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方贵：我所亲历的郧县踩踏事件

63年前的1959年，郧县城发生过一起极其惨烈的踩踏事件。

那年我十三岁，刚上初中二年级。在校期间，上课少而劳动多，修城乡大渠，黄龙滩割麦，柳陂挖红薯，修谭家湾水库……半饥半饱中，未成年的我们疲累不堪。好容易盼到放寒假，又赶上过大年，总能吃几顿饱饭，还能见到久别的亲人，别提心里多高兴了。

到腊月底，在石棉矿工作的三爹和在南化粮所工作的四爹都回城过年了。老实巴交的三爹刚结婚，三妈是汉江河边安阳镇的，长得如花似玉，还有点西洋美女的风韵。隔壁的著名“刀子嘴”曹三妈拉住我三妈说：“哎喓喓，满郧阳城也难找正（这么）排场（漂亮）的女子。那压杠也压不出个屁的裴老三，硬是祖上积了大德，说到这么好个排场媳妇！”邻居们大笑，窘得我三妈满脸通红……

转眼到了了腊月三十，天还没黑，一家人却早早吃了团年的饺子——原来奶奶安排三爹们两口去豫剧团看大戏。看戏几乎是城里人招待稀客的最高待遇：正座戏票一毛五，偏座一毛，两三毛钱能买好几斤苞谷糁哩！所以日子紧巴的人家平素绝不会去看戏。但三爹娶回个漂漂亮亮的媳妇，奶奶高兴的合不拢嘴，这才奢侈地决定让他们去看戏；再说，豫剧团腊月上演的是神话剧《红珠女》，说的是一个成精的蚌壳化身为美女，嫁给一个忠厚的年青渔夫……好看得很，连城郊四乡的农民都赶趟进城看这大戏……

可懂事的三妈看弟兄子侄七八个，光让他们两口去看戏，就推让着不去；再说，小两口一起上街，穿街走巷，她害羞。二爹看出了问题，提出买四张票，让我和与我同年的七姑陪他们一起去，三妈才答应去。七姑听说看戏，欢欣鼓舞。但我却坚决不去！一来我讨厌看戏，那心理正是鲁迅先生在《社戏》中所描述的，不愿看咿咿呀呀无休止地唱，几个人胡乱打来打去；二来我放假借到了《鲁宾逊漂流记》和《格列夫游记》两本好书，正看得入迷。平素养母管束得严，不准夜晚点灯费油看书，大过年要点灯守岁，正好看书。三妈见我执意不去，就邀我养母一起去，养母一年忙到头，也乐得陪新媳妇去乐呵乐呵，就高高兴兴去了……

豫剧团离我家不远，出青年路口西拐几十步，过了钟鼓楼洞就到了剧团门口。那后面的戏院与我们这条街平行，直线距离不到百米，平时夜间也听得到唱戏声和喝彩声。管它哩，我只管抓紧看书……

大约十点多，忽然从剧团方向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喊声，马上又听到街口也好多人呼喊！人们吓坏了，纷纷出去看发生了啥事。这才听奔跑呼喊的人说剧团失火了，楼塌了，踩死了好多人……我吓得顿时哆嗦起来，好像心要从喉咙蹦出来。有亲人去看戏的，没家人看戏却赶去看究竟的，潮水般朝街口涌去，奶奶哆嗦着急忙命令二爹四爹六爹和我去找我们家看戏的人……

不一会儿，养母披头散发地先回来了，见到我劈头甩我个大嘴巴：“小挨刀的，你鳖子不去，害得老子去，差点把老子踩死了！”奶奶急问她家里其他人，她连连说不知道，只知道戏台上一着火，人就开始跑，楼塌了，人踩人，谁也顾不上谁了……又一会儿三爹们两口也回来了，说他们逃出来就找七姐，剧院门口、院里都没有，现在剧院门口人还挤得很……

奶奶一听，当下摊坐到地上嚎啕大哭，叫我们再去找找。我们又朝剧团跑去。这时东西大街及青年路上涌满了人，有嚎哭的，有高喊着“小姑庙的在这儿集合！”“东菜园的人在这儿集合！”“牧场沟的人在这儿集合！”“武阳岭的人在这儿集合！”的——这是四乡进城看戏的在清点人数……有边跑边打听亲人下落的；有从西街过来嚎哭着“没用了，没用了哇”的……

等我们到剧团大门前，只见人头攒动，呼喊一片，几十个警察和公安局、兵役局的人正在维持秩序，门前两座高大的石狮子下也横七竖八躺着些人，几个穿干部制服的人正指挥着朝县医院抬……门口没见七姑，大门又进不去，我们只好往西街县卫生院去找。

这时县医院门口也是人流涌动，门口已有警察把门不让乱进。从医院大门那老式门楼望进去，只见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在另一进院落（急诊室）出出进进，外面地上躺着些人，有打吊瓶的，有头缠纱布的，有医护检查，也有亲属或急促地催，或失望地哭……二爹是街道干部，认识警察，被允许让他一人进去找。他出来后摇摇头，我们只好低头跟他回去……

奶奶一听说到处都没找到，又放声大哭起来，邻居们劝解着，安慰着……乱纷纷中，却见七姑从街口踉踉跄跄走回来！大家大喜过望，立即询问她咋逃出来的。她满脸的灰，下巴蹭破流着血。她说她在楼上见失火就朝下跑，刚挤下楼就被踩到了，又听说楼塌了，这时有人伸手抓住她辫子根把她抓出来，到亮处一看，那人说“不是的！”就松手丢下她，又转身往人堆里挤，她倒地后就不知道了……

我们正在庆幸时，邻居的曹功英却突然倒地放声大哭起来。我们这才想起他家的大姑娘也去看戏去了，刚才我们只顾忙着找七姑，就顾不上问他家的情况了。邻居们赶忙冲过去询问。他的丈夫、郧县城关镇政府主任王天佑哽咽着说，一听说出事他们就去找了几趟，没见人影。直到12点后才在县医院院里树下找到，已经硬了……他还是找来县医院院长强求救治，院长说这姑娘后来已没有呼吸了，他们还是尽力抢救了一阵，实在不行了才放弃，去抢救别的病人……但王天佑还是哭着求院长再打一针试试，院长只好拿来当时已经十二万分金贵的强心针，但血液已凝固，针实在推不进去……

王天佑夫妇还有一儿一女，但这大姑娘却是他们的心尖尖：十四五岁，苗条美丽，一笑俩酒窝；更在这姑娘精明能干，嘴快手快。王天佑常夸她比她妈强几十倍。没想到却遭此横祸而早逝……假若活着，也已七十岁，该是儿孙成行了。

事发当晚，县里已作出决定：农村的死者可以拉回去埋葬；城关镇的人一律不拉回家，而是安排专人集中拉到小东门外，由县里出资埋葬，避免大年初一城内处处哭声，纸灰飞扬。烈士陵园下的木器社连夜解木板，赶制匣子（薄板棺材）；民政局、县供销社也在四处调集棉被、棉胎类……

大年初一早晨，邻居们提着暖水瓶，拿着脸盆毛巾，陪着哭哭啼啼的王天佑夫妇到小东门外去装殓他家女儿。一路上北风呜咽，野狗狂吠，络绎不绝的人大多是哭哭啼啼失去亲人的人。小东门外一条沟边，一溜儿摆着三十多口白茬棺材。邻居们帮忙为死者擦洗梳理，也有县里安排的专人帮忙装殓……

回到城里，仍有很多人到剧团看昨夜的现场。剧团门口堆了一大堆从剧院检出的布鞋、球鞋、解放鞋，单只得多。门口的场子里人头攒动，不少人拿着一只鞋请工作人员核对找另一只。围观的老奶奶们说，过去剧团演过《对绣鞋》，真是说啥有啥……

原来这豫剧团是五百年前建郧阳府城时所建的府城隍庙（另有县城隍庙），那门楼是重檐斗拱式的，非常威严气派，门前一对高可及丈的石狮子暴突怒目雄视路人，大门两侧是精美砖雕围砌的照壁。城隍庙对过是高耸的古戏台，戏台下场面开阔。白天卖鱼卖肉卖菜卖布匹的，及景德镇卖瓷器的，河南人耍猴的，钉碗补锅的把这里充盈得沸反盈天。城隍庙门口场面不大，但卖瓜子香烟的，卖甘蔗的，吹糖人的也插在空里吆喝……所以这府城隍庙前是这座老城最繁华热闹的处所。假若剧团日场连夜场上演《大闹天空》、《八大锤》、《穆桂英大破天门阵》热门剧目，或者河南豫剧团名角王秀荣来访问演出，四街八巷及乡下来看戏的络绎涌来，那更是火爆得怕人！

但郧阳府的老人儿们对这剧团颇有忌惮。他们说这城隍庙过去建有十八层地狱，地下安装有机关，进去后踩错了地砖，两边的牛头马面“哗”一声就把铁索连套你脖子上，或者滑入地下的割舍地狱、砍头锯身地狱……活活吓死。到民国时期，政府填埋了地下设施，将几重大殿拆毁改建成了中山纪念堂。每年国父诞辰或忌日，郧阳六县都在这儿开会纪念。建国后改为汉剧团，豫剧团。纪念堂里两厢为楼座，楼梯则在纪念堂大门口处。

几天后，踩踏真相渐渐浮出水面：原来演出中那蚌壳精与红珠女要随剧情不断转换，转换时工作人员是在舞台侧边垂挂的几条幕布后点一把火药冲出火光，这戏已经演了十几天，场场爆满，也没出事。但除夕夜演出点火药时，却燎着了垂挂的一条幕布！火苗立即上窜，观众惊慌呐喊，楼上的人立即挤着下楼！等挤到楼梯口，那仅容两人并立的木楼梯已经挤满要下楼的人。但楼梯下口又被大厅里潮水般挤出的人堵死，想下的无法下，大厅想出的人也难以出，可楼上争抢着要逃命的人却还在拼命往楼梯口推搡挤抗……一时间大厅出口与楼道口拥挤了数以百计的人。这时已有被踩踏倒地的人，又被后面层层叠叠压过来的人踩踏着，挤压着……

忽然，“卡擦擦”一声响，东侧的楼梯被超负荷的重压压垮，楼上几十人直接摔到楼下成堆的人身上，惊慌哭喊的人们更是一波波推压过来……许多人就死在这一瞬间！

这次事故，死亡43人，伤者逾百人！

1959，郧阳府的灾难之年！此前的1月8日，府城东南角的城关火药厂碾压火药场发生爆炸，蘑菇云冲天而起，爆炸声传到三十里外，爆炸气浪把几位被难者的遗体撕扯抛洒到城外的河滩上……此后的8月27日，县百货公司失火，烈焰腾天，二十里外的乡下可见，黑烟弥漫大半个城市！

56年前那场惨烈的踩踏事件，除却建筑格局的合理性外，人若镇定，不过分自惊自扰，也许灾难就没有那么大。许多逃过这一劫的观众事后回忆说，其实戏台上烧着的幕布被迅速扯下来扑灭，并没发生大火灾；一些跑不动也挤不了的观众就坐在座位上，直到大厅门口完全疏通后才出来，也没事的。我那寡言少语的三爹几年后回忆说，我跟你三妈就坐那儿没敢动，还不是没事？胆大硬冲的，胆小怕死的，却挤着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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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审/杨正林

授权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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