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波：《墨梅》中的高洁

　　大家好，我是中国诗词大会文化嘉宾郦波老师。今天我要给大家聊的是我个人特别喜欢的一首诗，一首绝句，王冕的《墨梅》。因为这首诗里蕴含着我们中国人特别看重的独立的风骨与高洁的精神。下面我们就一起来好好赏读一下这首千古经典之作。诗云“

　　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

　　我们一读，有不少朋友可能就会觉得奇怪，你读的这个和我们平常读的好像不太一样。我也知道大家可能更熟悉的这首《墨梅》诗应该是这样的：

　　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确实同样一首诗为什么这么不一样？其实这是版本的问题。王冕的这首《墨梅》因为太过经典了，所以在传颂的过程中越来越口语化，越来越通俗化。文人也好、士大夫也好，甚至普通的民众也好，都会不自觉地在传颂过程中加入自己的理解，这就使得这种经典之作的版本流传，出现了很多类似于语言学讹变的二次创作。

　　比如当文人参与二次创作之后，最重要的一个变化就是第三句。第三句最早的版本确实是“不要人夸好颜色”，但为什么流传最广的反而是“不要人夸颜色好？”这是因为格律诗的声律音韵问题。王冕本身的创作打破了绝句固有的格式，反倒更能体现出他笔下的《墨梅》那种独特风姿、傲然风骨。但是当大众参与到传播之后，尤其是那些熟读诗词的古代文人们，格律平仄对他们而言，几乎变成了一种本能的意识，所谓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所以在诵读流传的过程中，这些文人极有可能就本能的用平仄感觉去诵读。加之我们伟大的母语汉语的特点具有语义的丰富性，而且语序稍有些改变之后，也根本不影响对诗意的理解。所以在后来的传播过程中，“不要人夸好颜色”也就变成了更为流行的“不要人夸颜色好”了。

　　你看在传颂的过程中，连文人士大夫都有那么强烈的参与二次创作的欲望，就更不用说普通大众了。像第二句的“个个花开淡墨痕”，个个本来就是朵朵的意思，但语气上会更铿锵、更有力度，可是它和我们大众对花的感觉并不是十分吻合的，所以后来在传播过程中，渐渐就变成了“朵朵花开淡墨痕”。

　　同样，最后一句的那个只留清气的那个“留“，原本是流动的”流“，是指流传、流布。所谓”只留清气满乾坤“，是说弥漫流动在天地之间是一种精神的力量，是一种生机与活力，所谓薪火相传，永不止息。所以你看那个成语流芳千古，那个流就是流传、流布之意，但是普通人的生活中更容易接受的却是留存的那个“留”，所谓浩气长存。还有像“留取丹心照汗青”，甚至“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种留存之意，其实更符合大众的思维定式和接受直觉。这样“只流清气满乾坤”这一句在传播过程中，尤其是在大众传播的过程中，那个流动的“流”就变成了留存的“留”了。

　　还不止这些，在我们这个诗词的国度里当中，对参与经典之作的那种激情和热爱，最典型的就表现在这首诗的第一个字。你看第一句，第一个字是什么？是吾。“吾家洗砚池头树”，现在最流行的版本是什么？“我家洗砚池边树”。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对于普通的大众而言。吾家念起来太过文言了，他说我家说起来就自然而然。池头树也改为池边树。同样是因为池边树这种语言感觉更符合大众的语言习惯。

　　所以我们来看这首诗从“吾家”变成“我家”，从“池头树”到“池边树”，从“个个花开”到“朵朵花开”，从“不要人夸好颜色”到“不要人夸颜色好”，“只流清气”到“只留清气满乾坤”。这首诗其实就像李白那首著名的《静夜思》一样，在他千古传颂的传播过程中，因为我们这个诗的国度里全体国民的热爱，才产生了新的版本流传。

　　当然可能还会有朋友会问我，你说的这么确定，那你有什么证据能说明王冕当时写的《墨梅》就是“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答案很简单，因为王冕的这首《墨梅》这首绝句，它其实是一首题画诗。就像苏轼的《惠崇春江晚景》一样，都是一首题画诗。王冕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但更是一个伟大的画家。相信王冕牧牛学画的故事很多人都耳熟能详。

　　故事说王冕小时候家里很穷，父亲就让他去给人家放牛。王冕放牛的时候，听到乡里学堂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心里很羡慕。那美丽的读书声唤醒了他内心生机勃勃的向学之心，于是他常常把牛拴在树上，悄悄地走到学堂边去听老师讲课。有一次据说他听完之后出来发现牛居然不见了。父亲听说他丢了人家的牛，又生气又害怕，还将他痛打了一顿。

　　因为好学，王冕不仅喜欢读书，还喜欢画画。有一年夏天，一个雨过天晴的傍晚，王冕到湖边去放牛，这时候，阳光透过白云照得湖面通红，湖边的山上青一块紫一块，煞是好看。树叶经过雨水的洗礼，也绿得更加可爱，尤其是湖里的荷花开得格外鲜艳，荷叶上的水珠像珍珠似的滚来滚去。小王冕心想，要是能把这幅景象画下来，那该多好。于是他把树叶捣烂，挤出汁水，当作绿色的颜料，又把红色的石头研成粉末和着水，调匀之后当作红色的颜料，然后就画起来了。

　　起初王冕画的荷花、荷叶一点儿也不像，可是他并不灰心，从不气馁，画一张不像就再画一张，然后对着荷花仔细的琢磨，经过不懈的努力，最后说他画的荷花简直就像湖里长出来的一样，好看极了。但其实王冕作为元末明初最重要的画家，他其实最擅长画的还不是荷花，而是梅花。

　　王冕一生爱好梅花，后来种梅、咏梅，专攻画梅，他画了无数的《墨梅》图。他的《墨梅》图可以说是元明之际画坛上的翘楚。但最可惜的是，王冕身逢元末明初乱世之际，又兼之七百年来世事沧桑、岁月变幻。所以王冕所画的《墨梅》图留存下来的其实并不多。不幸之中的万幸就是那幅题写了《墨梅》诗的那幅《墨梅》图，却历尽冰火劫难，历尽岁月沧桑，幸运的保存至今。

　　这一幅横五十点九厘米，纵三十一点九厘米的《墨梅》图，现在就保存在北京的故宫博物院内，而这幅不朽的传世名作上，赫然就有王冕亲笔题写的这首《墨梅》诗。而且诗后面还有一个小注。注曰：王冕元章为良佐作。其下更附有黄元、张义。收藏家都确认是王冕的真迹。那么这就可证明王冕《墨梅》诗的最初版本了。这幅《墨梅》图上的《墨梅》诗，这首题画诗，它的最初版本就是

　　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

　　所以这首《墨梅》诗和《墨梅》图堪称是诗画双绝，为国人所热爱。但我们说王冕所书、所画之所以千古流传，其实不仅因为他的《墨梅》图。《墨梅》诗，展现了他个人凌霜傲雪清气满乾坤的坚毅品格，同时也象征了我们这个民族、这个族群卓尔不群、敢为天下先的独立精神。

　　你看那画里的朵朵梅花，似乎是洗笔后淡墨留下的痕迹，并没有那么鲜艳的颜色。因为它从来不需要别人去夸许它的艳色，它所在意的只是要把清淡的香气绵绵不绝，流布于这天地乾坤之中。这就是《墨梅》的高风亮节，这就是《墨梅》的独特气质。这同样也是诗人的高风亮节和独特气质，更是那个时代的先行者、民族的脊梁们的高风亮节和独特的精神气质。真正的仁人志士，真正的民族脊梁，真正的时代担当，他们的人生、他们的精神、他们的终极追求一定是“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

　　所以一幅《墨梅》图画的是中国意象，而一首《墨梅》诗写的是中国精神。相信中华儿女一定可以众志成城再留铸民族辉煌，如梅盛雪，清气流布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