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易科技专栏作家 何威(微博)
——从《高科技无产阶级的形成》说起
《高科技无产阶级的形成》并不是一本易读的书。它由20多年间的一系列论文组成,政治经济学再加上女性主义的视角,用来分析全球化环境与商业社会中,信息传播科技给劳工(这个词在我脑海中莫名唤起一群在皮鞭下身系镣铐抛洒血汗的形象)的生存状态带来的种种变化。是的,我们听过太多赞美ICT和互联网的声音,也熟悉了种种诸如“网瘾”、“google让人变傻”、“网络暴民”的批评,因此这种对“赛博无产阶级”(cybertariat,作者造词,由cyber和proletariat的后半部分组成)的描绘与分析对很多人来说,是种新鲜的体验。
接下来,我不打算总结或评论此书中的一大堆观点,而是想谈谈我在翻书过程中联想到的三个名词:卢瑟、宅男、屌丝,以及跟它们相关的若干名词。
这些名词在中国互联网上很流行,都被用来称呼某个群体,而且,还常常是这些群体的成员跳出来自称。
卢瑟,loser也。我最早看到这两个中文字组合,是在五、六年前的水木社区BBS上。这个BBS前身是教育网最早最大的BBS“水木清华”,2005年高校BBS实名制以后站长与用户集体出走另起炉灶,但仍聚集了一大批出自清华北大等重点高校的用户。
就在这个看起来有点儿“高端”、有点儿光环的BBS里,“卢瑟”一词却渐渐流行。
例如在一个叫做Worklife的版面里,晒收入谈压力讲职场经验发泄郁闷情绪是此处常见话题。有人觉得自己念完硕士博士快熬成烈士,年薪还上不了六位数真是羞于启齿;有人觉得自己飘在北京天天加班努力奋斗,实在不如留在家乡小城的邻里乡亲们日子滋润。活在帝都魔都,没房?没车?没女朋友?卢瑟啊卢瑟。好吧,我已经反复自嘲了,你还有什么好鄙视我的?
卢瑟的参照物是“温拿”或“稳拿”,winner是也。六年前水木上典型的温拿形象,还是投行金融巨子、创业成功人士或者煤老板;近两三年又额外增加“体制内人士”,稳定可靠无风险,灰色收入高福利,若有《蜗居》中之小三伴身更佳。
因此,卢瑟/温拿,主要是一种基于收入(或者叫分配)状况的身份认同概念。值得注意的是,从2011年起网上出现了“撸sir”的写法,其义暗讽经济上的失败者在情场同样失意,漫漫长夜唯有自渎的凄凉结果。
另有一类基于工作(或者叫生产)状况的身份认同。投身信息科技产业、从事编程网管及各种技术类职业的年轻人,自称“码农”、“IT民工”。客观地说,他们不用日晒雨淋,受过高等教育,月薪从数千至数万不等,绝非真正的农民和农民工可比。但这种比喻式自称,还是流露出这个群体或多或少的不满与焦虑。
宅男,则是针对日常生活(或者叫消费)状况的身份标签。
中文里“宅”的新解释,源于日本文化中的“御宅族”但又已经被误解、歪曲和引申。“御宅族”本来是指那些沉迷与精通某些亚文化、尤其是动漫游戏(ACG)的爱好者们。但中国大众心目中或媒体描述中的“宅男”“宅女”形象,首要特征是足不出户、不擅社交、不喜热闹。
更具体些,关于宅男的刻板印象大致如下:整天趴在电脑前,迷恋漫画、动画、游戏及网上娱乐,喜欢高科技电子产品,不修边幅,与人交流缺乏技巧,有无数关于女人的幻想但没有女朋友……不难发现,这些特征都是与如何消费、如何度过闲暇时间直接相关。
当然,分配与生产的状态,会影响到消费休闲方式。比如,学生、IT技术从业者、办公室文员、自由撰稿人等职业群体,和演员、高管、官员、职业运动员、销售等职业群体相比,前者中“宅”的比例就要高得多;对于农民和农民工群体,“宅”只是一种难得的奢侈。
“屌丝”一词,看上去就散发着粗俗的气息,令人闻之“虎躯一震”。但这似乎不妨碍它在2011年度走红互联网。
据考证 ,“屌丝”来自百度贴吧“雷霆三巨头吧”与“李毅吧”(简称D8)之间的“江湖恩怨”。说起D8,那简直是中国互联网文化的一朵奇葩,此处暂且按下不表——简言之两个贴吧的网友时常对骂互嘲,鉴于D8会员头衔为“毅丝不挂”(简称毅丝或14),经常与其对骂的“雷霆三巨头吧”吧友想出了“屌丝”这么一个“恶毒”的蔑称。孰料D8的14们爱好自嘲与“自黑”,欣然笑纳了它,还开始竞相“比惨”,比谁更“矮丑穷”……
直到此时,“屌丝”仍然是小群体内的一句“黑话”。
那么,为什么它后来在各大论坛、微博、社交网站中广为流行?为什么很多根本不知道D8为何物的人也开始自称“屌丝”?
一家网站曾做了个专题,其中是这样描绘“屌丝”的行为与心理的 :
“……多指年轻男性,他们出身卑微,他们称自己的工作为‘搬砖’,他们爱网游、爱贴吧、爱‘女神’也爱幻想,却缺乏行动力,想做而不敢做;他们内心虚荣,却又不屑‘高富帅’而故作清高;他们自卑、自贱却也自以为是;他们是善良的,他们也是懦弱的。”
“总之……他们身份卑微、生活平庸、未来渺茫、感情空虚,不被社会认同。他们也渴望获得社会的高度认可,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去做,生活没有目标,缺乏热情,不满于无聊的生活但又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或许自嘲和“比惨”确有减轻生活压力、宣泄抑郁情绪的作用,而群体性的自嘲和“比惨”更让人在从众的行为中逃离孤独的感觉,获得认同感。粗俗的玩笑也是一种有效的娱乐方式。这部分解释了“屌丝”一词的走红原因。
所以,“屌丝”的参照物是“高富帅”——内心渴望但无法实现的财富与性能力,欲望指向是“女神”(无法实现时则贬为“黑木耳”)——想象中极完美或淫荡的女性形象,工作状态是“搬砖”——辛苦、无价值而低回报,文风语气是百无禁忌重口味——张嘴“屌爆”闭嘴“苦逼”。
或许“屌丝”与1990年代王朔那代作家笔下的“顽主”、“我是流氓我怕谁”在精神气质上有部分相似之处,例如继承了后者的迷茫、自嘲、粗俗、放纵;但更多的是差异,“顽主”和“流氓”们是大院里打出来的“红二代”,四九城里的“太子党”,在改革开放大潮成了“倒爷”,从不缺乏随便的性关系,而“屌丝”呢?他们自认社会地位低下,恰是由于没有背景,没有钱,找不到妹纸做女朋友。
相比“卢瑟”或“宅男”,“屌丝”这个身份标签融合了生产、分配、消费与性等多个层面上的特征,同时具备政治经济学和文化维度的分析价值。
就算很多人不愿使用这个看起来低俗的名词,但难以否认的是它所标签的人群在当今社会中的相当普遍存在。
好吧,让我说回《高科技无产阶级的形成》这本书。是它让我联想到上述这些名词,或者说文化现象。
无论是否存在“高科技无产阶级”,信息与传播科技的飞速发展,一直在改变我们的生存状态。
受到影响的,不仅是作为消费者,我们如何休闲、娱乐、花钱;还有作为生产者,我们如何劳动和被分配。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从自己和身边人的生存状态,去感受和理解社会的变迁。
我们不断表达自己的感受和理解,并试图与他人交流。信息与传播科技也大大增强了我们这方面的能力。
无数新概念、新词语被创造和表述,但只有那些最让人共鸣、搔到大众心理痒处的,才有机会大规模、长时间流行。
从卢瑟、宅男到屌丝,这些身份标签,或者说身份认同,折射出近十年内中国社会的某些人群的生存状态。而它们的先后出现以及彼此细微差异,也颇耐人寻味。
那些常常自称“卢瑟”或“屌丝”的人,是在表达对生存状态的不满。但他们在中国社会里其实远不是最穷的、最累的人,后者在互联网上几乎是缺席的,当然也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
(乌苏拉·胡斯. 高科技无产阶级的形成:真实世界里的虚拟工作. 任海龙 译.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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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何威,执教于北京师范大学数字媒体系,清华大学博士,数字媒体与创意产业研究者,OhMyMedia.com创始人。以文字管窥网众、数媒与社会之互动,探究TMT浪潮如何冲击与影响个人体验及社会文化,科技如何与艺术、传媒、创意产业交相辉映跨界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