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再传弟子-少白汤发周谈：许麟庐爷爷的和平画店是否又开锣

2011年8月9日 18：30 许麟庐爷爷走了，怹会不会在另一世界见到怹最爱的二哥呢？会不会在那个世界和老朋友们相聚再次唱起西皮二黄呢？

许麟庐爷爷和我爷爷李公苦禅先生是白石门下的师兄弟，怹们不仅是师兄弟，更是最亲密的朋友，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

李苦禅作品《群鹰图》

许爷爷是在1945年我爷爷于天津举办画展时认识的，怹们二位一见如故，聊得秉烛同塌，难分难舍，遂即拜了金兰兄弟。结拜后，许爷爷带我爷爷回家，我爷爷见到许家二老便跪，只将怹们当自己的父母一般看待。这事在我爷爷作古后许爷爷常常念叨。

许爷爷早年师从溥心畬先生，后来爱上大写意花鸟。一天，许爷爷对我爷爷说想拜师白石老人，可那时白石老人已耄耋之年几乎不收徒弟了。我爷爷听了后马上将许爷爷力荐给齐白石老老爷爷，老人看许爷爷的画很欣赏这青年的才华和对艺术的执着追求，见其人是性情率真、人品端正，齐先生就欣然将许麟庐爷爷收于门下，怹就成为了齐白石先生入室弟子中的关门老徒弟。

我爷爷是白石老人的开门大弟子，许麟庐爷爷是白石老人的关门大弟子，这一首一尾两位弟子是白石老人极为喜爱的，一是三人志同道合，最重人格，二是怹们都对中国大写意绘画充满信心和创作激情，而且怹们还都是戏迷。

许爷爷唱老生，我爷爷曾拜师尚和玉先生工大武生，白石老人是梅大爷的超级忠实粉丝。记得齐良迟爷爷曾回忆道：“白石老人年岁大了，不能出门了，苦禅师哥和许麟庐就常到家里给白石老人唱戏，唱得很洪亮。白石老人听了很高兴，这样弟子们就觉得尽了心了。”

许麟庐作品《菊花小鸟图》

许爷爷的的父亲是大商人，家中很富有，可是许爷爷对家里的生意不闻不问，成天醉心唱戏、画画、古玩。不仅如此，怹偶尔做了个生意还赔了个一塌糊涂——许奶奶说过：“他（许爷爷）要是做生意，我们家的茶锅茶碗都得赔出去。”其实，许爷爷还不是那么不会做生意的。许爷爷的父亲许老爷爷看许麟庐爷爷一天到晚不是唱戏就是画画，担忧这儿子以后的营生，便给许爷爷买了些磨面机器，让怹在北京开个面粉厂。面粉厂就开在今天荣宝斋附近，晒麦子就在东大地。要说卖面粉是好做的生意，哪家不吃面呢？可是许爷爷和我爷爷成天在面粉厂里喝酒、唱戏、画画，一晚上能画一刀纸（100张200CMX70CM左右的宣纸）。

一天，老哥俩在屋里画画，外面下大雨都不知道。伙计跑进来说：“许老板！下雨啦！咱那麦子还在外面呢！”听了这话，我爷爷和许爷爷赶紧跑到东大地和伙计们一起收麦子，结果麦子和人都成落汤鸡了。

面粉厂是干不下去了，机器卖了废铁，许老爷爷更着急了，不知这儿子以后怎么生活。那时候的中国基本没有专门的画店，字画生意都是在南纸店或者一些古董铺里交易，于是我爷爷和许爷爷想出来一个点子——开画店。开画店，卖谁的作品呢？那时候白石老人画已经享誉海内外，师兄弟就打算给老师开个专卖店，这样白石老人不用在家中和那些买画的人说价钱，也有个宽敞的大画室。白石老人那时候是绝不在外面画画的，师兄弟不知道师父是不是能答应，就试探着恭恭敬敬地将这点子对白石老人说了。没想到老人很高兴，如此，和平画店诞生了。许奶奶回忆说过：“那时候好多人都知道齐白石，可是没见过齐白石，听说齐白石在和平画店画画就都跑来参观白胡子老头儿画画，每天窗户外面都扒着好些人。”

许麟庐作品《荔枝水仙图》

画店是热闹了，可是买纸能赚钱吗？许老爷爷在家里一边寻思，一边犯愁。白石老人的作品在许爷爷的细心经营下比之以前价钱高了不少，当许爷爷和我爷爷拿着白花花的现大洋给许老爷爷看时，我爷爷说：“您老别着急了，您看这不是赚钱了吗？”老人困惑了半天说：“这纸比面可贵多了啊。”

许爷爷的和平画店不仅只出售白石老人的作品，因为许爷爷和我爷爷都是特别喜爱文物收藏的，是鉴定方面的行家里手。后来国家博物馆珍藏的很多国宝级的作品都是许爷爷走遍大江南北收集来的，甚至夏衍先生就干脆把自己的存折放在和平画店，让许爷爷看有好东西便给怹留下，钱直接从工资折子里扣就是了。

和平画店不仅仅是画店也是当时中国最为兴盛的文化沙龙。和平画店二层每天都是高朋满座，当时中国各界雅客但凡叫得出名号的画家、商人、名伶、政治家、文学家、哲学家几乎都光顾过和平画店二层。

和平画店还有一大特色——每天下午3：00就不做生意了，上板子关门，唱戏。来唱戏的有银行家、画家、作家等等，还有捡破烂的、削牙签的、掏粪的、买鸡子的，怹们因为爱戏走到一起，那时候李可染先生拉胡琴，张君秋先生清唱的场景都是常见的。因而爱和平画店的人一大部分都是爱戏的。我奶奶在的时候常说那时候我爷爷成天“长”在和平画店里，有人到家里找我爷爷，我奶奶就一句话：“到和平画店找他去，说完了叫他回来吃饭。”所以，很多人都分不清到底李苦禅先生和许麟庐先生哪个是和平画店的老板。

到和平画店常客还有很多少年，他们深爱国画艺术，到和平画店可以看到白石老人、黄宾虹先生、徐悲鸿先生、李苦禅先生、李可染先生等等名家的真迹，是极好的学习机会。我爷爷好几位弟子都是在和平画店见到先生，并拜门而入的，如陈雄力叔叔、王鸿勋叔叔、宋涤叔叔等等都是。王明明叔叔6岁的时候跟着怹父亲王念堂爷爷也是在和平画店和我爷爷相见并拜在门下的，怹那时是拜门年纪最小的学生了。

可以说，当年和平画店盛极一时，成为北京乃至全国最为人文荟萃之地，这都是许爷爷那高逸风雅侠骨豪情的气场所造就的，怹就像一块大磁铁，把爱国画国剧国学的性情中人都给吸引过来了。

许爷爷的画室叫竹箫斋。苏东坡曾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医，人俗不可治。许麟庐爷爷是集成大雅的一代艺术大师，怹对国学的深厚研究领悟，对国剧的精研，对朋友的义薄云天，对弱势者的无尽关爱，对魑魅魍魉的嫉恶如仇，无一不令人高山仰止！

李苦禅作品《鹰》

和平画店时代的许爷爷的事情都是听我爹娘和叔叔大爷们讲的，小磬只能神往了。在小磬的记忆中，所亲见的许爷爷是一位带大眼镜的极为可爱的老头儿。怹很爱笑，特别喜欢开玩笑，爱孩子，对小孩子特别的亲切。记得我小时候，一天，怹们老哥俩在中国美术馆的画室里研究墨色。我在旁边儿一边玩儿一边看。爷爷在宣纸上抹了几笔，看水带着墨出的墨色，许爷爷低头看着那墨，两人说起墨分五色，五色当是什么色，如何变得更加丰富，让墨味更厚。聊得高兴，许爷爷在纸上抹了几笔，然后在水盂子里调了点儿墨，端起水盂将墨水泼在纸上，纸上赫然出了一片山景，我爷爷一看就笑了，说了声：“好！”，我也笑了，我说：“许爷爷泼水。”许爷爷轻轻地拍拍我的脸说：“这叫泼墨。”我说：“泼墨就是泼水啊！那我也会！”两位老人听了哈哈大笑。

还有一次，我跟着爷爷爸爸妈妈参加笔会，笔会也邀请了许爷爷。主办方派了一辆面包车接送老画家们。我们就坐在车上到了许爷爷家，等着接怹。许爷爷看见车到了，如少年一般跑出来，一个箭步窜上了车。上车就叫“二哥”，老哥俩就坐在了一起开聊了。怹如风般迅速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怹的一身酒味冲进了我的鼻子。我说：“一大早就喝酒啊，那不成了老酒鬼了。”我爹妈赶紧扒拉我，说我没礼貌，谁想许爷爷哈哈大笑，用食指勾了我鼻子一下说：“我是老酒鬼你就当小酒鬼吧？”我说：“好啊！我当小酒鬼！”许爷爷把我抱到腿上坐着，说：“小磬，我给你讲个酒鬼的故事啊，以前有个酒鬼回家，他媳妇看他又喝多了，就拿着扫帚疙瘩打他，追得他满院子跑，他媳妇气极了就把他给扔酒缸里了，说：‘喝死你！让你还喝！’然后就把酒缸给盖上了。过了一会儿，媳妇听里面没动静了就哭了，说：‘这回还真是把他给淹死了！’酒鬼听见他媳妇哭就隔着酒缸说：‘夫人啊，你要是还念咱夫妻的情分，你就给我再送几个酒菜儿进来吧。’”怹说完全车都笑了。

在我的记忆中许爷爷爱说、爱笑、有学问、能唱戏，画的画永远都那么帅！但是我见过的怹的哭也是刻骨铭心的——1983年6月13日我爷爷突然故去，电话告知怹后，当时就怹拿着电话就哭得瘫在家里。次日一早许爷爷赶到我家来祭拜，一进门就哭倒在地，我奶奶和我爹赶紧拉怹，怹嚎啕大哭，喊着：“二哥啊，我的二哥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二哥啊——！我的二哥啊——！”后来，到了遗体告别的时候，许爷爷走进灵堂就伏在我爷爷的身上哭得肝肠寸断，完全瘫倒在爷爷身边，紧紧抓着我爷爷的手。大家怕怹悲伤过度，就在怹稍力竭时将怹拉到休息室，可是怹稍恢复一点就马上冲到我爷爷身边，来来回回三次之多，直到怹哭得实在是力竭了，王鸿勋叔叔才赶紧趁机先将怹送回家了。许爷爷对我爷爷的那份不舍与撕心之痛真如被人从心上割掉了一块肉一样的。

许麟庐作品《老来红蝴蝶图》

我爷爷走了以后，许爷爷的九儿子，我的九叔说：“苦大爷走了以后好多年不能跟我爹说苦二大爷，一说他就难受，半天都不说话，就自己那么待着，谁叫都不理。他们老哥俩的感情真是没得说，就是亲兄弟也没这么好的。他们就是因为对艺术共同的爱好，对人格的珍重，所以才能有了这样深厚的感情，现在社会是没有这个了，什么都讲钱，都太浅薄了。”

记得前年我去采访许爷爷，怹还唱了一段，腔调板眼还是那么味儿正！许爷爷画了一辈子，唱了一辈子，笑了一辈子，敢爱敢恨了一辈子，无论遇到什么难事怹都能大刀阔斧地闯过去。解放后和平画店公私合营了，成为了荣宝斋第二门市部，当时很多老画家不许卖画了，怹们没了生计，生活很艰难。许爷爷就想办法给怹们找一些画明信片书签的活计，一张能给个2毛、3毛的。看很多老艺术家的作品今天成了拍卖行的宠儿，不断出现让人惊叹的天价，但是谁知道那时候怹们的作品因为不够“革命”而被全盘否定，人也被边缘化，以至于几乎要全家饿死的程度……就是许爷爷发出来这一张张救命的明信片和书签救活了多少老艺术家和怹们的子女啊！“文革”的时候许爷爷被批判被斗，还让怹去站柜台。那时候谁看见柜台后面的怹都不禁要竖起大拇哥，因为怹站在柜台后那不卑不亢荣辱不惊的大师风范依旧光彩熠熠，没有丝毫的颓丧与悲戚，响当当的许麟庐还是那个火辣辣的渤海汉子！还是那个快意恩仇的许麟庐！

那时候不许唱戏，也不许画画，许奶奶要带家里9个孩子，还要照顾许爷爷的生活，这位伟大的母亲和妻子在这时候成了全家砥柱。那时候我爷爷先是被审查、批斗、游街，后来又被关牛棚、下放劳动，怹和许爷爷就难见面了。

有一天，我爷爷因病特批回京了，一回北京怹就要到许爷爷家去。那时候怹们见面是秘密，如果被造反派发现怹们又会被迫害、羞辱。夜里，爷爷在我娘的陪伴下来到许爷爷家，老哥俩一见面拉着就抱头痛哭起来，没一会儿，怹们就又笑了——我娘和许奶奶把风，爷爷和许爷爷俩人关上门又唱戏画画起来，虽然不能唱大声，但这片刻的极为珍贵的戏画之享对两位正在极度苦难中的大师来说真是如同瞬间上了天堂一般。

李苦禅作品《鹰》

都说抽烟喝酒伤身，可是许爷爷喝酒抽烟一辈子，93岁高龄还烟不离手，酒不离口，可见长寿的关键还是心要大。我认识所有能活到90以后和过百岁的老人的共同特点就是有陶冶情操的爱好，而且心量很宽。谁说好人不长命呢？那些嫉贤妒能、小肚鸡肠，每天算计人害人的类人生物哪个能长寿？不被人气死了就被自己活活纠结死，到死了都还要抓名利，死都死得不安心。那种货无论活着死了对它们来说都是地狱，哪能享受到许爷爷那神仙般的大自在！

许爷爷走了，95岁高龄，怹一辈子都痛快，笑也痛快，哭也痛快。一年前怹就开始睡的多醒的少，醒了就画画抽烟唱戏，就是高兴！还自己在素的泥胎上彩绘泥人儿泥马的。有时候怹的画买了钱，九叔就拿钱给老头看，老头看也不看，就是特沉醉地画啊画，画完了怹自己也不看，就是画完一张又画一张，似乎怹的所有享受就是在画的过程中了，至于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事儿似乎都和怹没关系了。我见了不少许爷爷90岁以后的作品，真是让人觉得眼前一股帅气冲面而来，里面充满了青年人的活力和九十多年的深厚内功，完全是天趣盎然造化之工！

许麟庐作品《梅花图》

许爷爷93岁时要做一个画展，我娘说：“就叫童趣天成90后吧！”大家听了都笑了，许爷爷95岁，可不是当之无愧的“90后”嘛～温家宝总理还专门打电话给许爷爷，恭贺展览成功，许爷爷在开幕式上激动地说：“我谢谢总理，谢谢总理的关怀，我还要好好画。”

画展后，许爷爷睡的时候就越来越多，其间有一次心衰，医生及时抢救，老人平安度过，直到今年，老人就很少时候醒来了……2011年8月9日18：30许麟庐爷爷在睡梦中静静地走了。

许爷爷的一生是幸福的，因为怹的心是那么大，一切欢乐和痛苦在怹那大开大和、率性刚强的一片帅气中如同四季更迭一样自然来去，如风似电，又阳光普照，只留下文明的包浆和一个智者的快乐，没留下一丝怨恨与纠结！

真性情的渤海汉子，充满童真的阳光老男孩，臻帅至极的艺术大师——许爷爷的帅无与伦比，怹是“帅”这个字在人的个性中的体现上最为完美的诠释。

中国人讲究90岁后走是喜丧，能高寿而终正寝是喜事，许爷爷走了，我们当庄重地笑着送怹！怹走了，我们虽必定哀伤，而怹留给我们的是欢笑和泽被后世的艺术宝藏——想起怹会哭更会笑，这就是怹留给我们的幸福！

李苦禅作品《鹰》

也许，现在许爷爷在另一世界里又回到了和平画店，又见到了怹最爱的苦二哥，又见到了张君秋先生、李可染先生，还有怹敬爱的白石老人、溥心畬先生，怹们那边又开锣了吧？西皮二黄和鸿儒高谈的欢笑声又再次响起了吧？有许爷爷的地方就一定是充满欢乐和艺术激情的，充满了极温暖的亲切与互爱的。许爷爷，您走好，给我的爷爷带个好，让怹放心，我们还在继往开来着老人们的事业，中国的文脉不会断的！您们的一生将是我们的榜样，也是后世一代代中国文人的榜样，南无地藏王菩萨，合十！

（本文图片素材源于齐白石传人书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