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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止电信网络诈骗是一场对抗疲劳的战争。在反诈骗的一线,冯涛和阿言每天都会拨打400个宣传电话,派出所民警李剑飞像贪吃蛇一样走遍70000常住人口的辖区,一遍又一遍宣传防骗知识。可求助电话里,受害人的啜泣仍不间断。
骗子揣摩着猎物,警方抓捕着犯罪分子,如同巨大网络世界里的迷藏。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在受害人落入圈套之前,阻止他们。一群阿里安全的技术宅试图与反诈骗的公安机关联合,并做点什么。
骗子,无孔不入
806房装着棕色防盗门,门口什么都没有,和其他住户鞋柜、杂物堆满过道相比,这家干净得有点过分。防盗窗关着,上面夹着一捆艾草一样的绿色植物。
这天是2021年五一假期后的第一天。送完刚刚上学的孩子,9点,本应该是吕倩上班的时间。但她没有出门,关紧了门窗,窗帘拉着。在厨房的灶台边,吕倩轻轻拧开了煤气的旋钮。她拍图发给微信备注为“老公”的男人,求他把钱还给自己。
对方回复“明天”。吕倩把煤气软管拆下,蜷缩在了浅绿色的布制沙发里,然后闭上眼睛。
柜子上放着刚买的尤加利叶和开着的粉色玫瑰。一天前,吕倩还沉浸在遇到了“完美男友”的喜悦里,一次又一次地往他们共同的投资平台账户里转账,五万,十万,四十万,直到三百万。
男人名叫“顺其自然”。5月1号,吕倩在交友软件上加了他,对方夸她“年轻”。吕倩40岁,离婚后一个人带着孩子,一直想给孩子好的生活,去年做生意被前男友骗了500万后,她开始对所有的男性保持警惕,可是这个男人看起来不太一样。
“顺其自然”45岁,不那么帅,但是穿着得体,身材较高。从事服装行业,成熟,稳重,经常在朋友圈发请客和出差的照片。通过聊天,吕倩得知对方叫方治,离异,这些年忙于事业,没怎么顾及情感问题。方治每天会主动聊天,频次恰好,总是在工作完或者要开始的时候聊几句,语调若即若离,让人觉得舒服。根据聊天,吕倩推断出他名下经营着一家公司。
情愫就在语言来往之间萌生。经历婚姻失败的吕倩在这个男人身上收获了踏实。方治的朋友圈,以及博雅的学识与谈吐,简直就是自己心里的完美伴侣。聊天第三天,吕倩把“顺其自然”备注为老公,对方称他为老婆。
吕倩陷入热恋的时候,刘雯正和“苦尽甘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巧的是,他有着和“顺其自然”相似的背景,刘雯觉得对方“认知面很广”。
有天她发现对方发朋友圈,定位在自己所在的城市,她问对方在哪里,答曰南京,明显的差错让两人有了言语上推拉的机会。看着“苦尽甘来”在微信上努力向自己解释的样子,刘雯突然有了种情侣间拌嘴的错觉。认真的解释和对话,足以让刘雯感到有趣。“苦尽甘来”很强势,刘雯感到自己被推着走。
“顺其自然”就不会这样,说话目的性很强,喜欢袒露自己,吕倩说一点,他给与的更多。吕倩觉得谈感情,是认真的。
一场典型的“杀猪盘”诈骗。平行世界里,吕倩、刘雯都是猎物,现实中,她们俩甚至住在同一个城区。
民警阿言接待了这起案件,阿言说,骗子以公开的聊天软件为平台,从App就开始划分人群,女性从年龄段划分,从大到小的排位应该为:QQ、陌陌、探探、小红书、积木(阿言所在辖区是这样)。有的App女性人群比较年轻,个性鲜明,讲话直接;有的偏中年,想法保守一些;有的是少妇群体比较集中,她们想法比较多,追求小资生活。
骗子根据这样的逻辑,在不同的平台上包装成不同的男性。在前期的信息交流中,方治们迅速摸清了吕倩和刘雯的家庭背景和性格,并且在沟通中不断调整自己的性格,以匹配受害人的理想型。而要做到对受害者的精确“打击”,除了一些所谓的“聊天秘籍”之外,极有可能,吕倩们面对的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他们在电话的那头,不断地由有各方面特长的人提出话题,接过话题,延伸话题,推进情感。
“这就像一个人工AI,你被套进去就很难出来。”阿言说。
之后的几天里,吕倩变成了“提款机”,不断地往方治推荐的投资平台加投,5月3到5月5三天,吕倩向客服提供的账户里分13次打入5万到70万不等的资金。
5号晚上,吕倩打了最后一笔,813527.8元,这是她最后的积蓄,有零有整,她中国银行的卡里终于归零了,她用光了家里的钱,又挪用了公司的钱,把钱和希望都交给了方治,盼望着能收获幸福。这一切家人都蒙在鼓里,妹妹只知道她最近有些失眠,当天晚上本该接孩子的她突然出门,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干了什么。
危机之时,当地警方联手阿里安全快速出击,挽救了被骗的自杀女子。方治看到吕倩要自杀的照片后,把消息发给了和吕倩在同一个城市的刘雯和另一个姑娘,说辞是“一个欠了自己一大笔钱的女人想不开。”
那天,她们才发现“顺其自然”、“苦尽甘来”、方治是同一个人,或者说,都是同一个账号。
反击,预警追踪
狙击电信网络诈骗的复杂性在于,藏在数字讯号里捕猎者的眼神,就笼罩在你身边看不见的空间里,本质上,这只能是一场追击战,而非正面对抗。阿言和同事们意识到,抓,是抓不完的。2020年6月到2021年5月,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反诈中心收到了8000多起诈骗警情。
每一起诈骗报警,警方都要面对隐藏甚密的团伙,顺藤摸瓜到最后,线索往往消失于某个境外的IP地址。偶尔截住犯罪份子转移的赃款,也只能挽回零星损失。而另一方面,犯罪分子的骗术版本却在不断更迭,甚至,他们还结合技术发展出精准推送的“获客模式”,无孔不入。作为民警,阿言收到过冒充自己领导的诈骗电话。
追击投入的效果不明显,那么在骗子露出尾巴的刹那或者更早的时候,吹响警告的哨子,是不是更有效果?阿言鏖战电信网络诈骗的同时,也在研究反诈骗的技术解决方案。他们拆解全国各地发生的新的诈骗案件,分析犯罪行为特点,通过筛选,可疑风险的数量大幅下降,可仍是庞大数字。
时间成为一个关键量。诈骗行为发生需要以信任为基础,而信任需要时间去建立。阿言发现,在各种“法院通知”、“领导借款”、“老公转账”诈骗套路中,许多电话一打通就被机智的当事人挂掉了,时间很短,只有时间长的通话,意味着犯罪分子和当事人进行了充分的沟通,并极有可能在这个过程中获取信任,骗取钱财。
信任,最低建立的时间是500秒。
一个人在60秒里加上语气和停顿会说100到150个字,在这500秒里,骗子大概占据了360秒,会说600到750个字,刚好可以编织一个故事。对于大多数骗局来说,前30到60秒决定着“成功”的大部分,那些稍有迟疑的猎物就会陷入持续递进的后440秒,这是一个拉锯战,猎物游离,被推入,再游离,再被推入。之后深陷。
怎么让受害人知道自己正在受骗,尤其在接听诈骗电话、警方无法介入的时候,闪信弹窗显示就成了救命版的信息推送,不需要接电话和点开短信,劝阻信息在手机屏幕上直接显示。
为了叫醒被“洗脑”的受害人,还需要有一个专门的号码,来区分李逵和“李鬼”。公安部会同工信部等部门和互联网企业,在开展技术反制和预警劝阻工作的基础上,联合阿里推出“钱盾反诈机器人”。
依托反诈机器人智能语音交互与实时通话处理能力,警方可以对十几种典型电信网络诈骗场景下的受害人发起主动保护,并使用96110“公安反诈专号”作为外呼号码透出,提升反诈劝阻成功率。阿里安全程序员刘成新和同事们为了确保这个来电显示字段不会被纂改、盗用,加入了高等级的技术保护措施。
确定高危通话后,除了线上弹窗预警,系统会将信息推给阿言这样的一线民警,然后,再由民警直接进行线下干预。顺利的话,在受害人按下转账密码的前一刻,就可以狙击骗子。面对海量诈骗电话,地方警方人力紧张时,智能“反诈机器人”派上了用场,代替民警和受害人即时联系,自动分析诈骗场景,进行深度沟通,提高预警效率。
这是一场技术和人相互配合,共同和时间赛跑的旅程。 系统上线后,很快就与阿言的工作建立起了联系。
林童童是一名白领,工作时一通外地电话打断了她的平静。电话那头,一位东北口音的“警察”一字不差地报出她的身份证号、银行卡号。“你的账号涉嫌一起非法洗钱案,电话正在录音,需要你配合。”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听着,“警察”一直在讲一桩听起来很麻烦的案子,不断询问她信息是否正确。
“人我不认识,号码是我的,你别套我话。”林童童强撑着反驳。
“什么叫我套你话?警方套你话?”声调一下提高,强调只需要正面回答问题。那口吻,完全就是一场审讯,极其严肃,不断质疑为什么林童童的银行卡在海南被使用和洗钱,顺便解释着什么叫“洗钱”。
对方最后抛下一句,冰冷到斩钉截铁。“如果确认,会给你本人带来7—17年的刑期。”林童童拿着纸笔,颤抖着记录着这些她从来都不知道的地名、人名、电话号码、案件编号。她吓哭了,也全都相信了。
就在林童童全面崩溃,假警察和林童童通话的时候,真警察也在忙着联系林童童,鉴于电话已经持续十几分钟,他们判断受害人这时已经“中招”。
但是骗子一直占据电话,根本打不通,怎么办?阿言说,还有的骗子会诱导受害人设置为呼叫转移,这时只能开启下一步程序,从搜索库里联系受害人的家属和同事,马上开始行动。
那边,对话还在继续。“那怎么解决?”林童童轻声问。
“必须两小时内到海口市公安局说明情况。”林童童身处浙江,如何过去?她开始着急。
正常的剧本是“警察”“好心”转接“公安局电话”,套出林童童的银行卡密码或把钱转移到“安全账号”。但林童童很幸运,就在电话转接的夹缝里,真警察终于插了进去,这时未接电话已经有十几个了。听到“刚才的是骗子,不要相信”后,林童童一时不敢确定,反复确认终于放下心那瞬间,她大哭一场。
都是套路。所有故事里,受害者的猝不及防,背后永远是瞄准人心弱点的设计。阿言说,这种案子,骗子就是要在最短时间营造压迫性氛围,扰乱正常人的思考,从而没办法判断骗局的逻辑漏洞。再利用受害人的自我保护本能,一步步顺着自己的意图行进。
其实,很多受害人挂断电话之后,稍加反应就能意识到刚才被骗了,但骗子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重点是,人在最紧张的时候,同时也是最闭耳塞听的时候。
有时,预警系统准确预警,受害人也不是都能敏锐地逃脱骗局。警方就需要线下和家属一起共同干预。
阿言的同事李剑飞上门劝阻刘老太的时候,这位年近七十的老人把自己反锁在了家里,拒不对话。因为电话那头的“刑警”宣称这是“机密”,谁都不能知道。这是一个和林童童一模一样的故事模版,只不过地点换成了上海。
刘老太精神高度紧张,怎么仅有的银行卡突然地变成了“赃物”?她精神高度集中,沉浸在与假警察的对话中,长达40多分钟,甚至,都没有注意到防盗门穿着警服敲门的李剑飞。
直到老太的三个儿子、丈夫和亲戚得到通知赶回来,一屋子的人劝说她不要相信骗子。刘老太喃喃自语“他说查出来要坐牢的啊”,然后颤巍巍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给自己儿子看,上面是她记下来的不知道含义的一串串数字。儿子一把抢过,把那张撕成了碎片。
为了防止骗子再次给刘老太打电话,李剑飞让老太的儿子偷偷把手机设置成了飞行模式。他知道,过了这天,骗子大概率不会再骚扰这位老人了。至少,这次线上线下配合,大家一起赶在了骗子前头。
反诈,难点在人
技术在提升,从早期的几小时的预警延迟,到一些案例只有十几分钟甚至即时研判;系统预警的准确率还在提升,也不仅仅以时间作为单一判断依据。成效是显著的,和去年相比,小城诈骗案件发案率出现了下降。
为了更好地提升反诈效率,阿里安全程序员刘成新和同事们又推出了“钉钉反诈”,联动各地反诈中心的民警,基于钉钉企业组织架构实现反诈内容精准化推送,包含了反诈答题、防骗课堂、警情通报等功能。
在刘成新看来,这一模式将反诈的内容宣导和考评实现了网格化精准管理,即使远在外地的人员,也能第一时间参与当地公安的实时反诈,向成员推送警情案例提醒;对反诈考题的学习情况能实时反馈;针对辖区人群实施预警保护,对正在发生欺诈的场景,触发对反诈民警的提醒通知,及时拦截欺诈案件。
另一方面,看起来这是一场针对网络和电信的技术战争,但实际上,是一场人性的战争,难的是“人”。
没人愿意承认自己“蠢”。早期的反诈工作十分艰难,一方面,大部分人不认为自己会“愚蠢”到被骗而拒绝配合,另一方面,宣传员也有着对受害人有着不能理解和共情的心理鸿沟。
阿言说,不少人接到诈骗电话后又接到反诈电话,会直接暴躁,反过来骂警察。他笑一笑,这些谩骂本来是留给真正的骗子的。他们都得经历从“血气方刚”到“心如止水”的过程。
他有时候甚至想,反诈中心的回访电话要都是“接通,立即挂断”就好了,只要对陌生电话免疫了,拒绝对话了,至少电信诈骗就无处可走了。
无力感也是时常要习惯的体验。有些瘦弱的90后冯涛,原来是片警,被抽调到反诈中心后,负责银行账户的止付工作(受害人报警后,可以申请48小时对打入银行账户的短暂冻结)。
有时候他比受害人还急,“拿出银行卡,四位四位说清楚卡号。”快一点,再快一点,早冻结几秒钟的时间,可能钱款就能追的回来,节省的几秒钟,可能就会挽救一家四口一辈子的积蓄。
有次一个受害人把钱打到了骗子希腊银行的账号,他费尽心思搞清楚了账号,突然发现,对于国外银行,自己无能为力。
线下也难,总有人心存侥幸。有的男性在遭遇“裸聊”诈骗后,李剑飞和同伴及时上门劝阻,对方连连说“知道了,这是骗子”。当天晚上,还是臊眉耷眼的到派出所报警:给对方转了6万。搞得李剑飞哭笑不得。原来男子思来想去,觉得这事儿不太体面,万一被家人发现影响不好,还是试着破财消灾。结果,财破了。
好的迹象也在慢慢生发。李剑飞经过了一次又一次挨家挨户的宣传走访后,在刘老太出警的那次,欣喜的注意到,周围看热闹的邻居开始主动地问民警索要反诈宣传页了。没有人再看着手机嘲笑为什么上海的一个退休教授被骗了几百万,也很少有人再朝着受害人的门指指点点。
这是他和同事像贪吃蛇一样走遍70000常住人口的辖区,对疲惫回家的人们进行宣讲最希望看到的,反诈宣传的难处,从根子上,就是大部分人不认为自己会“愚蠢”到被骗而拒绝配合。他也在思考,像刘老太这样看似儿女双全的家庭里,是不是存在对于老年人的关心有所疏忽的问题?
李剑飞决定在接下来的走访中好好和老人们聊聊。只是很少有人关注受害人留下的创伤,案件发生后,受害人往往会被周围人冠上“愚蠢”的标签,在心理上羞愧得无地自容,就会极力掩饰自己的行为,还会有其他反应。
林童童还没从那通恐怖电话里恢复过来,遇到不认识的电话立刻警惕,犹豫很久才接,她要做好面对危险的所有准备,精神上,包括气势上。但是一提到“警方”就会有些失控,变得非常急躁。
救了吕倩的刘雯后来时常会想,如果不是自己生活太过困窘,很可能也会陷入方治设置的陷阱。她是药厂女工,负责药品的包装,每个月只能拿到三四千。常常从下午3点到凌晨12点,穿着白色的无菌服在房间里不停地把一板一板的胶囊装进纸盒里。车间很吵,和方治小小的“争吵”是枯燥的一天唯一的亮点。
33岁的刘雯从初中就辍学了,山坳里的家只能供养一个孩子,学习成绩很好的哥哥自然成了唯一的选择,她很为哥哥自豪。后来她喜欢把自己做菜的视频放到网上,有人喜欢看,那部用来拍摄的手机还是哥哥买的。
她只是朴素的有点崇拜一个见多识广的中年人。她不断地重复骗子“认知很好”,和他说话会学到很多。
五一的那天,方治殷勤地问刘雯在干吗,她回:“在端盘子。”是真的,为了还债,她利用工厂休息的时间到镇里的酒店打工,一天能拿一百块。
方治回:“滚。”
刘雯没有拉黑危险的方治,依然装作不知情继续和他聊天。她小声地说,希望有一天对方能够“良心发现”,把钱还给可怜的吕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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