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炯：耻为儒者，自诩将军

文/文牧心

唐高宗调露、永隆年间（679—681），吐蕃、突厥曾多次侵扰甘肃一带，唐礼部尚书裴行俭奉命出师征讨。

这一出征的消息，激动坏了秘书省里的一个年轻的校书郎，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连夜写了一份参军申请书。

“报告，领导，我想要当兵，这是我的申请书。”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诗写得不错，你会骑马吗？”

“不会。”

“你会射箭吗”

“不会。”

“那你会啥？”

“我会写诗，另外我还有一颗爱国之心。”

“你一个校书郎，当啥兵啊，回去校对图书去。”

“我出身关陇军事贵族，我身上有带兵打仗的基因。”

“刀剑无情，小心毁容。来人，把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鲜肉轰出去。”

被轰出去的年轻人，叫杨炯，初唐四杰之一。

杨炯为啥要当兵，这还得从头说起。

1

唐永徽元年（650年），杨炯出生于弘农华阴（今陕西华阴）一个没落的军事贵族家庭，从小聪敏博学，文采出众，当别家孩子还在牙牙学语时，他已经能吟诵诸子名篇了，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神童。当然这是一句多余的话，初唐四杰哪一个不是神童？！

杨炯的神童称号和其他三人还真不一样，其他三人都是江湖上封的，而杨炯的神童称号是官方认定的，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有“权威认证”，含金量很高。

唐显庆四年（659年），9岁的杨炯顺利通过了朝廷举办的神童考试，并获得官方颁发的“神童”荣誉称号。

神童考试，官名叫童子举亦称“童子科”，是科举考试中特为少年应试者所设的考试科目。唐朝开始设置，凡十岁以下能通一经及《孝经》、《论语》者均可应试，每卷试诵经文十道，全通者授官，通七以上者予出身。

这里所说的“通一经”，意思就是在儒家传统经典的五经《诗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里，至少要掌握其中一本。

杨炯仅凭这一“神童”称号，就击败了全国99.9999%的同龄人，而且还经常被全国各地的虎爸虎妈树立成孩子学习的榜样。

唐显庆五年（660年），朝廷授予杨炯弘文馆待制一职，分配到弘文馆工作。“待制”说白了就是一个虚职，无官阶品级，但是薪水照发。

当不当官对杨炯来说无所谓，只要有书读就行。当杨炯踏进弘文馆，看到馆内收藏的二十多万卷图书时，高兴得手舞足蹈。

这份工作对嗜书如命的杨炯来说，简直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在这里他不仅可以读到全国最好的书籍，到了月底还能得到一笔不错的收入，真是实现了爱好和事业的完美合璧。

杨炯沉浸在文山书海里，一本一本地认真研究，有时候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难免会浑身酸疼，眼涩发昏。

为了改善这种不良的读书习惯，他给自己制作了一个“卧读神器”。

他在《卧读书架赋》中说：“朴斫初成，因夫美名。两足山立，双钩月生。从绳运斤，义且得於方正；量枘制凿，术乃取於纵横。功因期於学殖，业可究於经明。不劳於手，无费於目。开卷则气杂香芸，挂编则色联翠竹。风清夜浅，每待蘧蘧之觉；日永春深，常偶便便之腹。股因兹而罢刺，膺由是而无伏。庶思覃于下帏，岂遽留而更读？其利何如？其乐只且。”

杨炯的言外之意就是：这个“卧读神器”也太好用了，从此，妈妈再也不担心读书读成驼背了。

2

随着时间推移，杨炯自身的阅历和学识也与日俱增，他发现自己的仕途也太囧了，自己明明是个王者，结果却熬成了青铜。杨炯在图书馆里一呆就是十六年，他从一位孩童变为少年，又从少年变为青年，人生的三分之一就此过去了。

杨炯一想到其他三个哥们，不禁悲从中来。大哥骆宾王，7岁时就凭借一首《咏鹅》红遍大江南北；二哥卢照邻，更是凭借神来之笔写出了天下痴男怨女的爱情宣言：“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就是和我年龄相仿的王勃，也因为一次送别好友，写下了那句“海内存自己，天涯若比邻”，一出手便惊艳了整个大唐。而我，真是“养在深闺人不识”啊！

还好，杨炯这十六年的冷板凳没有白坐，他在文章、学问、书法方面大有精进。

杨炯不温不火，难升职，有其怀才不遇的原因，也有其性格的原因，他为人低调，但又恃才傲物，看不惯官场上的潜规则。

杨炯很看不惯那些衣冠楚楚、不学无术，只会谄媚逢迎的官员，便送了他们一个外号——“麒麟楦”。

大家一听，不错哦，还以为杨炯在夸自己呢。有人按捺不住好奇的心，便问杨炯“麒麟楦”是啥意思？

杨炯：“戏里的麒麟没见过吗？说起来是麒麟，不过是驴子披着画好麒麟皮装扮成麒麟的样子而已！脱了马甲，还是一头驴子。”

他还觉得这话不过瘾，又补了刀：“那些个没有德行学识的家伙，成天披着朱紫色的朝服洋洋得意，这和驴身覆盖麒麟皮，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意思也就是说，这些人虽然外表像模像样，但其实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绣花枕头而已。

可想而知，杨炯因为这件事得罪了多少同事，以后不给他穿小鞋对不起“麒麟楦”这个称呼。

杨炯不是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阿谀奉承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于是选择了放弃，继续低调做人。

杨炯待制弘文馆时，贺兰敏之当时任弘文馆学士，贺兰敏之喜欢附庸风雅，又喜欢网罗名士。当时奉承贺兰敏之的人趋之若鹜，就连王勃也给贺兰敏之写过干谒的文章，以杨炯的才华写篇拍马屁的文章奉承下贺兰敏之，或许能青云直上。然而杨炯就是看不上贺兰敏之不学无术，却又附庸风雅的丑态，哥，就是不伺候你，你能把哥咋地。

杨炯果然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杨炯二十一岁的时候，贺兰敏之被处死了，那些加入贺兰敏之集团的文人，很多都被申斥或者流放。

杨炯怀才不遇，有时也发发牢骚。杨炯创作了《青苔赋》和《幽兰赋》表达自己渴望仕途，却怀才不遇的情志。

苔之为物也贱，苔之为德也深。夫其为让也，每违燥而居湿；其为谦也，常背阳而即阴。重扃秘宇兮不以为显，幽山穷水兮不以为沉。有达人卷舒之意，君子行藏之心。唯天地之大德，匪予情之所任。

——《青苔赋》

即使我如苔藓般渺小，我也要像牡丹那样绽放自己的花蕾。

3

唐高宗上元三年（676年），杨炯为了更快升职，参加了制科考试，善于考试的杨炯，一举高中。杨炯还没来得及从加官进爵的美梦中醒过来，朝廷就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任命他做文献整理事物，补秘书省校书郎。

这是个什么职位？简单来说，相当于国企出版社的校对印刷工，属于一个小小的九品芝麻官。

What，这是什么骚操作？说好的受官时，尊重我的意见，让我去部队挂职锻炼啊，咋还临时变卦了呢？十几年啊，板凳都坐穿了，也不给挪个地方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啊！

杨炯啊，你也太天真了，不熟悉官场规则，不懂迎合领导，还把同事称为“麒麟楦”，这些硬伤，朝廷不开除你就是好事，还想升职加薪?！

这一时期是杨炯人生中的黑暗时刻，674年，卢照邻因病退出天团组合隐居东龙门山；676年八月，王勃溺水而亡；676年五月，一位堂弟病故；八月一位外甥去世，杨炯还没从悲痛中缓过来，另一位堂弟也去世了。

杨炯郁郁寡欢，在这段时间里他经常仰望星空，思索人生和哲学，将满腔的怨愤和郁郁不得志全都写在了《浑天赋》里：

冯唐入於郎署也，两君而未识；扬雄在於天禄也，三代而不迁；桓谭思周于图谶也，忽焉不乐；张衡术穷于天也，退而归田；我无为而人自化，吾不知其所以然而然。

亲友的去世也激发了杨炯的斗志，他觉得不能再坐以待毙了，要主动出击。

当时大唐国力日益昌盛，朝廷上下开疆拓土的积极性异常高涨，在战争中崛起了一大批新的军事贵族，许多从军者建立功勋，这极大地鼓舞了士庶青年出塞边疆建功立业的热情，这种热情极大地点燃了杨炯想要从军的梦想。

于是杨炯一声大吼：“我要当连长！”喊出了当时很多读书人的心声，成了那个时代的最强音，他还因为这句话成功晋级为诗词历史上边塞诗的祖师爷。

虽然杨炯没能当成连长，也没有在部队上锻炼过一天，但是他却写下了一系类的边塞诗作，如《刘生》、《从军行》、《出塞》、《骢马》、《紫骝马》、《战城南》、《送刘校书从军》，期中最著名的当属《从军行》。

从军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杨炯仅凭自己的想象便把前线的烽火硝烟，刀光剑影，鼓角争鸣表现得淋漓尽致，并开一派诗宗，真是天才啊。

大概是杨炯对出塞建功立业太过渴望，常常发出“耻为儒者，自诩将军”的呐喊。

杨炯无法实现从军梦，他结识了一些具有武官身份的朋友，听他们聊聊边塞的故事，过过瘾也挺好。

杨炯文笔华美，向他求取碑文墓志的人排成队，杨炯有一个特例，军人家属可以不用排队，优先安排。

或许是因为《从军行》这首边塞诗太过火爆，不久之后，他的伯乐终于出现了。

4

唐永隆二年（681年），杨炯终于迎来了人生的高光时刻，他在中书侍郎薛元超的举荐下，成为崇文馆学士。

一年之后，杨炯被擢升为太子（李显）詹事司职，掌太子东宫庶务。杨炯从秘书省里过了六七年郁沉岁月后，终于从九品末僚一跃而成为太子詹事司直，而且还充任声望甚隆的崇文馆学士，开始了仕途上的一大腾跃。

詹事司直是太子的贴心官员，虽为七品，但职责重大，掌管东宫内务，职务颇为重要，属太子嫡系人马，每天又能在太子跟前混个脸熟，杨炯的前途一片光明。

为表达自己咸鱼翻身的快感，杨炯写了一篇《庭菊赋》，狠狠地表扬了一番薛元超同志：

日子贞矣，于彼重阳；菊之荣矣，于彼华坊。含天地之精气，吸日月之淳光。……

唐永淳二年（683年）唐高宗驾鹤西去，太子李显顺利升级，成了新一任的大唐CEO,作为曾经的太子詹事司职，杨炯此时心情，可想而知——哥终于要平步青云了。

未来可期的杨炯，没想到李唐王朝发生了地震。

很可惜，李显在那张华丽的龙椅上还没坐稳，就被他的亲娘武则天赶下了台，发配到庐陵当了一个小小的区域经理(庐陵王）。

此时的杨炯，欲哭无泪啊，先别着急哭，还有更倒霉的事情在等着你呢。

唐永淳三年（684年）九月，徐敬业（大唐开国功勋徐世勣的孙子）因不满武则天专政，自称大将军、扬州大都督，以勤王救国、支持唐中宗李显复位为名，在扬州起兵讨伐武则天。

徐敬业除了集结了一批参差不齐的士兵，还邀请到了当时的一些落魄的文人，除了写下《为徐敬业讨武曌檄》的骆宾王，还有杨炯的伯父杨德干及堂弟杨神让。

“铁娘子”武则天，仅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平定了这帮号称十万之众的叛军。

兵败后徐敬业被杀，骆宾王下落不明，其余从犯一律被处死，这其中也包括杨德干父子。

杨炯也因此事，无故躺枪，一夜之间，成了叛贼的家属，被清理出了詹事府，贬到被贬到四川梓州（今四川三台县），做了一名不入流的司法参军（负责刑罚的小官）。

这时，杨炯可以说是跌落到了谷底，也是他人生最黑暗的时光，大好的前程从此断送。

这一年，距王勃溺水而亡已经过去了10年，不堪病痛折磨的卢照邻投水自尽，骆宾王不知所踪，初唐四杰，至今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

杨炯在梓州经常遥望天空的一轮圆月，时常回忆起当年送别好友的那个明月之夜。

夜送赵纵

赵氏连城璧，由来天下传。

送君还旧府，明月满前川。

这首诗字数虽不多，情感却很浓厚，内容也很丰满。诗的开篇就引用了赵国和氏璧的典故，一语双关，把赵纵比喻为和氏璧，既点明他来自赵国故地，同时也赞美他如同和氏璧一样冰清玉洁、才华出众。

杨炯在梓州任职期间所作诗文不多，倒是回来的路上写下了有名的“三峡诗”——《广陵峡》、《巫峡》、《西陵峡》。其中代表性的当属《巫峡》：

三峡七百里，惟言巫峡长。

重岩窅不极，叠嶂凌苍苍。

绝壁横天险，莓苔烂锦章。

入夜分明见，无风波浪狂。

忠信吾所蹈，泛舟亦何伤！

可以涉砥柱，可以浮吕梁。

美人今何在？灵芝徒自芳。

山空夜猿啸，征客泪沾裳。

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借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可以说杨炯是通过切身体会诠释了这句话的真谛。

5

唐天授元年（690年），吃了四五年四川火锅的杨炯终于秩满回到洛阳，大概因为是叛贼家属的缘故，武则天给杨炯安排了个闲职，让他与宋之问分直习艺馆，掌管教习官人书算之类的工作。

宋之问虽然心狠手辣，但是对杨炯还是挺好的，把杨炯当哥们，没事的时候教给杨炯如何巴结讨好领导、拍马溜须等为官之道，大概是和宋之问在一块办公时间长了，耳濡目染，杨炯竟然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变成了“麒麟楦”，竟然依附武后势力。

杨炯用毕生的才华写出《老人星赋》、《盂兰盆赋》等歌功颂德的辞赋，称颂皇恩浩荡天下太平。

尤其是《盂兰盆赋》，祝愿女皇武则天万寿无疆，美丽漂亮皮肤紧致健康，成为帝王的楷模：

粤大周如意元年秋七月，圣神皇帝御洛城南门，会十方贤众，盖天子之孝也。……

这次得体而不俗的奉承，让武则天很受用。

唐如意元年（692年）冬，杨炯被提拔为盈川（今浙江衢州）县令，虽然只是个七品，但作为叛贼家属的他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远离了朝堂纷争，杨炯在盈川的工作做得非常出色，经常深入基层调研走访，见地薄人稀，百姓困苦，发誓一定要让当地脱贫，早日让百姓过上小康生活。

杨炯在任期间，每年农历六月初一，必然去附近的行政村与自然村巡视，为当地的地形地貌作出相应的规划，在当地百姓中赢得了良好的口碑。传说他所到之处，连庄稼上的害虫都没了，粮食增收六畜兴旺，堪称盈川的杀虫剂，不，是盈川的幸福使者。

只可惜一年后，在基层混得风生水起的杨炯，病死于任上，被百姓称为“杨盈川”。

文章图片：网络

参考文献：傅璇宗《唐才子传校笺》 陈于全 《杨炯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