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也盐粒，败也盐粒

若论无论怎样的时代，都不可或缺的东西，历史定排在首位，社会历史、人文历史、地理历史等等，皆包括在内。

但读历史的人多，写历史的人却少，写小说的人多，写历史小说的人却少。

从提起小说，多数人脑海中首先溜出来的是言情小说、科幻小说、武侠小说的影子便可见一斑。

于很多偏爱历史小说的人而言，当他们在浩如烟海的书籍里意图找几本中意的小说时，或许会时常追问一个问题：

「现在还有没有好看的历史小说？」

有！自然是有的。

《慎余堂》便是其中一部。而它的作者是青年作家李静睿。

从记者角色转身投入写作的李静睿。
图片来源：GQ｜2009-2019：中国作家肖像｜第三期

那么李静睿为什么要费这许多笔墨写一部「吃力不讨好」的历史长篇小说？且一动笔就前前后后磨了四年？

这需要从《慎余堂》的故事背景开始说起。

李静睿出生于有着「天府盐都」之称的四川自贡，自幼听着盐商的传奇故事长大，日渐地就对盐运史产生了兴趣。加之个人阅读偏爱漫长叙事的长篇小说，心中隐隐有了以盐和盐商为题材，创作一部长篇故事的想法。

但对许多刚「出道」的青年作家而言，触碰长篇历史小说是个不小的挑战且需强大的自信心和决心，那时的李静睿心中也尚存犹疑。

于是，几年里她先从随笔、短篇小说及情感长篇小说入手，笔触简洁真实、加之以女性细腻的情感视角，《小城：十二种人生》《北方大道》《微小的命运》等作品出版后，很快便得到了外界的认可与反响。

这让她觉察到在此类小说创作中自己似乎已走入了舒适圈，而创作一本属于自己的长篇历史小说看起来也不似原先那样触不可及。

虽然几年里，李静睿间或地查阅过各种盐商和历史资料，但从哪一角度着笔《慎余堂》，始终还是迷茫。

直到2015年10月李静睿到东京横滨探访中华街，实在地看见梁启超等人旧时在此做出的种种救国举动留下的痕迹后，积攒许久的故事，终于拉开了一个口子。

继而有了《慎余堂》中的第一句话：

「小皇帝退位那日，已是腊月二十五。」

意大利导演贝纳尔多·贝托鲁奇执导的《末代皇帝》从独特角度揭示了中国最后一位皇帝溥仪的悲戚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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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慎余堂》的主线故事并不复杂：由小皇帝退位始，到小皇帝被赶出紫禁城止；近十三年间，四川孜城的大盐商余立心一家族在辛亥革命的浪潮和纷乱的时代洪流中也随之兴衰。

余立心虽信奉梁启超的君主立宪思想，但「保皇」还是「革命」，于他不甚要紧，他只盼在大乱之时守好祖上留下的盐井，让孜溪河旁的天车就那样一直转下去。

现今已成为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的自贡燊海井景区中的天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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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成也盐粒，败也盐粒。

因孜城产盐丰富，无论哪方军队占据此地，盐商认缴的盐税都会成为养活成千上万人军队的军饷，白花花的盐粒就是流水的银子。

控制了孜城盐商，也就拿住了整个孜城。反之，各大盐商们为求混战时可以正常运盐、售盐以维持生计，都审时度势地四处找寻靠山。

「乱世之下，盐商们都得找个靠山，余家找到了陈俊山的川军，林家找到刘法坤的滇军，严家和李家找到袁世凯的北洋军，风水轮流转，整个孜城像个被皮鞭抽晕了的陀螺，并不知道下一次转到哪里。」

在余家仰仗的川军军长陈俊山被枪杀后，想要安得一隅的余立心被迫离乡北上，独自一人流亡到北京谋求更大的靠山和出路。

然而六七年间一路的搭关系和攒饭局，家产狠狠地败了大半，却屡屡「站错队」、「选错边」。

无论是袁世凯或张镇芳还是张勋，这些他费力乞来的靠山纷纷倒下，而那些透着亮儿的出路不知何时都走成了死路。

他也渐渐变成了那个时代无足轻重的棋子和可怜的陪葬品。

原来那个儒雅、顾国运大家、顾个人小家、盼子女读书后报效国家，连吃饭都讲究雅趣的富商余立心，慢慢沦为一个不顾亲友、打女人、抽鸦片、满口秽语，入烟花巷的模糊影子。

晚清时期未剪辫的年轻人在烟馆中抽吸鸦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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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其长子济之的眼中，这个父亲早已里里外外「坏」掉了。

「我父亲啊，看着好像还是全须全尾的一个人，里头应该是已经全坏了。医院里来过这样的人，拖着长辫，小皇帝退位时疯一回，袁世凯死再疯一回，到张勋一败涂地，就彻底疯了，说是疯了吧，外人也看不出来，只亲近的人知道哪里不对劲，这种病治是没法治的，来医院看的那几人，药也开不出来，也都回去了……」

但留美学医归来后，济之只一心钻进宗教里逃避风浪，自是再怎样传福音、建医院、行医救人，却治不了病颓的国家，也逃不开与家人间割不断的情感。

倘若有人觉得济之是懦弱和无作为的，从而将希望寄托在次子余达之身上，那就大错特错了。

比起父亲和兄长，达之的确更有胆识和魄力，却也更可怖。

留学日本时，受极端革命党的影响，达之日趋成为狂热激进的暗杀分子；制炸药，搞暗杀，那些「革命」与「大同」的大事似是只得他一人去做。

于他而言，做「大事」是他唯一可以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意义的理由，而那些误了「大事」的人，都不得不成为路上的垫脚石，甚至是妹妹令之和亲外甥，最终亦是人鬼不分，误了自己。

「但到了今日，令之才知道原来达之也已是死了一大半了，他一丝丝一缕缕地死去，不怎么显山露水，却确凿无疑，他连这一点，也是像足了父亲。」

而自小便受父兄们宠爱的幺女令之，看似柔弱顺从，竟真正地在历经侵蚀后，于风雨中蹚出了一条自己的路，于飘摇中斗气般地种了一棵自己的树。

天坛中的古树。《慎余堂》中令之与林恩溥在天坛细看一棵棵树时，领悟到不管时局如何，总有人在认认真真地种树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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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令之如同带着读者的眼睛，眼见自家的亲人一个个生出了陌生模样，但自己却不明缘由。

他们仿佛都在奔着某个方向，又都在逃离另一个方向，只有她，像是失了明，不知该去哪里。

「没有绿色乔其纱裙子，没有翡翠坠子，没有父亲、哥哥和恩溥，也没有儿子和丈夫，什么都没有了，令之似是哪吒，该还的都还了，也真正死过一回，到如今已是荷叶荷花塑了身，崭崭新新的一条命。」

当她知自己已再无什么可失去的了，便用这条争来的命，继续走了原本就惦念的求学路。

在这条路上她见了自己，在朦胧的阴暗里也似摸着了去处：因真理，得自由。

灼灼火光几近烧毁了慎余堂中所有人的面孔，恰是令之的面容愈见清晰，终是有了自己的模样。

跳出慎余堂的故事，在历史中女性的角色大都缺位和不完整，而李静睿对令之这一角色的塑造却是完完满满，有始有终。

或许，骨子里她同令之一样，有自己命中需做的事，比如冲破舒适圈，老老实实地写出《慎余堂》。而在写作过程中，最为考验李静睿的是体力与耐心。

因为脑海中的故事摆在那里，每天总需花费些时间将它拼出来，如同搭积木，显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写到一半时，李静睿也曾追问过自己，这些花费的时日是否值得？那些摒弃的诱惑是否正确？

但在惶恐中，她的笔却始终没有停下。

回过头来看这本小说时，她相信自己选择的路是对的，这种满足与成就感无关市场和利益，正像种了一棵自己的银杏树。

我们阅读《慎余堂》不仅是打开一扇历史的窗子，望见被时代卷积的人物，更是揭开一面现实的镜子，让每个人都看清自己的去路。

倘若无论如何人都是无法撼动棋局的棋子，既无从预计输赢，我们便各尽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