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遗事（十）

文 | 梅保国

从外婆家小屋门前的巷子往东几十米，有一棵枣树，枣树在不响大叔家的门前，枝叶繁盛茂密，有屋脊那么高，最让人向往的，是每到七八月暑假，一颗一颗的枣树果，挂在高高的树梢上，树下总有黑泥鳅一样，赤脚短裤的儿童走过，抬头瞄几眼。枣树的主人家，经常有“某日有人偷枣果”的话语传出来，我因为胆怯，又是亲戚，虽然走过也要心动，却未曾有过偷摘的念头。

不响大叔大约并不是我外婆家的本家，按年龄算，他是我的长辈，他的儿子要长我几岁。不响大叔黑瘦精干，个不矮，外貌上能让人记住的，是永远不留发，数九寒冬，也依然光头。我还在上学前后的年龄，懵懂无知，记忆也不确切，不响大叔印象中似乎有些癞头，在我小时候，乡下的成年人中，这种情况很常见。

不响大叔还有一个性情上的特点，是严肃，不苟言笑，永远板着脸。大约似乎是生产队的组长一类的职位，说话声音大，炸，略微沙哑，乡亲们常说的破喉咙，所以，他跟人说话，尤其是训斥人的时候，就显得特别费劲，有震撼力。不响大叔人不坏，碰到小孩偷摘枣果或者“害人”，他也只是吼叫一声，并不追赶或者责罚。

前年我旧地重游，望一眼不响大叔的老屋所在地，已经“面目全非”，位置也只能寻一个大概。门前的那棵枣树，曾经硕果累累，引过孩童们流连忘返，应该是完全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了吧？听塆下外婆本家的一个嫂嫂讲，不响大叔过世多年，一个儿子在某校做校长，一个儿子从商，混得不错。几十年过去了，不响大叔站在屋前，远望田畈的高大身影，还在我的记忆里。

不响大叔家的房子，也是坐北朝南，跟外婆家的房子，成为高低错落的两排，在塆前地势稍高的田埂边，也有三两家同排的邻居。门前的坡底下，是几块旱地，也许再早一些的时候，还种过水稻，我只是隐约的还有印象。旱地的东南角，乐栓舅爷兴过烟叶。烟叶地不大，种出来的烟叶，反反复复暴晒，慢工细活，很繁复。

晒好的烟叶，洒水捶打，再晒，卷曲切碎成烟丝，可以抽旱烟，也可以做烟卷。做卷烟的机器我见过，小巧巧的，手动，一次出一根烟，并不比手卷快。卷好一支，乐栓舅爷沿着卷烟的接缝处，横着在厚厚的嘴唇上拉过来，粘住缝线，一支烟完成。做完几支，要抽一支，划一根洋火点燃，深吸一口，慢慢吐出，浓重的焦烟味道，弥漫在周围。

乐栓舅爷抽烟很有仪式感，慢慢吸进去，再扁着嘴，慢慢吐出来，悠悠然，陶醉状。

乐栓舅爷是一个和善宽厚的人，言语不多，慢淘淘的，从来没有听见他大声说过话，对小孩也是一样。他爱坐在堂屋下沿的天井下面做些辅助的活计，编框子麻绳，打要子，早上天麻麻亮就出来捡猪粪牛粪。沈个舅妈瘦弱，身体不好，也还健在，早饭过后照例是到菜地润菜撇菜，回来再在巷子的阴凉处择菜准备午餐。

四家亲族的房屋连在一起，很像一个敞口的四合院，外婆家的东侧，是一块几米见方的空地，空地上方有檩条和瓦，可以遮阳挡雨。沈个舅妈专职做饭菜，带孩子，这个空地又刚好在她家门前，所以，几乎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看到沈个舅妈，瘦弱的身影，和蔼的笑容。大概娘家是孝感那边的吧？河对岸的口音重，又特别的讲礼节。

有此渊源，沈个舅妈家的大表哥在周巷打铁，一个女儿，也嫁到对岸，离周巷不远。

乐栓舅和沈个舅妈一共育有二男一女，周巷打铁的是老大，当时已经结婚，有二女一男。儿子跟我小两岁吧，读高中还是低我几届的校友，小时候在一起玩泥巴，疯跑，有时候也因为一些事打闹生气，照例是舅爷舅妈特别的讲客气，尊我为他们孙子的长辈，而谦让赔礼。

这个黑瘦的表侄，后来一梦惊醒，发奋读书出了成绩，成为美国某大学的博士后，也是上次访旧地的信息，听说前几年回国，在无锡开办了制药公司。他在读博士的时候，我见过，有些交谈，共同的话题不多。他放假跟他女朋友回泡桐，住在他父亲开办的作坊的旁边，那个时候表哥中风在家休养，由表嫂支撑着，家道有些中落。读书人见识不浅，腹藏诗书，胸有丘壑，朴实沉稳，并没有表现出生活有多沉重。

外婆家门前也有一小块空地，夏天的太阳，总是从空地的上方，斜射进外婆家的堂屋，好在空地前方向左，有东西贯通的一条窄巷，阵阵清风吹过，每到中午饭后，总有人坐在巷道的石条上打瞌睡。

这条窄巷，也是外婆走向村外的出口。出巷口正南方，是一口池塘，绕过池塘继续往前，下坡，就是黄孝河，河对岸上坡，西走百十米，是官塘罗村。河坡下沿，外婆有一小块菜地，经常种南瓜丝瓜和豇豆，记忆中也种过黄豆高粱。高粱有什么作用，我当时还不清楚，都是拿出去换了什么东西。

外婆会兴菜也会做菜。嫩南瓜切成丝，成熟的南瓜切成块，做法不同，都可口。豇豆长起来吃不赢，老了的豇豆，外婆摘回来，剥出豇豆米，满满一小碗，洗净，倒进煨罐里，加水，油盐，放进土灶的余烬里，加糠头谷壳，等到下一餐做饭的时候取出来，煨罐里的豇豆米熟透了，倒出来，撒上葱花，那个香味，说绕梁三日，也不夸张。还有蒸玉米棒，烤红薯，煮盐花生。换回来的糯米，煮粥，加红砂糖。

夏季的晚餐，是油面炸鸡蛋。油面是柱形的米花大碗装着，连汤带水，上面盖一片炸鸡蛋，满满的一碗，独凳上搁面碗，我坐在一个斜角的小木凳上，外婆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给我打蒲扇，虽是炎夏，蒲扇的凉风，还是裹着暮色的余晖飘过来，阵阵凉意。

油面是麦子换的，孩子多的家庭，饭尚且吃不饱，吃油面是一种奢侈。油面的作用，一是款待客人，鸡蛋油面，汤圆油面，再不济，青菜油面，也不失礼。另一个是送礼，小孩出生满月，船型的小篾篓装几条油面，红纸卷系好，外面再放几双猫儿鞋，也很讲究。

小时候的零食不少，多半不是花钱买。细米换糖，炸米泡加糖精。货郎来了，外婆换些针线纽扣，也换棒棒糖，不管有无所得，听到拨浪鼓的“波隆波隆”声，总要凑拢去看看，围拢来的孩子不少，大多是看稀奇热闹，能得到一个棒棒糖的机会不多。

我是常常能有所获的孩子中的一个，外婆喜欢外孙儿，这种思想一直延续到终老，在我们家养老的十几年中，也还是这样。外婆有三女，没有能养活一个舅舅，这是个遗憾，也是一个心结。

每个月生产队分了粮食，早谷秋谷，是需要到大队部的加工厂夹成米的，大多数时候是肖个舅妈的二儿子帮忙，工余的时候挑到大队部，夹好米再挑回来，顺便再挑一缸吃水。水井不近，我已经忘记了，是在塆前西南的一块空地上，还是门口塘下沿往南的河坡那里？不记得了，总之都不近。

小时候放暑假是我最期盼的，期盼的原因，不是可以逃脱学业的束缚，也不是可以抹澡，在野畈里掏鸟窝粘知了，和小伙伴们疯跑打闹，凡此种种都不是。我期盼着，可以去外婆家，听外婆一句：“我地外外来了。”期盼着，可以跟外婆去菜地帮忙润水，摘茄子，掰玉米棒。可以吃可口的饭菜，腌菜油盐饭，鸡蛋油面，还有隔三岔五，吃供销餐馆里面两毛钱一碗的肉片青菜汤。

我瘦小的身影，顶着烈日，走五六里路，到外婆家赶午饭，沿河向西北，满畈的庄稼，野花野草，两河口的河面上，一座历史悠久的石桥，弯弯曲曲的黄孝河，水流淙淙，河水清澈见底，看得见鱼儿游动时，隐约闪过的鳞光。河面上，有灰的鸭子觅食，戏水。

外婆接到我，看着我晒得通红的脸，仿佛是自责道：“乖乖呀，晒死了哦！”

大约再过了五六年，外婆老了，母亲接她到我们家养老，那个时候我已经外出上初中，周末回家，外婆总会准备一些坨坨糖，让我妹妹帮忙买，给她几颗做奖励。我吃糖的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一口气吃三五十颗，也不费力。

又过了十来年，到一九九一年秋，外婆糊涂了几天，说胡话，“我看见了，在门口，要带我走，我不气（去）。”前后不过一个礼拜，外婆走了。

外婆塆的北面，有一个松树岗，到老塆一两百米远，岗不大也不高，是塆里族人的墓园，外公外婆在那里安息着。

外婆的恩惠，我常常想起，终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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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梅保国授权印象黄陂发布

关于作者 梅保国，黄陂泡桐人，深圳谋生。历经坎坷，好文不悔。杂览自乐，涂鸦自娱。鸿儒谈笑，白丁往来，调琴阅经，案牍劳形，乐在其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