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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游:兄弟好久不见,能不能先借我五百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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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白走的路,每步都算数,走多了肯定累。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少年游:兄弟好久不见,能不能先借我五百块钱


前言

多年不见的初中同学,在QQ上突然出现,管你借五百块钱。

你的第一反应:肯定是诈骗!

可惜的是,这不是诈骗,是真的初中同学,真的跟你借钱。

你现在是大学生,名牌大学,但你也缺钱。

所以,你借不借?

这篇小说,是来自征文大赛的投稿,写的正是数字时代的少年游。

第一场:赵一鸣

插座的线不够长,我没往床上硬扯。电脑被我搁在宿舍桌上,用迅雷下电影,屏亮了一整宿。QQ在旁边挂着,再有俩月,我该升到一个太阳了。这天没有早八的课,我多眯了一个点儿,睡得正黏糊,听见青蛙叫唤,我寻思是梦,正要翻身睡去,蛙声连成了串儿,像掉入夏日雨后的池塘。在舍友的嘟囔声中,我爬下床,撒个晨尿,回来时蓦地想起,这是我给三儿单独设置的提示音。

三儿大名叫魏长天,是我初中同学,确切地说,初三那年的。初中头两年,我在青岛念书,由于户籍不在当地,没法高考,我爸妈一商量,提前四年送我回了鹤北。鹤北是小兴安岭脚下的林业局,面积不大,盛时不过两三万人。人少的好处显而易见,熟门熟路,我转学回来并无太多不适应之处,大多数同学都和我打过照面,要么是儿时玩伴,要么是我爸前同事家孩子。唯独三儿不一样,他外来户,老家具体在东北哪儿不清楚,反正口音有些怪。他当我同桌,上自习课爱跟我唠嗑,我俩没少一块罚站。下了课,他远离我的视线,常挨熊,不是无缘无故被人怼咕,就是被起外号。有人叫他魏大坑(因为脸上青春痘多,像月球表面),还有人喊他大片魏(他的MP4永远装满了说日文的动作电影)。我只叫他三儿,他说叫三儿特好,说明尊重。

三儿:一鸣,我来北京了,借我五百块钱行不?这月开支还你。

我:被盗号了?我跟你都小三年没联系了。

三儿:真是我,不信咱俩视频。

对方发送了一个抖动窗口。

我没理会,点开他头像,进他QQ空间翻了翻。最近的一条说说,是“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名言网”,配图是张自拍。他染一撮紫头发,嘟个嘴,右手夹颗烟,像加了个云雾滤镜,左手弯两指,做手枪状,顶着太阳穴,好似随时要叩响扳机。没人评论,有个点赞的,叫“爷!给妞笑个”。我一瞅,是他自己。

我和三儿约在环铁艺术区的一家饺子馆,那儿离他干保安的美术馆不远。在405路公交上,我回想着和三儿的过往。初三那年,我喜欢上篮球,既看也打。NBA看得不错,能跟不少人说到一块,只要讲詹姆斯不行,我们很快成为朋友。但我玩得不好,独,眼里只有框,队友不爱和我搭班儿。我不想单崩儿地投篮,于是拽上三儿跟我一块,他个儿小,到我胳肢窝,一米六二六三那样。更要命的是他手不利索,两只全是六指儿。他防不住我,又扔得不准,我乐意和他同场竞技,输赢掌控自如。他倒是稀罕跟我玩,我有时不解就问他为啥愿意受虐。他回答,人生在世,最可贵的是两件事儿,有爱,有朋友。我说他拿腔捏调装犊子,说完接着在他头顶呼风唤雨。除此之外,我与他共同经历的事情,许多已化为碎片。打扑克喝凉水喝到中毒,在他家看不健康电影被他奶撞见,还有一起玩CF,他冲锋,我躲在角落苟活到胜利,诸如此类。让我具体描述,现今已不再现实,我只记得,那年我过得特别幸福。后来,中考结束,我上了离鹤北二十几分钟车程的宝泉岭重点高中,学校专收周边尖子生,重本率出奇地高,当然,也有花钱进来的,费用名目是择校费。三儿学习一般化,相当一般,高中没毕业,就离家打工。起初,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过几句话。后来,为了虚掷的前途,我很少上QQ。俩人渐渐走远了。

我先到的,找了个靠窗的座,翻阅菜单。菜单外包了层塑料硬壳,磨损得厉害,正面写的是不同种类的饺子馅儿,背面是炒菜。我环视周围,想看食客点些什么,他们以民工为主,穿迷彩服或靛蓝色工装,一样的是,上面都溅了不少油漆点子。这些人一口啤酒,就一个饺子,吃到最后,盘底溜干净,临走前还往两升装的保温壶里灌饺子汤。我拿手机拍了张相片,发说说:波洛克的艺术灵感一定来自民间。我加了个“偷笑”表情,还附上定位。等人点赞的工夫,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杵在我跟前,也不吱声。我见他穿了件白T恤,上面用水彩笔写满了初中同学的名字。我站起来笑笑,他撂下开线的书包,冲我胸口来了一拳,手劲正经不小。他说,是不把你爹忘干净了?我说,那不能,烧成灰儿我都认得你,你骨渣子比旁人多两块。他嘴一瘪,说,这就是你,别人要这么说,我指定干他。我递给他菜单,他摆摆手,说,酸菜的,三鲜的,大拉皮,锅包肉,能行不?我说,听你安排。他侧半拉身子,向吧台后的女人眨了眨眼,说,姐,要现包的,速冻的给别人啊,先把酒上了,常温就行,瞅这样要下雪了。女人说行,在沾白面的围裙上擦擦手,写了张单子,撕下来,送去后厨。

饭和酒下得极快,主要因为我们不知道介绍基本情况之外,还能谈些什么。为了不陷入尴尬的沉默,我聊起篮球。我说马刺今年真猛,尤其伦纳德。他说,是么,挺长时间没看了。他咯咯笑,我吃了口饺子,不小心囫囵个儿咽了下去。他递给我颗烟,我说不会。接着他问我,你学的船舶学,是造船的吗?我说是传播学,搞新闻。他说,以后能干啥?我说,当记者,做广告,万金油吧,啥都干点儿,啥也不精。他说,这大学生还谦虚,跟我一比,你前途老光明了,光为这个,得再干一个。我说,杯中酒吧,回去还有事儿。他翻过杯子,示意我容器底部没有酒液残留,然后他从书包夹层掏出本书,书是蓝白色封皮,拿近一看,《乖,摸摸头》。他说,我看你说说挺文艺,书店服务员说这个卖得好,送你当礼物。我接过来,说声谢谢,想了想他借钱的事儿,没主动提这茬儿。他也不开口。离店后,他站铁道边,邀请我一起开闸,我婉拒,说存量不多。他啧啧两声,晃荡身子,一手褪内裤,一手拍我肩膀,说,文明人,咱得常联系,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哥们儿。我说,放心吧。回去的路上,我用QQ问他,这顿饭多少钱,跟你AA。他没回我。我发送了一个抖动窗口。他回,抖你爹了个尾巴。那是我们小半年里唯一的对话。

2015年,我上大二。那学期有门新闻实训课,老师提的要求是采访陌生人,出一篇深度稿件作为期末作业。我问师哥如何拿高分,他告诉我,想走捷径,挑边缘群体写,最好有三段起伏:过去这人迷茫失意,现在这人浑浑噩噩,至于未来,这人没有那东西。没等他说完,我脑中已浮现出一张符合标准的脸。我给三儿发QQ,先是寒暄几句,等他回复,我直捣黄龙。聊至末尾,我问,有啥疑问不?他说,没有,能帮你,我乐不得的。

我出门时是正午。柏油路面飘起丝丝缕缕的白烟,远方世界因此变得扭曲。北京的夏天总是这样,热得让人发虚,连树上的知了也深受其扰,它们不正心叫,跟白领一样,纯是打卡上班。置身其中,我有些发闷,还有些怜惜自己,可一想到高分和奖学金,一切又舒爽了。我倒两趟公交到草场地,刚下车,就看见站牌下的三儿。他嘴里叼烟,手中提溜着透明塑料袋,上面挂了层薄薄的水雾。我指身后的公厕,说,有阴凉地儿,咋不待呢?他递给我一瓶冰镇的水和一支“可爱多”,说,怕接不着你,搁这儿能看真亮儿。

他带我走过村口的检查站,进了一间小院。正对门的地方,立了个石屏风,正面不知道是哪位书法家题刻的,“小隐于世”。绕过屏风,院尽收眼底,大而乱。靠墙处,种了几畦菜,在日光抚摸下,小葱生菜油亮亮的,怪好看。门前伸出个雨棚,两头儿钉着洋钉,被拴了根尼龙绳,顶上挂着皱缩的保安服和没精打采的裤衩。房下堆满了零散的燕京啤酒空瓶,绿色玻璃后的破棉被上,蹦起一条狗,冲我打旺旺。三儿挡在我头前儿,说,拴着呢,不用怕,等会儿给他两根火腿肠就混熟了,狗这玩意儿,老好收买了。也许是朝北的缘故,屋里不亮堂,像窑洞,里头陈设更简单,只有五张上下铺,别无他物。三儿招呼我坐下,他给我拿瓜子的工夫,我看看他的铺位。枕头中央包了层黑浆,被子缩成一团,放脚的位置,有股浓厚的酸味,直打鼻子。他扒拉开床板上的空衣挂,说,今个儿我轮休,你是想逛,还是想眯一会儿,咋地都行,我给你买了个风扇,还有床新被,都搁那儿呢。我和他说了我的计划。有课的时候,我回学校,时间富余,我跟他一块站岗值班。我让他该吃吃该睡睡,平常怎么样,当着我就怎么样。提完要求,我说,你要记住,我不存在。他眼珠骨碌碌转,说,只能说尽量。

随后几周,我和三儿混开了。白班累,上午在门口安检,水、吃的、打火机,一概不让人往里带。吃过午饭,我们在展厅四处转悠,来回扫视,碰上乱摸展品的,及时制止。有时候遇见家长不在跟前儿的小孩,三儿提高调门,跟训亲儿子一样。完事儿,再悄么声地躲到角落,听不同口音的骂人话传来。三儿说,人活一世,得懂苦中做乐。

他另一个乐子是选妃。美术馆每天出入许多打扮漂亮的女孩,看她们与当代艺术合照,三儿眼馋,常拿手机偷拍。轮到夜班,他先和我巡视一圈,确认无异常,做好记录后,便歪进保安亭。他划开屏幕,问,你说哪个好?我说,不道。他说,假正经。完后,他从兜里掏出一寸照片,挨个儿比对,兀自嘟囔,我配她们,白瞎了。即使再秀色可餐,看多了也不免腻烦。三儿后来问我平时咋消遣,我说看电影,他说他也乐看。起先,我们看《星际穿越》《超体》,他说听不明白洋文,看字幕跟不上溜。后来,我们看《一步之遥》《推拿》,他格外投入,但每隔十来分钟,强制我暂停一次,问,这段儿说的啥意思?有的我也不知道,我闭口不言,最后,我索性和他看《爸爸去哪儿》《小时代3》,他说这些好,省脑细胞(他“胞”发音不准,听着是“泡”)。

期末前两周,我没找三儿。我觉得素材足够充分,不必再折腾,他仍旧发QQ给我,说他买了半箱小瘪子,那玩意儿醉得快,上状态,还有红肠和肘花,让我有空找他和工友一同享受。我应允下来,心思却全在作业上,我花十天写完稿子,查成绩时,这科98。我给师哥买了根凌美钢笔,以示谢意,至于三儿,我刚开始真没考虑。直到学生会办活动,电影《我是路人甲》主创进校园,朋友送了我两张票,舍友放我鸽子,我才想到他。我给三儿发消息,他请假来了传媒大学,紧赶慢赶,还是没看到开头儿。映后交流会,导演分享起对“横漂”群体的见解以及融入他们生活后的体悟。三儿没见过那仗势,也不听人说啥,一刻不停地咔嚓咔嚓。走出报告厅,我问他,片儿好看吗?他嗯了一声,说,我看你都掉眼泪了。我说,嗯呢,哪儿的边缘群体都不容易。他说,啥群体?我说,没事儿,稿子的事儿,谢谢你了。他说,咱俩谁跟谁啊,别搁那儿耗子啃皮球,客(嗑)气儿。

往后没多久,我就不怎么上QQ了,大学同学联系都使微信。高中及以前遇上的人,除了江伊宁,都被我夹在历史的书页里,翻篇了。

第二场:江伊宁

我时常觉得,高中是张巨大的筛网,无论被过滤物的材质如何,最后都会被打成无数颗粒,或大或小。在我心里,赵一鸣大,相形之下,我小了许多。

高考结束后,我和赵一鸣住在离学校最远的旅店,房费每晚八十,是电脑间,有空调,在宝泉岭,这是最高规格。他在家人面前老实,父母对他很是放心,只要他不违法犯罪,怎么折腾都可以。我跟他情况不太一样,我只能跟在北安的爸妈撒谎,说住在朋友家中,等到出了分数再回去。他们便不再过问。

我们习惯性地叫学校所在地“宝屯”,因为那里除了北山公园,没有任何可以休闲的地方。白天,我们坐小巴车,去鹤岗时代广场。做的事情,通常是在比优特超市里闲晃,有时也在肯德基吃再次上市的嫩牛五方。就那样,时间很快消磨掉了。但坦诚地说,我的内心非常不安,因为我担心和一鸣考不到同个地方。当一个人身上背负太多压力,吃东西不会香,放开手脚玩,也会成为一种奢望。但那阵子,每晚六点左右,我们还是照样回到旅店,在电视上看电影,更多的时候,影片是做那事儿用的背景音。时间依旧过得很快。等拿湿巾擦完,我们相拥入眠,睡得很快很香。到了半夜,一鸣不定闹钟,自己悄悄地爬起来,把电视打开,调至最小声音,然后为我盖好被,他裹上浴巾,坐在凉凳上看世界杯。他很喜欢阿根廷队,主要是因为爱梅西。他QQ名叫“小跳蚤”,刚开始我想,这人怎么这么不讲卫生呢。跟他好了之后我才知道,梅西最早的外号是这个,可能人家也嫌脏,后来索性不叫了。

学校通知的成绩发布日是6月25号上午9点。那天具体是周几,我已经忘了,只记得前夜有阿根廷踢尼日利亚,我为数不多陪他一起看的比赛,上半场梅西进了两个球,赵一鸣特别高兴,又不敢叫太大声,只是不停地砸床和挥舞被角。中场休息时,我们倒是没有休息。我们做了一次,下半时开场哨吹响,赵一鸣率先完成射门。阿根廷终于反超比分。这回庆祝,他换了种方式,用力吻我。我有些缺氧。同一时间,手机响了。是他好哥们儿打来的,催促他查分数。他坐到电脑桌前,颤着手向小文本框里输准考证号。

分数弹了出来,626,省排名60。

“伊宁,这下肯定成了。”

“查查我的呗。”

一阵键盘敲击声。

“525。”

“这分去北京,是不够呛?我不想跟你分开。”

“报志愿时候先试试,实在不行就得异地恋了,没事儿的啊,你把心放肚子里,我指定不变。”

他抱住我。我又一次窒息。

那年分数线整体不高,纵使如此,我也只能上二本。九月份,我到了哈尔滨的学校报到,上了火车,我给一鸣发短信,告诉他我做好准备了。他说他也是,那么,就旅途愉快吧。说完,他给我发了很多张他和他爸的合影,在天安门前,故宫院里,颐和园桥上,他写:以后带你全来一遍。我答应得很快。我一下子想起,我和他第一次发生关系前,我心里没底,我问他会不会疼。他说,应该是有点儿。我又问他,那你能保证一直爱我吗?会。他说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大一那年,我们如常交往。我和他买了亲情卡,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一打就是两个多小时,等挂掉时,手机烫得能随时炸掉。说来也怪,睡前回忆聊了些什么时,具体的事情,一件都想不起来,只是单纯地觉得开心,也许有个人记挂着,本身就是种幸福,哪怕他身在遥远的地方。我们隔四个月见一次面,都是他来看我。我们的第一站总是酒店,去的路上,俩人有种陌生感,牵手,拥抱,好像不是真实发生的。等一起洗过澡,躺在床上互相探索各自的身体,感受到皮肤世界发生新变化时,那种虚幻才慢慢走掉。

转眼到了大二,我攒了些钱,准备放假去北京找赵一鸣。我学的专业是劳动保障,很是无聊。不过,我爱上课,坐在教室里玩手机,起码比在床上待着更踏实。开学没多久,我开始给人替课,一堂课有二十五块的收益。等待点名前的那段时间,我也从不闲着。经舍友介绍,我做起淘宝刷单的活儿,小单价格在三五块,大些的,能赚一顿烤肉拌饭的钱。

我们最终见面的时间比我预计得要早。这得从登录他淘宝账号说起。

我们互相知道对方密码,出于信任,两个人谁也不登。那天刷单,我有急用,临时上了他的淘宝。我把单子放入回收站,差不多是在同一时间,我发现了很多他删除的订单记录,里面有台灯、八音盒、肥皂花等等,收件人是同一个,姓耿,一个女士。当晚,我强压心火,什么都没说,坐卧铺车去了北京。出站后,我有些转向,北京比我想象大得多得多。我在旗杆下打听一圈,背包走到地铁窗口,买了张去传媒大学的票。到了地方,我先去了趟超市,然后才给赵一鸣打电话。

“在宿舍呢么?”

“在呢,咋的了。”

“下楼呗。”

“是给我点啥外卖了吗?”

“下去就知道了。”

他穿睡衣,脚踩趿拉板儿,蓬头乱发地走出门洞。离老远,他看出长椅上的人是我,他冲我招手,我本能地想回应,可一想起那些订单,我又把手紧贴在裤缝上。

他搂住我,“你这个礼物可太好了,我好想你。”

我挣脱,“你是不有事儿瞒我?”

他嘴巴微张:“没有啊?”

“用我给你提示吗?”

他像是顿悟,语调马上转为哀戚:“听我解释,伊宁。”

他带我去了篮球场背阴的地方,连说带比划,讲了一个妄图成为负心汉却未果的故事。他引用了一句诗,乱花渐欲迷人眼。我听过。他又补充,之所以喜欢耿女士,并不是因为肉体上的诱惑,而是他单纯欣赏那个女生。她是文艺青年,读书很多,能跟他聊什么缪的《局外人》。听完,我觉得那什么缪写的可能是我。

我怔了一会儿,眼慢慢失焦,然后啪嗒啪嗒掉泪。他用指肚在我脸上摩挲。

“你要不想好好处,咱可以分。”

一听这话,他抹开眼泪,给我一再道歉,说他如果再犯,让我直接甩他耳光,一脚把他踢开,当机立断。我看他那样,很不好受,我掏出湿巾,给他擦了擦脸。他啜泣着,嘴里重复对不起。我轻拍他后背,之后与他紧紧相拥。

后来几天,他跷了课,在鼓楼大街的如家订了房。他学校门口也有一家同名酒店,我问他,为什么不定在那儿。他支支吾吾,告诉我说城里方便。我没再深问了。因为住在北京城里,感觉确实不错,一方面,去各个旅游景点近。再就是,身处城市中心,便不会觉得荒芜。他兑现了承诺。但凡叫得上名的地方,全带着我去了,我俩用的学生证,票是半价,拼合在一起,我们是完整的。我和他照了很多张相片,我发了朋友圈,他没有。他解释说,他还是想发说说,“QQ上认识咱俩的人多”。

首赞来得很快,用户名是“爷!给妞笑个”。

“这谁啊,名字起得这么嘚儿。”

“初中同学,小名叫三儿,我俩关系好,也不能算很好,就是没那么好。”

“到底好是不好?”

“我不知道。”

上床前,赵一鸣把写三儿的故事给我看了。我其实没看明白,但依然夸他写得不错。我暗喜,觉得没准儿哪天他能靠写字吃上饭,当个作家多好啊。当然,我有私心,那样的话,我是作家妻子,听着很有格调。那晚做完爱,他枕在我小肚子上,一连叹了很多口气。

“咋地了?”

“我突然有点儿想三儿,我挺对不住他。”

“为啥?”

“我俩好像不对等。”

“啥意思?”

“形容不上来,我把人家利用了,还没给他好脸儿,他是好人。”

“那找他吃顿饭呗。”

他听了我的话,第二天叫了三儿。三儿请半天假,跟我们在五道口的一家东北菜馆见面。我能看出来,三儿努力地想让自己显得利索些。他穿了件海魂衫,胸口上写着“中国”,紧身牛仔裤让他的裆看起来很鼓,他踩了双豆豆鞋,鞋面还拴两根短链。我们点了招牌豆腐、酱大骨、溜肉段、酸菜粉,还要再加菜的时候,老板说我们吃不了,及时叫停。上了菜,饭桌周围的气压很低,我们仨只是说些不痛不痒的事情。菜吃差不多了,三儿管服务员要了瓶白酒。他让我俩等他会儿。有点儿话,他得靠它。他两口喝完扁瓶的牛栏山二锅头,酒下肚没几分钟,眼神已飘忽不定。最初,他盯着我的胸,在意识到我发现了这一点后,三儿把视线投向赵一鸣。

“一鸣,我奶没了,她给我拉扯大的,你知道不?”

“啥前儿的事儿啊?”

“就去年,我管你借钱那阵儿,我当时手里真没有,要不不能朝你张嘴。”

“唉呀,你那天也不像是遇事儿的样儿啊。”

“跟你见面,我哪能哭丧着脸啊,头三年,我一直给你发短信,发多少你也不回,我寻思你换号了,QQ可能也变了,我就没试,要不是我看你已经快到太阳了,我不带给你发的,我他妈以为你丢了,谁成想又把你找回来了,喜丧,我能不高兴吗?”

“那后来回鹤北了么?”

“回了,我跟工友打了张欠条,借五百,还一千,再给你说个挺逗的事儿,火化我奶那人说她不好烧,他头一回遇见已经走了又不想彻底走的人。”

赵一鸣正正身子,也加了瓶牛栏山二锅头。同样很快喝完。他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回来缓缓趴在酒桌上,睡了过去。三儿笑了笑,问我QQ号是多少。我告诉他,我们用微信很久了。他当即注册,第一个加的人是我,第二个才是赵一鸣。走下楼,三儿打了辆出租车,把我们送回酒店。临别时,他向我招手,说了句“一鸣伊宁,爱个不停,你俩得好好的,咱保持联系,祝你一路顺风”。

隔天一早,我上了火车。由于没买到卧铺,赵一鸣特意为我带了个U型枕。在站前广场,他说他指定好好表现,不辜负组织对他的再次信任。我笑着说行,趁着他帮我取票的工夫,我扔掉了花18块钱买的那把水果刀。

第三场:魏长天

我呢,喜欢摇一摇,不是农夫果园那个,是微信带的那个功能。我觉得,那玩意儿是魔法,每晃三下,就能出现一个和我生活差不离的人,男的女的全都有。我管这叫啥呢,网络情缘。这词不是我发明的,兴许是在哪儿看的,看完一直没忘。不是吹,我是记性真好。

以前呢,我就爱捅咕新玩意儿。我记得真亮儿的,初三那年,我偷我奶柜里的养老金,买了个诺基亚5230,还没等玩,就吃了好几顿棒子炒肉。该说不说,那手机贼强,塞班系统,老流畅了。我装了个水果忍者,咔咔咔,一切切一宿。我还拿给一鸣玩来着,他太笨了,跟黑瞎子似的,但你说,也挺怪,他关关难过但关关过。再和他见面吧,我俩就不一样了,我手里是充话费送的手机,他捏了个小米4,我认识那款,小两千块,反正我是没钱。他算敞亮,在保安厅里经常给我玩。他手机上那时候就有微信,我也没多寻思,本来也没啥朋友,没必要。我要知道还有这功能,肯定老早就整了。

那是2016年初吧,北京老他妈下雪,和东北不一样,这大首都的雪站不住,叫车压来压去,像流了满地的稀屎汤子。那段日子吧,美术馆也不咋上人,我呢,就经常猫在便所里摇一摇,我只加头像边有粉色小人儿脑袋的。通过后,我有三板斧:嗨,美女,你的名字很美,人应该也很漂亮吧;hello,nice to meet you;您好,我叫赵一鸣,茫茫人海遇见你,我是何其幸运。事实证明,每一把斧,都是豁牙子。我试过老多次了,要么呢,没啥回应,要么,就是骂对方祖宗。

快到年前了,我要放弃那时间点,第三板斧成功了。回复我微信的呢,是个中年女的,她说她叫赵丹,在花家地那头儿陪孩子学画,住什么艺术学院附近。她丈夫呢,在东北是个小官,搁外头胡搞八搞的,对她不咋地,在她眼里头啊,婚姻过的是孩子,要不为孩子,早离了。她跟我交底了,她现在心里空落落的,想要个人。完事儿呢,还给我发了几张照片,我特稀罕,大眼睛,双眼皮,一看就是讲究人。我说晚上去找她,她秒回我,行啊。

当晚吧,下大雪,夜班公交开得老慢了,我像是去南极科考,一点点破冰往前赶,我不在意,满脑子全是白花花的画面。约莫是10点来钟,对,差不多那时,我到小区门口了,给她发微信。没一会儿,她裹着带长绒的睡衣,露小半骨碌腿,颠颠地下来接我。

我说:姐,孩子在不?要不方便,咱换个地方。

她说:孩子在清华那边考级呢,住集体宿舍,这两天都不在。

我说:啊,那行,我给你买了点儿东西,也不知道这化妆品好赖,反正那柜员说挺好,什么水啊液啊,我整不明白,你试着用,好使跟我说哈。

她说:哎呀,你这客气干啥,房在三楼,门开着呢,你先上去坐,我买点儿水去。

我说:我跟你去吧。

她说:不用,就在门口,喝可乐行不?

我说:咋地都行。

完事儿我上楼了,楼道里头没有灯,我害怕踩空,就捋着扶手,左拐右拐,终于进了房间。我站门口放鞋的地方,突然有点儿后悔,我不应该说可乐也行。因为啥呢,对中年女性来说,那玩意儿脱钙,对我来讲,伤害也不小,科学实验说的,杀精啊。我正搁那儿思考碳酸对于人体的利弊的时候,赵丹回来了。她拎一桶2升的可乐,带我进了客厅。屋里头呢,东西挺多,乱糟糟的,石膏像、画板,还有挤瘪的那个颜料外皮,可地都是。赵丹给我拿了个折叠凳,她就扎厨房里去了,从墙上摘下菜板,咔咔地切姜丝。那屋里吧,暖气片不热,我咣咣喝了两杯姜丝可乐,身体才缓过来。不冷了,血气不就跟着上来了。我往她跟前儿凑,完事儿把手放在她的咂上,抓了两下。

我说:丹姐,真宣乎啊。

她说:不服岁数不行,现在跟小姑娘没个比。

我说:这就挺好,来,我尝一口。

她说:尝你妈逼。

刚他妈说完,楼道里就像是钻进一辆火车,呼隆隆,呼隆,隆。一下子冲进来四个人,有俩拎甩棍的,一个提溜棒球杆,还有个呢,拿手机搁那儿录像。我反应过来,心寻思,完犊操了。有个男的说,一口价,八千八。我心说,干这事儿也得讨好彩头啊。我全身上下一共五千来块,买化妆品还花了四百多,早知道有这事儿,说啥也不买了。我问他们,能讲价不?一肘子就给干过来了。我真没招儿,掏电话给一鸣拨了过去,跟他说完,他骂了我好几句,然后电话里就嘟嘟嘟的了。我靠墙蹲那儿,心里打鼓啊,万一不来可咋整,太磕碜了。我抽了半包烟之后,赵一鸣就进屋了。钱往桌子上一拍,啥话没说,跟拎兔子似的,把我薅走。那是我第二次见他那么潇洒,头回呢,是在初三,我让初一的混子堵巷道里要生活费,赶上那天中午扫雪,一鸣扛了把铁锨,一顿抡呐,救我于水火。

他说:给我颗烟。

我说:你不是不会吗?

他说:给就得了,别说那些没有用的。

我说:你刚才挺猛啊,害怕不?

他说:不怕。

我说:那你手哆嗦啥?

他说:冻的,你是不哪疙瘩有毛病,你招惹他们干啥啊?

我说:我寻思找点儿乐。

他说:找着了么?再有下回,我都不带搭理你的。

我说:别生气,我请你吃口饭去。

他说:你还有钱啊?

我说:操,裤衩上我缝了个兜,里头搁了几张救急的毛票,今天你帮我垫的,我挣了再给你。

那个点儿,就剩兰州拉面馆还亮灯了。赵一鸣挺讲究,点的面条要的什么毛细。我问他那啥意思,他说就是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多大的人,吃多粗的面。我说他拿腔捏调装犊子,说完我也没管别的,在他对面吐噜面条子了。

和头几回吃饭也差不多,我们还是主要聊聊最近咋样。他说他开始实习了,这玩意儿搁北京好像有说道儿,没点儿履历,以后不好找工作。他的那家单位是个直播平台,叫映客吧,标志是只瞪大眼珠子的猫头鹰。公司搁海淀,光是坐地铁,一鸣每天来回就得三个多小时。我不知道说啥,就告诉他悠着点儿,别的都是虚的,身体才是自个儿的。他问我过得啥样。我说这不显而易见么。吃完饭,我送他上了夜班公交,等了挺长时间,但我俩也没说啥。完事儿呢,我开了个哦否,一鸣叫那玩意儿喔佛喔,一路蹬回草场地,关锁时候吧,我一分钱没花,我心说,照这么整下去,那共产主义应该不远了。

大概过了半个月,有天,一鸣突然给我发了个链接,是个啥呢,直播注册邀请,完事儿他又发一句:没准儿你对这个感兴趣,能赚点儿小钱,总给人扛活也不是办法,你整个号,也帮我完成个业绩。我回了他一个OK。往后两宿呢,我没咋睡,下了个映客,翻过来啊,掉过去地看。里面女主播多,穿的衣服大差不差,没有袖,低脖领,胸脯呢,若隐若现的,她们好唱歌和唠嗑。有个别的,舞跳得也正经不错,做那个下蹲动作的时候,超短裤都不太能遮得住屁股。唱完跳完,她们开始感谢这个感谢那个,念名字的小声儿可拿人了。我想了半天,你说我自个儿吧,啥也不行,才艺和长相,哪个都不占。但为了一鸣,我还是弄了个号,用户名叫“阿三”,后来我他妈感觉像印度的,又改回来了,“三儿”。

软件带美颜,我老好看了,皮肤也不黑了,脸也没有褶了,眼睛老大,像干干净净的学生。但有个问题,我瞅着镜头,不道该说啥。直播间里吧,又没观众,我更不知道咋整了。我记得有一回一鸣问我,最孤独的时候是什么?我当时说,是做完保健后的那十来分钟。当了主播,我觉得我说得不对。

这玩意儿挺怪,慢慢的呢,我还喜欢上那种感觉了。我每天下班吧,都喝点儿酒,等够量了,就打开那猫头鹰,捡起本一鸣落在这里的本子,照着上面念:

喜鹊踩在柏油路上

昂头吞咽

人类宿醉的精华

劣质的水泥缝隙里

尚且残存着

酒后讲出的真话

出逃的野孔雀

累瘫在湖边的白色吊床上

它榨干自己最后的脂肪

化成一块肥皂

依旧洗不净我

我夹在窄小的轮椅里

等待晨光

它迟迟无法抵达

此时

乌青的天幕下响起哭声

幼儿班门口背着大书包的孩子

在草丛后

一声声喊着

妈妈

别离开我

我今天比昨天更爱你

念完,我就鼓掌啊,嘴里嘟囔,这小子写的是什么他妈玩意儿啊。转过天呢,我还接着念,有时候实在烦了呢,我就讲自己的故事,有前儿跟一鸣有点儿关系,有前儿吧,那些经历全是我自己的。

后来,我把直播间链接发给过一鸣和江伊宁。俩人全来看过,脚前脚后吧,江伊宁还给我打赏来着。我有样儿学样儿,也他妈跟乞丐似的,冲她点头哈腰。我也不道,是一鸣帮我操作的,还是我点子高,往后半个月,看我直播的人真变多了。有时候,同时在线的,能有十来个。我觉得挺好玩啊,时不时点开,看看名单,我就发现,有个叫“秋水”的几乎天天在。

我说:叫秋水的朋友,你要在线,搁后台给我留个言呗,谢谢你对我的关注。

我说:老妹儿,今个儿不忙了是吧,我给你再讲讲我初一在巷道里拿板锹干初三收保护费的人的故事。

我说:宝宝来挺早啊,哪天有空你告诉我,我帮你换自行车的气门芯儿。

我和秋水头回见面是在南锣鼓巷,人挺老多的那地儿。她长得瘦溜,白净,梳马尾辫,本儿喽上呢,还盖着密密一层刘海儿,可能是化妆的事儿吧,跟我后宫里那些妃子比,她稍微差点儿,但听她唠嗑,我挺得劲儿。她是哈尔滨宾县的,在高碑店那边一家叫今夜四季的KTV上班,送酒,端果盘,擦地,别的呢,倒是不干。那天吧,她吃不少小零嘴儿,我抢着结的账,晚上天凉,我还把夹克衫给她披了。送她回去的道上,她跟我说不少掏心窝子的话。

她说:以前没人对我好,我爹酒蒙子,喝多了随手抄家伙打人,我妈先跑,我后跑的,目标都一样,就想正常地活。

我说:你放心,有我在,肯定能。

回了宿舍,我歪在床上,脊背呼呼冒汗啊,我说的那话,我又尴尬,又后怕。睡前,我就好多了,就琢磨起别的事儿,也不知道咋地,脑子里突然又蹦出初中时看到的广告:

缘分是天定的,幸福是自己的。想知道你和Ta的缘分指数吗?发送短信:姓名+姓名,例如:郭靖+黄蓉,到106699185,即可知道你们之间的缘分指数喔。

我抽了根烟,心说,那个时代早就过去了,现在的人呢,看星座,还有些我根本闹不明白的东西,好像叫什么塌落牌。我该信点啥呢?我又躺回去,屋子里全是呼噜声,我打开手机搜索框,想半天,最后在里头输了我和她的名儿。弹出这么句话: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哎呀,我一拍大腿,这我学过,还全文背诵了,要不是再看到啊,我估计永远体会不到这份诗意。我就想啊,我俩命中注定。

第四场:常秋水

2017年元旦前,我总共谈过两个对象,一个是初中同学,还有个是化工厂处理污水的技工。总的来说,两人各有优点,我记心里就好,没必要细说。最后没走到一起,肯定是因为种种瑕疵。同学脾气不好,上来那股劲儿,特别像我爸,我有阴影,便提了分手,他接受不了,每晚拿着麻绳,去堵我的门,我报了几次警,这件事才彻底告一段落。技工大我九岁,那方面不行,吃完药,还得酝酿半小时,我腿岔半天,从湿变干,他满头汗,死活进不来,到最后除了疼还是疼,没有别的。不能生育倒是没啥,我也没那想法,生活告诉我,自己过得不好,有了后代纯属跟着遭罪。后来他求了婚,我没同意,我有点儿愧疚,但确实没办法。

我跟魏长天讲这些,是在高碑店的那片湖边。湖非常大,这撇是小公园,里头有数不清的亭子,对面是京通快速路,跑着汽车和地铁。晚上,四周亮一圈灯,要比白天好看,又不收门票,只要有空了,我俩就去那里。聊天过程中,他听得非常仔细,时不时追问我细节,能记住的,我答两句,记不清的,我也照实说。说完,魏长天揪两下耳朵,再给我讲他。在我听来,他像张白纸,为了生计,他切过墩儿,倒腾过废品,还在市场摆过手机壳摊儿,干的事儿几乎都以失败告终,但他很少从中得到什么经验。我问他为啥,他跟我说,其实那些事本质上都一样,讨口饭吃,寻思太多,只会徒增烦恼。关于爱情,他有向往,也仅有向往,他对爱只停留在幻想阶段,他为我介绍了一些人,名字我记不住,但称呼后面,全带老师。说到原因,他说现在不比从前,早些时候,人们讲爱,完后是同甘共苦,这些年不行了,得谈条件,房车都没有,甚至这辈子不一定会有,没哪个女孩傻,乐意苦上加苦。

我行。

真的假的?别开玩笑,我就是问你一嘴,你不用这么配合,你可以拒绝。

我想跟你试试,你人差不了,别看我没上那些学,但我自己好思考,给人家端茶倒水,我能看出不少东西,从你说话唠嗑上,我觉得你是那个。

是哪个?

潜力股,哪有保安能跟你似的,你懂直播,专说文化人那套嗑儿,还时不时加点儿个人经历,这叫反差,我前段听来店里的人说的。

那都皮毛,我最好的哥们儿赵一鸣搞这方面工作,他贼有想法,下回我介绍你们认识。

我接过他在过街通道里买的10块钱一束的玫瑰花,算是和他在一块了。听到我的回答后,他文明的样子立马消失,一手罩我的后脑勺,一手在我身上乱摸。我闭着眼,起初能听到路过的人和狗的动静,后来所有事物都不复存在了。从那往后,我叫他三儿,他叫我小水。

我们好上的第一个周六,三儿来今夜四季找我。那天,我晚班,得上到第二天早上六点才完事儿。三儿戴着耳包,嘴里冒哈气,给我送了瓶奶茶,他说赵一鸣告诉他,那家奶茶店在大众点评上可有名了,传媒人都知道。我拿它捂捂手,然后亲了三儿一口,紧忙上楼了。一点多钟,趁着上厕所的工夫,我给他发微信。

我:在哪儿呢?找个暖和地儿的,你跑来也不告诉我。

三儿:这不给你惊喜么,放心,我有导游,赵一鸣被我从寝室拉过来了,我俩在你附近网吧打跑跑卡丁车呢,我寻思玩英雄联盟,他菜得抠脚,坑队友。

我:有地儿就行呢,我干活去了。

三儿:去吧,小水,爱你,么么。

心里装着事儿,我比往常收拾得更利索,五点半多钟,我结束工作,给三儿打了个电话。他说已经在大厅等了。他坐在一楼出口的位置,听见脚步声,马上扭头看我。他起身笑笑,沿台阶往上走,我示意他不用,他最后还是与我汇合在楼梯中央,拉起我的手。

你哥们儿呢?

他先回去睡觉了,过段日子,我攒个局,认识认识。

行。

饿了吧,我买的小笼包,荤的是牛肉馅儿,猪肉我怕你嫌腥,素的是白菜粉条和韭菜鸡蛋的,粥不知道你爱喝哪样,紫米,小米,还有皮蛋瘦肉,你选,剩下的给我。

我哪那么有娇气,都苦孩子出身,吃啥不行?

那不行,都得是好的。

说话的时候,他浑身散着烟味儿,头发滋滋冒油,我其实很清楚他的来意。漫长的等待需要有奖赏。

你带身份证了吗?

我都上网了,能不带么?

你不光想上网吧?

嘿嘿,要是允许,上点儿别的,我寻思也能挺好。

你去旁边问问,还有房没?

他把包子塞进我手,转身去了内蒙古饭店。我刚打几个哈欠,他跑出来了。

有,稍微有点儿贵。

那要不别去了,这片儿都不便宜。

没事儿,这点儿算啥,走吧。

三儿对房间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进了屋,哪儿都要摸两下。我撂下包,躺倒在床,他凑过来,像对待屋子里的陈设那样动我。我自己能感觉到,呼吸变急促了,腿也开始在被面上来回摩挲。

去冲冲,解解乏,也干净。

你先洗,给我打个样。

他裸身,踩着一次性拖鞋,盯浴室里的我。他下边一跳一跳的,看得人发毛。我用胳膊夹紧身体,连说了几声别瞅了,他才离开视线。

洗过澡,他如愿了。

他坐在床边,抽了支烟,地板上的“名流”安全套,他看了很久,完后嘴角上扬,应当是自我感觉良好。我抢过烟,嘬了一口,咳嗽几声,望着天花板,头渐渐发晕。在我睡去前,我反复向自己确认,他是人,男人,正常人。我也许该庆幸。

这年五一,三儿借着我们恋爱百天的由子,找来了赵一鸣,随行的还有个女的,自我介绍姓耿,耿什么我给忘了,人长得好看,戴个眼镜,斯斯文文,捯饬得也像样子,腮擦得红扑扑的,眼角粘了星星,昏暗的光下还闪着光。她说话慢声细语,但不老说,饭局中途,她就走了,说是有课,我是觉得她嫌我们没意思。

餐厅我还记得,叫花腰餐吧,菜一般,但三儿和赵一鸣点了很多杯烈酒,俩人上劲儿飞快,一会儿称兄道弟,一会儿又叫对方儿子。我参与不进去,只听他俩讲。

一鸣,你跟伊宁出啥问题了?

唠不到一块堆儿,我喜欢的,看书、电影,逛展览,她没兴趣,天天跟我说张家长李家短,我才几岁啊,听那些玩意儿干啥。

那你不兴这样啊,不太好,你直说吧,别耽误人家。

我知道,但我舍不得江伊宁啊,她当媳妇是真行,处朋友也是真没劲,你看我俩隔这么远,冬天的手套、围脖,她上课织的,夏天的裤衩、背心,全拣质量好的给我买。要搁你,你咋整?

我对象跟我好好的,我们啥都能骨碌到一起,合拍儿。

那我等你们结婚,多随份子。

大儿子,你说到钱这块了,实习啥程度了,还在那猫头鹰公司不?

早离职了,一份互联网履历哪够啊,我现在在腾讯,NBA导演助理,活儿不难,做海报,剪视频,就是有点儿熬人,大公司都这逼样。

多有面子啊。

我再混一段,准备考研去了,还是学校好。

也行,学无止境,不管咋的,我都支持你。

那晚,我和赵一鸣只说了几句话,剩下几乎都是他俩扯东扯西。饭后,我们还去了KTV,俩人唱《老男孩》,边唱边哭。在包厢里,赵一鸣说的有一点挺戳我心,他说人生在世,得懂得苦中作乐。我的理解,是吃好喝好。

从那往后,我带三儿常出入大商场,朝阳大悦城、世贸天阶、王府井APM,当中叫得上名字的饭店,我们全吃过。后来不知道吃啥了,我下载大众点评,上面有必吃榜,和三儿继续扫荡榜单。我跟他说,人生苦短,必吃就必吃。他回我,哪有什么必须的事儿啊,这点儿工资,不太他妈够使了。

7月份某天,他不见踪迹,电话、微信、短信,没一样儿联系得上,我以为他跑了。两天后,我接到酒仙桥派出所电话,对方通知,三儿被捕了,叫我配合调查。我被问询,做了笔录,签完字,按完手印,我问民警,他大概蹲多长时间。民警正正帽檐,模棱两可,说可大可小,还得再审,再分析录像。

我抽空去了三儿任职的美术馆,好说歹说,人家给我调了监控。放视频的人是三儿工友,他说三儿自从谈恋爱,只开心了一段,之后,每天长吁短叹,愁眉不展。我轻嗯一声,点开视频。

场馆一片漆黑,只有些许红外线光。不一会儿,从后门走出一个人,脑袋大,平头,个儿不高,有点儿猫腰,一看就是三儿。他拿着电棒,往前出溜,之后抄起长杆,往房屋拐角处捅去。镜头被黑布盖上,下个机器接着拍摄。他站在一面墙前,稍作沉思,前后深呼吸几次,便用钳子取下画框后的钢钉,然后把画抱至窗边。又一个机器。三儿在画上拴了根尼龙绳,将其一点一点顺出窗户。三分钟后,黑布消失,美术馆回归常态。三儿在草窠里尿了泡尿,接着大摇大摆进了停车场,再没出来。

不幸中之大幸。展览是美院学生专题,画作不太值钱,撑死千八块。判完了,我接到通知,他刑期十一个月。刚进去没几天,我看了他一次,也只看了一次。潜力股彻底跌停了。我想了想,既然如此,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一别两宽吧。

2017年元旦后,我总共有两件事没和魏长天说过。第一,他的直播间,我只去过两次,剩下都只是开着手机,把号挂在上面而已。第二,那家内蒙古饭店,我和客人常去,他们看我的时候,我没有遮挡任何地方。

第五场:江伊宁

离毕业还剩下一年半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一鸣同我视频,说了他要考研的想法,问我有什么意见。我说我尊重他的一切决定,又说,既然那样,那我也愿意继续求学。挂掉电话,我买了肖秀荣政治全套,我听同学说过,这个一定要学。至于考什么专业,日后再查倒来得及。

实际上,我没有任何打算,说好听些,这叫随遇而安,讲得难听,就是得过且过。我很清楚,我与一鸣的差别就在这里,他有野心,站在山尖,想的是望下个山尖。我不然,爬到山腰,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我渴望的是,在山腰有个住所,弄份糊口的工作,和他踏踏实实过日子。他要是愿意爬,我全力支持,若是困了累了,他可以赶快回来,吃口热饭,搂我入睡。那时,我对未来的想象,仅此而已。

为了配合一鸣,我花了半个多月搜集信息,依旧无法确定报考的专业。这个过程让我发现,我其实对很多事物都提不起兴趣,我在意的可能只是生活本身。我有时甚至觉得,淘宝刷单挺好,不费脑子,还能有些收入,小富即安。当然,这些想法,我没敢和一鸣说。

一鸣在这方面格外决绝,他要上北大,继续学传播学,目标十分明确。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了一堆人名,又说那些人在一个门派,好像叫文化批评派,他喜欢他们的观点,用一鸣的话讲,叫鞭辟入里。我有时特别羡慕他,他能把内心全然放置在不那么真实的概念之上。我不太懂,于是打了个岔,说你要不也拿皮鞭打打我?他没理我。

过完2017年暑假,我回校,不得不抓紧时间选专业。与此同时,一鸣已经复习两月有余,放假他没回家,反正宿舍没人,就窝在房间里,读他口中那些人的著作。这期间,我们照旧视频通话,只是时间压缩成半小时,甚至更少。

“想好考哪儿了吗?”

“考你们学校吧,把你的起点当我终点。”

“啥专业啊?”

“编辑出版。”

“倒是也行,你喜欢吗?”

“你想听真话假话?”

“行,那就报吧,反正你也不知道以后干啥,万一蒙上了呢,对吧?”

考试结束那天,恰好是圣诞节。我给一鸣叫了单外卖,里面有一个苹果,一个橙子,一盒巧克力。他不在宿舍,也没回我微信。第二天我问他缘由,他说政治和英语没考好,喝了很多酒,手机冻没电了。我说我不太信。他搬弄出三儿,说三儿能给他做证。我没再过问了。

往后的一段日子,一鸣很低落,我自然也快乐不到哪里去。他为考试前夜的失眠感到丧气,在他的逻辑里,如果睡够了,脑子能转得过来,一切就不会那么糟糕。而我只是在等待。等未知的裁决,等裁决过后的道路,等道路将我们引向一起或是隔开。和四年前差不多,我充满担忧和恐惧。倒也有所收获,我学会了排列组合,我预想过我们无数种结果。其实,满打满算,只有四种。

“出分了,你快看。”

“我第二,能进面试,两门专业课全第一,断层领先,要不因为英语政治考拉稀了,我肯定稳。”

“那你好好加油,你是全村的希望了。”

“你咋样?”

“看了,我跟我爸买年货去了。”

“行,我想冻柿子冻梨了,给我照两张相,解解馋。”

“为啥你家每年过年都不回东北啊?爷爷奶奶不是在这头儿呢?”

“我爸混得不太好,你自己琢磨。”

年过得很快,一晃儿到了四月中旬,在那之前,我不怎么和一鸣说话,怕他分心。复试结束,他发了条朋友圈:

打一万遍腹稿,也写不出个屁,可尽人事的部分终归完结啦!要感谢的人太多,待我缓些时日,一一当面表达。出了复试的门,剩下交给缘分吧,也许明年还想穿成酒保再来,也许会找一个不一样的自己,不知道。人模狗样又一年,合影留个念,祝君早日修成仙。

文字下是张照片,他穿着合身的西装,站在新闻传播学院的楼前。他是哭是笑,我无从知道。他用一个太阳图像糊住了脸。

来北京是为数不多我自己做的决定。我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教科书、垫子、暖壶,总共赚了400来块。我用那钱买了票,又一次出现在熟悉的站前广场。但这回,我什么都不用问,就能找到一鸣。

一鸣仓促找了份工作,是家广播电台,对他来说,活儿轻而易举,做做方案,搞搞排期,空闲时间多,方便他“二战”。我的压力比他小很多,我通过了昌平一家高端养老机构的面试。工作内容不难,以做表格为主,统计那些有钱的老头老太每天吃些什么,以及还需要摄取什么。我的公司为我分了宿舍,四人间,舍友来自天南海北,想聊就说几句,不想的话,干脆拉上床帘,在里面刷剧,跟大学时相差无几。因此,我并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让一鸣感到挣扎的事情却有很多,住处就是其中之一。他在五棵松地铁站边租住。小区很老,建于八九十年代,和他同屋的有另外两户,对门是个美院的,教人画画,但一鸣老说,这人好像没那么简单,他总觉得和三儿在哪儿见过他。隔壁是二房东,一对河南夫妻,孩子放在老家,他们俩在北京赚钱。一鸣说他们人还行,给他拿过两回西瓜,一回是他多给了他们半月房费,另一回,是他们打破了一鸣冰箱里的玻璃水杯。一鸣那间屋在十平米左右,我偶尔去,想帮他拾掇,又不知从何开始,到哪儿结束。我时常想,这间屋就好像宝泉岭旅店在北京的延伸,我们用低价,买呼吸买休息买假期。可实际,不过是窝在小屋,在做爱、看球,抑或争吵时,还是无法高声。

从上了班,一鸣不怎么爱说话了,下班后,他只跟我报个平安,然后跑步,看专业书,写一些我看不太懂但我支持他写的东西。2018年10月的一个周末,我和往常一样,照旧从昌平坐地铁到五棵松。进了房,一鸣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胸前,抽泣起来。

“先别哭,又咋了?”

“专业……专业。”

“啥专业啊?”

“传……啊播。”

“没事儿,咱慢慢说哦,大宝。”

“我……想考的……那个传播学下边的小方向,没了。”

“咋能没了呢?”

“今年不招了,全白玩了。”

“没有白走的路,每步都算数。”

“算鸡毛,你搁哪儿看的这些玩意儿啊。”

“哪儿看的不重要,能鼓舞人就行。”

“我更难受了。”

那晚,我陪他喝了半宿酒,到后面,他已醉得同时睁不开两只眼。临近午夜,他跑到卫生间大吐,漱完口,他装满拉杆箱,带着我到了小区后身的十字路口。他从便利店买了盒煊赫门烟和一个防风火机。他蹲坐在马路牙子上,背后是一家关了门但还亮着灯的寿衣店,他燃起一根烟,打开箱子,取出当中一本本书。每一本,他先翻上一遍,紧接着让火舌亲吻纸页。他在地下画了圈,灰烬都掉在里面,偶尔也会来阵风,但吹不干净。夜里,魂儿都在外头飘着,他嘴里也嘟囔着:

“经验学派,以实用主义为研究目的,该学派的研究兴趣在于事实判断,去探索如何通过传播来控制和修正人的行为,注重短期效益。”

“批判学派,注重从宏观上研究传播和社会制度、政治经济结构的关系,关注人文、理想。”

“……”

2018年最后一天,一鸣带我去了房子附近的成龙耀莱影院,看了《地球最后的夜晚》。说实话,我没看懂,他津津有味,说里面诗写得不错,故事还是那个导演自己的表达,就是不该按照商业片的方式进行宣传。我哼哈答应,心里想,汤唯真好看。

那天过后,一鸣也有了新的理想。经师姐介绍,他进入一家出版公司,工资不高,差五千一万,和他的同学相比,不体面。但他很喜欢做的内容,好像是找专家和教授录课,录完了卖给大平台,具体项目是干嘛的,他很少跟我聊,我只是知道,那个形式叫知识付费。我有时在化妆和扫地的时候听,听半天不知道老师想干啥,索性放弃了。我隐约觉得,知识这东西,好像永远属于一小撮人。

做了知识付费,一鸣变了个人,跟我聊天的频率越来越少了,几乎全是我主动找他。可在微博上,他每天都会发些所见所闻,譬如,他的工位飞来一只红色嘴巴的鸟,看见公司楼下的刺猬身上背着银杏果。还譬如,他会写诗,有两段我记得清楚:

大地做美了一个梦

打哈欠的水汽

升腾

悬浮

在空中

她说她叫云

另外一个,是

亲爱的

风吹得好大

单车

我就要蹬不动了

谢谢你对我讲

不要害怕

汽车的铁皮头

永远不选择撞向

做白日梦的我

每一段,我都点了赞。可那并不意味着,我们关系有所缓和。他选择性接我电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回我微信,最后硬生生将一个聊天软件,变成了我自己倾吐琐碎日常的树洞。每周我找他时,他只会用一个理由搪塞。

“我得病了,双相情感障碍。”

“啥意思?”

“高兴时候狂喜,难受时候往死里丧。”

“抓药了吗?”

“吃了点儿,不好使,心病得靠心医。”

2019年7月,我们毕业后整一年,赵一鸣的心医来了。我们在三里屯吃了烤肉,我知道他爱听古典音乐,我送了他一个唱机,外加一副airpords,我说这个寓意是被爱的美妙声音包裹。他点点头,然后收下了。饭后,他说吃得太撑,提议散步。几个月的时间,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我发出邀请。我欣然答应。

我们掠过各个商铺,走马观花,时不时说上几句。抵达中心广场时,他拍拍我肩膀。

“我有点儿累了。”

“你看,我就说嘛,没有白走的路,每步都算数,走多了肯定累。”

“我真累了。”

“坐一会儿,喘匀了气,就能好了。”

“真能好吗?”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嗯,我不信。”

第六场:赵一鸣

三儿蹲笆篱子那几个月,我去看过他几回。在里面,他改造得算好,至少他是跟我这么说的。唯独让他不满意的,是伙食不行,清汤寡水,冷不丁给吃一根火腿肠,尿尿都一股亚硝酸盐味儿。此外,他似乎不关心其他物事。我嘴欠,主动向他提了句,想不想常秋水。他手指绕电话线,说,冷静下来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不会有结果的,她是好人,我未必是。我说,她看过你么?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想开了,你和她咋样?我说,还那样儿,没啥可说的。他说,你真应该进来蹲半年。

出狱那天,下毛毛雨,我接的他。他上了滴滴,我让司机绕着看守所开一圈,三儿啥话没说,任由眼里的东西打转儿。回去的路上,我问他有啥计划。他说,那都是你们这种人想的事儿,我就想一点,好好活着,比啥都强。

三儿说得对,现实不容许长久算计,它会在露出点儿希望之时,再狠狠地给人一个大嘴巴子。出狱后,他找不到工作,想重回老本行,没人愿要。他没招儿,整了个小三轮,在传媒大学天桥下卖烤冷面。生意不好整,城管老撵他,有时候,一张面得躲城管三回。我见过一次,其实俩人就是秦王绕柱,谁都不往远走。我心说,够笨的,为啥不守株待兔?后来我想通了,这种城市中的竞逐,是游戏,是表演,是穷途末路前的另一段路。

三儿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白天继续寻摸工作,晚上摆摊儿。2018年末,他终于起了一把点子,推车回住处时,他经过一间理发店,店门口贴着“招理发助理”。他在狱里学过这手,算有点儿经验。他推门进去,大大方方,毛遂自荐。理发店老板是唐山人,东北口音,三儿一问,才知道他在吉林做过买卖,后来投资不过山海关了,他回来了,凭着手艺开了家店。老板只问了三儿一句话,能踏踏实实干不?三儿说,我要不老实,我再进去。就那样,三儿在珠江绿洲的店落脚了。

我常忆起江伊宁。想她跟我吃过的食物,走过的道儿,还有在屋里打闹的时刻。为了不再睹物思人,我决定从五棵松离开,至于去哪儿,又跟谁住,我没太想好,唯一的信念,就是得走。可在北京,每次换房子都近乎于重生。得试着习惯新的社区氛围,有的地儿老人多,有的清一色是同龄人;要走进不同品牌的商超,尽管买的是一样的玩意儿;要是写东西累了,还要逛主题各异的街边公园。于我而言,这是生活的各个部分,难以割夺。所以在找新房子时,我分外看中这些因素。

三儿不在乎。于是,我找新舍友时,第一个想到了他。我给他打电话,问,你还住那个半地下室呢么?三说,咋,你买别墅了?我说,对,老他妈大了,说正经的,我看上套房,离你上班的地儿不远,离我新换的工作也还行,我让让步,咱俩当室友行不?他问,多钱?我说,五千。他骂了句啥,我没听清,接着说,我一共就挣五千来块钱啊。我说,我就问问,不愿意拉倒,我再找。他说,你咋不跟江伊宁住一起呢?我说,分了。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说,这么个事儿啊。

半个月后,我搬离五棵松。走之前,二房东又送了我半拉西瓜。

新房在传媒大学附近的北花园小区。40多平的开间,被中介用玻璃板隔出了客厅与卧室。我住卧室,睡床,租金三千,三儿住客厅,躺沙发加一块板,交两千。那时,我已不做知识付费,回到了广播电台,起码每月有万把块的固定收入,温饱不成问题,不谈恋爱,还稍有盈余。搞文化产业的挫败,让我意识到,也许知识只能让少部分人活得体面。

重回老单位,我更不爱说话了。生活像是同个模子印刻出来的。一早打完卡,我泡杯茶,边喝边处理前日留下的工作。午饭后,独自沿着真武庙路转圈,感到疲累,我找地儿坐下,看会儿书,困了再眯一会儿。坐在工位里,我常觉得,自己已经是活死人了。这让我愈发羡慕那些洒脱自由的人。

三儿过得不错,主要体现在他总能带不同的女人回家。通常是在晚上。我在卧室的电脑前写自以为重要的东西时,常能听见一连串的声音。先是门一响,紧接着是沙发下陷弹簧的咯吱声,再之后,卫生间传来落水击打地面的动静,最后,人和人哼哼唧唧,大合唱。他们欢爱时,我不敢出屋,有好几次,我憋的尿是在饮料瓶里解决的。也有好几次,我听到皮肤撞击和分离的声音后,我翻墙找片儿,塞紧airports,与他们共入高潮。

一天夜里,三儿敲我的门,只穿了条裤衩,上面还有亮亮的精斑。他搭床边坐下,说,大儿子,我打算和芳芳好好处。我说,处就处,关我啥事儿。他说,咋不关你事儿,哪天咱吃个饭。我说,你认真的?他降低声音,说,是,我也得有个长久的伴儿。我说,女孩啥意见?他说,那我不知道。我说,你这种感情,有点儿病态,长不了。他说,就你没病,再说长不长,是你说了算的么。

我猜得没错。一个月后,门口再没出现那双带蝴蝶结的小皮鞋,只有三儿的那双耐克篮球鞋,鞋里有一对儿增高垫。我并不因为这种判断而感到兴奋,因为我对三儿产生了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一个个“凭什么”钻入我的脑海。翻搅过后,我的面部异常平静,近乎冷漠。三儿问我,你遇着啥事儿了,咋天天掉脸子?我说,没事儿,你忙你的。

他继续带女人回家,依旧把房子弄得糟乱,避孕套外皮、烟蒂、零食袋子,全部摊在不该在的地方。厨房,卫生间,无一幸免。平静终于酝酿出炸雷。我记得清楚,那是2019年11月18号,江伊宁生日,我挺想给她发祝福,打好了字儿,又删了。那天头午,三儿打碎了一只沙拉碗,我拉开隔断门,径直冲到厨房,嚷道,你想干啥啊?三儿说,手滑,我再包你一个,不就行了,吵吵吧火的。我说,包你奶奶个孙子,从搬进来,你哪天消停过?他说,我咋的了,我过得不好不行,过得好也他妈不行,你拿我当啥呢?我说,那你拿我当啥了?他说,你天天说这个有病,那个变态的,你自个儿是最操蛋的。我说,关你啥事儿。他说,啊,对,不关我事儿,我他妈告诉你,在我心里,你早就不是哥们儿了。我心脏咚咚直跳,说不出话,我裹上大衣,摔门而出。

我在通惠河边的小酒馆坐到晚上九点。再回家时,三儿正躺在沙发上抽烟。我送他的玻璃烟灰缸打了,他用水果刀剌了个易拉罐,往里添了点儿水,水里泡着许多发黄的烟屁股。三儿说,你想唠唠吗?我说,没啥可唠的,咱俩不是一路人。他说,待会儿吧,看它的面儿。他从身后掏出瓶百龄坛威士忌,说,这不贵,但劲儿大,有啥话,全能靠他整出来。我顿了顿,犹豫片刻。他说,你杀棱儿的。我扭过身,到冰箱里拿了两根哈肉联的红肠,又从橱柜里掏出两包酒鬼花生,坐了下来。三儿说,下午的话,我说重了,别往心里去。我说,只能尽量。他说,你是不是心里不太平衡?我说,哪能啊,你过得好,我替你高兴。他说,不好,你知道不?我说,看着还行。他说,都是表面,常秋水走了以后,我心里挺难受,我没当别人讲过,我不知道咋补心里的窟窿,只能这样。我说,你厉害,其实我也想像你这样,做一场爱,清醒了谁也不认识谁,只记得对方的好,兴许也有不好。他说,我这是职业优势,大学生好忽悠,嘴甜点儿,再会来点儿事儿,一来二去,就能有点儿关系,没多大意思。我说,这就围城,里头人想进,外头人想出。他说,你想江伊宁吗?我说,你想听真话假话?他说,我懂了,喝吧,我寻思你俩能结婚呢。干掉许多杯后,他又问我,你知道她现在干啥呢么?我摇摇头。他没吱声,只静静地捋着大腿上的毛。屋里沉寂了好一阵儿。我说,三儿,我想抱抱你。他说,你该不会是双性恋吧。我说,滚鸡巴犊子。我起身与他拥抱,他的酒味冲入我的鼻腔,同一时间,我听见他蚊子般说了句话,在我心里,你早就不是哥们儿了,是家人。

第七场:魏长天

2020年春节,我没回家,咱也没处回啊。理发店不开板了,我天天一早就坐沙发上,看中央十三的《朝闻天下》。电视里说,武汉又死不少人,别的地儿也有了。我给一鸣发微信,问他整没整着口罩,他说弄到了,花300块钱,托朋友搁高丽棒子那儿弄了20个kn95,完后他又反问我,我说有没有都行,也不出门。我是没料想到啊,往后的日子,脸上始终都呼着这玩意儿。

年很快过完了,一鸣在的那家国企多放了两天假,好像是国家号召的,具体我也不知道。我那家理发馆也放了,无限期的,我天天待着。等收了假呢,一鸣像游戏里的生化战士,裹着防护服,嘴上捂两层口罩,进了家。

他说:我在门外消完毒了,你放心。

我说:我还能嫌乎你吗?

他说:那指不定,现在这节骨眼儿,再亲的人,只要出门走动,也得遭白眼,万一沾上毒呢。

那段日子啊,做啥活儿都不是最重要的事儿了,保命才要紧。我们住那小区封好几回,一鸣的班呢,从一周五天,减到三天,最后就只去一天。他跟我说,他一般躺被窝里开个会,完事儿居家办公。他嘴上不说,但我能察觉出来,他心里其实美滋儿滋儿的,虽说外卖不好点吧,我俩天天吃方便面,但他能在工资不受影响的情况下,干点儿自己的事儿。他跟我提过一嘴,他在写小说,我问他啥题材,带玄幻不。他说写得不好,没法归类。我就不再深问了,咱也不懂,只要他乐意干,我就支持呗。剩下的时间呢,我俩磕游戏,踢实况足球,打NBA2k,篮球呢,我赢得多,他说我玩赖,我说他初中时候可是没少欺负我。足球他赢面大,主要吧,我也不看那玩意儿,没啥理解,规则都闹不明白,纯粹是陪他。

我们没病没灾地过了四个月。突然有天,我就发烧了。我躺沙发上,一鸣恰巧出来上卫生间,他定在茶几那儿,跟瞅怪物似的看着我。

他说:咋了,三儿,咋还哼唧上了呢。

我说:一鸣,我烧39度,你说能不能是啊。

他说:应当不能,咱都没出屋。

我说:我去前边那楼给小姑娘送方便面来着。

他说:靠,这日子口儿你还作妖,光送面吗?

我说:也送温暖了。实在太没意思了,这还不赶我蹲监狱呢。

他说:那咋整,你还有啥症状不?

我说:屁眼儿疼算不?

他说:你们玩挺花啊。

我说:没跟你闹笑儿,真疼。

他说:我给你找两片药,你先吃上,要还是难受,抓紧跟我说,咱上医院。

我说:现在医院不好去吧。

他说:那不是你该寻思的事儿。

晚上九点多钟吧,一鸣叫了个滴滴,带我去了佑安医院。哎呀,那家伙儿,我刚进去,那急诊走廊里全是人,乌央乌央的,没表情的,哭的,都挺瘆人。我也顾不上啊。一鸣把我搀到椅子上,他跑前跑后,问导诊台,挂号,又带我测核酸。钱跟流水似的,约莫一个多小时,我拿到那张黄色的核酸检验单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还没进诊室呢。诊室和走廊状况差不多少,一鸣像在打篮球,用身体卡住位置,严防每一个见机插队的人。我在远处坐着,他只给留给我个背影,他穿个破牛仔裤,上身是羽绒服,裤腰还冒出半截睡衣。

一直折腾到十一点半,我的诊断出来了,肛周囊肿。大夫一口北京话,说兄弟你这个病不高级啊,得手术。一鸣说,病他妈还有档次啊。大夫说,这儿没床位,你们要不去二甲医院看看。虽然一鸣在北京待六年了,但他也分不清医院的级别,我心说也是,哪个正常人天天关注这东西啊。大夫人倒是凑合,把我们送出门口,指了条明路,健宫医院。一鸣啥也没说,又打车过去了。这回呢,新医院人不多,床位也够,能安排手术。完事儿啊,同样的流程,一鸣重复了一遍。有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要是死在手术台上,也值了,我后来一寻思,还不能死,没到活够的那一天呢。

大夫说得住一周的院,家属要想陪护,进了住院处就不能再出来。我说要不请护工吧。他摆摆手,把我扶上床,回家取了电脑,跟总监请了假,又买了个脸盆和尿壶,直接过来了。那晚啊,我是真疼,睡一会儿就醒,每回醒,病房里都一片漆黑,只有走廊的光能穿过门上的小玻璃,往里渗点儿。我叨咕着,别害怕别害怕,我有家人。

手术挺成功。我趁麻药劲儿没过,眯了一觉,中途睁眼一次,我看见一鸣坐在陪护椅上,一动不动,也睡着了。后来几天,我只能喝小米粥,吃流食,馋得难受,我就刷抖音和快手,看别人吃饭,感觉啥啥都香,我直咽唾沫。

我说:一鸣,你说我拍吃饭的视频行不,我多上食啊。

他说:想做就做呗,玩玩行,指着它挣钱,够呛,那要靠平台运作。

我说:我看他们这都是拍短视频,完事儿粉丝多了,开始卖货。

他说:你还挺往里悟,对,流量大,确实能变现。

我说:你说他们一月能挣多少?

他说:我听同学说,大点儿的号,对付几十万跟玩似的。

我说:小点儿的呢?

他说:得看咋做,你要真想整,就多看看他们做的。

我说:我做我的,管他们干啥?

他说:这叫竞品分析,你得做不一样的。

我说:吃粑粑算不?

他说:你要真有那股狠劲儿,不火都天理难容。

手术给我的腚多开了一个眼儿,用于排脓。出院后,我每天除了清洗伤口和换药外,没事儿可做。我趴在床上,刷短视频,累了就攥着手机睡觉。醒来时,我望着天花板,心寻思,那些歪瓜裂枣,未必赶得上我,他们都能吃这碗饭,我咋不行,再说我有直播经验,我得试试。我注册了号,还叫三儿。

录头个视频时,我相当紧张,说话不利索,一看镜头眼睛就变得直勾勾的,显得更愣了。我问一鸣咋办。他跟我说,你要记住,它不存在。我觉得这话挺熟,但无论怎么想,都记不起在哪儿听过。这倒不重要,我听了一鸣的话,渐渐放松下来。我录了一个吃方便面的视频,吃完,还有两句评价,面汤浓厚,面条筋道,打工人最爱。我发布在快手上。自己又反复看了几遍,有点儿像厂家找了个智障代言人做广告。不过,作为处女作,我觉得说得过去。我没拿给一鸣看,一方面,是因为人家是专业的,看的好东西多,再看我这个,纯属浪费生命。再一个,他说他不看短视频,还甩了一个词儿给我,那意思,好像是降低智商。

和我预想很不一样,我的视频没啥人看,浏览量是个位数,更别提点赞和评论了。那天晚上,我很郁闷,抽了一盒半烟,到最后,伤口都跟着疼了起来。那种感觉,就像是费尽心力准备了一桌子菜,最后客人没来。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我想不通,腆着脸问了一鸣。他开始有点儿不耐烦,说我瞎折腾,老老实实养病不好么。我解释一通,他挠挠头,给我讲了些窍门。其一,普通人的视频得有吸睛点。他说吸睛的时候,我开了黄笑话,他说我真有瘾。其二,要有个能引流的标题。其三,要多加些标签,多平台操作,不能押宝在一块地。但一切的一切,还是内容为王。他说的呢,我没全懂,但还是获得了开悟。上过学确实不一样啊。回了屋,我调整前一条视频,我把标题改成:疫情当下,东北小伙出租屋里大吃泡面,奥力给!我守在手机前待了俩小时,依旧没起效。我转念一想,一鸣应该也是个纸老虎,既然他掌握致富的窍门,为啥不自己单干呢。想着想着,我打着灯,睡过去了。

凌晨四点多钟,尿把我憋醒。我坐在马桶上滋了一泡,尿完,我划开手机屏幕,看到有十来条消息通知。有赞,有评论,评论说啥的都有,有人写,希望大家都能有这小伙的心态,共克时艰。也有人写,我怎么会刷到这种东西,够没劲的。我清醒了,觉得这事儿变得有意思起来。夸我的,我心里挺美,骂我的,我没啥感觉,摸爬滚打这些年了,什么样难听的话没进过耳朵呀,网友那点儿小屁嗑儿,毫无威力。我使劲拽开一鸣的门,蹦到他床上,对准脑门儿亲了一口。

他说:你有病吧。

我说:你有药咋地?珍惜机会吧,你哥们儿马上就火了。

他说:你大半夜发癔症?

我说:你扒拉看看,你这招儿真好使啊。

他说:好使你就死远点儿。

我坐回沙发,点着烟,在一鸣的梦话的伴随下,我盘算起下一天的视频内容。后来几天,我如法炮制,连发几条,效果不好。我心说,要不算了,权当消磨时间,但又有点儿不甘心。我的脑海里像有个施工队,不住地挖呀挖,突然间,有个工人掘出一件古董,吃粑粑。我可以吃类似的东西,先从臭豆腐开始呗。

玩短视频的第二周,我买了两罐王致和臭豆腐。对着镜头,徒手抓着吃,吃相难看,到最后,我连汤都喝了。我忍着恶心,把这条视频发了出去。

——噫,他怎么能把臭豆腐吃出那种感觉。

——就是这个味儿,倍爽儿。

——博主天生奇人,两只手都有六个指头欸。

我翻完评论,改了个名,不叫三儿了,叫六指儿食王。沿着这个思路,我开始吃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鲱鱼罐头,最凉的薄荷糖,最酸的酱,最辣的辣椒……视频效果很好,粉丝蹭蹭长,绑定的那张银行卡里也有钱入账。我点了一单肯德基全家桶,头一次叫外卖肯花9块钱配送费。我和一鸣边吃边唠,喝到末尾,我们都只剩下一个词。

他说:谢谢。

我说:谢谢。

第八场:赵一鸣

搬家那天,三儿没和我打照面。他给我发了个微信,说他现在这个活儿对场地有要求,得支个摄影棚,往后在家里不方便,叫我别多想。上班事儿多,我只回了他一个表情。回到家,我坐进沙发,卖呆儿。沙发皮面上烧出很多个大大小小、边缘焦糊的洞,洞里落了些烟灰。那是三儿留给我最后的东西。

房子还剩两个月到期,三儿给我打了一万块钱,我给他转回六千。那俩月,我过得浑浑噩噩,下了班,撇掉口罩就开始喝酒,自己一人儿,有时候从食堂拿点儿炸鸡块炸鱼,有时候什么都不就和,只喝酒。我偶尔会打开三儿拍的视频,他也在吃,像没有魂灵的巨兽,机械地咬碎,咀嚼和吞咽很多称不上食物的食物。我想评论,却始终不知道该写点儿啥。快手被我反复装了又卸,卸了又装。也是那阵儿,我学会抽烟,过肺的那种,直咳嗽,但在地铁上,我嗓子刺挠时,使劲儿憋着。虚乏的身子被气体和液体灌满,时间很快走掉,一晃儿,到了2021年尾。

跨年前几天,三儿给我打电话,我看见了,没接。过了一个多钟头,我才回复他:刚才在写东西,怎么了?他拨过语音,说,有工夫不,31号晚上出来玩?我说,北京又新增2例。他说,我看了,不耽误事儿,咱们去的地儿也没啥外人。我说,我约了朋友,先不了,再说我们单位管得挺严。他没再劝我,留下句,好好的啊。

年末这天,同事几乎都有明确的目的地,和妻子,和朋友,和男友。他们问我的打算,我故作轻松地抻抻腰,笑笑说,找个电影看。打完卡,我确实去了影院。我瞅了眼排片,没我感兴趣的。我还是买了票,电影名好像叫什么“穿越寒冬和你咋地咋地”,我不在乎,反正用单位发的影券,我又买了爆米花和可乐,在平日,我没这些习惯。我扎进影厅,里头没什么人,安静得想让人睡去,我照做了。要不是打扫卫生的阿姨叫我,估摸能窝一宿。

北京的冬天干冷萧索,马路被冻成紫青色,汽车压在上面,在环路上跑一段,又停一会儿,看得让人很累。我找了个长椅,刚坐下,紧邻的树上就飞下一节枝桠,随着它的掉落,灌木丛里传出微弱的叫声。是只发抖的小野猫,黄白花,嘴巴上有一抹黑毛,从外皮能清晰地看见他的一根根肋骨。我熄灭手头的烟,掏他出来,他身上沾了点儿血,我摸摸他,心脏蹦得很有力。我解开衣服脖颈儿上的扣儿,把他装进帽子,完后裹好他,带到宠物医院看了看。大夫为他做了包扎和全身检查,化验结果不乐观,他有遗传病,能活多久,全看命。

我打车回家,从我的饭碗里抽出两只,一个装粮,一个装水,他吃饭的时候,我在一旁看着他,挺让人治愈。我给他起名,叫少年,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觉得,他用力活的那股劲儿,只有那个阶段才存在。安置好他,我铺开瑜伽垫,歪在地下,倒了一小杯酒,刷起朋友圈。大学时和我暧昧的耿已为人妻,她晒了一束花,她老公送的。三儿好像是在酒吧,文案是“来啊,造作啊,反正有大把时光”。相形之下,我更喜欢“凌云志”。我有点想知道江伊宁身在何处,那刻在干什么,但她把所有能和我产生联系的方式都删除了。我兀自干掉酒。原来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这么脆弱,网断了,号没了,情分也就到此为止。我并不可怜自己。我晃着身体,撒了泡尿,对着镜子叹了几口气。少年在一旁,仰着下颚看我,喵呜,喵呜。我问他,你想谁了?他不回答。

我最后一次见三儿是2022年4月初。那阵儿,北京还没封,进哪儿都扫码,但至少能活动。三儿说,一鸣,你必须出来,瞅这状态,指不定哪天才能见下一回。我想了想,他说得不无道理,更主要的是,我确实有点儿想他。

这一次,他约我的地方是TRB,一家西餐厅,透过窗户能看见故宫。去之前,我特意在点评上查了下,人均小一千,我啧了啧嘴。依旧是我先到的。服务员长得秀气,态度也很温和,问我订的人是谁。我脱口而出,三儿。然后反应了一下,改口,魏长天。她引我落座,为我倒了杯柠檬水。过了约莫十来分钟,三儿进来了。他外穿西装,里边是件浅粉色衬衫,鼻梁上卡了个金丝眼镜,手上戴了好几枚戒指。我起身迎他,说,士别三日,你更文明了。他说,都是样子货,你看我这一张嘴,不就漏了馅儿了吗?说完,他开始点餐,我能瞟见,他只看菜单上的图,并不看后面的数字。我说,差不多够吃了,西餐就是拉长战线,实际吃不了啥东西,一会儿就饱。他这才停了下来,然后脱下外套,说,待会儿带你见个人。我说,谁啊?他说,你认得,我先卖个关子,咱先吃。

每上一道菜,三儿就给我讲一小段故事。

鲟鱼子酱。“这两年,啥都不好做,但我这行业真没受多大影响,你知道我为啥起得快吗?是因为我一开始用那些招儿,把号养起来了,我5万粉丝的时候,就能接十来万块钱的广告了,现在我都快30万粉了,你就寻思吧。后来有个诶姆西恩公司找我,说让我进他们的矩阵,有保底收入,那我一想,肯定干啊,咱受过穷,就想要个稳定。”

煎鹅肝。“进了诶姆西恩公司,压力大不少,但咱该说不说,人家专业,啥玩意儿都能想到头前儿,一整就开会,聊什么转化、存留啥的,我不乐听,但没招儿啊,人在屋檐下嘛。再我就带货了,你看过没?”

龙虾。“带货这个事儿也挺有意思。咋说呢,光吆喝不行,你得试吃试穿,而且你说怪不怪,有的人观众缘嘎嘎好,想咋地咋地,随便一动,那销量哗哗的,有的呢,干白话也不下单,你哥们儿我属于前一种。”

M9和牛。“你给我留个地址,下回供货商再寄样品,我让他多整一份,别的不说,起码咱能对付个吃喝。”

我揉揉肚子,说,吃好了。他又点了壶大吉岭茶,只喝了一泡,我们就出了门。站在门口,他让给我一颗烟,说,这家店感觉咋样?我说,挺好。他说,那就行。我说,三儿,你好像变了个人。他说,是么,你没啥变化吗?我说,那得你说了算。

三儿叫了辆车,我问他往哪儿走,他说去老地方。四十几分钟后,车停在今夜四季。我说,这不应该是你的伤心地吗?他说,战胜恐惧的方式就是直面恐惧。我说,这套嗑儿,短视频里说说得了,现实里听着犯膈应。他说,哪能呢,我觉得贼有力量。

他使劲儿推开一间包房,让我坐到里头。我说,到底谁啊?话音刚落,门再次打开,一个穿夹克皮裤的女人走了进来,她手里抱着摩托车头盔,上面写着“骑士精神”。我有点儿不知所措,问,这是?三儿说,老朋友啊,水儿。我说,啊,几年没见,好像变样了。她说,脸上有地方不太满意,就把爹妈送的原装零件微调了一下。我说,啊,这么回事儿。三儿在一旁笑笑,说,整得挺成功吧。我说,成功人士,不成功,也成新人。他说,那肯定的,自然美整形医院做的。我说,听着手艺就好,你俩啥前儿复合的?三儿说,前阵子吧,秋水爱看我直播,我头号儿大粉丝。常秋水笑笑,说,其实我都回东北了,要不是三儿招呼我再来北京,咱这个面见不成。我说,得感谢金主爸爸,长天同志。三儿说,来吧,唱唱歌,嚎两嗓子,啥都能好。三儿问我,一鸣,你唱啥。我说,我不唱了吧,五音不全,找不着调。他说,那不行,高低来一首,之前还跟我唱《老男孩》啥的呢。我说,那就还是《老男孩》吧。他把麦一横,说,换一个。我说,《十年》。他说,行,十年就十年,咱得一百年。我说,我够呛能活到那时候。他说,都能,挺到那时候,日子就该可好了。

到了后半夜两点,我去厕所吐了一趟,倚着包房门说,扛不住了,现在熬不动夜,头天熬,第二天保准废。三儿说,行,我送你。我摆摆手,他执意要去。我们三人沿阶而下,慢慢悠悠,走出大门。我回身看了一眼,说,这儿为啥不亮灯啊。三儿说,偷摸开的,抓住他,得罚死。我哦了一声。三儿让常秋水去便利店买烟。见她走远,三儿问,你看她咋样?我说,你觉得呢?他说,对我挺好,就是能花钱。我说,你能挣,这不是事儿。他说,那倒是,你咋想的,实在不行跟我干吧?我说,我弄不了,我打算下月辞职,做个自由撰稿人。他说,能行么,别再像之前在那个什么付费公司了。我说,应该饿不死。他说,遇事儿记得我。我说,就算不遇,也忘不了。他说,酒后吐真言,对吧?我说,嗯,这回我真走了。他说,一鸣,这酒喝得挺透。我说,骑士精神回来了,你们也好好的。他搂住她,点了点头。

第九场:江伊宁

分手后,我在昌平又待了半年,领完年终奖,我找了份新工作,是金台夕照附近的一家保险公司。工资要比上家高一倍,我这个文凭,能在北京赚一万左右,我很满足了。领导不折腾人,同事脑袋也都正常,整体来说,工作顺心。每隔两周,大家会找地儿聚会,喝点儿酒,玩几轮真心话大冒险之类的游戏。但我很惭愧,他们问我问题,我说的都不是真心话。

我记忆里,只有两次,我的话发自肺腑。

一次大概是2019年末,魏长天找我。起初,我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毕竟我是通过赵一鸣认识的他。赵一鸣被我拉黑,能把他留在我的通讯录,已经很讲情面。我问他想干嘛,他回我:不干别的,准备跟赵一鸣决裂,想找个人倾诉。我回:关我啥事儿。他回:于理,确实不该找你。但于情,我有些东西想转交给你。我失眠半宿,第二天一早,洗漱完,答应了。

周末,我们约在后海边见面。我看了眼地图,昌平线换8号线,时间很长。我怕来晚,便提前出门,结果到早了。火神庙一旁有个小广场,中央坐了些人,他们在敲非洲鼓,旁边立了个牌子,写着“鼓聚”。我站在边上听了一会儿,感觉那声音直向心门扣去。没多久,魏长天来了。他穿了件很大的棉服,像是在他身上套了个麻袋,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来一阵风,也许能把他吹到天上去。

“你最近过得还行吧?”

“不好不坏,他咋样?”

“你啊,人太好,还惦记他。”

“不惦记了,没话找话,咱俩之间还能聊啥?”

“说得也是。但我今天过来,是想了解个事儿。”

“说吧,我知道就告诉你。”

“一鸣对你那样,你为啥一直对他那么好?”

“我能不说么?”

“不说也行,我不逼你,我是觉得一鸣这人挺怪,我那么努力,都跟他处不来。”

“你让我捋一捋。”

“前边有小酒吧,咱坐一会儿去吧。”

屋子很空,问题很大,我不太接得住,不知从何说起。我点了杯长岛冰茶,想了想,给魏长天讲起我们的相遇。

我跟赵一鸣是高二认识的,文科普通班。其实他学习成绩很好,最早分班,要参照理科考试的分数,他物理不行,拖了后腿,差两名进重点班。他跟那些书呆子不一样,他活泛,下课玩得比谁都欢,全靠上课听的那点儿东西,在我眼里,他聪明,还仔细。他心肠也好,很少跟别人玩不到一块去,我俩前后座,他叫我宁姐,我叫他鸣哥。他买啥好吃的,都分我点儿,我带了啥也不忘记他。以前,我以为,爱是火山喷发,剧烈地运动才能发生。但遇见他,我发现爱是溪流,缓缓地淌也有味道。时间久了,我俩混熟,开开玩笑,偶尔也会有些肢体接触。

有一回,他约我吃饭,我那天恰巧值日,他帮我干,拾掇完垃圾,我们去了福鼎砂锅。那家的拆骨肉酸菜,我很爱吃,但我记得,我好像没跟他说起过。这个细节,让我对他好感倍增。差不多是在半个月后,他又带我吃面,吃至一半,他说你等我下。我在桌前傻坐着。十来分钟,他再次出现,买了一大束花。那是个冬天,道很滑,人走不快,花瓣也被冻硬了。他向我表白,我接受了,并主动吻了他。

很快,上半学期过去。其中几次考试,他把把是班级第一,学年十几名,学校无论如何都要将他调至点子班,没法拒绝。他搬到了楼上,但每天仍旧会在下课时看我,我说哪科跟不上,他在书上做非常详细的笔记,笔记旁,还写写画画,“加油哦!”“这题做完有奖励”。但让我们关系真正越发紧密的,是我俩被教导主任抓。当时学校的规定,是抓到“男女交往过密”的一对儿,两人走一个。他说他走,非常笃定。但他那时候已经是文科学年前十名了,吃了老师一顿象征性的批评教育,我俩还在一起。再之后,他打球扭断脚,我照顾他。我生了荨麻疹,他带我去二院买过敏药。经历的一切,让我觉得,他值得依靠。别人高考,是探求命运的转折,我们那时候,也许渴望制造一个共同的未来。但很遗憾,他能抽身而出,而我被裹挟走了。

我讲完,魏长天嘟嘟着嘴,说了句,是他辜负的你。完后他给了我一个袋子,袋子里装着拆了封的卫生巾,内裤和袜子。那是我为了方便,留在赵一鸣那儿的。喝完饮料,我问魏长天还有什么事儿么?他说没了。我说好,然后出门,扔掉了袋子,走了。

另一次,话从心中来,还与魏长天有关。我主动找得他,那时候我工作被调了岗,薪水降了不少。我偶然间看到魏长天在快手的视频才发现,两年不见,他成了网红。我给他发微信,问他还有没有空出来,他很痛快。我让他定地方,他选了动物园。

我们挨个馆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到了熊猫馆,我实在憋不住,就问他有没有合适的工作介绍给我,我投了很多简历,没人回复,现在的工作倒不是不好,只是给钱太少,没办法生活得很好。魏长天指着玻璃后的熊猫,跟我讲,其实他和它们一样,为了生存而表演,为了表演而放弃自我。虽然我心里想的是聊偏了,但我很认真地听他说了下去。

他也没讲出什么子午卯酉。只是不停地重复,他也是动物园里的一份子,他渴望有朝一日能走出牢笼,不再像个傻逼一样,每天在镜头前做自己最厌恶的人。我试图安慰他,可并不奏效。回到住处,我给他写了封信,按照他给我留的地址寄了出去。

长天:

你好,见字如面。写下这些话,全是我心声。我没经历过你那些坎坷,只在爱情上受过一些伤害,虽不能完全理解你的心境,但或多或少,还是明白你的挣扎从何而来。

我想,你跟我讲的,是人的一种处境。看似光鲜亮丽,可实质上,被束缚得很厉害,压得透不过气。我曾有过这样的时刻,你应当也知道,就是在赵一鸣来北京后背着我和女同学瞎搞那次。其实,我并没有回哈尔滨,而是中途下了车,去了不同的城市,没有目的,只是散心。我想说,在不熟悉的地界上,人反倒会变得更为从容。

在沈阳时,我住青年旅店,在那儿遇到一位男生。他也做视频,好像是拍电影,坚持了很多年,没能出头。我觉得,和他相比,你是幸运的。你不必过分埋怨这种状态。他的解决方案,我认为你可以参考,当然也仅限参考。他不再做了,到西塔夜市卖轰炸大鱿鱼。我想表达的,是如果你觉得困在原地,无法向前,那不妨走出那个圈,往四周看看,你有得选。

对了,我有个秘密,你可以选择保守,也可以分享给赵一鸣。那晚,我睡的是大床房,和那个男生一起。青旅的钱白瞎了,但我们什么都没做,我听了一宿故事。而你,本身就已经是故事。

信寄出后,没有回复。我再没主动联系过魏长天。

终场:赵一鸣

三儿出意外,我是2022年12月中旬知道的。领事馆电话响起时,我正在通州的小公寓里睡觉。我刚阳完,身子骨很乏,好在我辞了职,不用坐班。我每月靠接一些零散的广告维生,其余时间,我写小说,在那个世界里,我更有期待。听到对方跟我说三儿的死讯,就像多年前,三儿找我时那样,我寻思是梦。对方很严肃,我紧忙坐起来,听他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放开政策发布后的第一时间,三儿就走了,买了机票,独身前往尼泊尔。没有直达的飞机,三儿倒了三个国家,才到地方。团队的人以为他是为了研究新选题,打前站去了。看他的视频,确实有这个意思。他最近发布的一条,是在博卡拉外缘的集市里吃脆球饼。那东西我在印度菜餐厅吃过,味道只是说得过去,谈不上美食。但三儿在吃时,赞不绝口,嘴里还是大声叨咕,兄弟们,看我吃这个臭如猫屎之萨瓦迪卡嘎嘣脆窜稀球啊,哎嘛,真香,哎呀,太够劲了。视频结束,他冲着镜头比了个六个耶,这是他标志性的动作,两根手指为一组,各成一“耶”,互不干扰。完成工作任务,三儿也许是为了散心,走进了当地的原始森林。被发现时,人已经没了。

我问电话里的人,您们不是骗子吧,这事儿不是闹笑话的。对方说,你放心,明天新闻会报,后续的事情,我们会再联络,节哀。我说,我现在需要做什么。对方顿了顿,说,可以就地火葬,也可以火化了把骨灰运回来。我说,要运回来。对方说,那等到条件成熟,你可以飞过去,把他接回来,或者我们这边联系使馆,帮您办理。我说,啥时候能成熟。对方说,这就不知道了,也许一周,也许三五个月,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节哀。说完,电话挂了。

第二天,微博上果真有三儿在尼泊尔遇难的事情,不是热搜,但也不少人讨论。

天空之城:

他是作死,身体肯定是没恢复好,不搭在异国他乡才怪哩。

Pisa:

现在的网红,压力很大,应该是得了抑郁症,出国自杀去了。

歪瑞古德:

不知道他留没留下什么遗产?这几年没少搞钱吧,赶紧给丫捐了。

……

我一条也看不下去,从心底里觉得这事儿不可能发生。我翻开和三儿的聊天记录,上一次是一周前,他问我中枪了吗?我说还没。他说他已经完事儿了,可以活蹦乱跳了。我本该嘱咐他一句,那也悠着点。但我没有。话在我脑海不住地盘桓,赶不走,抹不掉。我窝在床上,精神涣散。后来,我下了地,抽了半包烟,仍无济于事。我回拨那个电话,没人接听。

2023年开春,三儿的遗物和骨灰被运回来了。到首都机场接机时,我在出口处瞧见了一个熟人。我想装作没看见,快速通过,但还是被叫住了。你跑啥呀?我说,没跑,想上厕所,着急。江伊宁抱着膀儿,说,我给你拿东西,你去吧,你还是风一溜,就想拉肚子啊。我说,是,这会儿又好了,你咋在这儿呢?她指了指我怀里的东西,说,他叫我来的呗。我眉头一皱。江伊宁接着说,你不知道他紧急联系人填的咱俩吗?我摇摇头。她说,你这哥们儿当的,挺有意思。我说,来北京这些年,我啥也没干好。她说,先不用在那儿悔过,咱想法给他找个地儿吧。我说,我买完了,墓地在大甘棠,我待会儿搭个货拉拉就去。她说,咱俩一块儿吧,搭个伴儿。我说,你今天不上班吗?她说,周六上啥班。

说完,我坐副驾,江伊宁坐后排,车往通州方向开去。在车上,我不知道跟江说些什么,于是我假寐,也时不时眯缝着眼,从后视镜里看她。她跷着二郎腿,玩着手机,跟从前好像也不一样了。我为什么总是在意变与不变呢?本就是无解的题目,我非要追求一个标准答案。我真蠢,我脱口而出。江伊宁问我,说啥呢?我说,我没说话。她哦了一声,靠回坐垫。空气里,只有车窗与风的摩擦声。

给三儿下葬特别快,都没来得及多看两眼,墓就被封死了。我心说,现在,只要钱到位,说把我立刻埋了,肯定有人愿意做。我蹲在三儿的墓前,用盆装着纸钱,一把把地烧。我念叨着,三儿啊,在那头儿你也好好的,我这边你不用惦记了,你太爱操心了,这回得着机会了,好好歇着吧。说完,我问江伊宁要不要讲点儿什么。她摇了摇头。

整套流程走完,我很累了,我和江伊宁走出墓园。入口处有几把长椅,上面落满了碎花,我扑打两下,拿纸擦了擦,让江伊宁坐下了。我蹲在她一旁,问,我抽一根儿,能行吗?她说,有啥不行,你坐过来吧。我说,怕你嫌呛。她说,不要紧,顺便看看这个。我接过来,是封信,三儿给他回的。信上就两行字:

感谢伊宁的来信。我是粗人,话说不好,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我愿相信,我的问题,最终会被我解决。在那之前,我有个心愿,我希望,我、你、一鸣,还能再见。

魏长天

信封里还有张照片,是我们第一次吃饭时照的。他俩仰着头,冲镜头露齿笑,我趴在桌子上,枕着一块锅包肉,呼呼睡着。

我叹了口气,说,那时候真好。江伊宁说,现在也不赖吧。我说,那我不知道。这工夫,一只猫从草丛里钻出,江伊宁走上前摸了摸,说,这小东西,真招人稀罕。我说,我也养了,叫少年,大夫说他活不了太久,但这会儿,马上三岁了。她说,有照片吗?我想看看。我拿出手机,给了她。她说,挺可爱的,你要好好照顾它,就像照顾你自己。我说,那肯定完了。她嘴一瘪,问,你饿不饿?我说,有点儿,想吃啥?她说,我看那村头拐角那儿有卖烤冷面的,咱高中不是总吃吗?我老长时间没吃了。我说,那就去整。她说,还是老规矩,下课铃一响,咱就往外跑,看谁先到。我点点头。她说,咱一起数一二三吧。数完,江伊宁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她很用力地向前,我故意拖慢速度,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离陵园。换做昨天,我有很多话讲,但此刻,我没什么非要说的。

阳光还没变得毒起来,树在风中交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路两侧,开遍了我不认识的黄色小花,周遭的一切仿若全部被春日救活。飞机掠过高压线,向深空行去,它与大地愈行愈远,很快就离开我的视线。我象征性地又跑了两步,便不再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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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旭

爱写故事,啥也不是。

责编: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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