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在台湾之发展,已有四百年的历史,是台湾文化的重要基础。不只对士绅阶层之形成及其意识内容有重要影响,更对台湾庶民伦理生活与价值观有着很大的形塑作用。
故台湾在未来文化发展上,再怎么强调本土性或现代性,其实均不能忽视儒学之内涵与功能。
儒学在台之推展,始于明郑时期,其后清廷治台,推展尤力。先后计在台设立儒学学官十三所,另有公私书院四十五所,其下尚有社学、义学、义塾甚多(光绪二十年,仅凤山县即达二百多所)。台北府儒学,则成立于光绪六年。
讲儒学,当然要以孔孟为本,但影响台湾儒学最大的,却是朱子,是朱子式的孔学。
当然,台湾老一辈人,只要读过书,都只说朱夫子,没人喊朱熹的。另也有专门拜朱夫子的庙。
之所以如此,原因甚多。第一大原因,是明清时期朱子学本来就代表了儒学之正宗,所以通过朱子去理解孔孟乃至整个儒学传统,可说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明代固然曾有阳明学崛起,但阳明本人即以自己的说法乃“朱子晚年定论”来自我辩护,明末阳明学之流行亦未动摇朱子的正统地位。
从社会上看,更是如此。诸位不要受了近年流行的世俗阳明学的宣传而误看了历史大势。明末,自东林学派以降,阳明学都受到极大的批评。清朝时期台湾的孔庙,虽将阳明列入配享,但地位不及朱子远甚。从康熙五十年起,朱子就是跟孔门十哲如冉求、子张、子夏、宰我等人并列配享的,阳明仅在两庑中。而孔庙藏书,也只有《朱子文集》《朱子语类》等,而无阳明之书。反而是批评阳明的《学蔀通辨》之类,孔庙倒是乐于收藏的。两相对比,便可知朱子学在当时的分量。
朱子学最盛的第二个原因,是朱子与整个书院教育的关系,本来就无人能及。
朱子一生最像孔子的地方,在于孔子开创了平民教育的典范,有教无类,被称为万世师表;朱子则在官辨学校之外,建立了书院讲学的传统。
书院之规制、精神均定于朱了,朱子一生推动书院又不余遗力,故后世论书院,或在书院讲学,都离不开朱子之教。清朝官私所办书院,亦不例外。干隆元年上谕:“书院之制,酌仿朱子〈白鹿洞规条〉 立之礼仪节”,讲得最为清楚。
台湾《淡水厅志》将这段话录在《学校志》前面,更表明了台湾的书院也就是依据着这个传统来发展的。
因此我们看刘良璧的〈海东书院学规〉之类台湾书院文献,无不可以发现朱子的身影。像罗四明〈勘定海东书院学规〉说学者须“立课程”,读什么呢?读《通鉴纲目》《近思录》《近思录》等;要学者“看书理”,又以朱子论读书法为说。凡此之类,均可见无论是书院规条或细部之教学内涵,都深受朱子的影响。
第三个原因,在于台湾与福建的渊源。朱子本是闽学,台湾人对朱子较有感情,也有学脉上的关联,以致台湾儒学实质上便是朱子学。
干隆四二年蒋元枢〈重修台湾府孔子庙学碑记〉说:“闽厦南服,距中州远甚,前代如罗、李、朱、蔡诸人儒。诞毓其乡,为理学、为名臣,若亲接席于尼山泗水之间也者,谓非善所师,因以觇其学之正欺?郡虽僻处海外,闽封也。学者高山在望,观型不远”,明显地把台湾纳入福建儒学的源流中。
而在此之前,孔庙府学就已经单独另建有朱子祠了。其事滥觞于康熙五十二年,陈璸上奏请建朱子专祠。故干隆十二年凤山府学《新建明伦堂碑记》云:“于大成殿右建堂之楹,为讲学三所,又修其旧有之堂,以祀子朱子”。
台湾现今许多地方都有这类专祀朱子之祠。其文云:“朱子发明圣道,轨于至正,高不入于虚寂,卑不杂于名利。使六经之旨大明,圣学之传有继。孔孟以来为功弘钜”,推崇可谓极至。
陈璸曾邀闽学大师蔡世远在福州主持鳌峰书院。鳌峰书院也是台湾书院的学习典范(台湾海东书院即将白鹿洞规条与鳌峰书院学规并刊),继承发扬朱子学,可谓其来有自。
类似陈璸这样热心推广朱子学的人极多,如道光年间任淡水同知的河南人曹瑾, 除了刊行《小学》之外,对于能够读《易经》朱注的学童还特别给了奖赏,他又捐俸修成了艋舺的文甲书院(后改名学海书院)。雍正问的袁宏仁,建阳人,来台任训导,也捐赀修朱子祠。
训导与同知的俸银,一年约才四十两银子,可谓甚薄。其捐赀以推动朱子学之热情,是可以想见的。
综合以上这些因素,我们才会看到:台北新庄明志书院,中为讲堂,后祀朱子神位;台湾府儒学,堂左为朱子祠,每年祭孔时,文庙祭毕,便祭朱子祠等现象。这些事例,都与我们在上文所分析的背景有关。朱子学与台湾儒学发展的关联确实是无与伦比的。
这种关联是全面性的,不只府学及书院如此。一般义塾、民学、社学。甚或针对“土番”“熟番”的教育也是如此。故《淡水厅志》云:“番民之子弟,择秀颖者,入学读书,宣讲圣谕广训,投以朱子《小学》,熟后,再合习经礼”。
因此,若说福建的海神妈祖对台湾民间有着深远的影响,是台湾民众精神信仰的重心;朱子,就是台湾知识阶层的精神重心、信仰思想理念的圭臬,海东书院学规所谓:“理必程朱,法则先正,不可易也。”
这种比拟,一点也不过分。事实上,这还太抬举妈祖了。在整个社会发展中,台湾从清朝到日据时期,社会的主导阶层是士绅而非一般民庶,故妈祖的影响力,远不能与朱熹相比。
何况,妈祖信仰,只是祈福求庇佑,且以航海安全为主,并不涉及思想及行为规范,与朱子之崇奉,层次殊不相同。
再者,妈祖毕竟只属于庶民信仰,朱子学则不仅行于知识阶层,更透过朱子的《小学》《文公家礼》一类书对台湾民众的日常伦理生活有所规范、有所指导。
朱熹不是个只会谈心性论天道的学者,他对一般老百姓的伦理生活,非常留意,觉得这是儒者化民成俗所应致力之处,故曾简化古礼,参酌考订,制为《家礼》,供一般人参考使用。举凡婚、丧、冠、祭、饮食、进退,均能有所依循。
这些生命礼仪及生活礼俗是每个人都用得着的。一般人可能不会懂得儒家的孝悌忠信大道理,也未必进过塾学,但从这些仪节中,就具体地在过着一种儒家式的生活,遵循了儒家的教化。
但《小学》是教子弟的、《家礼》是教民众处理好家庭中相关伦理关系的。人生除了家庭之外,还得面对社会,有公民的道德问题、有群体中权利义务的相对待关系。这个部分,朱子也并未忽略,他与吕祖谦曾经提倡一套“乡约”的办法,事实上就是发展公共伦理,达成乡里自治。
这套办法,连王阳明都非常欣赏,曾在江西推行,见其〈南赣乡约〉一文。清朝政府接受朱子学之后,更把这本属民间自治之法.吸收做为政策,于顺治十六年令省府、州、县均实行乡约。后来台湾也同样施行此法。
政府推行乡约,实质当然不同于朱子之本意。流于宣读圣谕、宣导政令,但乡约的精神却早已在台湾社会中生了根。一方面,公众事务,多通过共议立约之方式处理,且有社会互助救济之功能;一方面,同约之人还有道德上共勉以成善之意味,这就是后来各地普遍成立儒学善堂的原因之一(后来台湾九十年代推动“社区总体营造”者,多向欧英日本取经,浑不知台湾本来就有这个传统)。
换言之,朱子学,从士绅知识阶层的思想层面、庶民私领域的日常生活、和群众互助自治的公领域事务诸层面,发挥广泛的影响力。使得儒学在台湾扎下了深厚的根基。现今走进香火鼎盛的台北万华龙山寺,还可以看见朱子神主立在殿后文昌祠中,充分体现了这样一种关联。
台湾割让给日本后。儒生阶层是抗日武装部队的主要成员。其后转为以保存文化为职志,倾其心力于书院与汉书房,以致书院、诗社、文社之设立,较同时期的大陆更盛。并有结合鸾堂、善堂等宗教活动之形式,影响层面日益广泛。
时至今日,社会变迁虽极钜烈,但儒学所形成之伦理态度、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依旧是台湾人民主要的文化凭借。在这个文化基底上发展的现代化,表现也与西方不同,而与同样受宋明理学影响之日本、韩国有足资比较之处。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美国龚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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