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文
慎靓王五年
苏秦既死,秦弟代、厉亦以游说显于诸侯。燕相子之与苏代婚,欲得燕权。苏代使于齐而还,燕王哙问曰:“齐王其霸乎?”对曰:“不能。”王曰:“何故?”对曰:“不信其臣。”于是燕王专任子之。鹿毛寿谓燕王曰:“人之谓尧贤者,以其能让天下也。今王以国让子之,是王与尧同名也。”燕王因属国于子之,子之大重。或曰:“禹荐益而以启人为吏,及老而以启为不足任天下,传之于益。启与交党攻益,夺之,天下谓禹名传天下于益而实令启自取之。今王言属国于子之而吏无非太子人者,是名属子之而实太子用事也。”王因收印绶,自三百石吏已上而效之子之。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哙老,不听政,顾为臣,国事皆决于子之。
赧王元年
燕子之为王三年,国内大乱。将军市被与太子平谋攻子之。齐王令人谓燕太子曰:“寡人闻太子将饬君臣之义,明父子之位,寡人之国虽小,唯太子所以令之。”太子因要党聚众,使市被攻子之,不克。市被反攻太子。构难数月,死者数万人,百姓恫恐。齐王令章子将五都之兵,因北地之众以伐燕。燕士卒不战,城门不闭。齐人取子之,醢之,遂杀燕王哙。
齐王问孟子曰:“或谓寡人勿取燕,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诸侯将谋救燕。齐王谓孟子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齐王不听。
已而燕人叛。齐王曰:“吾甚惭于孟子。”陈贾曰:“王无患焉。”乃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曰:“古圣人也。”陈贾曰:“周公使管叔监商,管叔以商畔也。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曰:“不知也。”陈贾曰:“然则圣人亦有过与?”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
是岁,齐宣王薨,子湣王地立。
柏杨白话版
公元前三一六年 乙巳
苏秦既死,苏秦的老弟苏代、苏厉,也以推销谋略,受到各国的尊敬。燕王国(首都蓟城【北京市】)宰相子之,跟苏代结成姻亲(不知谁家儿子娶了谁家的女儿,或谁家女儿嫁给谁家儿子),企图夺取政权。正好,苏代出使齐王国回来,燕王(二任)姬哙问他:“依你的观察,田辟彊有没有成为霸主的可能?”苏代说:“当然没有。”姬哙说:“为什么?”苏代说:“他不信任他的助手。”姬哙恍然大悟,遂一味信任子之。高级官员鹿毛寿,又向姬哙进言说:“人们所以称赞伊祁放勋(尧)贤明,因为他能够把政权乐意的转让给别人。假如你也能把燕王国政权乐意的转让给子之,就可以跟伊祁放勋一样,名满天下。”姬哙更加心动,遂把中央政府交给子之,子之的权威陡然上升。但子之的摇尾系统认为仍然不够,又向姬哙报告说:“从前,夏王朝一任帝姒文命(禹),他属意一个叫‘益’的人,可是他却用他儿子姒启的干部担任官吏。后来,他认为姒启没有能力管理国家,要把政权转让给‘益’时,姒启的党羽遂武装夺取政权。天下人纷纷评论说,是姒文命故意那么安排,一面假装禅让,一面又教儿子姒启自己出面夺取。现在,你表面上说要把国事交给子之全权处理。可是,所有官吏,仍是太子姬平的党羽,这是名义上交给子之,心窝里仍偏向儿子,保护姬平掌权。”姬哙此时已经入迷,于是下令中级以上所有官吏,全部免职,把所有印信,缴呈子之,由子之任命效忠于他的人选。子之遂坐上金銮宝殿,当起国王(三任)。姬哙此时年纪已老,不能再问国事,反而变成臣僚,国事无论大小,都由子之决定。
公元前三一四年 丁未
燕王(三任)子之当权三年,全国大乱。高级将领(将军)市被,跟太子姬平,密谋攻击子之。齐王(二任宣王)田辟彊派人告诉姬平说:“我听说你要整顿纲纪,使君臣父子名分,恢复正常。我佩服你的勇气作为。现在,齐王国就是你的,你教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是一项典型的外交辞令,听起来真是悦耳。)姬平受到鼓励,集结英雄豪杰,由市被率领,进攻皇宫,子之党羽在皇宫奋力抵抗,不能攻陷。不知道什么缘故,忽然间,市被改变主意,反过来攻击他的统帅姬平,混战几个月,死难军民好几万人,人民恐慌(市被态度做一百八十度转变,原因何在,没有记载。在毫无资料支持下推测,只有一种解释是合理的,那就是被子之收买)。齐王国(首都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乘机而入,田辟彊任命章子当统帅,集结五个大城市的民兵和北部边防军,组成远征兵团,大举进攻燕王国(首都蓟城)。燕王国军队毫不抵抗,也不关闭城门。齐军遂长驱直入燕王国首都蓟城(北京市),生擒子之,剁成肉酱,并顺便杀掉姬哙。
田辟彊向孟轲征求意见说:“有人劝我不要吞并燕王国,有人劝我吞并。不过我告诉你,以一个拥有一万辆战车的国家,攻击另一个也拥有一万辆战车的国家,只五十天工夫,就完全征服,纯靠人力是不可能的,一定出于上帝的旨意。违背上帝的旨意,就会受到惩罚,你以为如何?”孟轲回答说:“吞并它而燕王国人民快乐,就吞并它。古人有这样做的,像周王朝(首都洛阳)第一任国王(武王)姬发是一个例证。吞并它而燕王国人民不快乐,就不吞并它。古人也有这样做的,姬发的老爹姬昌(文王)也是一个例证。以一个一万辆战车的国家,征服另一个一万辆战车的国家,人民夹道欢迎,并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拯救他们跳出水深火热。假定水更深而火更热,情形就会倒转过来,人民会向别人夹道欢呼。”
此时,各国正在加速会商如何支援燕王国对抗侵略,田辟彊再征询孟轲的意见说:“国际情势紧张,有些国家可能向我发动攻击,我应该如何反应?”孟轲说:“我听说过仅有七十里土地,却统一了中国的故事,商王朝一任帝(汤)子天乙,就是如此。还没有听说过一个拥有一千里的国家,却怕别人怕得要命。《书经》上有句话:‘盼望君王,君王来后,我们平民就可以复苏。’现在燕王国君王虐待他们的人民,你发兵前往,人民认为你是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夹道欢呼,迎接仁义的军队。到了后来,仁义的军队忽然变了模样,屠杀他们的父兄、囚禁他们的子弟、破坏他们的祭坛、抢夺他们的财宝,那怎么可以?全世界本来已很畏惧齐王国强大,如今领土又扩张了两倍,而又不行仁政,你可就成了吸铁石,吸引天下所有的武器,向你集中攻击。不过,现在还来得及补救,立刻下令释放被捕的老人和儿童,停止掠夺,跟燕王国有影响力的人士接触,恢复他们的独立,为他们设立新的君王,然后光荣撤退。这样,仍有希望维持齐王国的威信。”田辟彊拒绝接受这项建议。
不久,燕王国到处发生抗暴战争。田辟彊后悔说:“我真没脸再见孟轲。”陈贾说:“大王不必如此,谁能一生永远不犯错误?”于是前往拜访孟轲,问说:“姬旦(周公)是什么人?”孟轲说:“古代圣人。”陈贾说:“姬旦曾经命令他老哥姬鲜(管叔),监视商王朝遗民首领子武庚,结果姬鲜却跟子武庚联合起来叛变,反抗中央政府(前一一一五年),请问,是不是姬旦知道姬鲜将来会叛变而仍任用他?”孟轲说:“当然不知道。”陈贾说:“好啦,圣人也有犯错误的时候。”孟轲说:“姬旦是老弟,姬鲜是老哥。老哥有过失,老弟的责任并不严重。但主要的还是古代的人,有过失的时候就改正过失。现代的人,有过失的时候反而错误到底。古代的人不隐瞒过失,好像日食,人人都看得见。当他改过以后,人民莫不钦敬。现代的人岂止继续错误而已,反而捏造出许多理由,把错误说成美德。”
柏杨曰:
原文对燕王国这项大灾难的记载,含糊不清。尤其看不出孟轲发表了这段言论之后,田辟彊有什么反应?司马光主要的目的不在于报道史实,只在于介绍孟轲的言论。史实是,田辟彊终于放弃吞并燕王国的雄心壮志,在遍地抗暴的战火中,仓促撤退,带走了燕王国的金银财宝,并种下了两国之间的深仇大恨。孟轲的言论,说明儒家学派所以在战国时代始终被排斥的原因。苏秦、张仪的身价,比孟轲低得多,苏秦和张仪不过一介贫苦知识分子,孟轲却是大富之辈。但苏秦和张仪提出的是一项可以执行的方案,而孟轲只能诉诸原则。燕王国人民高兴不高兴,如何分辨?人民虽然高兴,手握杀人大权的统治集团却不高兴,又该怎么处理?所举的两个例子,更混淆视听,姬发之取代子受辛,全靠一番苦战。姬昌之没有取代子受辛,只因他那时还没有力量。教条派的学者,往往把复杂的社会现象,强塞进一个预定的模式之中。然而孟轲对于死不认错的痛心指责,两千年后的今天,读起来仍不陌生。孟轲时代,人们死不认错,不过把过失说成美德。现在,除了把过失说成美德外,如果你逼得紧啦,他会马上恼羞成怒,张牙舞爪,反扑你的咽喉。
齐王国国王(二任宣王)田辟彊逝世,子田地继位(三任),是为湣王。(按:原记载错误,田辟彊要到十二年后才死。)
札 记
燕王哙之死乃咎由自取,有时候误听人言,比不听人言还可怕。齐人杀燕王哙,则开启了齐燕两国长达36年的漫长攻伐战,历史的天空大多时候都飘荡着血雨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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