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快乐的学术论文写作

有趣快乐的学术论文写作

丁启阵

近两年半时间的学术经历，我得出一个结论：写论文其实可以是一件有趣快乐的事情。

估计会有不少朋友对此持怀疑甚至反对态度。其实，搁几年前，我自己先就不能相信这说法。年轻的时候，面对大量原始材料，阅读前人深奥晦涩论著，灵光乍现，猎狗般搜寻相关资料，蜜蜂采花酿蜜般酝酿自己观点，作逻辑推绎，理出写作思路，谋篇布局，推敲字句……写作一篇学术论文的过程，情绪在迷茫、兴奋、彷徨、苦闷、欣喜、绝望、庆幸、紧张、刺激之间不断切换，大有废寝忘食、三月不知肉味的况味。论文完成之时，人就像脱一层皮，形销骨立，身心疲惫，需要休息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元气。有人把王国维《人间词话》引用古人词句形容的人生三境界说借来比喻治学过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够生动，够传神，但是不够细致，不够曲折。写一篇学术论文，内心的焦虑、煎熬、兴奋，往往是千回百转的，远不止两三个回合。

但是我保证，如是说，不是矫情，更不是凡尔赛，这是我真实的感受。知天命之年，已经懂得“修辞立其诚”的道理。

用旁观的眼光看，的确是不容易。教书的工作，并未因疫情、年龄而有所减少，平均每周有十多节课；授课对象，有外国学生，也中国学生，有本科生，也有研究生；授课方式，有线上，也有线下；讲授的课程，也五花八门……吐个槽说自己整天忙得像个陀螺似的，不能算夸张。老来得二女，大的从幼儿园大班到小学二年级，天天接送上下学，监督其作息；小的从襁褓到蹒跚学步，到能蹦能跳，是个典型的粘豆包（喜欢粘着老豆抱抱），只要她醒着，在家里，安静独坐一会儿都是奢侈品。偶尔还得入庖厨，填饱全家人的肚子。此外还有许多不便言说的琐碎事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我能够用于读书、写字的时间，实在不算多。

坦诚相告，我并没有倚马千言的本领。再说，写学术论文不同于赋诗作散文，有许多形式上的讲究：根据材料说话，列举证据立论，工序不能省略，规矩不能破坏。这些劳形的工作，是需要付出大量时间的。总而言之，纵使我有江海之才，写作学术论文，也快不到哪里去。

之所以能在两年半的时间里，写出四十余篇、计五十余万字的学术论文，端赖于“见缝插针，铢积寸累”八个字。几分钟的时间，可以浏览一篇他人的论文；二三十分钟的空隙，可以抄录一点相关的材料，或者画个表格；带娃领略山水的时候，可以理一理思绪；吃饭快一点儿，睡眠少一点儿，娃们在吃饭，在看动画片，在玩玩具，在做作业，集腋成裘，一天平均也有两三个小时可用来做研究与写作。正如民间俗话所说的，人生只有享不到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一旦有了这个精神，就又应了另一个说法，时间如海绵如牙膏，挤一挤总是有的。不写论文的时候，那些散碎时间往往就在发呆愣神间倏然逝去。

时间是抓得挺紧的，但我并没有多少紧张的感觉，也并不感到有多累。我想大概有三个原因：一是，我的研究写作态度从来不是“专心致志”的。好玩乐的习性与生俱来，我做研究、写论文的时候，喜欢把手机放在面前，或者是不太烧脑的电视剧，尤其是神剧；或者是自媒体小视频，主要是展示各地各色人等日常生活一类。惠我者乔布斯，毁我者亦乔布斯——让手机将电视机、电脑、网络、照相机等诸多功能兼收并蓄。二是，我的研究写作选题是跟着兴趣走的。在音韵、方言这个框架之内，先解决若干个在脑子里盘桓多年的问题。在解决这些问题的过程中，总会有种种相关的疑难题目，联翩而至；疑难总是越解决越多，环环相扣，盘根错节；我要做的工作，有时像宰牛的庖丁，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有时像刘秀手下的将军冯异，大刀阔斧，披荆斩棘。当然，有时候也像苏粤湘蜀的绣娘，飞针走线，丝缕必较。整个过程，有点像漂流，逐浪起伏，有江湖飘荡、行云流水之乐。常见有人为完成课题任务忙得焦头烂额，唉声叹气，大有人为财死的光景，公家经费无异于嗟来之食。三是，任由好奇心驱使。不久前，有同仁称我论文所涉多是学术界难题，我答以“老军医专治疑难”。这当然是一种开玩笑的说法。关于学术研究的动机，我跟爱因斯坦的看法一样：无非是探索世界奥秘。不停探寻事物的道理，使自己从无知走向有知，其他一切均不在挂念系心范围。我本俗人，目前还没有达到这种单纯若愚的境界，还有希望自己写出的论文能够顺利发表，能够获得一些人的赞同，赢得一些人的尊敬之类的私心杂念。但是，我愿意朝着心无挂碍的方向努力。

写着写着，感觉有点像庖丁解牛之后的提刀而立，为之四顾，踌躇满志。有点飘了。但愿读者诸君忽略我的飘飘然，要像文惠君那样：看我这篇短文，得养生之道——写学术论文也不过是一种生活，少些熏心利欲，便会变成一桩有趣快乐的事情。

本文已分三次刊发于《澳门日报》副刊《新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