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思是我的大学同学,性格开朗活泼、敢爱敢恨。
开学第一天班会,她来迟了坐到我旁边,扭过头来冲我傻兮兮地干笑,算是打了招呼——不算小的脸盘、外扩的颧骨、低矮的鼻梁和快掉到脖子上的双下巴,最要命的是她那一双单眼皮小眼睛,已经完全淹没在她的肥肉之中,无影无踪。
确实是一位热情十足的同学啊。
虽然相貌稍逊,但是思思还是迅速地凭借自己的美丽灵魂,征服了班级的每一位同学。她天生就有夜莺百灵般的喉咙,开学竞选班委,她上台唱了一段《从前慢》,全票当选为文艺委员。
思思的嗓音太过美好,以至于让她在一踏入大学时,就收获了莫大的关注与热度。即使是别的系的同学,或多或少也都听说过思思。“那个中文系的唱歌很好听的同学”成了思思的外号,她并未因此高傲,依旧快乐,依旧幸福。
故事开始于那年冬天的校园歌手大赛。
思思带着我们中文系的希望,一路过关斩将杀进决赛,凭借美丽歌喉,令所有评委为之动容。就在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她会这样一路绿灯直到夺冠的时候,思思人生中最大的危机出现了。
那是和我们同届,法语专业的一个男生,姓楚。小楚颜正腿长嗓音好,五官立体而精致,自带少女小说男主光环。他也是我们大学自建校以来第一位全校公认的校草,不分年龄不分性别,是个人都会夸一句帅。
赛场如战场,场外的我们作为亲友团,紧张得不是一点半点;而台上挂帅出征的女巾帼,刀光剑影千钧一发,在使出十八般武艺之后,终于打败了校草,成为了校园歌手大赛的冠军。
其间,她不慎遗失自己的芳心,情理之中。
爱上小楚是思思最不该做的事,她为此付出了代价。
思思虽然外表憨笨,但内心比谁都玲珑剔透,她深知自己和对方的差距,可情不知所起,一发不可收拾。她想配得上心中那份烫手的爱情,于是开始减肥。
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傻姑娘,以为只要不停地在跑步机上跋涉,就能追上心爱的他。经过三个月的魔鬼锻炼,思思不仅没有掉秤,反倒练出了钢筋铁骨的肌肉腿。
于是她改变方式,开始绝食。
据她后来描述,绝食的日子是她能想象到的最恐怖的日子。人在脱离了碳水、油脂和蛋白质之后,各项机能都会出现紊乱。从最初的低血糖,到后来的胃病,她每一天都在和卡路里殊死搏斗。入冬的时候,她比所有人都最早穿上羽绒服,但还是被冻得发抖。
“我每天都要上秤看自己瘦了没有,小数点后面的波动都会让我大哭一整晚。一开始体重还会往下走,可是后来逐渐进入瓶颈期,无论怎么挨饿,都瘦不下去。我发现自己的代谢越来越慢,身体也越来越虚弱。对了,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来例假了。”
绝食最终导致她性格大变,她开始不爱与人交际,喜怒无常。大家担心她的身体,劝她放弃减肥,但她依旧拒绝吃饭,情况一天天恶化。
我一直觉得“绝食”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真是精妙得很,在那些“绝不吃饭”的日子里,可悲的女孩们靠食用自己的绝望来度日。但面包会越吃越少,绝望却越咽越多。
思思得了厌食症,被迫休学,我们都很担心她。
她一年后才复学。听说她回到学校,大家都很开心,纷纷跑去看她。重逢的画面我幻想过多次,但却没有想到,她已经变了个模样。
“我做了全身抽脂。”她朝着我傻兮兮地笑。
一时之间我有些恍惚,我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面前这个腰和腿都细了一圈的女生,却发现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
脑海中,第一天见她时的景象太过清晰,仿佛就在昨天,又仿佛就是此刻。
相比之下,活生生站在面前的思思,竟然显得那么不真实。她脸上不再有肉肉,即使是大笑的动作也不会挤出双下巴的痕迹。瘦下来之后整个人看着清秀了不少。但不知为何,我觉得她笑容中夹杂了一丝苦涩。
我开始怀念之前那个五官淹没在肉脸之中的胖女孩。
“瘦下来就好,你这样真漂亮。”朋友们安慰她。
她抱着我们,说好想我们,我们也哼哼哈哈地说好想她。
在我们上大学的那个时候,整容还不像今天这么普遍,听说谁做了全身抽脂,大家第一反应就是去围观这个“妖精”。
“哎,这个是不是中文系那个整容的啊?”
“对对对,就是她,咦,她不是全身都抽脂了吗,我看也没瘦多少啊。”
“丑人多作怪呗。”
思思从“那个中文系唱歌很好听的女同学”,一下变成了“那个中文系的整容女”,称号不同,热度依旧。
回校之后,她和我们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自习。一切都和最初一样,但我们都心知肚明,这并不相同。
平静的日子大概持续了半年,思思以家事为由再次请假,我们打电话问候,她却说家中无事。
三个月后,她回来了,多了宽宽的双眼皮和高高的大鼻梁。
她又跑去整容了。
我们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嫌弃得很。我们觉得,如果说她第一次整容,是厌食症导致的无奈之举,那么这第二次,完全就是心理扭曲的自讨苦吃——花钱请别人去拿刀割你,会有什么好处。
以我之见,她不需要整容,她需要整整心。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医疗手段确实可以人为增加颜值。虽然全校风言风语,说的大多是酸话坏话,但思思的美也逐渐为大家所发现。明面上好像一致抵制整容女,但私底下已经有不少男生开始对思思蠢蠢欲动。
我以为思思会拒绝他们,因为我知道,她心里一直还记挂着那个人。
但思思没有。
她选了一个我们都不太看好的男生,那男生仗着自己家有点小钱,对谁都很蛮横无礼。但思思好像挺喜欢他,她和他在一起,他就给她买限定款的口红。
在当时那个大家还都不怎么了解奢侈品的年纪里,思思已经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个宝格丽包包。那就是男友送她的。
她从来不和我们说这些礼物有多贵重,在我们吐槽她男朋友有多丑有多差的时候从不争辩,在我们拿她的大牌口红乱涂乱画的时候,也从不制止。
她一直很忧郁地赖在我们身边,即使她清楚,我们也曾在她背后,偷偷喊过“整容女”,但她从不和我们提及这些。
后来,我逐渐明白,她是在用她的隐忍,交换我们对她“一团和气”的友情。
不久,思思和她的富二代男友分手,又找了一个侧脸特别像小楚的男生。
作为颜狗,我们都蛮喜欢这个男的,于是她男友就成为了大家闲聊的主要话题。
后来,只是聊天都不够过瘾了,我们就撺掇思思带着男友来和我们一起玩。
思思是不愿意的,但迫于我们的央求,她也很为难地照做。有个女生瞒着思思留了男生的联系方式,再后来,这个女孩竟然跑去告密,说思思是整容女。
男生听了以后,觉得被欺骗了,甩了思思。
那个女孩,敷衍地道了歉后,光速地和思思“前男友”在一起了。
思思没生她的气,看上去相安无事。
只是她后来就一直也没找男朋友,而是天天出去。有时候是打工,有时候是整容。
我们知道她压力挺大的,听说因为整容,家里借了好多钱,爸妈也离婚了。大家劝她悬崖勒马,但她似乎越整越上瘾,欠下的钱也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我们很少聊整容这个话题,有一次忘了是什么话茬,提起了这事。朋友就起哄,要思思讲讲整容是怎么回事。她挠挠头,想了半天,开口道:
“一开始,我走投无路,为了治好自己的厌食症,选择通过整容来提高自信。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上手术台,我特别害怕。
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白白的灯光打在我脸上,我觉得手术台好硬好窄,冰凉冰凉的,而自己就像案板上的猪肉,等着被人屠宰切割。
我做了全身麻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妈妈守在我旁边。我想告诉她我渴了,张嘴却吐了一床,我当时觉得自己真的可怜到了极点。
最初,我特别在意别人议论我,但我清楚,如果不主动承认,他们只会说得更过分。所以,我一见到大家,就告诉了你们实话。
我原本以为,只要我变漂亮了,再回到大家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我发现并不是这样,还是会有人嘲笑你,你也还是配不上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你越是不甘心,就越像个跳梁小丑一样滑稽。
有人说开刀整容很可怕,我原本也这样认为。但随着自己一天天长大,见多了生活中的人情冷暖,我反倒觉得手术室挺让人安心的——只有在手术台上的我,那个真实但丑陋的我,是不会被医生嘲笑的……”
一转眼,大学四年过去,我们终将挥别彼此、各奔东西。
思思去了遥远的南方,而我和大部分同学一样继续留在北方。大家有的工作,有的考研,偶尔在网上联系,给对方的朋友圈点赞。
思思从来不发朋友圈,所以毕业之后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没有人知道。直到在前几天的一次同学聚会,我们又碰面了。
她和大学谈的第一个男朋友走到了一起,就是那个一直被我们嘲笑丑、没礼貌、学习差,却愿意管妈妈要钱,给女友买宝格丽包包的男生。
当时,思思欠了一屁股债,去南方就是为了躲避讨债公司的骚扰。这些年,她辗转好多城市,拼命攒钱还债,最终在现在定居的城市,重遇这个男生。
“他帮我还完了我欠的最后一笔债,我们下个月打算结婚了。”思思和我们说,“我垫了假体,做不出来太丰富的表情,但是,我真的挺高兴的。”
我坐在斜对面看着她。这是一个有着欧式芭比眼、混血高鼻梁、饱满苹果肌和锥子尖下巴的瘦削女人。她一身珠光宝气,衣服和鞋子都是大牌当季的最新款。
我听见有人在旁边嘀咕“网红脸”,这话不假,因为她基本已经整容整到面部全非的地步了。但神奇的是,我竟莫名觉得她看上去很熟悉。
我又想起第一天见她时,她傻兮兮的笑脸。抬头看着端坐在远处微笑的女人,脑海中的画面和眼前的人逐渐重合,一样的美丽可爱,一样的幸福快乐。
或许是我直勾勾地盯着思思太久了,她于是放下手里的酒杯,挪到我旁边。我心里五味杂陈,拉住她的手,一时无话。
思思开玩笑,说她的手是没整过的,随便揉。我不争气地被她逗笑,说:“你再给我唱首歌吧。”
她愣了一下,说,好。
还是那首《从前慢》:“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
我忽然明白,只要你发自内心的快乐,谁说整容后,不能是你最美的模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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