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南京拍摄江苏队的纪录片之前，我翻看了一部英国足球电影《极度狂热》，里头有一段对话让人印象深刻。
“亲爱的，你在想什么？”
“D.H.劳伦斯。好吧，其实我并没有在想D.H.劳伦斯，我在想阿森纳。”
“你干嘛撒谎？”
“不能每次你问我的时候我都回答阿森纳吧。”
极度狂热剧照
这是一位追随了阿森纳18年的球迷保罗与女友休斯日常的床头对话。在保罗的生活中，阿森纳的成绩好坏，球员进出都会牵动他的神经，影响工作的状态和情绪。换句话，球队很重要，甚至跟家人一样。
如果把时间拉长至20年以上，把球迷换成球员教练，这样的情感浓度会有所不同么？
一、曹睿
“27”，这是江苏队在中国职业联赛的征战岁月，也是球队最后的休止符。
3月29日，中国足协发布了新赛季中超的准入名单，卫冕冠军不在其中。
傍晚，江苏队的中方教练曹睿发来微信：“你好，现在可以接受你的采访了，想给自己20多年的家留个纪念。”
寥寥数语之后，附带几个哭泣的表情，这是40岁的曹睿不常有的情绪表达。
曹睿送别李昂
翻看以往的微博和朋友圈，可以看出他有着这支63年悠久历史的队伍所赋予的秉性——低调、务实、谦虚、兢兢业业。以往一年下来，曹睿微博更新的次数用手指头都能数下来。
曹睿
年后，张近东的“砍伐令”不期而至，球队命运急转直下。曹睿相依为伴20多年的家，最终成了资本的牺牲品。
“我们像就没人管的孩子。” 曹睿开始发声，以他不常有的方式，向外界描绘一副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场景。3月份累计发博11条，比过去5年的总和还要多。“你说一支冠军队伍，第二年才几个月的时间，突然就没了，我现在感觉做梦一样，不敢想象。”
与此同时，我们向他约了采访，曹睿没有拒绝也没有立即答应，只是表达了再等等，再等等球队，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希望。
时间在走，球队在散。3月23日越来越近，队长吴曦，2号李昂，门将顾超，一个个日夜陪伴的兄弟纷纷换了新装。“内心很不适应，看到江苏队的球员穿了其他人的队服，吴曦李昂等等。”曹睿看着其他俱乐部招兵买马，而自己的队伍却在四散而去。
他想做点什么，却发现什么也改变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一直等一直等，期间曹睿有不少机会可以寻找下家，但他都把自己的第一选择留给了江苏。“我愿意等到最后，直到结果出炉。”
曹睿 郑智
4月11日，失去江苏队的第14天，我见到了曹睿。一身黑色的卫衣，身材修长，略带倦意，“最近胖了，好久没跑步了，最近啥都不想做，没动力。球队走了，我的生活也少了一部分。”
二、吉翔
2月28日，在苏宁集团宣布江苏队停运的前后，已有大批的电话从四面八方打向南京。吴曦、吉翔、李昂、顾超、周云接连不断地接听又挂断。有人应允，有人犹豫，有人拒绝。
吉翔江苏队最后一练
“中超的球队打电话问他们愿不愿意来？当时他们委婉地拒绝了，意思是再等等。”作为1月初球队冬训的带队教练，曹睿目睹了球员一次又一次留队的渴望与决心。“但中超球队不可能一直等你，如果错过了之后有可能就只能去中甲了，他们很多人都在拿职业生涯做一次赌注。”
采访中，当说到吉翔的离开时，曹睿瞬间哽咽，泪腺止不住了。本以为曹睿面对离别会慢慢适应，却没想到最终败给了吉翔。这个跟他几乎同时入队，一起相伴了十几年的兄弟，在签约山东泰山后，红着眼睛来向自己哭诉。
曹睿落泪
“签约完以后，吉翔给我打视频电话。我看他眼睛肿了，问他眼睛是怎么回事。”
“曹哥，不讲了，晚点再说。”吉翔安静了一会，挂了电话。此前他已经哭了2小时，此刻的吉翔早已换了军装，不再是南京奥体的24号。
当晚11点多，泰山球员吉翔将曹睿、前队友与工作人员喊出来。“曹哥，咱们出来坐坐吧。”
一直到凌晨4点，吉翔边聊边哭。泪水，成了他对于母队最简单又最真挚的爱的表达。
今年已经31岁吉翔，在江苏队已经度过了20个年头，人生的三分之二。在曹睿看来，吉翔与江苏队的感情，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他和周云孙可一样，11岁左右就背着包离家来到南京，一路打拼到现在，整整20年了。”
2001年是吉翔入队的年份，也是前队医潘庆华与江苏队结缘的开始。从那时起，60后的老潘看着这个扬州的大男孩一步步成长，从秒破恒大，到亚冠决杀，再到300场的里程碑时刻。期间吉翔一步步受挫，又一步步爬起来。
“2008年的时候，吉翔差点离开球队。后来是有人向裴恩才推荐，说这小孩不错，可以给个机会么？之后他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踢成现在这个样子。”在吉翔发布离别宣言的当晚，老潘没有第一时间去浏览。
因为他正在借酒消愁，面对球队的分崩离析，目睹家人的离开，唯有酒精，能够短暂地让他逃离残酷的现实。“隔天早上看到后，我又是泪眼汪汪。”
几天后面对摄像机，老潘的眼眶再次泛红。
前江苏队医潘庆华
吉翔的话题，成了潘庆华与曹睿不能轻易触碰的软肋。
三、周云
吉翔签约的当晚，周云也来了。此时的周云，深知球队的状况，消失是大概率事件，活着仅仅是一种奢望。自己退役与否只跟江苏二字有关。“球队在我就踢，不在就不踢。”
落座后的周云，安静地躲在角落里翻手机，荧屏的内容充斥着“周云可能退役”的相关消息。周云一边看一边往下滑，少言寡语，沉默成了他最熟悉的表达。
“周云你为什么不踢？周云你状态这么好，去年还拿了冠军，为什么？以你现在的状态，再踢5年是没问题的。” 家人一次次说，队友一个个劝，曹睿一遍遍倾肠衷诉，周云都不为所动。
5年，对于中超冠军的主力球员来说，意味着上千万的收入。
曹睿31岁退役，周云亲自将自己的职业生涯定格在相似的年龄。
2天后，吉翔归队，正式加入山东泰山。准入延迟，江苏队生死未卜，活着仍有希望。
此时一家基金公司与苏宁进行了很有诚意的面谈，老板亲自上场，最后却因为苏宁的出尔反尔而告吹。
“本来已经谈好了，今年这家公司承担所有的运营费用，债务苏宁承担大部分，新东家承担小部分，但最后谈判时苏宁却要人家承担大部分，自己承担小部分。对方财务一算，这数额太大了，难以承受。”知情人士透露道。“苏宁一心想着解散，一破产啥事没有。员工的欠薪，每次都会哭穷说集团没钱。比如100多万的欠薪，最多只能给40多万。”
距离3月29日还有几天时间，江苏队的许多人都知道最后的结局，包括曹睿，也包括周云。
3月29日下午，周云和其他球员找到了一块场地训练，继续训练。“在南京，随便让人家找一块场地给我们练个四五天，不是那么容易的。吴曦听说了这事之后，立马帮我们安排找人，让我直接去拿钥匙。”曹睿带着球员周云，开始了他职业生涯的最后一练。
那天下午，到场的球员不足6人，工作人员却来了8人左右。训练场上，球员罕见地少于工作人员。
很快，周云完成了第一组跑步。指针滑向14点25分，工作人员的手机弹窗出现消息：“天津活，我苏死！”来源马德兴，大局已定。
听闻播报，周云走到场边，拿起手机，再次确认，坐倒在地，“我不跑了。”
稍后，足协正式官宣。隔天，30岁的周云退役。
四、再见
回到开头的问题，一个人为何会对一支球队产生如此深切的情感呢？江苏球迷对于江苏队的爱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江苏队最后一练
从这次拍摄中，我觉得用二个字来定义是最恰当的——“关系”。如果把人与球队的“关系”比作树根，那么时间与距离就是这段“关系”的养分。
时间越久，距离越近，养分越足，树根扎得越深，大树就越难离开这熟悉的方寸之间。
球迷眼中的江苏队，是伙伴，是导师，是每周看台上并肩的战友，是人生漫漫岁月中的精神寄托。
曹睿眼中的江苏队，是大家，是港湾，是彼此分享半生的家人，是高峰低谷不曾离去的伴侣。
2021的中超今天开幕，舞台上少了那一抹熟悉的蓝，但山高路远，总有相遇时。
也许江苏队的那颗星早已化成无数的光束，散落各地，继续发光发热。就像那句经典死亡格言的延伸：“江苏队不曾消失，只要记住他的人还在，他就在。”
本文来源：西北望看台
作者：徐泽鑫 赵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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