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医院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外面吃饭,医生告诉我,老莫出事儿了。
我心里一惊,放下筷子就往外走。
老莫是个哑巴,也不识字,要是出了事就麻烦了。
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正在给他处理伤口,他干瘪松弛的手臂上面赫然插着一块玻璃碎片。
因为疼痛,老莫整个人都缩成一团。他本来就长得矮小,身子缩起来后活像只受了惊的虾。
“老莫。”
他听见我的声音,立刻抬起头来,露出羞愧的表情,我知道他肯定是想说:给你添麻烦了。
医生告诉我,老莫出了车祸。
今天上午他在延安街捡塑料瓶,当时正是上班早高峰,路边车子本来就多,他还偏偏往主车道上蹿。
老莫年纪大了,耳朵不怎么灵便,听不清汽车的喇叭声。
被过路的一辆私家车撞倒在地,手肘正好磕到了路边的一块碎玻璃。
幸好车速不是很快,除了手肘上的玻璃需要处理之外,没有其他伤口。
撞到老莫的私家车主在一旁骂骂咧咧的,说老莫耽误了他的工作。
他虽然不会说话,但是不傻,因为不会说话,只能唯唯诺诺地坐在一旁。
我一个箭步上去狠狠推了那个男人一把,男人似乎也没想到我一个女孩子有这样大的力气,反应过来后想要还手。
老莫忽然 “蹭”地一下站起,挡在我前面。
一旁的医生连忙道:“你站起来干什么,还在流血呢?”
我望着挡在面前的老莫,突然间,眼眶一红。
因为,我看见了他光秃秃的脑袋后面那一道长长的疤痕,那是我小时候恶作剧留下的。
我猝不及防大哭起来,原来,老莫已经这么老了。
原来,我们已经相依为命已经这么久了。
老莫今年78岁了,曾是我爷爷的勤务兵,算来,应该是我第二个爷爷。
1957年,老莫16岁,第一次被调派到我爷爷身边,其实想来也是一种神奇的缘分。
我爷爷一辈子喜静,上一个勤务兵聒噪,每天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他就向组织打报告,说要换个话少一点的来。
就这样,老莫就被派遣到我爷爷身边。
那几年,是老莫过得最舒心的一段时间,爷爷奶奶对他都很好,念及他不会讲话,格外照顾。
后来我父亲出生了,家里添了新成员。老莫很高兴,拿着自己勤务兵微薄的工资买了一块表送给他。
七十年代,那块表花了他好几个月工资。
可是好景不长,父亲出生没多久,爷爷因病去世。
那几年,因为时代动荡,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部被搜刮走了,家里一下子少了劳动力,父亲又尚在襁褓之中,奶奶整日以泪洗面。
爷爷死后,老莫接受组织调派去了别的地方,临走时,奶奶给他塞了一块青田玉,那是她为数不多保留下来的嫁妆之一。
她让老莫回到家乡后,好好娶妻生子,也不枉和他们缘分一场。
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日子总归是不好过的,奶奶本是大家闺秀,面临生活变故一下子没办法适应,只能带着我父亲接受亲戚的救济。
可惜很快,亲戚们也慢慢变了脸,不再待见这对孤儿寡母。
老莫就是在这时候回来的,他背着部队发的绿布包,拿着退伍通知书,敲开了奶奶的门。
他比划说,放心不下奶奶和我父亲,心里总觉得对不起爷爷。
他的到来,让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有了主心骨,虽然他不会说话,但是干活做事却是一把好手。
他帮着奶奶打理里里外外的事情,又一同把父亲抚养成人。
随之而来的,却是街坊四邻的风言风语。大家都说,老莫回来是因为看上奶奶了,他是个哑巴,以后肯定找不到老婆,这下子还白白拣个便宜儿子。
流言蜚语像瘟疫一样传入他的耳朵,但老莫是个哑巴,什么也不会辩解。
在那个纯靠劳动力的年代,老莫和奶奶承受了太多压力,不过很快这些茶余饭后的闲谈,就湮灭在日复一日的苦难生活中。
就这样,他在我们家一呆就是几十年,后来我父亲成家立业,结婚那天,坐在上堂长辈位子上的,也是老莫。他乐着受了父亲的大礼。
从某种意义上讲,大家都已经默认了他是家里的长辈。
后来我出生了,作为这个家的第三代,老莫对我同样视如己出。
父母工作忙,我从小就在他身边长大,小时候,我一直以为他就是我爷爷,但是同村的小伙伴都嘲笑我,说老莫是我们家的狗。
我气不过,和他们大吵一架,回家的时候狠狠哭了一场,老莫就傻傻地站在我房门口“咿咿呀呀”叫唤,却始终发不出一个字来。
那时候,我恨极了他的没用,连一句辩解也说不出口。
后来,在外打工的父亲出了意外,母亲很快改嫁了,我被丢给了奶奶和老莫抚养。
那一年,我才五岁半。
以至于后来长长的二十几年,我的记忆里只剩下老莫蹒跚的身影。
父亲去世那年,老莫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红着眼睛去外地把遗体接了回来。
出殡那天,老莫用他苍老干枯的手遮住我的眼睛,然后伏在父亲的灵堂前嚎啕大哭。
久经世事的奶奶已经没了多余的悲痛,可老莫却像个孩子失去心爱的玩具一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三十几年的亦父亦友,他接受不了父亲的突然离去。
父亲走后,家里的经济状况急转而下。处理完丧事后,老莫就跟着镇上的施工队干苦力活。他年纪大了,手脚慢,每次发工资都是最少的那一个。
加上又是个哑巴,更加不受人待见。
我十一岁那年,奶奶因为心梗倒下,弥留之际,她把我托付给老莫,希望他能照管我到成年。
老莫含着泪点点头,仿佛照顾我们一家,已经成为他这辈子的使命。
因为没钱做手术,奶奶很快离开了人世。老莫把她和爷爷合葬在一起,立墓碑的时候,他忽然有些失神。六十几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一眨眼,他就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个糟老头子。
我慢慢长大,上了初中,又一步步升入高中大学,靠着学校的资助和老莫攒下的钱,成功完成了学业。
日子虽然艰难,好歹也挺过来了。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杭州,把老莫从乡下接过来。
二十年前,父亲没有尽到的孝道,由我来完成。
在杭州的日子并不轻松,老莫为了能给我减轻负担,每天都去外面捡瓶子卖。
今天不巧,出了车祸。
看着我像个孩子一样在医院大哭,老莫顿时手足无措。
时间仿佛一下子回到五岁那年,他当时也是这样看着我受了同村伙伴的嘲笑,在房间里伤心大哭。
老莫不知道,我哭的不是自己,是他。
或许从1967年他成为爷爷的勤务兵开始,就注定这一生不会好过。
人生长长的这七十年,他先后送走了自己的长官、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还有我奶奶。
世间这十分苦,他怕是已经尝遍了九分。
伤口处理完后,医生告诉我老莫没什么大的问题,就是身体长期营养不良要好好调养一下。
我最近忙着找工作,一直没能好好照顾他,把他接到人生地不熟的杭州来后,也没注意他是不是适应这里的生活。
老莫一直是个很省心的人,基本上没有大事不会主动给我添麻烦。
这次出了意外,他心里也很愧疚。
我红着眼睛把他从医院里接回家,一路上,他望着杭州繁华的都市街景出神。
老莫是个孤儿,一辈子没见过大城市,也和喧嚣热闹的都市生活格格不入。
我问他,是不是想回去了。
他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他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我。
清明节放假的时候,我带他回老家扫墓,山头上父亲、爷爷、奶奶的三个小土堆被他收拾得整整齐齐。
我们回到了原来居住的小土房子,他坐在走廊上手里把玩着那年奶奶送他的青田玉,这么多年,他时常拿出来看看。
仿佛那上面还残存着往昔的记忆。
我时常笑他,当年没退伍回家的老兵们,现在个个都风光无限,只有他还和我拘于这个小山村里,他总是笑笑不辩解,仿佛已经将功名利禄都抛诸脑后了。
他生平最爱看广播剧,那天广播里正放着《士兵突击》,里面的许三多完成任务回来后,掷地有声道:“报告长官,任务完成。”
老莫忽然红了眼,张了张嘴,不知道想说些什么。
是不是这长长的一辈子,他还欠着爷爷一句:报告长官,任务完成。
我握了握他粗糙的大手,想告诉他,他已经完美结束了这一辈子的任务了。
曾经的长风少年蹉跎了一辈子,守护两代人成长,尽管这期间他有无数个理由抛下一切离开。
那年,奶奶希望他拿着玉,娶个好姑娘,但是他却回来继续做了六十年的勤务兵。
可能老莫自己也没料到,这一回头,就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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