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艺术更多的是正在发生的事，就是生活本身，它不是过去

▲ 张弱工作室一角

张 弱

本名：张强

1982 生于河北省邯郸

2006 毕业于河北师范大学

2011 在北京成立森林工作室

2017 移居柏林至今

他的作品中，都有一个属于张弱的“符号小娃娃”。

“在北京生活给我的感觉就是每个人都像个机器人一样，拧上发条，不停的工作，特别忙乱，跟我之前在石家庄的小城市生活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就用这样的形象代替我去诉说现代人的生活状态。”

▲ 《劳动系列·晨读》35X25X15CM 铸铜、丙烯 2017

“别人都说我是萌系大师，我做的小娃娃还有动物家，都挺萌的，我觉得这是天生的。我的作品很难像其他成就比较高的艺术家一样，他们的作品像诗一样凝练，但我的就像叙事体一样，你看到它觉得它有好多话要说，情节特别复杂，内容比较多样性。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每个作品展开来都可以做一个短篇小说。”

▲ 《动物家系列·鹿》181X54X44CM 铸铜、丙烯着色 2013

▲ 《动物家系列·猕猴》126X72X48cm 铸铜、丙烯着色 2014

刚到北京的张弱，也曾创作过一组“天上系列”，他说天上是一个比较虚幻的东西，刚到北京，对当代艺术不是很了解，特别迷恋形式感的东西，“怎么炫怎么来，就做了一大批很缥缈的东西。”结果当他自信满满拿给爸妈看，却受到了“白眼”。

“他们说根本看不懂，后来就觉得应该做一些跟自己有关的东西。”

▲ 《地下系列·搓衣板》260X30X6CM 55X50X35CM 木头、铸铁 2012

于是开始创作了后来的一系列“地下”、“劳动”、“动物家”等。“其实作品反映的都是自己，不同时期的自己。我们三十多岁的人，可能前20年都在上学读书，没有大的事件发生，生命中最美好的时间都在受教育，所以教育给了我们什么，很值得讨论，就开始做地下系列。”

▲ 《奋战系列·受伤的母狮》150X100X43CM 旧书、铁、铸铜 2016

▲ 《劳动系列·热狗》140X20X20CM 暖气管翻制、铸铁 2011

很多艺术家都是灵光一现开始了创作，张弱说自己不是那样的。他说艺术并没有灵感一说，生活给了你什么，你就能创造什么。所以，张弱的雕塑作品，各种生活里常见的材质都有：钢筋、砖头、破书本。

张弱把自己和身边人的生活环境和遭遇，都放到自己的作品里。通过这些钢筋、铸铜、书本进行个人重组，表达社会现实。“当代艺术更多的是正在发生的事，就是生活本身，它不是过去。”

▲ 《暗器》138X82X15CM 铸铁 2012

2017年夏天，艺术家张弱和亦兰夫妇所在的“艾荷华”艺术区遭勒令搬离。“艾荷华”前身是美籍华人胡小川博士设计的农庄，位于北京草厂地，自08年第一位艺术家入驻后，自主开发成有着三十多个工作室的国际生态艺术区。艺术家们平在蔬菜⼤棚中工作，晚上有时还会聚集在⼤棚间的空地上看电影。在突然得到拆迁通知后的第三天，艾荷华的所有工作室都被断⽔、断电。临⾛前，张弱⽤带不⾛的家具和样品，制作了他在艾荷华的最后一件装置作品 -《森林⾥安放着我的愿望》。

此后，艾荷华的艺术家们有的去了其他艺术区，有的去了其他城市，⽽张弱和亦兰带着他们的⼥⼉⼦游远赴了德国。德国的生活更加自由，也更加孤独。他们曾经试图去寻找一个像艾荷华一样的、住满了同道中人的圈⼦，亦兰还将这一过程拍成了名为《柏林桃源》（Wonderland in Berlin）的短⽚。

然⽽，⾄今似乎都没有找到。

▲ 张弱工作室所在地艾荷华

Q：张弱以前都是专门做雕塑，现在是根据环境和现成的物品来搭建。可不可以讲讲这个转变？

张弱： 艺术一定是跟随生活本身而存在的，我根据自己现在在柏林的现实处境，调整艺术创作的形式及观念，这也是自然的，现在更多是社会雕塑 。 在2013年，我生了一场大病，休整了一年。当时想做东⻄，又没什么力⽓，小兰时常带我去望京公园散步，当时正值秋日，落英缤纷，于是用落叶摆了一条小路。这是一个开始，后来慢慢地做了很多树叶的东⻄。以前我的很多作品里都有一个小娃娃的形象，像是在写回忆文，回忆童年，现在做的就是自己的生存状态的呼喊。到了柏林以后，我的内心总处于一种流浪的状态，在作品的创作上也想表达这种感受。接着就开始了《临时信仰》这一艺术项目的系列创作，它的形式的用当时当地的现成品，例如旧衣服，织物， 树枝木条等材料，在柏林各处搭建一座座帐篷，作为自己心里的庇护所，自己也能钻进去，以前的那个雕塑小娃娃，变成了现在的自己。

▲ 《流浪堂》作为临时信仰系列的复活节版，是张弱对柏林⽣活的回敬，也是将作品置⼊城市、介⼊⼤众⽇常⽣活的尝试的开始。

Q：你们有了⾃⼰的⼩孩以后，创作状态有什么变化吗？你们会向你的⼩孩介绍你们的作品的意义，或者和她聊艺术吗？

亦兰：有很大的改变。我们之前还是以工作为主，但现在觉得这样不对，对孩子不公平。孩子现在是我们工作室中的一员。她还做过两本小书。有一本是她自己的文字和绘画，还有一本是我写的文字，她帮我绘画。她自己的这本叫《恐⻰一家》。讲的是从前有一只恐⻰，它在寻找另外一只恐⻰。它自己是蓝色的，找到的那只是⻩色的。然后他们生了一只有绿色点点的蛋，这个蛋摇了一摇，然后就出生了一只绿色的小恐⻰。我们去圣诞市集上，我卖我做的口罩，她卖她的小书。她很会推销，站在街上就抓住路人说，这是我印的书，我给你讲讲这个故事。路人一听觉得很有意思，也很便宜，一欧元一本，几乎全都买了，一个小时就卖了七十多欧。她平时的表达很直接，比如她画了一张画，那张画上满满的全都是爱心。因为她就是有那么多爱，她就会很直接地表达出来。

▲ 张弱、亦兰女儿的“小书”

Q：在创作中，你们会怎么表达爱、欲望和死亡？

张弱：今早我还在想，去年我的大姑去世了，前年我二姑去世了，她们都是小时候特别亲近的人。对我个人来说，记忆就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亲人的亡故， 记忆的消失，就像是我身体的某部分器官坏死衰竭，一部分的生命也随着逝去了。当然你的孩子也会出生长大，带给你新的认识经验，这种感受就像身体的新陈代谢一样循环往复。前年我回家给我二姑上坟，一想到我的长辈们逐渐衰老和逝去，就特别难过。于是我就做了一个作品，叫《打屁股》。因为小的时候，在农村，小孩不听话就会被打屁股。这是长辈和我之间最早的一种关系，现在看来其实是爱的一种表达。作品中的人是我大姑，当时她就已经有些疾病了，拍了这张照片之后三四个月，她就去世了。这就是一个关于爱与死亡的作品。

▲ 《打屁股》-二姑Spank-Aunt 艺术微喷 17x11cm 2019

Q：张弱经常提到你前⼏年⽣过⼀场⼤病，但⼀直都没有具体说过是什么。你愿意讲讲吗？

张弱：是脑出⾎，直接就半身不了，话也说不出来了，后来做了开颅⼿术。⼿术前，医生大概的意思就是，这个人出来之后不是死了就是残了，不要期待他之后还是个健康的人。医生要求必须由最亲近的人来签字，连我父母都不行，必须小兰签。小兰当时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这样前前后后折腾了一年后，⼿术恢复期大概一年，之后断断续续过了三四年，才完全走出来。

Q：从你突然觉得⾃⼰身体不对劲开始，到去医院、做⼿术前有意识到最后⼀刻，你还记得当时在想什么吗？

张弱：超级恐惧。当时正好是H7N9时期，我半夜睡着睡着觉，头特别疼，我想穿衣服起来，好不容易费了特别大的劲儿把衣服穿上了，结果发现我半个身子不能动了。我想呼救，但是我不知道我该喊什么了。 这就是失语症，可能你想说⾹蕉，结果你说的电话。 可能想喊救命，结果喊出来是H7N9 。

▲ 《天天向上》50X60X30CM 铁铸、丙烯着色 2017

Q：当你做完⼿术、恢复意识，发现自己还活着的那一刻，是什么感觉？

张弱： 就觉得都过去了。其实小兰在承受那个巨大的压力的时候，我知道我是不会死的。但如果真的死，那就死吧，那个时候我已经没有恐惧了。因为⼿术前要在医院做各种的检查，要⾎管造影、CT透视、 抽⻣髓，等等，特别特别痛苦，痛苦的积累导致你对生命很想解脱。而且我当时也一直处于神魂颠倒的状态，意识不清楚，思维不连贯。这个过程持续了差不多半年，在半年中我就是个废人，连去厕所都需要人 帮忙。所以熬到做⼿术的时候就觉得，就这么着吧，想赶快结束，要么死，要么好起来，就像死刑犯被执行死刑前的最后一夜。

▲ 《自由门》

Q：亦兰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是什么反应？压⼒⼤的时候是怎样处理⾃⼰的情绪的？

亦兰：张弱发病的时候我在长沙，我们的小孩刚还没有满月。刚开始家里人都瞒着我，直到一个星期后， 他已经不在急救病房了，没有生命危险了，我才知道这事。当时医院只说是脑出⾎，但至于为什么会脑出⾎，那家医院没有诊断能力。子游大概两个月的时候，我去了北京。所有事都像是打仗一样，很紧急。我忙着问脑⾎管方面的专家、排天坛医院的床位、申请医保，一直都是一个疲于奔命的状态。那个时候我们和尤伦斯合作的一款产品刚刚上市，人家让补货，我们都顾不上，工作上的事情全都断了。脑⾎管如果一旦抢救不及时，死亡率是很高的。但张弱很幸运的是，当时他在北京，得到的是全国最好的医疗， 所以现在恢复得很好。如果在其他地方做⼿术，确实致残率会很高。我这个人对压力的应对方式是属于逃避型的。可能表面上看起来这还挺平静的，但那是因为我把感受都压抑住了。现在想来，我并不觉得我处理得很好。我的内心始终是一个⻩土地里出来的孩子。

Q：张弱在恢复过程中，哪些事情、哪些⼈或者哪些艺术作品给了你很⼤的⽀持？

张弱：我觉得主要还是自我的信念比较坚强。我其实我应该珍惜我自己经历，我是中国北方的一个农村出来的小孩儿，世界上最最普通的一种人。但我有机会上了学，有机会到了北京接触到很多艺术家，我的病情恢复得很好，还能到国外，一路下来都很幸运。 但我的内心始终是一个⻩⼟地里出来的孩子，我想我一直代表着这类人群的眼光来看现在的世界。

▲ 《异星》

Q：这件事后，你们对于⽣命和死亡的理解有什么变化？

张弱：最大的感受就是生命的无常，我之前做雕塑都是铁的、铜的，非常坚固的东⻄，可能是因为渴望永恒。但经过这件事，我觉得生命像落叶一样脆弱，随风飘零。

亦兰：但你后来也跟我说过，你后来发现生命还是很坚强的，就是哪怕遇到了这样的事，你最后还是可以挺过来，这就是生命力吧。

▲ 《营哨》

Q：你们最近感受到的爱恨交织？

亦兰： 我最近发现，大部分时候我都有点感情冷漠的一个人，所以我很难有你说的那种爱恨交织的感受。对家庭、孩子的感情，也是很细水长流、很理性的。如果要说一件具体的事情，可能时张弱最近这几天都在做我们的那个方案，没有带孩子，然后我就连续带了三天孩子，晚上一回来发现他还没有做晚饭，还在⼯作。他自己可能很投入，很把⼯作当回事，但我会很生⽓，觉得他对家庭和孩子的责任感不够。但也只是跟他表达一下，因为以前可能我会属于被他控制的那一种，现在就觉得我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满⾜你，你明明也可以做到对这个家庭更好一点，但你没有做，所以我很生⽓。不过这也不算恨，可能就是一种很⽭盾的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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