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插图:喵喵夏,讲述:小梅,女
01
前段时间,看了小念写的《我把前半生交给国家,后半生留给了一个叫秀珍的姑娘》,那样的父母爱情,让我久久不能平静。
他们的故事也发生在新疆,志民与秀珍应该和我父母差不多的年纪,他们都是新疆最早的移民与建设者。
而我爸妈的婚姻,可能是很多父辈婚姻的版本。
并不般配,却依然风雨同舟了一生。
如果你要问我,婚姻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我从爸妈的爱情里悟到的,可以压缩成一个词:以善养爱。
02
爸爸当年娶妈妈,始于颜值。
上个世纪60年代,爸爸作为北京水利水电大学的毕业生,被分配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爸爸是技术员,做施工预算,是当时兵团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
妈妈没有文化,但年轻、漂亮,对文质彬彬的爸爸羡慕崇拜爱。
他们的恋爱谈了三年,这是妈妈的初恋,但爸爸并不是。
大学时,爸爸谈了一场没有结局的恋爱。
他们在同一个教室里读书,在同一所校园里漫步,也曾泛舟湖上,是爸爸心中最理想的,那种精神维度上门当户对的爱情。
但,不同的出身与就业方向,注定了无言的结局。
到了彼时地广人稀的新疆,美丽大方的妈妈是爸爸当时目光所及的良配。
03
爸妈结婚后不久,恰逢文革。
爸爸因为家庭成分问题,被打成右派,关进了老牛班。
白天劳动或者被游街,晚上政治学习,没有人身自由。
这在当时,是一件前途尽毁的天大的事情。
很多夫妻彼此划清界限,离婚的,主动检举揭发的,比比皆是。
可是,妈妈偷偷给关在老牛班的爸爸递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不要离婚,我会和你一起去老牛班。
妈妈用她最朴素的爱与义气,支持并陪伴爸爸走过那段最为黑暗的岁月。
在最为动荡的年代里,他们曾经几次被抄家,甚至连床上的床板,生火用的吹风机都被抄走。
而那时,妈妈又因为胎位不正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在一身报国之志不得施展的苦闷岁月里,爸爸把最坏的脾气留给了家人。
可是,妈妈默默忍耐着这一切,她有自己最朴素简单的信仰:只要能守在爸爸身边,就是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而妈妈当年那张全文14个字的纸条,比那纸婚书对他们的婚姻更具不离不弃的意义,为他们的相守一生埋下最大的伏笔。
04
然而,艰难困苦里的相依,与日常生活里的耳鬓厮磨是两回事。
爸爸是一个浪漫的人,他喜欢抄红楼梦诗词,喜欢唱前苏联歌曲,二胡也拉得半专业水准,心情烦闷时,他就背着鱼杆去钓鱼。
他也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小时候他经常给我们裁剪衣服,周末还杀鸡,杀兔子,做滑冰车。
父亲用他的巧手和智慧为我们的平凡生活带来了无穷乐趣和美好回忆。
但对于妈妈来说,这些都是无法解决生活实际困难的无用之事。
她甚至因此折断爸爸的鱼杆,两人为此剧烈争吵。
05
爸妈先后生了三个孩子,我是大女儿,身后还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爸爸常年出差在外,全部的家务就都落在妈妈身上。
长年操劳,让妈妈没有时间,也没有念头与能力追随那种和丈夫琴瑟和鸣的精神生活。
三个孩子永远嗷嗷待哺,她永远有做不完的家务,
她对爸爸的爱特别务实,那就是只在爸爸回来的时候,才做白米饭。
而爸爸出差的日子,我们上顿接下顿的都是苞谷糊糊。
06
小时候,我们姐弟三个,最喜欢爸爸。
因为他出差回来总是会给我们带一些礼物,有时候是时兴的玩具,有时候是糖果、书,还有塑料凉鞋等。
那时的日子是贫苦的,但我们需要买书买本或者买零食都能被爸爸满足,他因自己童年的失亲与匮乏而不愿让我们感觉到任何缺失。
那时候,我们最温馨的记忆是每个周末,我们三个孩子和父亲在一个被窝里嬉戏,弟弟挠爸爸的脚,妹妹挠他的胳膊,我数他的肋骨。
爸爸被我们挠的哈哈大笑,直到他求饶,给我们每人一块大白兔,我们才开心的罢手。
而这时候,妈妈通常都在做家务。
她总是抱怨我们只和爸爸关系好,说他喜欢讨好我们。
每每此时,爸爸也会乘机教育我们:“你们的妈妈是勤劳善良的,带你们三个长大不容易,背上背一个,怀里抱一个,手里牵一个,真的很辛苦。”
尽管如此,在我们幼小的心里,心灵的天平还是倾向爸爸,隐隐觉得妈妈是配不上爸爸的。
爸爸有文化,见多识广,永远激情四射、活力满满。
重要的是,爸爸是一个建功立业的人,新疆最长的桥,最早的铁路建设,他都有亲自参与。
和他相比,妈妈枯燥无趣,永远是家里最扫兴的那个人。
07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我们家每隔四五年就会搬家。
我记得那种大卡车上床板竖着,里面装着柜子,我们在车上颠簸好几天,搬到一个新的地方。
爸爸的新工程到哪里,我们家就搬到哪里。
最早是在泽普南疆,后来搬到阿拉沟艾维尔沟,再后来到了克拉玛依,石河子,乌鲁木齐。
1984年,爸爸终于迎来他人生的高光时刻,被提拔为生产建设兵团某师五团副团长。
父亲当上副团长以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颠沛流离的5团安置在石河子,几千人从此安居乐业,把那里建设成沙漠明珠之城。
而我们家,也终于安定下来。
可是,当我们的日子终于稳定下来时,妈妈却因长期操劳,加上文革期间遭受的恐吓打击,而患上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
发病时疑神疑鬼、胡言乱语,甚至连自己的儿女都不认识。
那时,我上高中,弟弟上初中,妹妹上小学。
爸爸既要工作,又要照顾生病的妈妈和上学的弟弟妹妹,日子之艰难可想而知。
或许是前半生承受隐忍得太多,病后的妈妈彻底在疾病中放逐了自己,对身边人,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成了一个彻底对生活撂挑子的人。
08
那时候,我和弟弟妹妹最担心的事情,就是爸爸会不要妈妈。
毕竟,我们心如明镜,妈妈是农村妇女,爸爸是知识分子,他们本就缺少共同语言,更多时候,他们就像两个世界的人。
而现在,妈妈病了,爸爸身居高位,他们之间的差距不是一般的悬殊。
记得有一次,上高中住校的我周末回家,刚好看到妈妈在发病,嘴上骂骂咧咧,手里胡乱摔着东西。
爸爸拉不住她,干脆任由她闹下去。
看着袖手旁观的爸爸,我心里特别害怕他就此放弃妈妈。
于是,跑过去抱住妈妈,不停地喊着妈妈,任由妈妈的巴掌一下又一下地落在我身上。
我哭,弟弟妹妹们也哭。
等到妈妈终于闹累了,我一边陪爸爸收拾残局,一边哭着对他说:“爸,妈妈变成现在这样,很可能是当年动乱年代吓坏了,你别不管她……我和弟弟妹妹,不能没有妈妈。”
爸爸眼睛红红地看着我,说:“放心吧,我当然知道你妈这些年有多不容易,我一定会照顾好她。”
爸爸的话,给我吃下一颗大大的定心丸。
09
可是,再强大的誓言与决心,也经不住日子的长久消磨。
更何况,妈妈的病情时好时坏。
但在她病情稳定时,她也会以病为名,表现出空前绝后的控制欲。
只要她一个电话,爸爸必须立刻马上出现在她面前。
在家里,就连喝口水这样的事情,她也必须让爸爸端到她眼前,否则就会大闹。
她会不停地PUA爸爸,声称自己的病都是他造成的。
如果说,曾经正常的妈妈对爸爸有多么言听计从,那么病后的她,也就有多么不可理喻。
现在回头想想,那时的爸爸该有多么痛苦。
也只有亲身经历过生活的艰难之后,我们姐弟几个才能真正了解,当年的爸爸是多么艰难。
10
那是我在北京读研究生的时候,一个寒假,爸爸把我和弟弟妹妹召集到一起。
我们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晚,爸爸没有把我们当小孩,而是语重心长地向我们吐露他的心声。
他说自己要忙工作,还要照顾妈妈和孩子,他真的心力交瘁,而且什么都没有做好。
所以,他想跟妈妈离婚,和一个答应会跟他一起照顾妈妈的女人结婚。
他让我们相信,就算与别人结了婚,他也依然会照顾妈妈,让她生活得体面,让她时时刻刻有人陪伴照料。
爸爸的每一句话,都诚实恳切,不像是对儿女求援,而更像是跟朋友倾吐心声,征求意见。
但,在这件事情上,那个年纪的我们,做不成他的朋友,更无法共情他的选择。
尽管妈妈不能照顾我们,不能跟我们有任何情感交流,可是,我们依然接受不了这个家,来一个新的女主人。
11
我和妹妹强烈反对爸爸与妈妈离婚,我们说那就意味着背叛和抛弃,就是毁了我们这个完整的家。
令我们大大意外的是,弟弟居然理解并尊重爸爸的选择。
为此,我和妹妹当着爸爸的面,把弟弟大骂了一顿。
我们把无法发泄到爸爸身上的怒火,都发向了弟弟……
那场家庭民主生活会最终以我们姐弟间反目成仇、大吵大闹而告终。
那场景,也彻底击退了爸爸的决心。
他预见到若执意离婚再婚,势必造成我们手足成仇,家庭四分五裂,对他的崇拜尊重一败涂地……
爱情与亲情之间,爸爸最终选择了后者。
12
我曾经以为,爸爸了断与妈妈离婚的念头,但有些爱终将一去不复。
可是,我们姐弟仨都没有想到,爸爸是如此果决的一个人。
他与那个差点结婚的女人从此断了任何交往,生怕有瓜田李下之嫌。
而变化最大的,莫过于他对妈妈的态度。
从前,妈妈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要求把他拴在自己身边时,爸爸偶尔也会不耐烦,甚至给妈妈起外号叫“离不开”。
但打那儿之后,他没再对妈妈说一句重话。
不管妈妈如何疯闹,当众让他丢人,他都会和风细雨,像哄孩子一样地照顾她,有求必应。
哪怕是半夜妈妈突然想出去散步,他也会穿上衣服就带她走。
很多像妈妈这样的病人,家属都选择让他们常年住在医院里。
但爸爸去参观精神病院的状况后,选择了让妈妈在家里疗养。
他说要让妈妈活得有尊严,让她感受到来自家人的温暖。
13
刚开始,看着这样的爸爸,我们以为他是在向我们致歉,以及表演深情。
可是,有一次,妈妈走丢了。
爸爸不吃不喝地四处寻找妈妈。
最终找到妈妈时,她蓬头垢面,爸爸把她揽在怀里,失声痛哭,一直在道歉。
他说过的一句话,我终生难忘:“老婆子,你走丢了,我才知道不能没有你,你懂不懂啊?”
在爸爸的这句话里,我看到了婚姻的另一层真相:责任,是比爱情更长久且牢固的脐带。
日久见人心,其实,日久也见本心。
爸爸用他四十年如一日的无微不至,把妈妈照顾得安稳体面。
他工作时,就把妈妈带在身边,可以从她每一个微表情里,看出她的情绪变化,并给予最及时的回应。
他不惮于自己有一个疯妻的事实,他会在别人同情的言语里,礼貌地告诉对方:“她年轻时遭太多罪了,也是乘机休息一下。”
他会特别开心地跟我们姐弟仨聊心里话:“你妈就像老天给我瘦肉的时候搭着一块肥肉,她是我终身都要照顾的责任。”
14
在后来的岁月,我们姐弟仨纷纷成家立业,想要接过照顾妈妈的责任。
但爸爸不肯,他说:“把她交给谁,我都不放心,她跟谁,也不会比跟我舒心自在。我们俩,谁也离不开谁,这都是命。”
包括我们回家带他们一起出去玩,妈妈明明在我们手上,但爸爸的目光却一直不安地关注着她,生怕她有任何闪失。
那眼神,我形容不出来的深切。
那是在岁月中,熬出来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那样的眼神,让我恨过爸爸,也爱了爸爸,让我可怜了妈妈,也羡慕了妈妈。
15
晚年的爸爸,最大的消遣就是继续抄写红楼梦诗词,拉二胡,唱前苏联歌曲。
他唱的《喀秋沙》是可以把妈妈唱落泪的那种。
失智的她,终于成了爸爸的知音。
艺术有什么用?
它在最狼狈的现实与无奈里,为爸爸创造了一个完美的精神世界,安放他此生满满的浪漫情怀。
小时候,听爸爸吹拉弹唱觉得好骄傲,他可以把外国歌曲唱得那么流畅动听。
长大后,每次听爸爸唱歌,都好想哭,特别想安慰他的孤独寂寞冷。
16
2020年12月26日,爸爸轰然病倒。
他在救护车上还牵挂着妈妈是否平安。
最后,他还是弃妈妈而去,先走了一步。
临终前,他不安地拉着我们姐弟的手,嘱咐我们一定要照顾好妈妈。
奇怪的是,爸爸走后,失智的妈妈并没有找过他,就像她不曾那么片刻离不开他一样。
她这个样子,反而让我们特别心酸:世界上最疼她的那个人,去了,她要乖。
或者,她想还浪漫多情的爸爸一份自由,让他无牵无挂地走。
而无论哪个理由,都让我们心酸至极。
17
爸爸走后,我们姐弟仨把妈妈接到北京,轮流照顾着她。
只有真正跟妈妈一起生活,我们才能真真切切体验到,那四十年里,爸爸到底是怎样度过的。
因此,我们特别想念爸爸。
他不在了,可是,我们终于在照顾妈妈的琐碎具体里,体会到爱是恒久忍耐,又是恩慈。
成年后再回望父母的婚姻,我们也懂得了自己当初对爸爸的残忍。
可是,爸爸是个坦率的人,他生前曾经跟我们热烈讨论当年没有离婚这个决定的正确。
18
爸爸说,如果离婚了,你们仨就不会像如今这样有出息。咱们家可能四分五裂,谁都不幸福,同时把外人也给害了。
爸爸还说,如果离婚了,我就会有分别心,不会把你们的妈妈照顾得这么好,也不会有如今这样走到哪里,都无愧于心的坦荡。
他甚至特别骄傲地说:“私底下,我自己也是佩服自己的。这辈子,我最骄傲的,不是修了新疆最长的桥,最长的铁路,而是没有辜负那个当初发誓和我一起吃苦的女人。”
所以,你若问我,于婚姻而言,什么最重要?
我会首选善良。
善是一池净水,爱是满目莲花。
因为善,便多了包容,妥协,让步,怜惜,自我修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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