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给找的准媳妇

娘给找的准媳妇

我读高中时正值抗美援朝，老师动员学生利用课外时间，走街串巷排门挨户到市民家里去宣讲志愿军的英勇事迹和艰苦情况。我班有个女同学晁斐兰，不问谁家是谁家，跑进我家对俺娘宣讲开来。俺娘坐把椅子脸朝外，斐兰坐个方凳脸朝里，讲得热烈，听得惬意。两人全神贯注，都没发现我已放学来家站到了屋门口。斐兰一扭头，瞥见是我，忙问：“你咋也跟来啦?”俺娘说：“这是俺儿，在一中念书，放学来了。您俩认识?”她说：“俺俩同班同组同座位。既是您家，我就不该来啦!”娘说：“咋不该来?可该来!这三同可喜可贵，真巧真好!”她起身告辞，娘一把拉住说：“好闺女，吃了饭再走!”她说：“老师规定，出去宣传，不准喝人家的茶，哪能吃饭!”

娘说：“这和宣传无关，是咱俩有缘。你那嫩嗓甜音我没听够，你这俊模娇样我没看够……”她用力挣脱，甩袖出走。娘说：“别慌别慌!等我送你到门口!”她一溜小跑，哪里跟得上。

回到屋里，娘对我说：“这小妮水灵灵的眼珠，绒乎乎的眉毛，尖鼻头薄嘴唇，满口小白牙齐整整。不知给人定亲了没有?”我说：“上学不准谈恋爱，哪能定亲!”娘说：“不准谈爱，还能不准做准备吗?她话语成溜，言辞成串，心眼不会少。能娶这么个媳妇，可得享大福。”我说：“你扯哪里去啦，她比我大，自称大师姐，好管我的闲事。”娘说：“大个一岁两岁不算大，我比你爹大四岁，世兴啊。她管你闲事，正是心里有你……”我说：“别说了，快开饭吧!我饿了!”

回到学校我闭口不提这事，唯恐别人得知。可是斐兰抢先宣扬开来，成了班里头条新闻。她当众对我说：“您娘待人恁亲热，你咋冷冰冰?您娘特会拉呱，偏你像半哑!”我反问她：“你能仿您娘?”她说：“哎呀!俺娘半天不说一句话。别说对生人，对熟人也没呱拉。俺爹也那样，除干活外啥也不啥，不吱不声，倒都和你同一类型。”同学们插话说：“您俩个对调一下就容易求证啦!”另有人说：“对调干啥，合在一起就解方程啦!”我先自红了脸，她充大人吃瓜，朗言道：“越说越不像话，我是您师姐，休得胡拉!”

她还充当小先生，天天认真检查我的课堂笔记、各科作业和记分手册。当时实行苏联的5级分制，逐日逐堂考核评分打印在个人手册上。她对我的优良成绩数目比我都记得清。下课后，我起身就走，她常扯住我衣袖叫我把书整理好再走。我每每落后于别人，常感晦气，但想起她的关怀，就转忧为喜，欣欣然离开座位。转身回来上课时，她已先坐在那里，桌凳摆得稳妥整齐。

她会扭秧歌、打腰鼓、演话剧，扮过刘胡兰、王秀鸾，演过兄妹开荒、送夫参军。还会唱俄文歌，俄语课本里附有两首俄文歌曲，俄语教师不会识谱，音乐教师不识外文，斐兰两样都会，教全班同学合唱。她当指挥打拍子的手势很别致，不是机械地画歪8，而是右上方摄一撮，左上方抓一把，往里一拢，往外一撒，向上一撩，向下一抹。根据歌词含义，调用情感，助推声势。师生赞扬，全校称誉。她是三好学生、预备党员、班干部，我的入团介绍人。

未及毕业，她带头响应号召，抢先报名参加志愿军赴朝抗美。夜度火海，昼爬刀山，救友舍身崖，杀敌鬼门关。担当译电宣传干事。目睹炮崩山体剥一层，尸压江水流不动;百万将士战千日，血沃半岛筑长城。往昔但知读书乐，至此方悟决死情;该当死时直须死，莫待屈辱苟且生。

停战回国后，转业到粮食学院任党委秘书。旋被位高级革干聘作继室。突击肃反，加班反右，日夜炼钢铁，连年学雷锋，马前挺卒，排头尖兵。内乱初始阶段，提倡大胆怀疑，重炮猛轰。她积极响应号召，抢先打头阵，把党内头号走资派错猜了姓名。领军冒死攻险关，卷进旋风回戈晚。骤然变成“五一六”骨干分子被收系牢房。经批倒斗臭后，开除党籍，削去公职，遣返原籍，交群众监督劳改。丈夫与之划清界限，一刀两断。

他爹在高陵土桌凳厂做模板，娘在回纺厂织再生布，二老想不通独生女立功获罪，受不了专政组辱骂诟啐，熬不过厄运坎命。愁冤压顶，气恼碓心，郁闷叠加，相继病亡。白发人受黑发累，孤女哭诉双膝跪，赤诚肝胆尽忠孝，惨遭火焚锥心愧。

剩她自个俯首凄凄遭呵斥，哑口默默受羞辱。邻人说兰妮子属猴，生在腊月底，算卦先生早就定她是个穷猴，生后赶上过年闹元宵，耍猴一天好几场，她是又穷又忙腾，归根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她听后希望锐减，绝念陡生，衔冤赍恨径自投河。被人救出押送回家，街道革委召开批斗会，宣判她是拒绝改造，进行反攻。随后监管加强、劳役延长。手爪枯梗，步履踉跄。瓜干稀粥，颓墙漏屋。灰蒙污溅，蓬头垢面。龌龊褴褛，敝衣旧裳。汗沐泪痕，有目无光。囚日精疲，犯月神丧。数九雷震，三伏冰霜。话语错乱，举止失常。飘飘落叶，晃晃幽灵。

忽然失踪。多日后被人从田间机井中捞了出来。彼时武斗厮杀频繁，命案司空见惯，自杀他杀无人审查，谁都不当回事，匆匆火化，草草勾销。待到甄别平反时，上级派人深入调查，摸底探寻，稳妥负责，祥和公允。奈她已散作烟雾，归为尘土。霹雳闪电雷雹摧，枝叶花果和泥碎，纵捧艳骨供玉案，怎唤芳魂显像回?她助我学养长进，我奉她泣书泪笺。垂暮追忆三同缘，久恋夙慕终生憾，拖拖思缕联遐邈，阵阵冽风逐浪翻。

作者简介：

任 松 筠 (字英华)：1933年生于山东菏泽，53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57年毕业后任教于济宁。耄耋之年仍笔耕不辍，并在新浪建立了自己的博客家园@任英华。联秃笔以浮槎，展素笺以扬帆;虚怀亦壮怀，逐波空泛于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