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时拾史事独家原创稿件,未经授权严禁转载
|唐朝藩镇系列·成德军(恒冀、镇冀)/不定时更新/赖正直(撰文)|
书接上文:成德军的诞生:为什么说成德军继承了安史集团的主要遗产(上)
三、成德军继承了安史集团的两项遗产
在史朝义节节败退之际归降朝廷的安史集团将领,除了李宝臣,还有幽州节度使李怀仙、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相卫节度使薛嵩。虽然大家都是安史降将割据的藩镇,但李宝臣治下的成德军,具有其余三镇所没有的两大突出特点。
(一)成德军中有众多原安史集团的高级将领
李宝臣建立成德军时,麾下诸将有很多是在原安史集团中地位极高之人。例如在李宝臣时期始终担任深州刺史的李献诚,为内附的奚族酋长李诗之子,安禄山的女婿,在叛军中地位很高,可以说比李宝臣更高。在李宝臣归降唐朝、得封清河郡王的同时,李献诚也被封为渔阳郡王,可见唐朝对李献诚的地位也是高度认可(当然其中也夹杂有唐朝挑拨分化,利用李献诚的元老地位制衡李宝臣的意图)。
又如李宝臣的内兄、长期担任定州刺史的谷从政,也是奚族人,谷从政后来被朝廷封为清江郡王,可见其原本也是安史集团的耆宿老将,才能有资格获得如此高规格的赏赐。
又如接替谷从政担任定州刺史的杨政义,是契丹人,其曾祖父为契丹酋长,内附后被唐朝封为顺化郡王,其祖父被封为托东郡王。其身份之尊,可以说是安史叛军中契丹人群体的领袖人物。
又如后来成为易定节度使的张孝忠,也是奚族人,其祖父为奚族代乙失活部落酋长,其父亲率部内附,改名张谧,被唐朝授鸿胪卿同正,张孝忠即出自这一奚族贵人之家。李宝臣治成德时期,张孝忠任易州刺史,被朝廷封为范阳郡王。
当时唐朝封王颇滥,但作为刺史一级的军政官员,能够封至郡王者,仍是绝无仅有的极少数,在唐朝的正常体制下几乎是不可能的。以上数人是因为他们原本在安史集团中就已经有了很高地位,其辈分、资历、名望足以威服其余安史将领,因而成为朝廷需要笼络的对象,根据当时的封赏行情,只有封以王爵才能有效争取他们的忠诚。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李怀仙、田承嗣、薛嵩手下都没有此类原安史集团的重量级人物。李怀仙重用的朱希彩、朱滔,田承嗣重用的卢子期、杨光朝等人,均为汉人,且都是行伍出身的职业军官,没有什么特别的家族背景。
因为田承嗣、薛嵩本身就是汉人,安史叛军中为安禄山、史思明重用的将领多为胡(粟特)、突厥、同罗、奚、契丹等蕃族将领,这些蕃族将领在落难时不大可能去投奔田承嗣或薛嵩。
而李怀仙所在的幽州曾发生过"蓟门内乱",这一叛军内部动乱原本是史朝义部和史朝清部的内讧,后来发展为"胡、虏之争",即支持史朝义的阿史那承庆(突厥人)所代表的突厥、粟特、同罗、铁勒等西北系民族(即"胡")与支持史朝清的高鞠仁(高丽人)所代表的高丽、契丹、奚、靺鞨等东北系民族(即"虏")的相互屠杀。李怀仙本人就是营州柳城县的胡人,他不仅参与"胡、虏之争",而且杀死了高鞠仁,取得幽州控制权。
在这场"胡、虏之争"中,留守幽州的高级将领内耗殆尽,幸存的契丹、奚等"虏"族将领唯一的出路,就是投奔近在恒州的李宝臣了。像李献诚这样原本地位高于李宝臣的安史元老,极大可能就是在蓟门内乱期间投到李宝臣麾下的。
(二)成德军继承了一批原安史集团的骑兵和军马
《旧唐书·地理志》载,唐玄宗开元十一年(723年)时,全国"大凡镇兵四十九万人,戎马八万余匹。"其中,安禄山兼任的河东节度使管马一万四千匹,范阳节度使管马六千五百匹,平卢节度使管马五千五百匹,共计二万六千匹,占全国军马总数的32.5%,数量和比例都十分可观。到天宝末年,具体数字或有变化,但东北三镇军马众多的基本情况不会改变。
安禄山治下马匹数量众多,为组建精锐骑兵部队打下了基础。《新唐书·兵志》载,安禄山"阴选胜甲马归范阳,故其兵力倾天下而卒反。"安禄山大将田乾真曾对安禄山说:"今四边兵马虽多,皆非精锐,岂我之比?"名相李泌也称安史叛军为"精卒劲骑"。可见朝叛双方都对安史军骑兵部队的战斗力给予极高的评价。
事实上,安史叛军的骑兵部队在战场上确实有着引人注目的突出表现。例如天宝十五年(756年)五月的潼关之战,崔乾祐"遣同罗精骑自南山过,出官军之后击之,官军首尾骇乱,不知所备,于是大败。"至德二年(757年)四月的长安之战,安守忠"以骁骑九千为长蛇阵,官军击之,首尾为两翼,夹击官军,官军大溃。"广德元年(763年)正月,史朝义屡战不利,被围困于莫州,乃留田承嗣守城,"选精骑五千自北门犯围而出"。在此穷途末路之际,史朝义仍能够从部队中挑选出五千精骑突围而去,可见安史叛军中骑兵部队规模之大、战斗力之强。
在河北三镇中,成德军也有一支颇为强大的骑兵部队。李宝臣本人就是"幼善骑射",他重视骑兵部队的建设也是在情理之中。
《旧唐书·李宝臣传》称:"时(李)宝臣有恒、定、易、赵、深、冀六州之地,后又得沧州,步卒五万、马五千匹,当时勇冠河朔诸帅。"《新唐书·李宝臣传》也称李宝臣"于是遂有恒、定、易、赵、深、冀六州地,马五千,步卒五万,财用丰衍,益招来亡命,雄冠山东。"这里说李宝臣的骑兵有"马五千匹",数字明显偏小。据《旧唐书·张孝忠传》载,李宝臣"以(张)孝忠为易州刺史,选精骑七千配焉,使捍幽州。"李宝臣光是分配给张孝忠守易州的部队就已有"精骑七千"了,李宝臣留给自己直接指挥的骑兵部队规模至少也不应比七千少太多。如果这样推断成立,那么李宝臣时期成德军的骑兵总兵力当在一两万左右。两唐书所说的"马五千",很可能是李宝臣直接指挥的屯驻恒州的"亲军"的骑兵规模(而不包括屯驻在恒州以外的其余各州的骑兵)。
成德军的骑兵数量不算很多,但战斗力很强。在李宝臣时期,成德与朝廷的关系还比较和谐,这一时期成德的对外战争主要是与幽州、魏博等邻镇的内讧。《旧唐书·张孝忠传》载,李宝臣"以(张)孝忠为易州刺史,选精骑七千配焉,使捍幽州。"《资治通鉴·唐纪四十一》载,"(田)承嗣自将围冀州,(李)宝臣使高阳军使张孝忠将精骑四千御之,宝臣大军继至,承嗣烧辎重而遁。" 在这些战争中,成德"精骑"的表现十分显眼,不胜枚举。
李宝臣还经常使用骑兵(主力是善于骑射的奚、契丹人)来实施精准打击的"斩首"行动。李宝臣年轻时以八千骁骑进入太原擒拿太原尹杨光翙,就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斩首"行动,由此可见李宝臣早就擅长利用骑兵执行快速机动的特种任务。
再后来,成德与幽州的瓦桥之战时,李宝臣事先取得幽州节度使朱滔的画像,让士兵熟记朱滔相貌,出动骑兵奇袭朱滔,他"立选士二千,皆乘骏马,通夜驰三百里,晨至(朱)滔营,掩其不备,滔军出战,大败。"最后朱滔"适衣他服,以不识免。"
又如,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派大将卢子期出兵侵占相、卫、邢、洺等州,遭到朝廷讨伐,李宝臣也参加了讨伐大军,"(田)承嗣使腹心将卢子期攻邢州,城将陷,(李)宝臣发精卒赴救,击败之,擒子期来献。"据《新唐书·李宝臣传》载,"会王武俊执贼大将卢子期,遂降洺、瀛。"王武俊当时是统领骑兵的骑将,所以活捉卢子期的,正是擅长"斩首"的成德骑兵。
可见,在早期的河北三镇中,成德的军事实力完全碾压幽州、魏博二镇,两唐书所说的"勇冠河朔诸帅""雄冠(太行)山东"不是吹的。在三镇的内讧中,成德在军事层面几乎是战无不胜,原因就在于成德的骑兵太强悍了。
相比之下,幽州的对外战争乏善可陈,魏博的"牙军"出名较晚而且是以步兵为主的部队。就连田承嗣也承认成德的骑兵强大,他曾给李宝臣写信说:"愿取范阳以自效,公将骑为前驱,承嗣率步卒从,此万全之势。"在田承嗣看来,成德的骑兵加上魏博的步兵,就是"万全之势",攻灭幽州不在话下,可见成德骑兵的厉害是得到公认的,一向自视甚高的田承嗣也不得不承认。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就是因为在"蓟门内乱"以及史朝义败亡后,原安史集团的骑兵大部分归附到了李宝臣的麾下。因为李怀仙和田承嗣都背叛了史朝义,安史余部从道理和感情上都不太可能归附他们,只有李宝臣和史朝义没有什么恩怨,再加上李宝臣在恒州"财用丰衍,招来亡命",安史余部的骑兵将领和骑兵部队选择投靠李宝臣,是非常合情合理的选择。在成德军中经常率领精骑担任先锋、后来成为易定节度使的张孝忠,就是史朝义败亡后来投靠李宝臣的骑兵将领。
有学者查考现存于河北省正定县的《李宝臣纪功碑》(碑文题名《大唐清河郡王纪功载政之颂碑》),碑阴有成德军高级文武官员的官职姓名,其中左右厢马步军将领共31人,在这31人中,左厢步军将领5人、马军将领9人、因碑文磨损无法识别官职的4人,右厢步军将领2人、马军将领9人、无法识别2人。能够在李宝臣的碑文上列名的,当然都是成德军中身份、地位较高的人物,在这些高级将领中,马军将领的人数大大超过步军将领,这不太符合常识,也不符合成德军部队中步骑比例的实际情况。如前所述,成德军的亲军中有"步卒五万、马五千匹",步骑比例是10:1,所以成德的骑兵不是以数量,而是以质量取胜。对于成德军中骑兵部队"将多马少"的奇怪状况,只能解释为:原安史集团中的骑兵将领大量投靠到李宝臣麾下,但他们多是走投无路的败军之将,能够同时带来的战马不多,因此才会造成骑兵将领多而战马相对较少的局面。
为了缓解"将多马少"的局面,成德军一方面从幽州、河东等处采购军马,一方面自行繁殖、培养军马,还设有专门管理马政的"征马使"一职。据《新唐书·王镕传》载,在成德军最后一任节度使王镕时期,"(李)克用自攻常山,度滹沱河。(王)镕引骑十万夜济磁水,袭败之,斩二万级,夺铠器三百乘,克用退壁栾城。"此时成德军已有十万骑兵,其数量之多远超最初的李宝臣时期,由此可见成德军的骑兵建设很有成效,一百多年来,在辖区缩小的同时,骑兵部队规模却扩大了将近十倍。
四、成德军的盛衰之谜
在李宝臣建立成德军的时候,成德军实力雄视河北,吊打魏博、幽州二镇毫无压力。到了后来王承宗时期,朝廷两次调集诸镇兵马讨伐成德,最后均无果而终。可见成德军的政治军事实力之强,对唐朝的整个政局发展,也有极大的控制力和影响力。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包括成德军在内的"河北三镇"逐渐衰落,而且边缘化,到了五代初期,甚至成为夹在李克用和朱温之间的受气包,沦为软弱无能的二流藩镇。《旧五代史·周德威传》载,周德威向李存勖分析成德形势,说:"镇(长庆年间,为避唐穆宗李恒之讳,恒州改为镇州)、定之士,长于守城,列阵野战,素非便习。我师破贼,惟恃骑军,平田广野,易为施功。"早期成德赖以威行河北的骑兵,此时已不复存在,甚至被认为是弱点(即使王镕拥有号称十万的骑兵部队)。《资治通鉴·后梁纪六》甚至认为:"当是时(指后梁末帝朱友贞时期),晋兵强天下,镇(指镇州成德军)号为怯。"
《后五代史》《资治通鉴》的说法,都是主观评价,未必十分切合实际,但这种评价的出现,多多少少反映了成德军在唐末五代时期业已没落的尴尬处境。
成德军是怎样从李宝臣时期的"勇冠河朔"演变为五代时期"号为怯"的弱鸡的?李宝臣的后继者们如何应对一次又一次的危机与挑战?成德军在这一百多年间到底经历了什么?
请继续关注《唐朝藩镇·成德军(恒冀、镇冀)》下一期。谢谢!
参考文献
【后晋】刘昫:《旧唐书》,中华书局2000年版。
【北宋】薛居正:《旧五代史》,中华书局2000年版。
【北宋】欧阳修:《新唐书》,中华书局2000年版。
【北宋】欧阳修:《新五代史》,中华书局2000年版。
【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2010年版。
【北宋】王溥:《唐会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
张国刚:《唐代藩镇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冯金忠:《唐代河北藩镇研究》,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
黄楼:《碑志与唐代政治史论稿》,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
李碧妍:《危机与重构:唐帝国及其地方诸侯》,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仇鹿鸣:《长安与河北之间:中晚唐的政治与文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
张建宁:《从李宝臣纪功碑看成德军的早期发育》,中央民族大学2007年硕士学位论文。
END
图片来源于网络
喜欢本文/作者,文末赞赏一下表达支持吧!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