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科老马打电话过来，说有个糖尿病酮症酸中毒的病人，很重，呼吸也不好，赶紧下来看看吧。
人还清醒吗，我问。
人是嗜睡了，呼吸很急促，不是太乐观，说不定还得气管插管上呼吸机呢。老马语速很快。
去急诊科的路上，我忍不住嘀咕，怎么这段时间接二连三碰到酮症酸中毒的病人。糖尿病其实不是太可怕，最可怕的还是糖尿病的并发症。糖尿病的并发症有急性的，也有慢性的，慢性的并发症短期不会要命，但是会让人很痛苦，比如某某因为糖尿病肾病而需要终身血液透析了，某某又因为糖尿病视网膜病变失明了变成瞎子了，某某又因为糖尿病足而不得不截肢成为残疾人了......
糖尿病的慢性并发症会让人苦不堪言。
而糖尿病的急性并发症会让人迅速致命，甚至连喊苦的机会都不给你。
酮症酸中毒就是这么一种糖尿病急性并发症！
到了急诊科，看了病人，老马问我，怎么样，如果有床就弄上去吧，搞不好需要抢救的。
我看了一眼病人心电监护，心率120次/分，呼吸35次/分，血氧饱和度仅有90%，的确不是太好。
差不多50岁的男性病人，此时嗜睡状态，叫他能醒，问他是哪里人，他告诉我们他是山西人，问他有没有家属在，他闭着眼睛说没有家属，就我一人。
他呼吸比较急促，简单几句话都是喘几口气说完的。
一说完话，又睡过去了，这就是嗜睡了。
老马给我看了病人的化验结果，血糖28mmol/L，酮体8.0mmol/L，动脉血气提示严重代谢性酸中毒，pH值仅有7.0（正常值7.35-7.45），要知道活人能承受的最低pH差不多也就是6.9，再低的pH值必死无疑。
这是一个非常危重的糖尿病酮症酸中毒病人了。
当糖尿病患者不好好控制血糖，或者有其他感染、应急因素，导致患者机体不能充分利用血糖，而去消耗分解脂肪，脂肪分解代谢会产生酮体和一些酸性物质，这些东西一旦越积越多，机体就会发生酸中毒，严重的酸中毒是很可怕的，极端情况下血压都会被拖垮。
他此时的血压还行，但是呼吸很急促，那是机体一种代偿机制，试图通过呼气带走更多的CO2，这样能稍微缓和机体的酸中毒，因为CO2也是酸性物质。
家属还没来吗？家属同意去ICU吗，我问老马。
老马摇摇头，说这件事说来就话长了。患者自己说是山西人，来这里出差，我们帮他检查过衣物了，身上除了一部手机，没带多少钱，也没身份证，用他的手机联系家属，又没人接电话。
没有身份证，那就是无名氏了？我问老马。
老马点点头，是的，暂时不清楚患者身份，只能用无名氏替代了。
那病人是怎么来的急诊？我问。
老马微微一笑，指了指病人，说他自己觉得头晕、胸闷难受，在旅馆里面拨打了120电话，我们出车接回来的。
都查过了，没别的问题吧，我盯着老马问，可别漏掉了更重要的诊断，比如心肌梗死等等。
老马一摊手，说前后做了好几个心电图，也查了心肌酶等等指标，没有明显异常，估计不是心肌梗死。胸部CT我们都做了，只看到一点肺炎，其他也没什么。
病人自己告诉我，糖尿病十几年，没怎么吃药，这次出差到广州，也没带药，早上可能是应酬多吃了些东西，然后就不舒服了......
又是一个不怕死的家伙。
怎样，先去你们科安置吧，家属没联系上，别万一在这里心跳停了就麻烦了。老马催我，看得出他比较担心。
严重酸中毒的病人，的确是分分钟会死给我们看，这点的确不能马虎。
我也经开始猛补液了，而且胰岛素也用了，刚刚复查了一个血糖，25mmol/L，好一些。老马说。
糖尿病酮症酸中毒的病人，会严重缺水，因为尿的多、呼吸急促蒸发也多，所以必须大量补液，快速补液。同时使用胰岛素，把血糖有条不紊降下来。
联系不上家属，通知总值班、医务部了吗，我问老马。同时我提醒他，别到时候病人没钱给，那就白干一个月了。
老马说一早就只会总值班了，也给医务部报备了，领导的意思是先收入院，稳住性命再说，他们负责联系家属。
嗯，领导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笑了笑，同时也觉得有些心酸，往事历历在目，不堪回首。
跟老马商量好后，直接办入院收入ICU。
上了ICU后，我也不敢丝毫大意，请示科主任，让大家知道这么个情况，毕竟病人身份特殊，病情危重。本来糖尿病酮症酸中毒这样的急症对于我们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只要赶在病人病情恶化不可逆转之前疯狂补液、胰岛素降血糖，就一般都可以救回来的，很多病人第二天第三天就活蹦乱跳了。
这个病人也不例外。
我守在他病床旁，跟搭班的几个护士，忙忙碌碌，半天时间一共补了将近6000ml液体，这个数目可不小了，人体有效血环血容量也就5000ml左右。
我蹲在床边，看着患者的尿袋，尿液扑簌扑簌出来，1000ml，2000ml，3000ml......我也就放心了。有尿，是应该的，也是好事，说明患者的肾功能还行。有些严重的病人会发展到无尿，甚至急性肾衰，那就麻烦很多。
每隔2个小时就复查一次动脉血气，结果也一个比一个好看，酸中毒逐渐改善。我的眉头也终于舒展开来。
每隔一个小时就扎一个手指测量血糖，到最后血糖降至了15mmol/L。
这个过程一直是稳步推进的，没有意外发生。
我很讨厌意外。
患者也终于恢复正常意识了，开始跟我有比较完整的交流。
他告诉我，来广州是出差做生意。我看他左膀子有纹身，是个女性的名字，我就多嘴，问了他一句，这个纹身的名字是谁的。
此时他的呼吸也没那么急促了，见我盯着他的纹身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这是我爱人的名字。
几个护士听了，都对他赞不绝口，能把爱人的名字纹在手臂上，那一定是真爱无疑。
病人此时在玩手机，我说ICU里面不给玩手机，我得没收了，出院时给回你。
他能明白，要了我们科室的电话号码，说给家里人。有事好能找到我。
我把科室电话告诉他，然后没收了他的手机。
不到10分钟，有人打电话过来了。
我一接听，浓浓的外省口音，有点听不大清楚，而且对方是个老年女性，说话口音更重，我得很认真才能理解她说了什么。
原来是患者的老母亲，从山西来的电话。她很担心自己儿子，为了让老人家放心，我告诉她说，不用担心，病人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好了很多，估计明天后天就可以出院了。
我不确定他明天后天能不能出院，但我愿意这么先说着。
老人家听后显然很满意，很开心，然后问我，大概要多少医疗费，他身上现在没带钱，你们不会不开药吧。
老人家颤颤巍巍问我这个问题，瞬间让我心酸至极。
我只好给她保证，不会的，我们先救命，钱可以迟一些补交，晚点没关系的。
那大概要交多少钱啊，我好做好准备，给他汇过去。老人家又问我。
我说大概得1-2万吧，如果明天就能出ICU的话，1-2万就差不多够了。
哦，好的，那就这样吧，我去准备钱。给他汇过去。
挂了老人家电话后，我许久不想说话，心里有一种味道，说不出来，似乎有些难过。
我们经历了多少风雨沧桑，但一遇到母爱，依然会被感动。
很快我又接到了一个电话，听得出来是个中年女性声音，要打听一下病人消息。我说病人现在稳定了，暂时没生命危险。然后我反问她，你是谁，你是病人的什么人。
她哦了一声，似乎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最后说是病人朋友，草草挂了电话。
我才猛然醒悟。
病人手臂上纹有他爱人的名字，但出事后第一个打电话来的时老母亲，而不是爱人。唯一一个中年女性打电话过来，却自称是朋友，而不是爱人。
估计是离婚了，有故事的人。
不到2分钟，又接到了电话。
这次又是病人的老母亲，她声音还是有些颤巍，问我，李医生啊，你说的1-2万，是多少啊，是1万多少啊。
这句话差点让我泪流满面。
ICU的费用，的确是让很多人承担不起，尤其是自费的病人。这个病人是外省的，医保关系不清楚，暂时按自费来算。于是我跟老太太说，老人家，您准备1.5万就差不多了，我们尽量控制费用，少花点钱。
后来我才知道，病人的确是离婚了。
子女也都分给了前妻。目前跟老母亲相依为命。
都是可怜人。
至于为什么离婚，那就不是我们关心的问题了。我关心的是，他明天能不能出ICU。
还好，正如老太太说的，希望老天保佑。第二天病人一切都稳定，血糖也降至了7.4mmol/L，查了糖化血红蛋白竟然高达18%（正常6%左右），这说明患者在最近2-3个月来的血糖控制得非常非常差。
液体也补够了，内环境也稳定了。
他老母亲托了广州的熟人过来帮忙办理了出院手续。
我叮嘱他，回到老家后，一定要坚持降糖治疗，如果还有下一次，可能就没那么幸运了。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跟我道谢，然后走出了ICU的大门。
看清楚哦，他是走出去的，自己走出去的。ICU啊，每年可能就那么几个能站起来自己走出去的病人。
傍晚，我接到陌生电话，是病人打来的。他告诉我，说已经安全回到老家了。如果我什么时候去山西，记得一定找他，他会尽地主之谊。
祝好！
写于文末：
1.糖尿病，必须降糖治疗，饮食控制、运动锻炼、药物降糖、血糖监测、糖尿病学习这五驾马车缺一不可。
2.糖尿病慢性并发症会让人晚景凄凉（比如截肢、失明、肾衰竭洗肾）等，而急性并发症可能迅速致命，必须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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