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雨季的时候，我都来这里，看那沟沟道道的坎子面，纪念奶奶

纪念奶奶 文：陈俊

奶奶八十岁的时候，还能洗衣、烧饭、喂猪、扫地，做家活，带孩子。有时还跛着小脚，晃晃悠悠地下到坎子底那口清水池塘里提水。

别人家媳妇见了，都红眼。说我妈有福气，老小不拖累。妈妈心里当然欢天喜地，挣的工分和男人一样多。外场人说，我家一抵三。村里小辈们见了奶奶总要奉承几句：“蕾子奶奶硬朗着哩，少码子活一百岁。”奶奶并不承情：“鬼话!活那么大干吗?”听隔壁的三奶奶说，奶奶六十岁时算了一命，算命的说奶奶还要活一个甲子。奶奶一听脸就煞白：“那还不把顶梁子拖累歪了。”好在三奶奶说：“瞎子算命是鬼八蛋，不过讨好几句得两个钱糊口罢了。”奶奶这才轻松了些，嘴里不住道：“是了，是了。”

后来邻里晓得此事，知道奶奶不喜欢奉承她长寿，使改口道：“您老人硬挣的儿孙有福，咋还不打歇个子，享点清福啊!”奶奶免不了鼓着瘪嘴响响地笑笑，答上几句：“哈哈，你看这三天四日的，蕾儿他娘还苦里苦活地下田挣工分，我好心思闲着。黄土埋骨不埋力哩。”每逢这时候，我便像很懂事了，偎在奶奶的怀里，贴得更紧。心里像温水泡了，暖暖的。

我们家在我小的时候，是和小爷一起住的。后来小娘嫁来了，小爷小娘便分了去。那时候，小爷在合作社里干事，小娘又会做，新亲新家的没拖拉，奶奶便住了我家，带我。我是妈生下的最后一个，妈生下我便结了怀。听奶奶说我头上本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大姐桂桂五八年吃食堂饿死，小哥佳佳六七年学校没了，人跑家来没人照管洗冷水澡淹死。奶奶解放前是童养媳，还是个孩子时就没日没夜地干活，奶奶的娘家穷，才狠着心让奶奶跳火坑，却也保着了奶奶的一条活路，奶奶比爹爹大十多岁，奶奶常说：“我小时候哪像你们现在这么快活，挨了你老太太的打，泪水还得往肚子里淌，哪个可怜我啊!”

在黑灯瞎火的旧社会里，奶奶苦熬苦煎了六十个年头，爸爸说：“解放后，奶奶可来了一股劲，又参加互助组，又参加合作社，但是小脚，干不了大事，杂而八拉的全包了。捡麦头子，给地里做活的人烧茶送水，放牛，有时队里给些工分，有时不给，她都不当回事。那时，广播站里一个什么记者不知从哪儿探得风口，特地跑来采什么访，还当真在广播里听到啥《七十岁老人红心不老，下田干活为社会主义大干快上》，表扬奶奶哩。

不过，这事不久，队里就不准奶奶下田下地做事了。原因并不是因为奶奶上了年纪照顾。而是讲奶奶搞迷信，宣传封建主义余毒。奶奶着实颓顿了一阵子，每日里只把我抱着四下哄着，或者独自坐着愣愣出神。脸色怪异怕人，常常把我吓哭出声来。奶奶便一边哄我，一边摸出内褂小荷包里的纸票子一下一下的数着，再一张一张数着放进小荷包里。奶奶是疼我的，她疼每一个孩子，她终生最内疚的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没带好佳佳和桂桂。

每当他俩的祭辰，奶奶总要郑重其事地搞一小叠纸票烧烧，而且口中喃喃有词，这时刻爸爸总要出来阻挠。这回更凶了。“您老人家还搞这东西，上面说派人来抓了，这是牛鬼蛇神，要打倒的。”奶奶也不理睬，只是铁青着脸，我躲在门角里瞧着，看见奶奶灰蒙蒙的眼睛里，正有一个水珠子样的东西亮亮闪闪的转着，转着，奶奶终于怒不可遏：“你们都来逼我!你们都来逼我!你们不要桂儿佳儿，我要，我要。我不怕，我老了，我不怕。”同时，两行泪珠子吧嗒吧嗒地砸在地上，碎了。我哇地一声哭了。可是谁也没有理我，我晚饭也没吃，一个人倒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煞黑的时候，奶奶端了灯进来，把我摇醒：“蕾子，蕾子，奶奶给你盛来稀饭，吃一碗吧”。我坐了起来，猛觉得头炸裂地痛。“奶奶，头痛，痛呀。”我呜呜地哭起来。“好孩子，甭哭，奶奶摸摸。”一边把枯老的手背靠在我的额上：“啊，烧得这么厉害。珍珍，蕾儿发烧，烧得厉害”。“怎么啦?”妈从外屋抢进来。“蕾子病了，不轻啊!”奶奶的声音有点儿颤了，“我去找陈医生来。你看护着。”“妈，天黑，我去吧。”“珍儿，我去，我去找放心些。”奶奶跌跌撞撞地出去了。临出门，却还回过头来，对妈妈说：“蕾儿定是我吓坏了他，你给招招魂噢，唉，我今天这是犯了哪门子祖宗。”

奶奶去了，妈把我搂在怀里，我不再哭，我想起爸爸和奶奶吵了架，就问妈妈：“爸爸呢?”“开会去了，你忍一会，等陈医生来给你吃药就好了。”可是等到半夜，才见奶奶沮丧着脸进来，妈妈放下我，急着问：“陈医生呢?”奶奶一个手揉着右膝盖，一边生气地说：“我到他家里，他老婆讲开会去了，我找到队屋里一讲，他说他正在开会，这会很打紧，离不开，唉，有什么法子”。“妈，你蹿倒啦？”“没大不了，破了点皮，蕾子不打紧吧”。“比前好了些。”“唉，我再去跑一趟”。“我去”。“都不去吧，他们的会或许要开到明天。”……我沉沉地睡去了，半夜里，从梦中惊醒，竟听见奶奶哑涩的招唤声：“蕾子嘞——回家来了噢。蕾子嘞——回家来了噢……”妈妈醒了，哥哥醒了，妈妈轻轻地叹了声，“奶奶的心真……”她，没说了。这过后的半夜，我再没睡着，我枕着泪水，忍不住轻声地说：“奶奶，我回家来了，我永远也不离开家，不离开您”。

第二天，我仍没退烧，奶奶更焦的不得了，整日里把我搂在怀里，紧紧的，生怕我跑了似的，跑得和她的桂儿佳儿一样无影无踪，要到另一世界才能找到。在我睁眼的时候，她就拿头往壁上碰给我看，似乎我生病是由于她的过失，只要我不计较，就没事了。“奶奶不好，奶奶该死。蕾儿大了不理奶奶。”后来，我见她眼泪都急滚登出来，便闭上眼，装睡了。奶奶才把我放进蚊帐。“蕾子真的不理了啊?”声调里不无凄恻，我偷窥着她轻手轻脚地走去，到了门边，不住用襟袖抹着泪水。哦，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了那两颗豆粒大的泪珠，在奶奶的槐树皮样皱裂的脸上，慢慢地化开，慢慢地顺着那沟儿道儿流到我的脸上，心上……

第三天，奶奶的脸蜡黄，使我想到屋后的那块坎子地。奶奶也许就是一块坎子地吧，多少年风风雨雨刷就了那沟沟道道。是的，那坎子地淌过一回水，便淘得越深，大块大块的沃土随了去，地皮薄瘠极了，长不出一点青青的草片儿。可它的下面，却成了一块好地，年年光六谷就收得堆成山样高。队里有点土经验的老三头，一下地到这儿，总是指指点点地说：“这是块乌金地，不用施肥”。他指着坎子面说：“那是乌金背，风调雨顺，全指望它呢。”

奶奶一年四季都忙活，她常唠叨：“东一抓，西一抓，抓来就成一大桩。”屋里屋外她收拾得摆摆齐齐，门前房后打扫得纤尘不染，瓢盘碗筷刷得刮明净亮，衣服被子折得有角有棱，窗台上找不到一根灰丝，落屑里纸片大的布角子她都拾起来。奶奶用布角子纳的鞋底经用耐磨很管事，一双要穿好几年，哥哥穿不得换个掌面给我穿还像新的一样。奶奶难得闲来抛调儿，一抛开，那便有我最愉快的一件事——搬个小凳，坐在一旁，小手支在奶奶的膝盖上，托着头，痴痴呆呆地听。

这样的机会，一年只几回，更觉可贵，听得也就格外痴迷，几不几时，就能哼上一两段了，什么《小放牛》之类，放牛搞柴的时候，聊聊抛抛，溜嘴溜嘴，偶尔被奶奶听见，她就夸我几句，还逢人就说：“蕾子灵瓜，记性好，出息大着哩!每每这时，我就缠奶奶教我一段，奶奶先会卖关子，又怕冷火，不用催她就开始用她怪可笑的样子，摇头晃脑地唱起来，半个身子，像只芭蕉扇，一搭一搭的，但声音听着却极尖润，像喝了肉汤一样中!加上调儿有点苍凉，便觉在云里雾里飘悠了。

“鱼儿好吃网难开呃，粑粑好吃磨难挨呃，大米好吃田难种呃，樱桃好吃树难栽呃……”奶奶似乎想把肚里那点气全都抽出来，铸成什么，那余音拽了好久好久绕梁三匝，再绕屋三匝，终化作了一缕炊烟升起了去，奶奶烧饭去了。我的眼前却幻出一幅土地与人的画：那太阳古古的，灰灰的。人唱着悲苍壮越的歌，缓缓的，弓弓的，赶着疲惫的牛，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挪动，挪动。前面也许是一株樱桃，但它是那样的嫩弱，瘦矮，好像永远也挺不起身子。而远处天地苍茫，隐隐有人影悠悠晃晃跌跌撞撞走来，走出了画面，啊，是奶奶!我们的奶奶!

在我要上学的这年的腊月，八十岁的奶奶出了趟远门，去江南的姑鞑鞑（方言，姑鞑鞑即姑姑）家，姑鞑鞑解放前就和姑爷一起逃荒在青阳落了户，做些苦活和小买卖，解放后双双在城里做了事，到吃食堂时，城里比乡下格外好些，姑鞑鞑就回来一次，要接奶奶去住，那时，吃大锅饭，有油水的好日子没过几天，就开始一日三餐吃菜根树叶，喝稀得照见人的稀粥。许多人因此得了浮肿病，病死饿死。现在还有骂人的话：“这些害虫，五八年怎没饿到你们头上”或者：“你是五八年饿鬼投胎呀”。除奶奶没病倒之外，家里人人病歪晃晃的，桂桂就是那时饿死的。奶奶说什么也不跟姑鞑鞑走：“要去你把这一大家子全带去。”

奶奶七十九岁那年，姑鞑鞑回来给奶奶做寿，顺便提到她一家人都上班，老窝子（方言，指最小的孩子）没人带，要奶奶去照应，奶奶才好像义不容辞地答应去。却还是挨到第二年的腊月才动身去的。临走前，奶奶拉着我的手，颤颤巍巍地拽到妈跟前，很不放心地说：“珍呀，我把蕾儿交给你，他若再有三长两短的，我可不活了”。隔了一下接着说：“手板手心都是肉，都是我抱大的，都一样疼，桂儿佳儿真叫我掐痛，过后，可是别忘了烧点纸钱去噢，你们讲这是迷信，我也想这是迷信，可我想起佳儿桂儿死的那个惨样子，我就怕他们在阴曹地府里仍可怜，我做了几个梦，他们都对我哭，身上像被人用鞭子抽得不成样子。好罗，活挨个三年五载，等你们都长大成苗子，我就可以见他们去罗”。

车子来了，奶奶被小爷扶上车，她在车窗口边上找了个座位，脸朝着我们望着。此时正值隆冬，北风呼呼地刮得厉害，我们都冻得直跳，车子徐徐开动了，奶奶突然将头上的头巾扯下来，往外使劲一扔，“给蕾，冬天——”后面的声音被车声卷跑了，奶奶的脸孔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拾起头巾，飞快地跑到高高的坎子面上看，狠命地摇着小手，摇着绛紫色的头巾……

第二年春上，我进了大队学校。

可是，不到端午节，奶奶就回来了，那一天，我一放学，听说奶奶回来，一杆儿跳着跑回家，刚进门，就听见屋里奶奶的声音：“是蕾儿吗?”样子很激动。“是我，奶奶!”“快进来，看奶奶给你带来了什么!”看见满屋都是人，特别还有菊花儿爸，我羞住了，菊花儿和我同桌，她爸爸虽很和善我却有些怕，我在门旁，探探了好一会，还是不敢进去，满屋子人都中止了谈话看着我笑，“进来，没关系，吃不了你，有你奶奶在哩”，嗓门又大又粗，是老三头。

妈从屋里走进来：“没出息，奶奶给你东西呢，还不快进去接”。妈妈扯了我一把，我忸忸地走到奶奶身边，奶奶还和先前一样，把我搂在怀里，一边在贴身的荷包里掏掏摸摸，一边啧啧地夸我：“还甭说，真懂事了哩，看看有这么多爷爷奶奶在，他怎好没由没理闯进来，读了书，知了事，出息了呢。”大约是荷包里的东西掏不出来，奶奶砸住嘴，低脸撩起衣襟，从内褂很小的荷包里拽出个纸包，托在掌心，右手剥开。奶奶从小纸包里钳出一根精细精细的却红莹绿亮的丝带子，她用她那粗糙的茧手顺了几抹，挺认真地系上我的脖了，先打了个活结，后又改成打死结。“蕾子，以后爬高上梯，搞水时，千万不要把它丢了噢，它可能镇邪保命啊!”

我摸了摸那穗头，捻捻，柔柔的，我当然不知道什么镇邪、保命，只晓得系上它好，至于好在哪里，大概过一会，我就可以向菊花儿现宝了吧。奶奶又钳出一根，站起来，递给坐在床沿上的小娘，小娘挺了个大肚子，在人里很显眼。“给你的，收着吧，快生了吧。我是怕就在月底，才赶回来的。”我偶尔一瞥，看见那纸包里还有两根，不知是给谁的，奶奶坐回原座，把那小纸包重包好，重塞进内褂的小荷包里，似乎怕塞漏了，抽出手来又拍了拍。

奶奶像是很累，陪了大伙说了一阵子，就歇着去了。满屋子里人各分了几盒大铁桥香烟什么的，都乐乐颠颠地走了，妈妈去烧饭，屋里只剩我一个人，我找着一面大镜子照了又照，看了又看，嫩白的脖子上，像镶了一条小小的花边儿，好看极了，我心里说不出的美滋滋的。后来，我才知道，奶奶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原来，姑鞑鞑家里请了保姆，并没什么孩子可带，只不过想奶奶去过些好日子罢了，奶奶是个勤活人，一生劳作惯了，怎么歇得下来，这次小爷去看奶奶，好歹有个帮扶，就瞒过姑鞑鞑偷偷回来了，她给邻里的东西和给我们的丝带子，都是用姑鞑鞑给她买早点和零花的钱买的。这几根丝带还是奶奶特地上了一趟九华山在菩萨面前求的。八十岁的老人单是那个爬山已是不容易了。

我因为有这个护命符，便获得了许多自由，洗澡、掏鸟蛋、翻筋头、打丫呼……再没人叱喝了，幸至此，后来，我参加了全公社的游泳比赛，还夺了少年组的第一名哩，当我把那张大奖状捧给奶奶看时，奶奶眯缝着老眼乐开了花，她又一次把我揽在怀里，摸着我的头，摸着脖子上那根丝带。

好久，她才从兴奋中醒来。眼睛里亮亮的光像被什么蜇了一下，折了一节，而且有些黯然了，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把揽着我的手缩了回去，同时很快地插进内褂的荷包里，嗦嗦地掏出那个纸包，“蕾儿，去把灶匣子里的火柴拿来”。我收了奖状，讨来火柴，递给奶奶。

不知道奶奶想干什么，奶奶迅速地划亮了一枝，却因为抖的厉害，只一闪又熄了，又一枝，又熄了……“奶奶，我来划。”“不，不”，奶奶又抽出一支终于划亮了没熄，在一瞬的光亮里，我看清了奶奶的脸，奶奶脸上的沟沟道道更深了，像那坎子地又经历了一次山洪的洗淘。奶奶比以前又老了十分!奶奶用这几年都不曾见的利索，从纸包里钳出两根红莹绿亮的丝带子，抖嗦到火苗上，还不待我想什么，那两条丝带子便成灰烬了。“桂儿，佳儿，你们为什么偏偏生在那些年啊!你们的命好苦啊!”奶奶那豆粒大的泪珠又滚登出来。我终于明白了奶奶所做的一切。我心头一热，一下子扑进奶奶的怀里，“奶奶，奶奶，我的好奶奶!”泪水扑簌簌地滚洒在奶奶的襟袖上。

过了一年，我又时常听到奶奶唱的歌了。奶奶一边摇着摇床一边唱，歌词儿切切，唱的绵绵。唱到兴致，就看见奶奶俯过身子在已熟睡的娃宝宝小脸蛋上亲一下。奶奶亲的当然不再是我，已是小娘家的青青。可每当看到这，我的心仍泛着甜儿。

往后几年，奶奶越过越不如意，到小娘结了扎以后，样子干枯得可以劈着当柴烧了。但奶奶是在我妈患胃癌后蔫下去的。我妈得了不治之症，我很悲怆。那时，已到了大包干的第一年，一家人本指望这下可以翻个身了。可不曾指望妈一下子病倒了。家里本有百十元钱。可买化肥，买犁，买牛，三下五除一，四下五除二，反而欠了一嘟噜债。我又正上师范读书，一家人哭哭啼啼没有办法，后来邻里凑了三百块钱，妈打死换活不肯住院。哥哥还没讲亲。那时农村讨个老婆打少也得千把元啊!可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妈妈等死，我们的心都在那些天里煎熬透了!

奶奶更是天天守在妈的身边。服侍上服侍下。一到夜上，奶奶便趴在后院的几块石头石马的神坛前烧香磕头。乡里人风言风语，说妈妈活不长寿是因为奶奶活了妈妈的寿。上辈人老了不死便折下辈人的寿。奶奶听了，深信不疑，磕头之后，总是对天长叹，“老天爷啊，你怎么不长个善眼啊，我这老没用的人你怎么不收去啊，我媳妇那么好的人怎么还要死在我的前面啊，老天爷你怎么不开眼啊……”及我们来劝，奶奶便没声了，很平静的样子，是的，奶奶要稳住大家，要一心救妈妈脱此劫难。可是，终于，在一个大清早，当我睁着血红的眼睛从学校赶回家里，妈妈把我的手摸摸，然后，拉给她身旁的奶奶，就闭上眼睛。妈妈死了。妈妈对奶奶是感激的。

奶奶一天天地不想活了，这是她所有的儿孙都看得出来。家里人紧防慎防着。有一天，我回来给妈妈做七，奶奶突然拉住了我的手，当我的手触到奶奶的手上，我惊住了，这哪里还是手呀!冰棍棍差不多，硬硬梆梆的，砭人肌骨，我整个身子抖抖一颤，心酸不是味，过好一会儿奶奶才张口道：“蕾儿，你学过知识，奶奶最信你，可有报应啊?这些年来你娘服侍我上服侍我下，结果我这要死的人反把你娘拖累歪了，你讲这是不是报应啊?我这半死不活的，还不死，还要折你们的寿啊!”无法回答，我能说奶奶封建吗，说奶奶迷信吗，说这些神啊、魂啦、报应啊都是骗人的东西吗?我只是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想到，奶奶就在那天晚上死了，奶奶死得很安详，没有任何病痛的样子。

奶奶死了。奶奶死后，因为近百岁，大伙儿都争着往棺材里塞纸铜钱，保佑发财，保佑活出比奶奶更大的寿。只有我更加悲伤。在奶奶入殓时，悄悄儿把那根珍藏了多年的红莹绿亮的丝线，放入棺材里。

奶奶死后，因为田地都包到私人，只那坎子面上没有要，算大家公的。奶奶便葬在那块坎子面上。每年雨季的时候，我都来这里，看那沟沟道道的坎子面。

纪念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