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准化武器生产，秦国军工生产效率与品质控制大大领先

秦兵马俑的出土，举世震惊之余，考古工作者还有着更多意外的发现。全国各地的秦军兵器和陪葬俑坑中出土的兵器，其外形与尺寸几乎完全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无论是出土于远在中国南部的楚地，还是北方的长城防线上，哪怕生产时间跨度长达数十年。经过初步研究，我们还发现，除箭镞这种尺寸太小无法铭文之外，其他每一件秦国兵器上都刻有制作者姓名、生产时间以及管理系统信息等——“物勒工名”堪称世界上已知的最早的生产责任制系统。我们在其他六国的制式兵器上也发现了同样的生产信息铭文：赵国的兵器上就常见“左得工”“右得工”字样的铭文（“左得工”“右得工”是赵国主管兵器生产的官方机构），又如燕国的“左司库”“右司库”，齐国兵器上也常见“齐城左”字样的铭文，可见这项制度在当时是多么普及。春秋时期的兵器，铭文多为使用者（王公贵族）的姓名，战国时期的铜兵器铭文则多是生产信息，这也是社会变迁一个有趣的小注脚。

如果从制度的细致程度上来看，还是秦国更胜一筹。这一项制度可能是法家最先提出的，各国在进行变法后均执行了这一法令，变法最为彻底、执法最为严格的秦国，在实行“物勒工名”制度时也执行得最为严格。如果一件兵器出现生产质量问题，可以通过兵器上的铭文直接追究所有的相关责任人。从工匠本人到“车间主任”，再到兵工厂负责人（工师），最终到“寺工”（秦国主管兵器生产机构的最高行政官员），直至政府机构最高负责人——相邦。当然，这样严格的管理制度能让秦国做到更清晰地考核每一间兵工厂的产量与武器质量情况，更容易查询到武器调拨、出入库与消耗情况。

有人可能会问：冷兵器时代，士兵对兵器的要求是趁手好用（练习过武术的人都会产生这种认识：兵器应该与使用者的身高与臂长相匹配），每个人的体质与身高都有差异，最合手的兵器的尺寸也不尽相同，且即便是有极大的生产公差，也不见得会让士兵无法正常使用，恰恰相反，士兵还可以根据自身的身体条件选择最适合的尺寸的兵器。那么统一兵器尺寸有什么意义？甚至有人觉得，非标准化生产可以提高武器产量。事实上这个观点是错误的。

我们先看弓弩这种冷兵器时代最具技术含量的武器。精巧的弩机如果能做到所有零件通用互换，那么其在军事上的意义是非凡的。当然，除弩机之外，同一批弓弩，弩臂、弩干若都能做到规格一致，那么就可以将这一批弩的拉力控制在一个误差较小的范围内，若将这一制度在所有工坊进行推广，那军中装备的弩均会具有较为接近的性能。同时，弩箭做到统一规格的话，可以进一步保证射击的准确性。弩箭在“外弹道”阶段的飞行性能取决于箭长、箭重与配平，如果能将这三点控制好，那么配合拉力近似的强弩，任何一个合格的弩手都能确保自己射击的精度。这样做不但有利于军中弩手的训练，弓弩部队的指挥官也能更好地指挥射击。

在现代，提高步枪射击精确度的各种方法实际都是在枪和弹两个地方下功夫。提高每颗子弹的平均加工质量—包括弹头重量、中心位置与外形规整度，确保弹头飞行的稳定性，精确装药质量与分量，保证每颗子弹中发射药提供的推动力足够相近，提高步枪结构的稳定性，减少各部分间的游隙，提高枪管的质量。总而言之，就是优化弹丸的内、外弹道性能，以保证弹丸的散布范围足够小。

如果以这个思路来考量先秦的标准化生产，就能明白其中蕴含的军事意义。长度、重量、重心位置等规格相同的羽箭等于对弹丸飞行性能进行了优化与规范：强弩相近的拉力范围等于提供了相同的推进力，等长的弩臂与弩干则保证了箭矢在受力过程中的内弹道品质（加速度）相似，这两点相配合就能有效地缩小箭矢落点的散布范围，即提高了射击精度。对于军队广泛装备的制式武器而言，其精度的指标就是多次射击后的弹丸落点散布情况，即多次射击后弹丸主要落点所在圆面的半径大小，以及同一种武器的大量不同样本的总体散布水平，即弹丸落点圆面半径的相似程度。

此外，进行标准化生产还可以保证装备出现损坏时士兵可以在野战修理所内以零件互换的方式快速完成修理，比如弩机的悬刀折断了，可以随意找来一个完好的悬刀换上便能继续使用；长戟的戟刺遗失了，只需从库存中拿出一个新戟刺装上，不必再对木柲顶端多做处理。

同时，如果使用同样的规格来铸造青铜兵器，那么一套模范可以多次使用，从而降低了平均生产成本。而且还可利用简单机械来辅助生产，比如生产矛、戟等近战兵器时，可以利用同一套母样翻砂铸造毛坯，然后使用类似今天用来配钥匙的简易联动式机械配合砂轮（从出土兵器的平行研磨痕迹来看，战国后期的秦国已经使用砂轮来对兵器毛坯进行表面精加工处理），一次就能打磨加工多个矛头，降低了对人力的消耗，提高了单位时间与单位人工的产量。兵工厂的工人必须脱离农业生产，每一名工匠都需要数位农夫的劳作来供养，如果能减少所需工匠的数量，那么等于节省下大批的粮食用于其他方面。

秦国对有手艺的工匠极为重视，《秦律·均工》中就有这样的条文：“隶臣有巧可以为工者，勿以为人仆、养。”一般而言，奴隶刑徒会被发配做有爵者的仆役，但如果这名罪犯有手艺，那么就可以不被发配，虽然需要在官营作坊中劳作，但待遇也强过普通刑徒。同时秦律还规定了学徒工匠出师的标准，第一年需要达到老工匠一半的产量，第二年则要求达到与老工匠相同的水平。如果学徒能提前出师，那么官府还会给予奖励。

《秦律·工律》篇中有这样一句话：“为器同物者，其小大、短长、广狭必等，为计，不同程者毋同其出。”再结合商鞅变法后统一全国度量衡的举措，我们甚至可以说：秦国以成文法律的形式强行推广了世界上第一套工业标准化生产体系。虽然在公差的控制水平上，秦国的手工业完全不能和现代工业相提并论，还有人嘲笑称这个雏形中的标准化生产根本不能算作是真正的标准化，但是谁又能保证，现在这些我们看来已经很高的加工精度与公差标准在千年之后未来人的眼中不是粗制滥造，根本算不得是标准化水平？而后人也将如同我们嘲笑秦人一样，嘲笑现在的工业根本算不上工业，只能算“儿童手工课作品”。

通过一系列规章制度，加之官府对手工业的重视，秦国的军工生产效率与产品质量控制水平居于战国七雄前列。可以说秦国的这套军工生产体系就是为大规模消耗战而特意设计的。以其代表作三棱箭镞来说，其简洁的造型对工艺与加工工时的要求被降低到了极致。同时，通过精巧的设计，三棱箭镞还拥有不弱的坚固性与对皮革护甲的侵彻力。

这种平衡了战斗性能与生产性的思路，显然是对长期战争经验进行总结的结果。二战时期苏联最为著名的T-34中型坦克同样是在这种思路的指导下设计出来的：以适用为前提，努力降低武器的生产成本与工艺难度，适于大规模制造。可以说先秦时代这种雏形中的标准化生产是基于青铜铸造工艺的大前提下为尽可能提高合格武器产量而做出的最优化选择。

本文摘自《步兵崛起：先秦千年步兵进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