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民五术”：一桩学术冤案

网上流传的“驭民五术”，是强加给商鞅和《商君书》的、典型的学术栽赃，就像是一种思想病毒。

任何观点，包括这个“驭民五术”在内，都会有一个产生、流传、流变，并最终产生影响的过程。思想界的错误观念谬种流传，就像是医学界的传染病一样，贻害无穷。追寻来龙去脉的这个过程，有点类似于传染病防治中的通过流调发现“零号病人”。找到源头，推究其产生的缘由，对于理解商鞅、解读《商君书》，甚至是理解我们的学术传统都有重要意义。所以，追寻《商君书》“驭民五术”的起源，便成为本人“重新解读《商君书》”任务的一部分。

本文是第一部分，阐释问题的由来。

“驭民五术”：一桩学术冤案

关于商鞅和《商君书》，民间的印象不大好。不知道商鞅这个名字的就罢了，知道这个名字的，恐怕很多人都有这个感觉。这种感觉从哪里来的？如果你恰好在读这篇文章，恰好对商鞅和《商君书》观感不良，那么请扪心自问一下：你的这种感觉从哪里来的？或者，再深究一下：你是受谁的影响？答案恐怕是：道听途说。再具体一点，恐怕是：网上。

网上流传着一种叫做“驭民五术”的“理论”（之所以给理论打个引号，是因为制造“驭民五术”这个词的人，在我看来是对理论的亵渎）：壹民、贫民、弱民、辱民、疲民。这套君主驾驭臣民的帝王统治之术，据说出自《商君书》，是商鞅留给后世“封建集权统治”的思想“遗产”。在百度搜索“驭民五术原文”，可以得到7万多条结果，从中我们可以找到所谓 “驭民五术”的内容，如下：

1，壹民：统一思想。

2，弱民：国强民弱，治国之道，务在弱民。

3，疲民：为民寻事，疲于奔命，使民无瑕顾及他事。

4，辱民：一是无自尊自信；二是唆之相互检举揭发，终日生活于恐惧氛围中。

5，贫民：除了生活必须，剥夺余银余财（即通货膨胀或狂印钞票）；人穷志短。

五者若不灵，杀之。

很多传播“驭民五术”的文章中，还有对“驭民五术”这个五个要点的进一步解读。比如最后一句话“五者若不灵，杀之”，特别恐怖，令人不寒而栗，后背冒凉气。有人解释为：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封杀。可以不让他发声，想办法控制住。实在不行就让他消失。”可以想象，读了这个“驭民五术”之后，人们对商鞅和《商君书》是何种观感。

百度中含有上述内容的搜索结果中，传播这些信息者大多以“读史使人明智”暗示读者，要多了解历史知识。提示读者，电视剧里那个搞改革的商鞅，还写了本书叫做《商君书》，然后以解读的名义推出“驭民五术”进行解惑答疑，要求读者认清商鞅的真面目。

比较微妙的是，这些传播者还把读者代入到当代的企业（或单位）的管理中，与现实对接，在“老板-员工”的框架中进一步阐发这个“驭民五术”，将其与企业老板控制、盘剥、压榨员工的管理术挂钩。把黑心企业主与“驭民五术”勾连，“驭民五术”摇身一变就成了企业PUA术。阅读的既视感就更强烈了。被代入现实场景的读者，如果恰恰是这个遭遇，可能会突然醒悟起来：哇，我的遭遇原来是商鞅在作祟！这个商鞅，真TMD的该死！

传播“驭民五术”的那些文章，多数都在文中强调了商鞅“作法自毙”的悲惨下场。司马迁在《史记·商君列传》里面对商鞅之死的评价是：秦人不怜。其实就是借秦人的口说自己的话：商鞅之死，纯属活该，自作自受！这个思维模式在当代网络世界中也是隐约可辨。部分以唾骂商鞅和《商君书》为引流手段的自媒体，在标题里面就说商鞅“遗臭万年”。看到这种信息的读者，如果结合自己的遭遇，心情可想而知。一个恶魔的形象逐渐饱满起来。

可见，这个古代帝王视若珍宝，而在现代人眼中邪恶无比的“驭民五术”，是《商君书》在当代恶名远扬的强力推手，是商鞅在当代中国仍然遭受部分国民唾骂的缘由之一。

问题是：“驭民五术”出自《商君书》，这种说法成立吗？

跟着节奏骂商鞅的读者可能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或者说，这问题对很多人来说并不重要。但是，对于客观的评价商鞅和《商君书》来说，却至关重要。

直觉告诉我，这个“驭民五术”不可能是商鞅的“发明”。

常识是：用这样的“驭民五术”来管理国家、管理企业不是要作死的节奏吗？有一种电器叫做“热得快”，有一种管理可以叫做“死得快”。这个“驭民五术”是典型的死得快！

思考问题不能脱离常识，“驭民五术”显然背离常识。众所周知，商鞅作为一名改革家，他是为秦国提供“富国强兵”之术的，怎么会炮制这种“死得快”之术协助秦孝公执政？秦孝公是个傻子吗？秦孝公是战国时代的有为君主之一，可以称得上为“明君”啊。秦孝公不可能接受这种歪理邪说。因为“术”是理论化的智慧成果，能够称得上“术”的，不是让人凭着冲动和干劲盲目的瞎搞，而是让人有计划、有步骤的实现某种目标。请问：这个目标会是死得快吗？简直太荒谬了。

即便是当代社会，不管是私营企业、国营企业，还是股份制企业，如果管理者稍微有点头脑，会采用这种“死得快”方法去管理企业？！不错，在很多公司、企业里面，确实存在着某种管理上的PUA现象，但是，这种企业大多是在起步、初创阶段，企业处于粗放管理之中，还没有进入到精细化管理的层次；另一方面，这种企业会是在某种成熟的理论指导下进行的吗？企业老板绝大多数恐怕还没有考虑“管理技术”问题。如果企业做到一定规模了，想着进一步发展，企业老板除非是疯了，否则不会采取这种死得快的PUA方式，这种方式是典型的零和博弈，甚至根本就不配称为管理“方式”。

通读《商君书》，其中根本就没有“驭民五术”这种说法，连“驭民”这个词都没有。

《商君书》里面的措辞，是“使民”、“治民”，强调的是“使民之道”、“治民之要”，有“愚民、贫民、弱民、辱民”等字眼。《商君书》里的“使民之道”、“治民之要”，“愚民、贫民、弱民、辱民”等可以称为“胜民四法”，但是，其含义与“驭民五术”里面的含义区别很大。“胜民四法”所导向的是秦国的强大，而不是让秦国“死得快”。有人立刻会反驳说：不对，秦帝国二世而亡，不就是死得快吗？！好吧，商鞅变法到秦统一六国，中间140年时间，自秦孝公采用商鞅理论，秦政是逐步强大的，还是迅速灭亡的？

答案不问自明。

也就是说，从秦国到秦帝国，在“秦国→秦帝国”的连续体中，秦政采用的是《商君书》的“胜民四法”，而不是现代网上流传的“驭民五术”这种谬论。当秦国的最高层，运用法家包括“胜民四法”在内的治国方略统治国家的时候，秦国一步步走向强大；当秦帝国抛弃法家的统治方略统治国家的时候，秦政迅速败亡。换种说法的来说，“秦政的兴起”是因为秦国最高层很好的贯彻了法家学说，而秦政的败亡，则是因为秦帝国的最高层抛弃了法家学说。

按照“驭民五术”的传播者的说法，网上的这种“驭民五术”是历代帝王都喜好，是历朝历代帝王驾驭臣民的统治术。就算秦始皇是个傻蛋，会选择这种自杀式“驭民五术”来治理国家；那么，后世的帝王都是傻蛋，都选择这种“驭民五术”来治理国家，也就是说，两千年的集权统治，帝王将相们陷入集体癫狂？！网上的“驭民五术”这种东西，根本就不配称为“术”。商鞅以及其继承者，是在战国时代拥有大智慧之人，不可能选择这种愚蠢的统治方案。秦以后，历朝历代的帝王将相，在儒家思想的框架下，更不可能采用这种愚蠢的“驭民五术”。

这就意味着，所谓“驭民五术”其实是后世的人泡制出来的，反加在商鞅头上。对于商鞅和《商君书》来说，这是个学术冤案！

不其山人

2021.10.28

作者简介：

王林敏：副教授，法学博士。

研究方向：法哲学、法律方法论

微信号：nianlun789

Email：david7009@163.com

《商君书》是理解帝国政制的钥匙。

要理解当下，必须理解传统。要想理解传统政治，必须要理解法家；而要理解法家，首先要读商鞅和《商君书》。

对《商君书》的评价历来褒贬不一。

要想评价《商君书》，首先要读懂《商君书》；不能望文生义，甚至是恶意歪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