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拓荒者

1

噫吁嚱，危乎高哉！

转过最后一串S形坡，打转向灯，摘档，减速，徐乐把火星全地形卡车停在了奥林帕斯山1号公路330号里程碑旁不远处。这里是1号公路盘山路段的终点，里程碑旁边的土地经过平整，算是一个简易的观景台。

火星奥林帕斯山俯瞰。图片由NASA火星探测器“海盗一号”拍摄。

1号公路从太阳系的最高峰——火星奥林帕斯山的山顶基地开始，到亚马逊平原的“鱼凫市”，里程不超过1000千米，落差却达到了惊人的21千米！这其中，又有超过6千米落差的盘山路，就蜿蜒在330号里程碑观景台的下方。

相比起地球上的高速公路，1号公路的道路规格可以说是简陋寒酸，但其规模却是令人叹为观止。每每路过这330号里程碑，徐乐都要停下车，去观景台上俯瞰这盘山路，顺便舒展手脚。

奥林帕斯山体与现代法国全境的面积对比。330号里程碑大约位于这张图山体的最左边。

现在是火星的夏季，又恰逢火星近日点，更多的太阳辐射给火星半死不活的大气层重新注入了活力，沙尘暴遮天蔽日。俯身向下看去，盘山路看不真切，但另有一番壮丽景象就在眼前。

连峰去天不盈尺！这奥林帕斯山拔地而起，几乎戳破了火星那稀薄的大气层。猖狂的沙尘暴在奥林帕斯山面前束手无策，只得乖乖绕行。徐乐看到，滚滚的沙尘暴从远方汇集而来，阴郁黑沉，夹杂着抹消一切的意志。却又遭遇这大山的万仞绝壁，堆积在半山腰，翻卷成厚厚的沙浪，不得寸进。最终，泄气的沙浪化作细丝一般的沙云，从山的两侧溜走。而后来的，不信邪的年轻沙尘暴，则继续向着奥林帕斯山冲锋。就像是地球上朝阳初升时，在高山上俯看云海。

图注：火星沙尘暴之前（左）和沙尘暴之中（右）的对比图

而徐乐，在330号里程碑一旁，在人类智慧和汗水所修筑的这奇迹一般的公路一旁，俯瞰着火星这沙海的奇观。

2

尔来四十八亿岁，四顾茫茫无人烟。

时间倒回五年前——这是徐乐刚刚到奥林帕斯山顶基地参加建设工作的第三天。

作为火箭专家，徐乐深知这个基地的重要性——这是未来架在火星和太空之间的“天梯”，将是火星西半球最重要的火箭发射基地之一。

清晨，闹钟还没响，徐乐就醒了，初来乍到，他还是没完全习惯24小时39分钟的火星日。潦草洗漱一番，带着满嘴的留兰香型牙膏味，他第一个到了员工食堂。

奥林帕斯山顶基地目前人不多，不到20名“拓荒者”管理着整个基地丰富全能的各式自动工厂。徐乐作为“新来的”，决定还是要好好表现，先把食堂打扫一番。一边擦桌子，摆餐具，他一边眺望着窗外已经初见规模的火箭发射塔架。

奥林帕斯山顶基地作为火箭发射场，有着独特的优势。

坐标北纬18.4度，它位于火星低纬度地区，火箭发射可以更多地借助火星自转的速度；此外，发射场海拔（以参考球面计）超过20千米，节约了火箭20千米的垂直爬升；火星的高海拔大气非常稀薄，大气压只有72帕斯卡，不到千分之一个地球大气压，大气阻力小，引擎的比冲也更高；更不要说，火星的恶劣天气对山顶的影响非常之小，几乎每天这里都是适合发射的好天气。

火星“奥林帕斯山”与地球最高山“珠穆朗玛峰”（左下）、地球最高火山“莫纳克亚火山”（右下）的对比。

从奥林帕斯山顶向火星轨道上发射飞船，能大大节省火箭所需的燃料，提升火箭运载能力、安全性和适应性。

火星薄薄的大气层拢共不到150千米，奥林帕斯火星发射场就是直上火星天空的天梯。

窗外天气非常晴朗，不到地球一半强度的阳光，温柔地从一侧的窗户洒进来，把东面的发射架拉出长长的影子，像一张格子桌布，铺在食堂的长桌上。透过窗户，徐乐一眼就能望见地平线。土黄色的大地，托起一轮小小的太阳，发出淡淡的蓝光，试图照亮漆黑的天空。但是这奥林帕斯山的天空太单薄，阳光很难照出它的颜色。于是漆黑的太空越发显得空无，那土黄色的大地却越发显得明亮。

好奇号火星车拍摄的火星日落。天空微微发蓝，与火星大气中的尘埃有关。

火星的大地在慢慢苏醒，这48亿年都渺无人烟的土地，即将土木大兴。

3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山顶基地的建设非常依赖山下的各个成熟的定居点的产品和原材料供应。早期的火星定居点大多位于低海拔平原地区——这些地区的着陆难度更小，可以接受地球投放的大量物资和成型装备，因此工业体系更加完善，加工水平更高。

今天徐乐驱车出门，前往亚马逊平原的“鱼凫镇”采购。他需要购置建筑材料和一批精密零部件，顺便采买一些零食。去程的车并不是空载，而是载满了珍贵的冻干“农家肥”，在火星这个荒凉的地方，任何的生物质资源都是非常珍贵的。

鱼凫镇距离山顶基地的直线距离只有800多公里，但奥林帕斯山的第一条公路目前还在建设之中，无法通车，徐乐只能另选山坡平缓的地方绕路下山。这一绕，全程就被迫增加到了1300公里以上。

火星全球调查者（MGS）绘制的火星地形图局部，“鱼凫镇（虚构）”大约位于途中左边黑圈处

奥林帕斯山是太阳系最大的盾火山，其山体本身是非常平缓的，平均坡度只有5度。然而，火山的边缘却十分锐利陡峭——在这里，火山岩浆和火山灰的沉积物戛然而止，海拔一落千丈，最高落差近8千米——直接从喜马拉雅山脉跌到海平面。

全地形车已经高度自动化，但在野外行车，还是需要有司机值班。与徐乐同行的还有两位工程师，三人都在鱼凫镇有各自的公干，也正好轮流驾驶全地形车。为了能在日落前抵达鱼凫镇，三人在凌晨就出发了，徐乐值第一班。

橡胶轮胎碾过山顶那上亿年风化细细磨圆的玄武岩，这些小沙粒里的空腔振动，发出悦耳的声音，在寂静的火星格外响亮，犹如在冬夜的初雪上起舞。

然而正在此时，“嘀嘀嘀！”车载电台来了信息。

“这里是奥林帕斯一号公路410工地”，对面沉默了一下，“我们这里有两位重伤员需要紧急运输，我们看到贵车组离我们最近，希望能得到你们的帮助。你们可以在导航地图上找到我们的位置。”

最近？徐乐扭头瞥了一眼地图，发现从他们当前的位置导航到410工地，起码需要绕行500公里。以现在的时速，无论如何都需要10小时以上。他倒不怕麻烦，只是觉得时间太紧。

“不需要绕远，请从一号公路的330号里程碑沿一号公路行驶，那里的路基已经铺设完成，”那边又顿了一下，“只需要两个小时，你们就可以通过该路段，到达410工地。”

徐乐仔细观看导航仪上的路径——330号里程碑恰恰在奥林帕斯山边缘的悬崖上，他一瞬间转过了许多念头。一条悬崖上的路，没竣工，还要赶时间，安全问题怎么保证？

正在犹豫，同行的工程师老马凑上前来，对徐乐说：“小徐，我们去看看吧，就当探路。”他在导航仪上勾勾画画，很快规划了一条路线，“正好不远，我们还是能帮则帮，对吗？”老马勾住徐乐的肩膀，示意不必担心。

于是徐乐车头一转，向着奥林帕斯山的悬崖而去。

一亿年前的火山灰，在新的历史的车轮下滚滚排开。

4

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小心！”徐乐惊叫出声，老张赶紧向左打了一把方向盘。车子剧烈一晃，刚刚滑下路基的右后轮猛地颠回了路上。

轮胎颠到的地方，一块很大的石头带着一串碎石从路边滚落，滑下悬崖，半天也没有到底。石头一路磕在崖壁上，发出“喀拉拉”的声响，不断解体，化为齑粉。盘山路的大部分路段都是从崖壁上直接开凿出来的，基本上就是一条栈道。车子的一侧是坚实而阴郁的崖壁，另一侧就是见不到底的深渊。

将海盗号拍摄到的图片作为纹理，铺在MGS绘制的地形图上得到此图。左边是北方，右边是南方。文中的悬崖栈道大约位于画面正中。

徐乐不禁有些后悔。这公路还没有铺路面路面，很多地方轮胎的抓地力明显不足，再加上又是盘山路，坡度大，转弯多，车子不停打滑，非常凶险。

火星表面重力微弱，只有地球海平面的不到五分之二。除此之外，火星的大气阻力也很小。如此一来，在火星表面行车，车辆的操纵性能是远逊于地球的。

从接到呼救，到抵达330号里程碑，他们只花了1个半小时。此后，他们就开始了对这段全长80公里，落差6.2公里的盘山路的征程。

“早知如此，真的不如按原路走呢，”徐乐心有余悸，“这路太吓人了。”

换班开车的老张反而不以为然，“我觉得这路很好开啊，刚才也是因为开得太顺了，所以有点走神，差点开下去，哈哈。”他挠挠头，“你看，这条路一下子节省了500公里，这可就节省了六七个小时的行车时间呢！”

正在这时，“咚！”的一声，一车三人都吓了一跳。声音很沉闷，很单调，没什么回声。

后座的小王快速检查了一下全地形车的各个系统，没有发现车子有明显的故障，应该没有东西砸到车子。

徐乐想了想，他试探着说：“我觉得恐怕……是刚才的石头，终于掉到底了？”

老张面色有点发白，盯紧了前路，握紧了方向盘，小王则用力攥紧了扶手。三人都不再说话。

5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

这路太险了。

徐乐回头去看，他只看到一座通天彻地的石壁，上面雕刻着一些细细的沟槽——他刚从这些“沟槽”中下来。

这面石壁，让徐乐想起了四川剑门关的天梯。

410工地就在前方，工地里的人已经看到了徐乐一行人的到来，有两个人站在路边，正在等待他们。他们穿着荧光绿的安全背心和灰蓝色的工作服，身上还有不少尘土，显然刚刚还在工地上工作。

车子开近，徐乐看见二人的表情非常灰暗。老张赶紧将车子停好，“怎么样了？快把伤员抬过来吧，我们一定立刻送到鱼凫镇去！”

“三位朋友先随我们进来休息吧，”其中一位工人说道，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请稍等片刻，我们需要帮那两位兄弟装殓一下。”

小王没有听懂，“什么？我们是来晚了吗？”他问道。只是那两位工人却不愿再说了。

徐乐听得清楚明白，只是却说不出话来，他对死亡并不陌生，但却没有做好在火星上见证死亡的准备。

老张也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两位工人的肩膀。

“我们已经申请了运输船，”另一位工人开口道，“两位兄弟生前希望叶落归根，烦请三位朋友将遗体带到鱼凫镇，会有运管局和人力局的负责人接手后面的工作的。”

是啊，他们的征途结束了，他们该回家了。徐乐又一次回头看那绝壁——那里有一条石栈，盘绕入云。

NASA的海盗一号轨道器拍摄的火星早晨的云。

6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

转过最后一串S形坡，打转向灯，摘档，减速，徐乐把火星全地形卡车停在了奥林帕斯山1号公路330号里程碑旁不远处。

徐乐从车上拽出一瓶酒，又拿出一束花。他把花放在悬崖边，用石头轻轻压住，又把酒打开，自己不喝，全浇在崖壁上。

正在逐渐增长的火星沙尘暴，由NASA的MRO探测器拍摄

山崖下，沙尘暴翻滚成黄色的巨浪，数十亿年来，统治着这颗星球，直到人类的到来，天地间有了花，有了酒，有了路。

徐乐回头，他看到330号里程碑一旁新树立起了一张路牌：

向东，是火箭发射基地；向西，是奥林帕斯山盘山路。

正是天梯石栈相勾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