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笔记体写人间世相
——魏继新小小说简论
作者|杨晓敏
来源:杨晓敏自述(微信公众号)
20世纪80年代,因为中篇小说《燕儿窝之夜》荣获全国第二届优秀中篇小说奖,作家魏继新一举成名。90年代之后的很长时间里,魏继新把目光盯在了“笔记体小小说”的创作上,竟一口气发表了百多篇,出版了《啼血鸟》《下里巴人》两本笔记体小小说专著。其中的名篇《汗血马》《定风珠》《熬鹰》等入选三年制职高职专规范教材,《喊风》《手杖》《走龙》《狗胆》《不朽木》《啼血鸟》等等,十分精彩,多年间被各类精华本选了又选,赢得众多读者拍案叫绝。这种“旧瓶里溢满新酿”的创造能力,别出机杼的选材,旁逸斜出的表现手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具有“古为今用”的示范作用,为传统文化的“老树著新花”提供了某些参照,应视为新时期文学创作的另类收获。
有评论家认为,以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为代表的文体清新、白描为主要特色的笔记体小说,一般只写事状,而尽量避免心理活动的描写;以蒲松龄《聊斋志异》为代表的文风淳厚,辞藻瑰丽,跌宕起伏,感情浓郁,注重故事、人物、情节,并不回避心理活动的描写。《搜神记》和《太平御览》《博物志》《异苑》《世说新语》等,这种故事源于虚构与传说,人物栩栩如生,文字寥寥数语,人情世态跃然纸上,亦给后世提供了很好的创作与想象空间。所以,在新时期笔记体小说创作中,亦呈现出以上两种形式的基础上创新的特点。魏继新于继承中锐意革新,以当今之语言和现代意识,为其小小说创作注入新意。站在前人肩膀上的学习与借鉴,才能使自己站得高看得远。
《汗血马》主题深邃厚重,人物刚烈赤诚,用一个悲壮的传奇故事,定义了汗血马的渊源和内涵。汉子杀了杀害他全家的仇人,与弟兄们拉杆子杀富济贫,却惨遭官家围杀,弟兄们以及他的女人全部遇难,他与官家拼命未果冲出了重围,枣红马带着负伤的他日夜兼程,直到闯入茫茫戈壁,才摆脱了仇家的追杀。多日奔波,汉子与枣红马皆已筋疲力尽、饥渴难耐,却见枣红马嘶鸣着用脚把刀踢到汉子面前,躺下来把脖子对准汉子的脸。原来枣红马是要汉子拿自己的血解渴。
“汉子眼里涌出了泪水,他抱着马脖子,缓缓拿起刀,但他没有割马,而是割了自己的手腕,血汩汩涌出,他把手腕对准马嘴,马似乎也明白了,吸吮了几口,便扭过了头,汉子看见马眼里也有了泪水。”我们有时候会质疑马与人的关系,其实不难看出,马在农耕时是人的帮手,那只是驯服式的合作,马在人类纷争的战火中驰骋天下,扮演的也只是一个被驱动的角色,而唯一可以真正驾驭它们的,却是人与马彼此沟通并相互理解的感情。在《汗血马》中,这份感情超乎了人与动物关系的极限,人与马面对生死抉择互为体恤,其景其情令人震撼,可视为灵与肉的生死融合。
教科书上介绍的汗血马:皮肤较薄,奔跑时,血液在血管中流动容易被看到,另外,马的肩部和颈部汗腺发达,马出汗时往往先潮后湿,对于枣红色或栗色毛的马,出汗后局部颜色会显得更加鲜艳,给人以“流血”的错觉,因此称之为汗血马。在魏继新笔下,却更加具象和感性:“后来,汉子便在这沙漠中的绿地安了家,他终身未娶,放牧着马匹牛羊。渐渐地,这儿变成了一块小小的绿洲,不少牧民也在这儿落了户。汉子的马不仅与他终身为伴,而且也逐渐繁衍成一群,只是,此马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但每汗必血,实非一般良驹矣。”
人类与大自然,充满着征服与被征服的形态。自诩为万物灵长的人类,为着自己的利益乃至贪欲,在自然界演绎了一幕幕残酷的征服故事。魏继新在《鳇鱼》中,直抒胸臆,对人类无度的贪婪进行谴责,同时表达了自己对世间动物植物以及对大自然的热爱之情,呼吁人类与天地万物和谐共处、真挚依存与契合沟通。草海是一片苍茫又静谧的美丽世界:那里有散发着脉脉香气青草、芦苇与花朵,有数不清的蜻蜓的蚊虫、蛙声,那里栖息着漂亮的野鸭、大雁和白鹤,芦苇荡、沼泽、湖面,在银色的月光下像颗颗闪闪发光的珍珠。如果没有后来人类的出现,那片草海里的各种动物植物,遵循着物竞天择的自然法则,在那里生活得自得又快乐。
老人梅跛子带着年幼的孙子驾着小船驶进草海中心的魔湖,从此草海的宁静被打破,继而上演了一幕惊心动魄的人鱼大战,贪婪的老猎人捕捞魔湖的鱼,遭受到一条巨大鳇鱼的反击与报复。作品中一老一小对草海万物的不同态度中,鲜明的寄予着作家的情感。年少的孩子心地柔软纯洁,在孩子的眼中,人应该与其他一切生物好好相处,伤害别的生命就是伤害自己。在世故的成人世界里,却只有你死我活的争斗:“人吃动物,动物吃人,都是可以的,关键是谁能吃谁!”作品既有对现实生活中人类采伐无度无情杀戮其他生命的批判,又充满着一种浪漫主义色彩。尤其在写人鳇鱼的厮杀之时,鳇鱼因为孩子的哭声在最后关头停止了对人类的攻击。人类面对它的同类,毫不手软的挥起屠刀猎枪,鳇鱼却怜惜人类幼小生命,眼中流露出一种悲悯慈祥之色,读罢怎能不令人动容羞愧?
魏继新的笔记体小说有旧笔记体小说搜奇猎异的传统底色,又注入了现实生活五光十色的内容,开掘并传递出生活哲理和人生况味,展现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微妙、纠结、复杂的关系。无论是前瞻古人风骨,还是惊奇于乡野趣闻,作者笔下,投射的依然是现实生活里的林林总总。这种写法,增添了故事情节的引人入胜,体现了作者秉持的精神气质。前人曾感慨于庙堂之上“不问苍生问鬼神”,今人魏继新则通过世间奇异之事念及悠悠苍生。
《狗胆》铺排渲染,描画勾勒,给读者讲述了一幕令人惊心动魄的斗狂犬、取狗胆的惊竦故事。作品开篇即渲染出一种阴森可怖的气氛,在“岩壁掩映,瀑布斜飞,藤萝倒挂,气氛十分阴森可怖”的谷口,一处十分破旧的房舍里,那只长相凶恶的巨犬出场:“巨犬毛色黑而透亮,体大如小牛,目光凶狠,牙齿锐利,咆哮之声,犹如沉雷滚滚。”接下来,作者从不同的侧面来描述巨犬之凶之狂,将一只恶犬形象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读来令人心惊肉跳脊背发凉。
写巨犬之凶,只为探寻凶残背后的原因。经验丰富的老猎人道出其中缘由:犬与人相处得好,看家护院,逐羊围栏,守猎护主,实在是人的好帮手。但如一旦与人为敌,兽性发作,就难对付了。那只巨犬,分明是一只兽性发作的疯狂巨犬。作品的后半部分,情节跌宕起伏让人揪心。人与恶犬斗智斗勇,犬再恶再狂,终究敌不过好猎手。巨犬最终倒在梅跛子的枪口下,其恶胆被迅速取出。
“只见狗胆破处,一团黑气,‘卟’地一声,愤薄而出,并迅速向空中腾去,弥漫散开,一刹那,竞遮灭了山林天空,不仅正午时分炽热的太阳须臾不见,且四周漆黑一团,竞伸手不见五指,毫无半点天光。”狗胆之毒之害,令人惊悚。巨犬一旦失去恶胆,原本不过一具普通的动物尸体。老猎人“找来一把烂锄头,为巨犬挖坑埋葬。老猎人脸上此时已是一派平静与苍凉,且夹杂着某种难以言状的悲怆……”除此隐患,老猎人功莫大焉。这个意味深长的结尾,充满现实主义的象征意义,令人深思回味。
魏继新的作品浸染国学文化底蕴,根植巴蜀风土风情,深邃且瑰丽。状景描物,言简意赅,寥寥数笔即将巴蜀地域环境、人物特点涵盖,尤其善于营造气势先发制人。他说:我把自己的新笔记小说在视角上定位为一种平民小说,是以平民的视角出发去阐释社会及事物,也就是说,是老百姓眼里的世界。类如《老帐》《熬鹰》等。而在文体上,则定位为小小说,要在尽可能短的篇幅内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故事、情节、人物等鲜明而有地方特色和民族特色,如《喊风》《手杖》《走龙》《心包血》等。在语言风格上追求诗意营造与哲理的思考,尽量利用古典文学中的丰富的字词语意来丰富语境。
《走龙》的景物描写:“川北多大山,其山莽苍,林木茂盛,断谷残涧,常呈雨密风骤,浓雾密布之势。且毒瘴缭绕,林寒涧肃,河谷硭砀。岁暮百草凋零。疾风起时,岗裂崖崩,百壑雷鸣。山中多有奇禽异兽。”近乎原始的森林场景跃然纸上,神秘、诱惑,令人略感畏惧。故事未曾开讲,在气势上便赢了一筹。《走龙》演绎传奇轶事,诉说冥冥中的苍穹命运。龙多为蛇所化。蛇食百草灵芝,吸天地之灵气,长成欲成龙,必山摇地动,飞沙走石,雷电劈击,蛇须与之相搏,突破此难,方能成龙。每每无数巨蛇难逃此厄,常被雷击而亡。蛇欲为龙,皆其所愿,明知有此厄难,仍以死一搏,真可谓不成功便成仁。
“可是,第二天,人们在草海边发现了一条大青蟒蛇,它头上还有已经长成的两只短短的硬角。人们说,它是被雷劈死的。这是一条想成龙的蛇,它是在从草海里想走龙到大海时,被震怒的上天劈死的。我听说后,也去看了,死的正是被我救过的那条小青蛇,只不过它已长成了一条大蟒蛇。”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吃蛇肉,他说:‘我吃不下。我和你一样,我也恨老天不公,既使蛇想成龙,又有什么不对呢?!’”这样的结尾,不仅产生着艺术的爆发力,而且代入式地对万物生存的诘问,同样震聋发聩!
《熬鹰》的人物描写:“屠夫生得高大黑壮,面目狰狞,袒胸露背,说话也恶声恶气,如杀人越货的土匪,使买肉的人,从来不敢与其论短长。”三言两语人物顷刻间立起来,把屠夫比如杀人越货的土匪,咄咄逼人的气势迎面袭来。熬鹰的场面冷酷残忍,初始物质诱惑,继而精神折磨,人熬鹰的同时也是鹰熬人。
驯服最难驯心,鹰的妥协只是一时的屈服,屈服中早就埋下了悲愤的种子。两年后,貌似驯服的鹰趁屠夫不注意,猛扑而下,抓瞎了屠夫的一只眼睛,长啸一声,竟归山林去了。十年后,鹰亦用一种自绝的方式结束了生命,似乎恩怨分明,以此还报屠夫。这是熬鹰的最终结局吗?人与鹰惺惺相惜乎?世间诸多红尘事,何尝不是一场场另类的熬鹰、熬人、熬心和报应。人的灵性凭借智慧赖以支撑,而动物不泯的野性则永远张扬。
《定风珠》讲宿命难违,却蕴含生命哲学:老者长叹一声,说:“这条蜈蚣藏在这案桌中,已愈数年,且日日以猪血为食,至今日,便达十年。取出剖开,腹中有一珠,名日定风珠。可治多种中风之疾。我存了私心,怕说出来被你敲竹杠,故未言明,谁知竟毁于一旦矣!我要这新桌何用?以我这种偏狭之心,如何治世救人?真让人汗颜!老夫碌碌一生,看来仍是心不达,艺不精矣!”言罢,大笑而归。
倒是屠夫,常听人言及,他到手的富贵,竟被丢了,屠夫听罢,倒也无懊悔,只笑曰:“该来则来,该去则去,何必在意。”屠夫依然每日杀猪卖肉,乐此不疲。老者听说后,叹曰:“求不可求之求,我何止艺不精!心亦不达呢!真是枉读诗书药理,不如一屠夫矣!”遂从此摘牌罢医,不再悬壶矣。
虽然屠夫错失富贵,却不以为然,依旧每日杀猪卖肉,乐此不疲。中医老者自愧医心不达,自此摘牌罢医,不再悬壶。这种有些松弛而散淡的叙事,隐含了对于一种生存格局的期许。无论是颇为自诩的高人老者,还是路边看似寻常的壮汉屠夫,前者有追求却愈加失落,后者身在世俗中却超然得趣。二者都食世间烟火,最后入世者情绪洒脱,高蹈者精神纠结,结局倒也殊途同归,在广袤天地之中,形成了各自的命运走向。
当年魏继新在一篇创作谈中说:也许,一个故事,一个传说,乍一听,它没有什么意义,但如果你是一个有心人,就能从中发掘出好的主题。生活就像天空中聚集的乌云,灵感就像闪电,只有闪电在云层中的撼动与震颤才会催生骤雨。写作往往是这样,当我们被生活中的某一点触动,调动出生活积累,才会写出好的作品。自然,小小说惟其小,它才更加讲究语言、结构、情节。因为要在一千多字的叙述中呈现和表述出它的故事与内涵,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上世纪90年代的小小说创作,具有全面开放式的宏大景象,人才涌现,佳作叠出。面对这种精短文学样式,即使是不少成名作家也按捺不住某种冲动,在尺幅之间,千把字之内,无论在题材选择和艺术追求上,充满激情地来挑战自己的写作习惯,完全可以用突破、创新这种字眼来概括。在当代作家中,我以为就其笔记体小小说创作而言,在数量质量上卓有影响者如汪曾祺、冯骥才、聂鑫森、魏继新、孙方友、杨小凡等,独具风格,各有千秋。当下也有不少作家喜欢这种笔记体写法,有大成就者却并不多见。难得的是魏继新笔下古意隐现,不绝如缕,又在题材上不离现实,烟火味儿旺盛,能坚持以其高品位的文学作品,传导其艺术魅力,去感染读者,的确令人啧啧称奇。
作者简介:
杨晓敏,豫北获嘉人,当代作家、评论家、小小说文体倡导者。著有《小小说是平民艺术》《冬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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