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救”水深火热中的全球儿童？一个美国QAnon组织的迷惑操作

他们只是想抓到他们所认为的“坏人”。

4月的一个周五晚上，美国俄克拉荷马州雷玛圣经学院的阶梯教室里，正在举行一场名为“健康与自由”的会议，约有4500名参与者聚集在现场。

他们都是QAnon（匿名者Q）的信奉者，QAnon是各种极右翼阴谋论的集合，核心观点是美国正在被犹太企业家、好莱坞名人等精英所支持的“深层政府”把控，特朗普才是拯救美国的人。2020年特朗普寻求连任期间，QAnon迅速发展。

2021年1月6日，美国国会大厦外的QAnon标志。图片：CFP

突然，在会场炽热的灯光和观众的崇拜中，美国影视明星吉姆·卡维泽的脸出现在荧幕上，引起阵阵骚动。

“你现在可以做点什么了，你可以结束这一切。”他严肃地告诉观众们，“如果继续任由我们的孩子被屠杀，这个世界、尤其是我们的国家将受到审判。”

卡维泽提到的正是QAnon中最耸人听闻的一个阴谋：美国的精英集团在囚禁虐待儿童，收集他们的肾上腺素以益寿延年。

而吉姆·卡维泽作为好莱坞中为数不多的保守派基督教人士，最近因为支持QAnon很是出风头。集会上他推广了自己的新电影《自由之声》，这是一部传记电影，他在其中扮演男主角、著名反人口贩运组织“地下铁路行动（OUR）”的创始者蒂姆·巴拉德。根据电影的说法，多亏了巴拉德，全球各国被虐待的儿童才能得救。

许多人期待巴拉德也能参加这场盛大的集会，卡维泽解释说，他暂时还不能现身。

“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他正在拯救孩子们，把孩子们从地狱最黑暗的角落里拉出来，”他说，“各种各样的地方都布满了孩子们的肾上腺色素。”

万恶之源

根据QAnon的说法，拜撒旦的恋童邪教团体已经控制了美国精英，他们认为儿童受到惊吓会分泌一种叫“肾上腺色素”的东西，可以让人保持生命的活力，因此许多好莱坞明星和民主党人抓儿童献祭。

卡维泽继续向观众解释说：“他(巴拉德)跟我解释过这东西，这是我听过的最恐怖的事，虽然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做的那些人绝不会被宽恕。”

全场掌声雷动，观众们肃然起敬。

2021年4月，演员吉姆·卡维泽以视频形式参加“健康与自由”会议。图片：YouTube

很多人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因为关于“肾上腺色素”的恐怖传说由来已久。20世纪中期，有研究人员推测肾上腺色素水平降低可以抑制精神分裂症，这项假说一直备受争议，从未被证实。实际上，生物学家们对肾上腺色素并没有很大兴趣，相关研究很少。

但这个疑似会影响人思维的物质越是神秘，越是让人着迷，肾上腺色素开始在一些反乌托邦小说中频繁出现：1954年赫胥黎在他的著作《知觉之门》中提出，肾上腺色素成分有致幻作用；1962年伯吉斯的《发条橙》中，主人公和朋友喝掺毒品的牛奶代替酒，添加的致幻药物就包括肾上腺色素。

影响力最大的是亨特·汤普森的小说《拉斯维加斯的恐惧与厌恶》，作者将肾上腺色素描述成一种必须从人体腺体中提取的迷幻剂，其中一个角色说道：“这些东西只有一个来源……来自活人体内。从尸体里取出来可不行。”

1998年，这部小说被改编成电影《赌城风情画》，约翰尼·德普饰演的男主角服用肾上腺色素后的发疯场景让人印象深刻。

2013年开始，虐童取肾上腺色素等QAnon阴谋论开始在4chan论坛上传播，到2020年特朗普准备大选期间，已经覆盖全网。

牛津大学关于美国阴谋论的一项研究表明，政治团体的运作方式大致相同——当民主党人担任总统时，共和党人更可能相信政府的阴谋论，而当共和党人担任总统时，民主党人更可能相信政府的阴谋论。

于是，眼看特朗普失去一半美国人的信任时，政治阴谋论的终极形态QAnon出现了：在极右翼的宣扬下，自由派人物被描绘成极度不道德的危险人物。人们更加确信，这些恋童癖让儿童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赌城风情画》又火了。YouTube上，电影中肾上腺色素的片段剪辑吸引了超过230万人次观看，尽管导演说这是虚构和夸张手法，但数千条评论坚称“肾上腺色素阴谋是真的”。

电影《赌城风情画》中约翰尼·德普饰演的男主角在尝试肾上腺色素。图片：YouTube

“这个场景超级邪恶。粉红色是肾上腺色素氧化时的颜色，也是代表儿童们纯真的颜色，而主角所处的整个房间都是粉红色的。他打电话叫的LUCY，是堕落天使路西法（Lucifer）的缩写。”评论分析道。

皮克斯的动画《怪兽电力公司》也被拖出来鞭尸。因为情节设定是怪物王国要靠孩子们的尖叫才能发电，而电力公司怪兽们的工作就是吓哭小孩，这被视为对好莱坞和政治精英的隐喻。

“他们（好莱坞）把真相摆在我们面前嘲笑我们。”另一个评论写道，“我们应该从90年代就该开始彻查。那时人们还不知道好莱坞是寄生虫的巢穴。”

“救世主”

QAnon在论坛兴起的同年，一名叫蒂姆·巴拉德的美国国土安全部特工离开政府，创立反儿童贩运的“地下铁路行动（OUR）”组织。

据巴拉德所说，他在国土安全部主要负责打击针对儿童的互联网犯罪，他一直认为，美国政府在打击海外人口贩运方面远远不够，但从没想过自己创立一个非营利组织。

然而，“命运”，或许还有“更高的一种力量”迫使巴拉德出手了。作为一名虔诚的摩门教徒，他经常在采访中说，觉得自己“被要求以更直接的方式打击儿童性虐待的罪恶”，甚至听到上帝的督促，让他“找到孩子们”。

2013年，他从媒体上看到了一个失踪男孩的故事。2009年，3岁的加迪在海地太子港被绑架，绑匪索要15万美元赎金。正当加迪的父亲努力筹钱时，海地发生大地震，混乱中加迪下落不明。

由于加迪是海地和美国双重国籍，巴拉德很快为他立案，但又被交给海地警方。巴拉德十分确信男孩被贩卖为奴隶劳工，却束手无策。这时候一个想法出现了：“能否有一个组织，可以为世界各国提供必要的资源，营救像加迪这样的孩子？”

于是OUR成立了。巴拉德和一群“行动者”（OUR参与救援的人）前往海地寻找加迪。“行动者”们主要是从海豹突击队、中央情报局和其他特工组织退役的高素质士兵。

地下铁路行动（OUR）的官方页面显示，救援人员是前特工或军人。图片：OUR

据巴拉德说，加迪在一所非法孤儿院。巴拉德到达后不久，就带着摄制组在村子里转悠。村民们知道这是一个来解救儿童的小组，看到巴拉德不专业的样子，人们开始怀疑他到底行不行。

“他的决策和行径不像一个行动负责人，而像真人秀制作人，”一位在场人士说，“他跟白痴一样在村子里跑来跑去，身后跟着摄像机。他把太多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

最后，OUR决定与海地当地警方合作，他们伪装成一群想要购买儿童的人，借机闯入孤儿院。

OUR官网介绍，他们在这次行动中解救了28名儿童，孤儿院主人被捕。然而，加迪却不在那里，人们又问起来这是哪里来的消息，巴拉德说是犹他州的一个灵媒说的。加迪至今下落不明。

加迪的家人处境已经变得不安全，OUR筹集资金帮他们离开了海地。巴拉德还公开表示，他收养了这次行动中的2个获救儿童，现在他和妻子一共抚养了9个孩子。

直到2020年4月，OUR声称他们已经解救了3000受害者，182名犯罪嫌疑人被捕。这些数据都未曾被证实。

但巴拉德本人的造神之路已经开始。2016年，关于海地行动的纪录片《废奴主义者》上映，这为他赢得了一定声誉。他还出版了一本书，名字叫《贩奴者：过去和现在的奴隶救援行动的真实记述》。

2017年，OUR出售了一幅画，描绘的是“昨天和今天的废奴主义者，包括蒂姆·巴拉德和他的妻子”：只见画上巴拉德和妻子还有另一个人正带着熟睡的孩子沿着铁轨走，著名的废奴主义者哈丽特·塔布曼女士和亚伯拉罕·林肯等大人物都恭敬地看着他们，手里拿着灯笼为巴拉德照亮前方的路。

2018年，巴拉德的个人传记电影《自由之声》开始拍摄，他亲自请了吉姆·卡维泽来扮演他本人，因为卡维泽在《耶稣受难记》中的表演“打动了他”。

赞扬蒂姆·巴拉德是当代废奴主义者的画作。图片：Washington post

表演专家

尽管OUR一直对外宣称不隶属于任何QAnon组织，但实际上，包括“阴谋论助推三人组”的麦克·林德尔、林·伍德、西德尼·鲍威尔在内的多位特朗普团队人士，都是OUR会议的常客。

2017年，巴拉德被特朗普任命为终止人口贩卖委员会的成员。他开始经常现身福克斯新闻，讲述OUR“拯救跨国贩卖儿童”故事时，往往带有强烈的电影感：大胆、英勇，而且极难核实事实。

这不是全部的真相，但也不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因此非常具有误导性。而他讲述这些的目的是支持特朗普，为他的墨西哥建墙计划提供“论据”。

墨西哥女孩莉莉安娜是巴拉德最常用的一个例子。第一次，他在媒体上发表文章，称这个女孩13岁时被从村里拐带到美国，被强迫拍摄儿童色情录像带，每天被强奸30多次。经过5年的非人虐待后，OUR拯救了她。

第二次是在白宫，巴拉德和特朗普一起出席美墨边境人口贩卖会议，这时，莉莉安娜“变成了”11岁，“不久前被贩卖到美国”。

但没有关系，最后故事的结局仍然是OUR“带她离开了地狱”。重要的是，"人贩带着这个小女孩穿过南部边境一个没有围墙的地方，轻松地把她带到了纽约市"。可见“建墙迫在眉睫”。

蒂姆·巴拉德（左）在白宫会议上。图片：Facebook

事实上，墨西哥女孩莉莉安娜确实存在，但根据庭审记录，莉莉安娜离开墨西哥时14岁，被“男朋友”欺骗，诱拐来到纽约。人贩通过跟她建立浪漫关系，不断洗脑她“家庭贫困”、“需要挣钱”，从而强迫她卖淫。直到17岁，她并没有得到任何组织的帮助，最终靠自己逃离人贩。

针对OUR的怀疑越来越多。一些批评指出，OUR关注的是耸人听闻的故事，而忽略的人口贩运的真实情况。

根据联邦调查局2019年的失踪人员记录，陌生人绑架占美国失踪案件的0.1%左右，非监护人的熟人绑架占0.8%，而95%的失踪人员被归类为“逃亡者”。

以性为目的的未成年人贩卖在美国确实经常发生。但在绝大多数案件中，没有锁链，也没有掠夺者剖开孩子的肚子取肾上腺色素。大多数被贩运的未成年人来自弱势群体：穷人、无证件者、吸毒成瘾的人、LGBTQ青少年、逃离虐待关系的人等等。这些受害者往往已经被引诱加入一些贩毒或卖淫组织，被迫留在这个行业里，他们不会轻易寻求警方帮助，因为等待的很可能是逮捕而不是获救。

研究媒体中贩卖儿童叙事的记者迈克尔·霍布斯在播客中批评道：“‘地牢里的孩子’、‘被陌生人绑架的成千上万的儿童’，这些类型的犯罪是非常罕见的。优先考虑它们不能帮助正处于危险之中的孩子。OUR并没有阻止任何事情，只是抓到了他们构想的‘坏人’，这对某些人来说非常令人满意。”

蒂姆·巴拉德的OUR宣传视频。图片：YouTube

极端的“解救”

对OUR的迷信在疫情期间达到高潮。焦虑和不确定感助长了阴谋论，特别是俘获了一大批年轻妈妈博主。

2020年7月开始，推特上，原本用于为反拐卖慈善机构筹款的#save our children等词条被QAnon“劫持”，他们散布虚假的数据和夸大的说法，声称这是由民主党和好莱坞精英领导的全球拐卖儿童的阴谋。有114 个自称讨论反人口贩运问题的小组，实际上却以QAnon内容为主，成员人数增加了 3000%。

疫情期间社交网络上流行的关于人口贩卖的meme。图片：Twitter

这场社交网络谣言狂潮中，最荒诞的是家具零售商Wayfair成为众矢之的。因为售卖以女孩名字命名的大储物柜，QAnon说实际上卖的是柜子里的儿童。

巴拉德没有错过这波宣传的热潮。他发布了一段影射Wayfair事件的视频，称“儿童就是这样被卖掉的”，并且“执法部门将追查到底”。

Instagram的一个网红妈妈丹妮尔表示，在疫情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贩卖儿童的问题，但这段时间社交网络上的信息让她不寒而栗。根据她在社交网络上分享的数据，“全球有 1000 万儿童性奴隶，在美国每天有30 万儿童面临被贩卖的风险”——这些数字已被非政府组织、大学研究人员和联邦执法部门反复曝光造假，但丹妮尔认为夸大其词并没问题。

她说：“有10个孩子还是1000万个孩子被绑架，这不重要。我们应该提高认识，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就在我们的后院，这些事情随时会发生！”

实际上，造访丹妮尔的后院的并不是人贩子，而是和她一样对QAnon深信不疑的妈妈网红和社交名流。他们经常为OUR举行筹款活动，巴拉德也会来到现场和大家交流。一名叫塔林的年轻妈妈和她丈夫一次捐款超过5位数，她很高兴，因为在那之后他们得到了巴拉德的重视。

美国save our children的线下抗议活动。图片：AFP

直到今年5月，曾经力挺OUR的妈妈博客作者梅格·康利发表的一篇文章，终于揭露了OUR的事实。

2014年，巴拉德说服了同是摩门教徒的康利，跟随OUR记录他们在多米尼加拯救卖淫女孩的行动。她发现，巴拉德似乎打算拍一部关于他的反人口贩运活动的电视剧，他们需要镜头。

这是一次救援任务，但也是真人秀。

OUR假装成想要和未成年女孩举办性爱派对的美国客人。OUR说对方能提供的孩子越多越好，当地警方计划在外面等待，直到OUR团队拍摄到有人想要与孩子发生性关系，人贩子接受了预付现金的秘密镜头。现金易手后，巴拉德会发出信号，警察冲进房子进行逮捕。

康利原来是OUR的坚定支持者。但经过这次事件，她一直在反思。后来她听说，那天被带过来的26个孩子里，有两个孩子第一次被拐卖。她问OUR，这 26 个孩子被“解救”后带到哪里去了，却只得到了模糊的答案。几年后她在媒体上发现，OUR赚到了名声和素材就走了，多米尼加地方当局也没有能力为她们做什么，她们又回到了随时被欺骗的贫困生活。

善后并不是他们真正关注的重点，更严重的是，似乎没有人想到，正是OUR创造了拐卖需求。

OUR在多米尼加“钓鱼执法”的现场。图片：slate.com

随着特朗普失势，OUR精心打造的形象之上，裂痕进一步加深。数千万美元的不明捐款、全国媒体上的谄媚故事、与政治领域名人的高调合作，终于引起联邦当局的注意。现在一些跟OUR有往来的地方巡逻队和执法部门也明确宣布切断合作。

OUR内部也开始摇摇欲坠，多位高层离职。前首席财务官、前运营总裁和加入过OUR的华盛顿州巡逻队的前成员，三人离开后成立了一个新的组织Coaxion Global，同样致力于解救被贩运的儿童。

然而网站上，三人谁都没有提到自己在OUR的工作经历。“常见问题解答”中，他们却写了这样一句话悄悄内涵：“Coaxion不会以钓鱼行动来对付人口贩运。我们强烈认为，这不是一个恰当的做法，实际上会产生很多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