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1944年7月，44岁的法国飞行员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驾驶着战斗机冲上云霄，祖国被纳粹占领，他要去战斗，去接受战争的洗礼。他已经超龄8岁，这是他最后一次被允许执行任务。
几个小时后，飞机从雷达屏幕上消失。那天，他所在中队的记录中添了一行字：“圣埃克苏佩里执行法国南部高空飞行拍摄任务，未归。”
“他没有叫喊，他慢慢地倒下，甚至连声音都没有”，他笔下的《小王子》的结局成为命运的谶语，他就这样消失在茫茫苍穹中。
而此时，他的妻子龚苏萝，还在不停地给他写信：“如果我在这个星球再也见不到你了，要知道，你在上帝身边一定能找到我，等着你，无怨无悔！”
等待，是她一生的主题。
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与妻子龚苏萝
初次见面，被逼答应求婚
1927年，龚苏萝的丈夫突然去世，26岁的她成了寡妇。丈夫是阿根廷外交官，受政府之邀，她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参加亡夫的葬礼。
为了让她散散心，朋友邀请她参加一个鸡尾酒会，酒会尚未结束，她打算提前离开。正穿大衣时，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走进大厅，他径直走过来拉住她的袖子：“我才刚来，您就要走了？再呆几分钟吧。”
他一把推过来，娇小的她顿时失去平衡，像小鸟一样被关押在椅子上。跪在椅子旁，他审视着她，似乎看到了理想中的生活，“有台布，有瓜果，在椴树下散步，也许还有个女人……”
他叫安托万，受朋友之邀来参加酒会。他是南美洲邮政航空的负责人，曾经开辟了多条国际航线。飞行员的工作充满风险，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成家。
龚苏萝来自萨尔瓦多，她的美貌和中美洲风情，一下子吸引了他。27岁的他，第一次对家产生了憧憬。
情不自禁地，他握住她的手，她试图挣脱，但无济于事。
飞行员圣埃克苏佩里
不顾龚苏萝一再抗议，酒会结束时，安托万把她“劫持”到汽车上，他迫不及待要带她去飞机上看云、看星星。一路上，他绘声绘色地讲他的飞行，他的夜航，她被带进那些奇异和瑰丽，渐渐沉浸其中。
“您应该把故事写下来，您讲得那么美。”
“如果您说我讲得好，那么我会为您而写，那会是一封很长很长的信。”
五年前，安托万曾经写过一本《南线邮航》，只卖出去三本。龚苏萝的赞美，给了他重新提笔的勇气。在飞机上，他逼迫她答应求婚，否则就让大家都掉进水里。
几天后，龚苏萝收到安托万的信，信中激动地描述了飞行中遇到的暴风雨，说他回到人群中只是为了牵她的手，请求她乖乖地等他。
信的开头是“夫人，亲爱的，如果您允许的话”，落款是“您的未婚夫，如果您愿意的话”。从这封别致、美妙的情书开始，安托万正式书写《夜航》。
“您是我的花园，给我带来光明，给我结实的大地，有家的大地。我知道您会是我的妻子，我发誓。”信一封接一封，那些表白像一个童话、一场梦，让龚苏萝没有勇气逃开。
但她仍然顾虑重重，再次见面时，她忍不住追问：“托尼（安托万的昵称），您肯定想要一个终身伴侣吗？”
安托万确切地回答：“龚苏萝，我要您一生一世！”
龚苏萝
爱情是无法治愈的病
在安托万热烈追求下，龚苏萝决定嫁给他，不惜放弃外交官遗孀的丰厚抚恤金。
期待着即将到来的婚礼，他们租了房子。在小小的书房里，龚苏萝制定了游戏规则——每天必须写五六页文章，安托万才有权利出来。
他喜欢她的小把戏，在甜蜜的牢笼里，继续书写《夜航》。爱成为动力，他想给她一个有名望的姓氏，就像她的外交官亡夫一样，所以他要努力拼搏。
然而，爱情关乎激情，婚姻却关乎家庭。安托万出身没落贵族家庭，得知他要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母亲施加了压力。到市政厅登记结婚时，他临场退缩了，像个孩子一样大哭：“我不能在远离家庭的地方结婚……”
失望之余，龚苏萝独自登上去法国的轮船。可是刚到巴黎，安托万的电话就追踪而至，有时甚至一天几个。当他说分离令他发疯时，龚苏萝让步了。
1931年4月，在一个古老的城堡里，他们举行了婚礼。他要求她忘掉亡夫，不许她去见亡夫的朋友。为了他，她情愿失去一切。
婚礼
婚后，飞行和写作成为安托万的全部，每次他飞走后，龚苏萝就开始无尽地等待，紧张和担忧导致了失眠症。因为聚少离多，她为他刻了一座雕像，就放在花园里，以便随时和他“见面”。
飞行归来，安托万安静地写作，每完成几页，就读给龚苏萝听。她茂盛的文思令他灵感勃发，她讲的萨尔瓦多故事也让他深深着迷，他常常要求她：“给我讲……”
“做飞行员的妻子，是一份职业；做作家的妻子，更是一份圣职。”在她监督下，《夜航》终于完成了。不久，这部作品荣获费米纳奖。
祝贺和赞美接踵而来，美丽的女崇拜者疯狂簇拥着安托万，回到家，袖子上全是口红。
没有单独时间，没有二人午餐，他收获了掌声、鲜花和荣光，而龚苏萝，只有寂寞、失眠与泪水。
安托万沉迷在温柔乡里，他不再飞行，不再写作，既不擅理财，又大方过度。随着失业，钱成为噩梦，争吵随之而来。
1936年1月，为了获得一笔奖金，安托万和一名机械师试图创造巴黎到西贡的直飞记录。带着龚苏萝煮好的黑咖啡，他起飞了。此行充满危险，等待，几乎让龚苏萝发疯。第三天，报纸上刊出了失踪消息。
正绝望时，电话响了，是安托万！
“我还活着！”他的声音传来，她泪流满面哭泣不止：“他活着，他活着，这是我唯一想知道的……”
后来，他给她讲了那天发生的事：“当我在星星中间，当我看见远处一团火光，我对自己说，这是我的小龚苏萝。我向你保证，我会朝着这团火光飞过来的。”
不可否认，是龚苏萝，给了他求生的力量。他的大手抚摸过她的额头时，她顿时忘掉了曾经的不快。爱情像无法治愈的病，可她宁愿在里面沉浮。
龚苏萝与安托万的雕像
一个人的独角戏
然而，安托万很快故态复萌。有一天，在他的衬衫口袋里，龚苏萝发现了有熏香的信。上面是他的笔迹，那个“亲爱的”，不是她。
身上有什么东西碎了，无法修补。她的西班牙血统开始燃烧，她愤怒、仇恨、暴躁，后来，她逃到朋友的单身公寓里痛快地哭泣。睡眠，再次远离了她。
爱情的光芒黯淡了，安托万继续周旋在他的“心肝宝贝”们中间，有时把龚苏萝丢在医院不闻不问，有时突然把她撇在阿拉伯人中间独自离去。
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他亲手给她的，是尖刀和匕首，一不小心就自己出鞘。
龚苏萝决定离开，她想回到萨尔瓦多，让故乡的玫瑰花、棕榈树和炽热的火山安慰自己。可是安托万，又像个孩子一样恳求她：“等我六个月，就小小的六个月。我需要你，要回我吧，否则我就死了！”
她留下来了，对他，耐心没有底线。可惜，夜空中的王子从未长大，一切照旧。
六个月后，龚苏萝毅然登上轮船。然而，命运注定了纠缠和撕扯，航行未结束，十几封电报已到船上：“飞机在危地马拉坠毁，圣埃克苏佩里垂危……”
“你丈夫三十二处骨折，十一处致命伤……”
她再次心软。在危地马拉医院，她喂他喝第一口牛奶，吃第一块面包，她把他从死亡那里救回来，让他有力量撰写《人类的大地》。
《人类的大地》获得小说大奖，成为畅销书。经济好转后，安托万帮龚苏萝在乡下租了一幢房子，他则住在巴黎的单身公寓，矛盾和裂痕，显而易见。
他的公寓，始终对她关闭。听说他病倒，她因担心去看望他时，却只看到，浴室里有一角绿色裙裾。而他，愤怒地冲她喊着：“回去，这里不是您的位置！”
二战开始，法国卷入战争，安托万像飞鸟一样去执行任务，丢下龚苏萝随着法国人逃难，流离失所。
两年后，她收到他生病的电报。而那时，他已侨居纽约。她赶去照顾他，可是，没有拥抱，没有关切的目光，隔壁房间的欢笑令她窒息。
龚苏萝提出离婚，可是面对律师，安托万甩门而去：“我才不管什么法律呢，我爱您！”他给她最深的爱，也给她最深的痛。
半年后，为避酷暑，龚苏萝在乡下找到一幢大房子。按照安托万的要求，房间的布置，和写《夜航》时一模一样。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新婚时，包括安托万的温柔。龚苏萝给了他灵感，火山、玫瑰花、那些旧日的爱与痛，不久，《小王子》诞生了。借小王子之口，他说出内心的话：“那时候我还太年轻，不知道如何去爱她。”
战争还在继续，祖国正遭受践踏，安托万为自己的安宁感到内疚，他要为祖国而战。
临行前，他答应龚苏萝会续写《小王子》，他请求她：“每天给我写两三句话，这就像是在电话里交谈，我们不会被分开，您永远是我的妻子。”
谁料这一去，他再也没有回来。龚苏萝没有眼泪，只有哀伤，安托万的呢喃一直响在耳边，于是，她开始写：“您是永恒的，我的孩子，我的丈夫，您就在我身上，像小王子，别人无法触及我们……”
“亲爱的托尼，你知道我会一生等待你，一直等到老，等到地老天荒……”
流亡美国的孤独中，她对着录音机讲，在打字机上写，在《玫瑰的回忆》这部独角戏里，一个人说光了所有的台词。
1979年，生命的契约终结，只留下爱，跨越生死。
中英文版《玫瑰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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