未定，世事难料，“一朝辞此地，四海遂为家”。此时，她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异国的亲人在呼唤她回家。

返回比利时后，她搬迁至布鲁塞尔，并进入鲁汶大学任教。不久，“德国战犯法肯豪森将军从国外被押回比利时审判”的消息，再次打破了她平静的生活。她写信给已去台湾的堂兄，告知了法肯豪森的近况。身在台湾的钱卓伦，虽然还在军中任职，其实早已被边缘化。他给堂妹复信，对法肯豪森将军的境遇感到震惊而无奈，他希望堂妹尽一切力量帮助这位曾尽一己之力刀下留人的将军。并且，他还通过有关渠道将法肯豪森将军的境遇报告给了蒋介石。据称，蒋介石对这位昔日军事顾问印象深刻，特批10万美元通过台湾驻比利时“使馆”转交法肯豪森，身陷囹圄的他能否收到这笔钱，只有天晓得。

经过钱秀玲和曾在战时被法肯豪森救下性命的幸存者们的不懈努力，法肯豪森终于获得自由。钱秀玲为了准备为法肯豪森辩护的证词、证据等材料，不惜辞去鲁汶大学教职。1951年1月27日，这位曾被作为纳粹战犯将被处以极刑的德国将军获得改判，两周后竟获得自由。钱秀玲第一时间想让堂兄分享这一喜讯，她写了一封长信给堂兄，但非但未收到回信，还接到了二哥启儒的越洋电话：卓伦大哥家里出大事了！

事情的缘由是：钱卓伦于1949年12月携眷随同政府机关退往台湾，因台北住房紧张，一大家子人都挤在“国防部”配给的宿舍。他的中将军衔没有升迁，职务改任高参室主任：一个毫无实权的虚职。本来，他并无争权夺利之心，可以安稳度日。出大事的是他的次子钱克显和儿媳王瑶君。钱克显明里担任《中央日报》记者，实为中共驻台谍报人员，其妻王瑶君同样也是中共党员，还是其上级。赴台后，克显常在他身边有意无意地提及大陆的人事，如那两位导致他时运不济的昔日同窗宋国中、刘世钊。还有一些国民党撤离大陆前向解放军投诚的将领，如傅作义、程潜、陈明仁、陶峙岳、董其武等，“弃暗投明”后都受到共产党的优待。后来他干脆向父亲挑明，自己大学一年级就加入了共产党，并说当年所谓的“泄密”事件纯属子虚乌有，希望父亲能认清形势，做出明智选择。但第一次父子俩没谈拢。第二次“策反”，儿媳王瑶君做了一桌宜兴家乡菜后向公公“摊牌”，她代表中共希望钱卓伦“回归大陆”，不料隔墙有耳，这番谈话竟被人告发。没几天，钱克显夫妇就在参加同事的婚宴时被捕了。

钱卓伦得知克显出事后，曾托关系找到正在台中日月潭寒碧楼的宋美龄，恳请她刀下救人，但她表示无能为力。不过她暗示“去找老头子，你是他的旧部，他若肯骂你一顿，就还有救。”钱卓伦好不容易见到了蒋介石，却受到一顿严厉训斥：“一个中将家里，出了两个共产党，简直天下奇闻！放在古时，不若满门抄斩，也得株连九族！自己好好闭门思过，不要到处乱跑！”第二天，侍从室传来了消息：允许他去台北植物园附近的马场町特别监狱探监，并传达总裁口谕：“希望企裴大义灭亲，说服所押两犯登报悔过自新，并交出同党名单，可保性命无虞。”钱卓伦明白，以他对儿子儿媳的了解，他们不可能背叛组织和信仰。他在狱中见到了被折磨得血肉模糊的克显，克显大义凛然：“我和瑶君，自加入组织那天起，生命就不属于自己了。”钱卓伦的“劝降”之语生生咽进了喉咙。见到儿媳时，瑶君自知留给自己的时间无多，她冷静地向公公交代了一些钱款上的细节：存折放在哪里；买保险的单据；借过谁的钱和别人欠的钱等，以及年幼的四个儿女的生日，一一交待清楚。最后，她请求公公：“将来您若能返回老家，请把我和克显的骨灰带回去。”最后她向钱卓伦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钱卓伦将军次子钱克显、儿媳王瑶君烈士遗像

翌日凌晨一点，钱克显、王瑶君在马场町英勇就义。如今，在隶属于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的北京西山无名英雄广场，可以找到1500多位在台湾牺牲的隐蔽战线的烈士，其中就有钱克显、王瑶君烈士的名字，分别列在32组和38组。

青白色墓碑上的“自挽联”

儿子和儿媳的惨死，给了钱卓伦以沉重打击。钱秀玲闻讯飞往台北，在二哥启儒陪同下在医院见到了堂兄：办完儿子儿媳的丧事，他就病倒了。在门口有人监视之下，兄妹俩只能用宜兴方言略作交谈。秀玲劝哥哥：“你现在能保重自己，好好活着，就是对克显、瑶君的最好交代。”话音刚落，她已泣不成声。

1953年12月，钱卓伦从军中退役，卸甲归田。他在给堂妹的信中说：“此心归桃源，与世无涉。尤与某公避而远之，若隔关山。” 此信写于1954年5月15日。克显和瑶君事发后，蒋介石虽未置他于死地，但军中已万不可留。“由经济部聘为中国纺织建设公司顾问，空设虚职，无须每日到班撞钟，一口养命残羹而已。”戎马倥偬大半生，却以“纺织公司”顾问打发余生，钱卓伦将军的晚年境遇和抑郁心情可想而知。他对堂妹说：“余积疾之伤，非躯表而在内心。凡数十年知愚兄者，惟贤妹也。”丧子之殇犹如深深的刻痕扎在心头，为了忘却尘世的烦忧，他与妻子选择了“皈依基督”。据其长子钱克顺所撰《先父卓伦公生平》：“先父晚年与继母笃信基督，晨昏祈祷，按期聚会，传扬福音，参加神工，风雨无阻。自此与烟酒等俗娱绝缘。”此外，他还“与张玉麟、谢绍竑诸老商组台北宜兴同乡会，并创办《宜兴乡讯》”，他亲笔题写刊头，担任该刊主笔。遇到稿荒，他就亲自操笔，以“方圆氏”为笔名，开设《桑梓回忆录》专栏，写下回忆故乡宜兴的文史掌故文章60余篇。可见，钱卓伦晚年已彻底远离蒋介石那个军政圈子，而真正回归一介布衣的生活。

1967年3月5日，钱卓伦因患糖尿病并发心脏病，病逝于台北荣民总医院，享年77岁。弥留之际，孙子钱育旋刚从大专联考的考场考完最后一门功课，匆匆赶至荣总医院。他是钱克显与王瑶君烈士的长子，父母遇难时，他才10岁。此后他与姐妹一直跟外公外婆生活，只有逢年过节才与爷爷团聚。他赶到爷爷病榻前，已几日水米不沾的爷爷，突然大声要护士拔去身上的管子，让孙子喂他喝了一小碗粥汤。他艰难地吞咽，却清晰地在孙子耳边说了一句话：“小旋，你长得最像你父亲。”说罢，老泪纵横。

此前，他自知余日无多，提笔为自己写了一幅自挽联：“我今蒙恩宠召永驻天家快乐快乐/你须敬虔事奉儆醒等候平安平安”。此乃绝笔，他要求家人务必将此挽联放在他的墓前。因为他知道，一旦去世，蒋介石定会派人送来亲笔题词的挽幛，这是他对旧部下去世后的一种惯例，虽做做样子也算是一种“规格”。但钱卓伦生前交代家人，自己的墓碑上只能安放这幅自挽联。

钱卓伦将军墨迹

二战时期协助堂妹钱秀玲拯救了110名比利时人生命的幕后英雄，一代名将钱卓伦将军，如今静静地躺在台北阳明山墓园里。墓的两侧，青白色花岗岩上镌刻着他的自挽联。而在北京西山无名英雄广场上，镌刻着钱克显烈士和王瑶君烈士的名字。九泉之下，他若有知应感到欣慰：儿子儿媳早已魂归故土，这也是他晚年的最大心愿：他们回家了。

注：此文刊发于《纵横》杂志2022年第1期。文中部分章节引自徐风著《忘记我》，在此谨致谢忱。

作者简介

钱虹，文学博士，教授，中国作协会员，先后执教于华东师范大学和同济大学，现为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教授。主要学术兼职：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副监事长、上海钱镠文化研究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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