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帽的不同戴法

1

发现自己被一个女人尾随后，欧明成在下一个路口转角处将女人堵住，准备问她是谁，有何贵干。

然而当他摘下眼镜，擦了擦有些脏污的镜片重新再戴上，不由心头一紧——这个女人，他认识。不仅认识，他俩还见证了彼此不堪回首的“绿”历史。

时隔数年，甄珊珊比当初更清瘦憔悴了不少。皮肤暗黄，眼眶凹陷，眼角悄然爬出几条细纹。虽然化着淡妆，但还是没能掩盖住生活对她的苛待。

“那个，我们能聊聊吗？”她说。

两人找了个咖啡厅的角落坐定，女人双手捧着茶杯，像是因思绪太过纷乱而无从下口。最后是欧明成打破了平静，以一句残忍的问候做了话引：“你跟你老公还好吗？”

“不好。”甄珊珊哀伤道，“那年他跟你老婆断掉后，又陆续跟别的女人搞到一起了。”

虽然这件事对彼此来说都不是秘密，可乍听到“我老公跟你老婆”，欧明成还是冷不防被戳了一下。但他很快又因后半句的“又陆续跟别的女人搞到一起”而感到震惊与心痛，他有些局促地端起水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以掩饰内心的慌乱与躁动。

“我盯着没日没夜查他，打起十二分精神捉奸。当初咱俩一起捉到他们的时候，我老公跟我道歉，跪下来求我原谅他，甚至还给我写了保证书……我以为浪子回头金不换，就原谅了他。哪知他死性不改，这几年跟不同的女人乱搞，光是被我捉奸在床都有三次……”

甄珊珊越说越激动，最后双臂颤抖，鼻翼抽动，泪水夺眶而出：“他后来破罐子破摔，完全无所谓了。不管我怎么吵、怎么闹，他都熟视无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最后，他嫌我烦了，提出离婚……明明是他乱搞，他对不起我，为什么他还有脸提出离婚啊！”

甄珊珊的哭声引起了服务员的注意，更有其他客人频频侧目。

欧明成心中微痛，赶忙给她递纸巾：“那个……你冷静一下。你这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但既然他没打算收心过日子，你又何苦……”

对于跟自己同病相怜的女人，欧明成是真的能够感同身受并给予她最真切的同情。然而甄珊珊却抬起一张挂满泪水的脸，反问他：“你呢？你老婆给你戴了绿帽子你甘心吗？你真的从来没想过离婚吗？是你不想离，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男人跟女人是不一样的。没几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老婆出轨，之前跟我老公有染的那几个女人，被我闹开后全都离了。为什么你不一样呢？你不也是男人吗？为什么你可以跟你老婆过到现在，还对她那么好？”

欧明成倏地站起，眼里揉进了除怜悯、哀痛之外的别样情绪。像痛苦，更像恼怒。

2

眼看欧明成的脸色沉下来，甄珊珊赶忙道歉：“对不起我没有恶意，我就是……太痛苦了。也许潜意识里我也想你像我一样痛苦吧。没有一个人理解我，我爸妈都劝我忍，说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他再玩儿几年就该收心了。朋友们嘴上替我不平，安慰我，其实背地里都在笑我。我实在憋得没办法了，才想找你聊聊。只是我觉得有你不会笑我，只有你能明白我心里的苦。如果我哪句话冒犯到你了，对不起。”

欧明成心软了。他恼怒是因为内心的疮疤被人揭起，发火是不敢再次面对当年那件事。这种事一旦发生，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风轻云淡，当作完全没发生过呢？

此时，甄珊珊趴在桌上小声啜泣，肩膀不断抽动，显得愈发瘦小可怜，仿佛一阵风吹过就能将她撂倒。

欧明成不免恻隐，他柔声道：“我没怪你，我就是觉得，你这样不值得。”

当年，是甄珊珊主动找上欧明成一起去捉奸的。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欧明成的电话，打过来，开门见山：“你老婆葛芳芳跟我老公在一起了，你知道吗？”

一开始欧明成以为甄珊珊是那种五大三粗、人老珠黄的女人。因为在他看来通常只有那种毫无颜色、让人看上去就没什么胃口的女人才会被丈夫视若敝履。

然而见了面，他却深感意外。甄珊珊肤如凝脂、面容清秀，小小的个头，很是明艳动人。

欧明成不禁纳闷，为何这样的女人也难逃被绿的命运。

欧明成永远不会忘记，那天他跟甄珊珊站在她老公的一套偏僻的老房子门前，是以怎样一种心如刀绞、悲痛欲绝的心情，来迎接那令人终生难忘的一刻的。

甄珊珊掏钥匙的手抖成了帕金森，当钥匙插进钥匙孔，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眼中饱含泪水，凄楚悲愤又无助的眼神让欧明成终生难忘。

那短暂的对视，像相互安慰更像彼此同情，有种“前面刀山火海、你我殊途同归”的悲壮。

这之后的漫长岁月里，欧明成再也没和谁有过那样的对视。

当房门终于打开，两人冲了进去，看到了那不堪入目的一幕。

3

关于被绿的细节，欧明成从不愿过多回忆，只知接下来的那些日子，他经历了一场信念崩塌再重塑的过程。他把恨与爱放在秤盘上反复加加减减，直弄得自己筋疲力竭、头疼欲裂乃至意识昏沉、生不如死。

起初的日子他和甄珊珊还保持着联系，他偶尔问她：“你跟你老公怎么样？你打算怎么做？”

她回：“他道歉了，跪下来求我。你老婆呢？你打算怎么做？要离婚吗？她是怎么跟你解释的？有说是谁主动吗？我猜她一定说是我老公勾引她的吧？呵呵，因为我老公也说是她主动勾引他的。你老婆还会来找我老公吗？”

也许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离婚，又或许那是她第一次踩着她老公的尾巴，天真地以为只要彻底赶走葛芳芳就成。她私下约见欧明成，想侧面了解葛芳芳的情况，好做打算，也似相互慰藉，抱团疗伤。

甄珊珊情难自控，也是在这个咖啡厅，她曾在欧明成面前放声悲哭。

欧明成又何尝不想哭？作为一个男人，从世俗的角度来看，被老婆戴了绿帽子似乎更悲哀。

但欧明成忍住了，他安慰着甄珊珊，转头却躲进卫生间抹眼泪。

等他出来后，甄珊珊不在了，她买过了单，只有桌上留下她用指尖蘸着咖啡写下的三个字：谢谢你。

后来的事不言而喻。欧明成做了和甄珊珊一样的决定，他也原谅了葛芳芳。

既然都是原谅，又哪儿来的不同？何来的甘心不甘心？欧明成不是很懂。

如果说原谅一个出轨的人是在高空走钢丝，搞不好粉身碎骨，那么欧明成应聊以自慰。因为妻子悔改得很彻底，之后的几年里再没有跟任何男人有暧昧。

她的手机密码不对他设防，电话微信随便查，甚至再没有单独出门过。偶尔加班一定主动报备，回家探亲一定要拉欧明成和她一起。

就算姐妹亲自上门把人架出去逛街吃饭，她也会中途给欧明成打电话发视频，惹得闺蜜仰天长啸：“老夫老妻腻成这样，让不让人活了？”

而欧成明也在决定原谅葛芳芳之后，再没有提过那件事。

谁都知道，这种事之后还能继续在一起，是等同于把不可能变成可能，需得他们拿出较过去十倍的耐心与小心。像两个人各自扶着碎镜子的两边，一边稍动心思，裂痕便会增大，再无复原的可能。

4

此刻，欧明成停止了思维。

甄珊珊苦笑：“我老公说他就是这样的人，他改不了，也不想改了。有人爱吃荤，有人爱吃素，有人离了那口吃的就不行，他就是离了女人就不行。但不管他怎么玩儿，都不会撇下这个家，不会跟人动真感情。他说我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就离，别一天到晚查来查去，跟个泼妇一样骂街，给他丢人。”

“岂有此理！”同为男人，欧明成听了这话都忍不住想骂娘，他深为甄珊珊老公的无耻折服，更为甄珊珊的忍耐感到惊讶。

“你为什么不离？”欧明成问。

恰此时电话响起，是葛芳芳打来的。

欧明成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虾，盐，料酒，淀粉……好，我记下了。嗯，嗯，行，记住了。头又疼了？那你别做饭了，我一会儿自己买饭带回去得了。好。”

看着欧明成那温柔得能淌出水的语气，甄珊珊被狠狠地刺激到了。谁能想到电话那头的，竟是给这个男人戴过绿帽子的女人呢？

甄珊珊眼里流露出羡慕：“你老婆命真好，能遇到你这样一个老好公，要是我老公有你一半，我就是死也甘愿。”

这突来的表白像一把穿云箭射中了欧明成的心房，他的脸倏地红了，赧然道：“我有什么好的？我要是好，她当初又怎么会跟你老公……”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甄珊珊感慨，“好男人找不到好女人，好女人嫁不到好男人。总是好人被辜负，有情人难成眷属。我说得对吗？”

说着，甄珊珊做出了一个让欧明成紧张到心脏骤跳的举动，她竟将自己温热的掌心忽然覆在了欧明成的手背上，用淡粉色的指甲盖儿在他的皮肤上轻轻地抠挠着，打着旋儿。那酥酥麻麻还有点痒的感觉，顺着手背电流一般瞬间涌遍全身，直冲脑门！

纵使再愚钝，欧明成也看懂了这暗示。不知是因害羞还是紧张，他整张脸变得通红，呼吸也急促起来。

甄珊珊的脸也红了，但并没有将手抽回去：“我还是不会离的，我爸妈说得对，都忍了这么多年了，现在离婚便宜了谁？再说谁又能保证离了以后我不会再遇到第二个他呢？

“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被他绿了一次又一次。我想报复，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而后，她忽然直勾勾地看着欧明成，眼里迸射出迷样的灼人目光：“你能帮我吗？我们都是被辜负的人。不管我们做什么都不过分。没有谁规定我们只能是被绿的那个。换个位置惩罚一下他们，你不想吗？”

5

再见面是在宾馆。

和甄珊珊体验过了肉体与精神的极致快乐之后，欧明成想，如果甄珊珊在五年前提出这个要求，他应该也会同意的。她本就是他喜欢的类型，更何况在他们背后，还有着如此充分的理由做支撑。

如甄珊珊所言，他们虽然睡了，但不是出轨，而是报复，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他们睡得有理有据，睡得天经地义。没有人能指责他们。

饶是如此，每每面对葛芳芳，欧明成终是心虚的。

这几年，葛芳芳真的是在用实际行动忏悔和报答他。她变得温婉贤惠，勤快踏实，急他之所急忧他之所忧，凡是她能为他做的她尽力主动做到最好。他投身工作，她镇守后方，大到工作事业，人情往来，小到一日三餐，她都已面面俱到。

欧明成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已经享受到了很多男人享受不到的家庭待遇，纵有那个永远抹不掉的疮疤，欧明成还是心甘情愿跟葛芳芳一辈子细水长流直至永远的。

他从未想过自己曾经咽下的屈辱，今日会有人帮他重新挖出来。更没想到甄珊珊的出现，会在他早已平静无波的世界炸出一朵烟花，勾引出他潜藏于人性深层的私欲。

他尤其没想到，这一场打着报复旗号的有理有据的出轨，会直接断送掉他和葛芳芳共同努力经营了那么久、那么久的婚姻。

甄珊珊把她和欧明成多次见面并开房的证据一股脑儿丢到了葛芳芳面前：“你想得太美了，世上怎么可能有男人真的能原谅给自己戴了绿帽子的女人？他没跟你离婚，只是别无选择罢了。”

“也许他能力有限，又或许找不到能像你一样把他照顾得服服贴贴的人。只是很遗憾，不管你怎么以赎罪的姿态跟他在一起，对他低眉顺眼，千依百顺，都改变不了你绿了他的事实。在他心里你永远是脏的，永远比他屁股上的脓包都不如。不然他也不会跟我上床了！”

她又杜撰了许多欧明成不曾讲过的不堪入耳的话，来使葛芳芳相信欧明成从未真正原谅过她。

她告诉她，在他眼里，葛芳芳永远是个荡妇！

6

证据摆在眼前，葛芳芳不得不信。

葛芳芳提出离婚的当晚，欧明成质问甄珊珊为什么要这么做，究竟出于什么目的。

甄珊珊大笑：“能有什么目的？报复呗！凭什么我的人生搞得一团糟，她还能没事儿人一样过得那么好？但凡你对她坏一点，我也不会这么难受，我老公做了那么多对不起我的事，结果就因为我天天盯梢，捉奸，骂街，就恨上我了，铁了心要跟我离。这什么世道啊！“

“跟他有染的女人我都报复到了，我过不好，那就一个也别想好过。你老婆也不行！你能原谅她？我不能，她能动我老公，我也能动她老公。谁又活该着被谁绿？不就是不要脸吗？谁不会呢？”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要怪就怪你自己！你要原谅就彻底原谅，没有那么豁达就该尽早离婚。你打着报复的幌子跟我苟且，你们就结局就已经注定了，怨不得我！”

甄珊珊甩着高高的马尾骄傲地走了，只留给他一个得逞的、决然的背影。

欧明成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求葛芳芳。

想想真可笑啊，他们的处境、位置竟一夜之间两级反转。

欧明成：“你就不能原谅我一次吗？当初我也原谅你了。”

葛芳芳：“如果你真的原谅我了，又怎么会有今天这带有报复性的出轨呢？无解的，欧明成，因为如果你承认那是报复，那就证明你由始至终都没有原谅过我。“

“几年了，这几年我一直在忏悔，在改过。我取悦你，讨好你，想尽一切办法让你开心。可今天你却告诉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枉费心机。你根本不可能原谅我，那么我再努力又有什么用呢？在你心里，我永远都欠你的，你永远给自己预留了一个报复我的机会。”

“如果你否认，说那不是报复。那这就是出轨。你出轨了，而我有选择不原谅的权利。”

葛芳芳态度坚决，欧明成无力反驳。最后的最后，他于绝望中发问：“为什么当初出轨的明明是你，现在提出离婚的也是你？”

当他问完，忽然觉得无比耳熟。

哦，原来这个问题，甄珊珊也问过。

欧明成有点想笑，最终却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