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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归来:丧气鬼,灾星和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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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定要代替这只野猫,好好活下去。我们应当让所有人知道,我们还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是一次神迹。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燕归来06:丧气鬼,灾星和狐狸精


第一场

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戴君梅近来总忍不住回首过往。在影影绰绰之间,总会浮现出两张稚嫩的脸庞。

阿媚,燕子,她们这样亲切地称呼彼此。

自从那节劳动课,她接过从这两个女孩手中递来的糖,课间、放学后、午休,每一段珍贵的空闲时间,都被她们紧紧捕捉,化作聚在一起的盛大集会。

阿媚和燕子是隔壁班的,跟她一样念五年级,都坐在班里最后一排,她们的境况比戴君梅好一点,至少她们坐同桌。

阿媚长得漂亮,一双桃花眼,能勾掉学校里半大小子的魂。燕子体态轻盈,身材匀称,跑步的时候衣袂翩翩,像要飞起来。她们管戴君梅叫长腿,因为她长得高,有一双笔直修长的腿。原本她们三朵姐妹花,走在村里的小路上,能赢得无数目光的礼赞。但现实生活中,她们却像深埋在泥土里的杂草,虽然生长着,却无时无刻都有可能被拔除。

“你真的见过鬼魂吗?”相识那天,阿媚和燕子问她。

她点点头,把奶奶出殡那天的见闻讲给她们听。

“我真的闻到了那股味道,香甜的牛奶味,奶奶曾经偷偷给我留下过一碗,我喝的时候很珍惜,一点一点舔干净。那股味道我记了好久,就跟奶奶搂住我,她颈窝里散发出的温暖香气一样。那是一片辽阔的麦田,周围没有人家,也没有商贩路过,怎么可能平白无故飘来那样的牛奶香?”

阿媚和燕子听得津津有味,眼睛睁得滴溜圆。

“而且喔,我能感受到,那阵空气是有重量的。它真的压在我肩头,就好像奶奶平时拍我肩膀那样,轻轻跳了三次,然后就飘走了。之后,那股味道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妈给弟弟煮过几次牛奶,飘出来的香味完全不一样。”戴君梅有点哽咽,“说不定,奶奶已经投胎转世了,连同她身上的味道一起,都去了下辈子。”

阿媚揽过她肩膀,也有样学样地拍了三次。“这样说,人死后是有灵魂的咯?”

“至少我相信,我奶奶一定有。”戴君梅说。

“那这样说,”阿媚与燕子对望一眼,“我们死后也可以转世投胎?”

戴君梅之前没太考虑过这种事。即使在奶奶出殡那晚,她想到最远的念头,也只不过是去土包下陪伴奶奶的骸骨而已。但她记得,自己有在家里糊墙上的那堆破烂报纸里,读到过一些神话传说。比如《封神演义》,就提到灵珠子转世少年哪吒的过程。她直觉,报纸上写的,应该就是真的吧。

“你们想投胎转世成什么?”戴君梅问。

阿媚眼珠骨碌转,她说:“我想转世成知青,男知青,听说大卡车把他们接走的时候,可气派了。”

“我来生不想做人了。”燕子说,“我就想做街边的一朵花,或者池塘里的一尾鱼。”

“你呢?”她们目光齐刷刷看向戴君梅。

“其实……”戴君梅嗫嚅着,“我不想再有下一世了。不管作为什么活着,好像都很辛苦。我想暂停,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中场休息。我想要中场休息。”

“那会变成孤魂野鬼吧?”燕子惊呼。

“村里老人说的什么丧气鬼,还有会附身的鬼魂,八成就是那种东西。”

“不过,”阿媚说,“听说上古时代,女鬼都是女神呢。长腿,你要是做孤魂野鬼,说不定能去天庭做神仙。”

“你是听谁说的?”戴君梅问。

“我那个做知青的爹。”阿媚不屑地翻个白眼。

接下去的一整天,她们都在畅想在天庭的好时光。

生活在这样一个狭小的村庄里,每家每户的情况,所有人都知晓个大概。戴君梅猜到,阿媚和燕子一定早就听说过有关自己的传言,比如丧气鬼,比如被鬼魂附体。

她看到她们面不改色地聊死后之事,心里揣测,她们有多大成分,是因为这些传言,才在她跌落窗台时选择伸出援手?

如果那次摔落的人换成她们,她又想,自己也会做出跟她们一样的选择吗?

在平来村,阿媚和燕子也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她们的身世、她们的长相、她们的一切,都被茶余饭后的闲聊嚼成渣滓。

他们说,阿媚长着一双桃花眼,说明是狐狸精转世。据说她跟继父有不正当男女关系,他们家那个小她近十岁的弟弟,实际上是她儿子。

他们说,燕子生来断掌,克父克母,兄嫂的日子也被她克得破落。这女孩命硬,将来长大,也一定克夫克子,是平来村的灾星。

阿媚昨晚跟继父一起出门了,燕子前天在山下跌跤了;阿媚家的灯盏直到深夜还未熄灭,燕子家的哥嫂又在凌晨开始骂骂咧咧……这些生活琐事不出半天飞遍整座村庄,他们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街头巷尾、田间地头,戴君梅看到他们兴致盎然的脸,还有一扭头时眼神中闪过的厌恶。

故事也在孩子们之间流传。就像其他人充满戒备地打量戴君梅一样,戴君梅也无数次偷偷地打量她们。

从上小学起,狐狸精与灾星就形影不离。一版新的故事横空出世,讲故事的人一脸神秘兮兮,一定要把嘴唇对到听故事人的耳朵上,小声吹气音:“我告诉你,其实她们是磨镜。那天我在溪边看见她们俩,躺在草地里,衣衫不整的……”

餐桌上,母亲警告姐姐和弟弟,说不许靠近阿媚和燕子,“否则你们魂就会被勾走。”

戴君梅喝着碗里没几个饭粒的米汤,心里想,别家父母对小孩提到她时,是不是也这样说的?

不知是不是出于这个原因,当阿媚和燕子向她伸出手那一刻,她竟没有感到意外或恐惧,反而产生了一种冲破禁忌的喜悦。她们三人结成伴,逛遍村里的每个角落,遭到更多白眼、更多斥责、更多唾弃,但她们手挽手、肩并肩,好像肉体连结的纽带,能够无坚不摧。

爸妈对她同阿媚、燕子交好这件事没什么反应。他们如常吃饭睡觉、播种丰收,爸也一如既往地酗酒,每次酒劲上头,妈就变成沙包。她那三个傻傻的姐姐和弟弟,还一样不顾一切地拦。

有一个清晨,妈斜睨她一眼,眼角的乌青还未消散。妈说:“你把身上的衣服都脱掉,用沸水煮一遍。要是因为你,这个家遭上厄运,我一定饶不了你。”

戴君梅沉默点点头,推门溶入沉沉白雾。衣服她最终也没煮,她只有身上这一套衣服,煮了不知道该穿什么。家里也没遭什么太大厄运,只不过隔三岔五,叫骂哭嚷声会划破村庄上空,家里摔烂的东西越来越多,连爸妈的皮肉,好像也开始腐烂。

戴君梅还像从前那样,宛如一位看戏的客人,戏不好看了,就起身径自离开。只不过,她不再孤身一人躲去破庙,她会先去叩阿媚和燕子家门,等三个女孩凑到一块儿,再叽叽喳喳一起往山上走。

半山腰的那座旧庙,风雨无阻立在原地。只不过,墙面的油漆剥落得更严重了,墙体也越发倾斜。菩萨像、佛祖像、堆叠在建筑周围的木料,总是每隔一段时间就少一点,渐渐地,庙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被不知哪里来的人悄悄搬空。

从前不知道这里有座旧庙时,戴君梅不会为此担心,但等她发现旧庙在逐渐走向破落时,心中的担忧却被无限放大。

每次赶来旧庙,戴君梅和阿媚、燕子都要绕着庙巡视一圈,偶尔也做些修缮工作,比如补一补墙体裂缝,或是拖来一扇木板,固定到门框上,权当作木门来用。

旧庙偏院堆在墙角的草席,成为她们为自己开辟出的天地。阿媚继父有烤红薯的好手艺,自从改革开放后,就背个小背炉走街串巷卖。每次戴君梅叫她们出门,阿媚都从家里偷三只烤红薯出来,揣在衣兜里,等爬上山,红薯还冒着热气。她们三人就躲进草席里,咔嚓咔嚓啃。才出锅的红薯热气蒸腾,又香又糯,不知道是不是拜这些红薯之赐,戴君梅很少再感到头晕眼花了,走路也不再打晃。

她们一边嚼红薯,一边聊灵魂与身后事。戴君梅带她们去看了奶奶的坟包,阿媚和燕子也分别带她看了自家墓地。那天也是冬至,雪下得很大,远远望去,山下的村庄全部被白色覆盖,分不清住宅与田垄,也认不出谁家是谁家。

阿媚踩在咯吱咯吱的雪地上,用双手团成个雪球,又一点点把它抠碎。她突然说,“我们聊了这么多,不亲身试试,怎么能知道?”

三个人都很沉默,只有寒风在她们耳边呼啸。那只属于旧庙的、活泼狡黠的野猫轻轻叫两声,亲昵地往她们身边蹭了蹭。

“那我们就试试吧。”戴君梅觉得这句话并非出自她口,可能是奶奶的魂魄又飘回来,帮她下定这样的决心的。

上吊、投井、喝农药,她们仔细想了每一种,但都摇摇头。太痛苦了,还不体面。她们不希望别人发现自己时,看到的是一具骇人的躯体。她们不约而同地都想到水。绕山而行的那条河,听说直通市里,与细河相连。

“你不是来世想做一尾鱼吗?”阿媚看向燕子。

燕子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的,像春日阳光那样和煦。

第二场

她们手挽手下山,河滩上,草木枯黄,河水已经结了很厚的冰。戴君梅想起来,那个相传阿媚与燕子是磨镜的故事,发生地点就在这片河滩。

阿媚找来一块大小适中的砖头,燕子跑回家偷来一柄斧头,表层的冰被一通乱砸破坏殆尽,底层的冰还是纹丝不动。戴君梅觉得这样不行。再这样凿下去,等到天亮,她们也等不来一个冰窟窿。

她想起学校仓库,那间破败的土坯房,里面散落着一堆生了锈的工具,也没人看管。她挑了一个底部最尖的,噗的一声扎进去,刚好把冰层穿透。

后来,戴君梅才知道,她无意间取来的这个工具叫冰镩,是专门用来凿冰的。比如近几年给冰雪乐园工作的采冰人,他们作业时,就不可避免地会用到。

她们凿出一个铁锅那样大的窟窿,冰层之下的水在涌动,深蓝色的,既静谧,又神秘。阿媚第一个脱掉身上的棉衣,燕子紧随其后,最后才是戴君梅。阴柔的月光洒在她们身上,有点泛黄的头发,深深凹下去的颈窝,突出的肩胛骨,这样营养不良的皮囊被笼上一层淡白色的纱,竟然也袅袅婷婷地好看起来。

戴君梅的脚尖碰到水,又赶快缩回去,河水很凉,温度与冰层差不了多少。沾了水的皮肤经风一吹,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两个好友在水下向她招手,她们浑身都湿漉漉的,好像真的变成两尾鱼,扒在冰面上,也不觉得冷。

“我们会漂去市里吗?”潜入水底前,戴君梅问。她的上牙磕着下牙,声音直发颤。

“会啊。”阿媚不假思索地说,“我们会跟着河水,一起汇入细河。那时,我们的灵魂就能俯瞰市里了。”

市里是个遥远的桃花源,戴君梅只听过那里的传说——琳琅满目的商品、耸入云霄的高楼、机器轰鸣的工厂,想到能去那里凑一眼热闹,欣悦冲淡了一点寒冷。

“一,二,三。”阿媚发号施令。她们三个牵着彼此,屏住呼吸,向河底潜去。

她们约定好,不准用手臂划水,也不准用脚踩水,吸进去的那口气用完了,她们就把自己的生命全然交给这条河。

戴君梅信守承诺。她的手死死攥住阿媚和燕子,身体被冻得发僵,她睁开眼,看到泥鳅从她身边钻过,然后吸了第一口河水。

辛辣的感觉遍布全身,她想开口咳嗽,但只灌入更多水。她好像也变成水的一部分,五脏六腑都被水灌满。她觉得自己应该还是出于生存本能挣扎了的。她划拉了两下手臂,然后身体就突然脱了力,她沉向无边黑暗,拼命想抓住什么,但指边只流过无穷无尽的水。

阳光在冰面上闪耀,戴君梅要抬手揭开眼皮上结就的薄冰,才能睁开眼。她的手冻裂了,皮肤上凝结着一颗颗冰珠,头发也硬邦邦地冻在一起,皮肤因寒冷而失去知觉。

她勉强转动脖颈,向左右看过去,阿媚和燕子也像她一样躺在冰上。昨晚那个硕大无比的冰窟窿不见了,冰面平整如新,昨晚的经历,仿佛只是一场梦。

她们勉强爬到河滩上,升起一把火,烤化身上的冰霜。提起究竟是怎样从河里爬到冰上,三个人面面相觑。她们都只记得自己被河水呛到。等再醒来,她们没有像期待中那样,灵魂飘去市里,反而还在平来村,在这片河滩上,而且还好好地活着。

“这会是什么原因?”她们边烤火,边问彼此。

“是神灵吧?”

“丧气鬼?或者是所谓的孤魂野鬼。”

“那就是女神吧?也可能是长腿奶奶的心灵感应。”

等到身体暖和过来,她们又一次爬山去了旧庙。那里藏了三只红薯,生火烤一烤,刚好做早餐吃。一路上,她们捡了些树枝,又打算扯点庙里的草席,戴君梅觉得自己似乎已经闻到了烤红薯的香气,肚子不争气,先一步咕咕叫唤起来。

破庙草席,还是一如既往地破败。阿媚第一个跑上前,扯开一角,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猫!是猫!”她说。

戴君梅和燕子也凑近看,只见那只平日里惯爱撒泼打滚、蛮横娇嗔的野猫,此刻却尸体僵硬,仰卧在草席上,黑白相间的皮毛上满是尘土,黯淡无光。

这只野猫行踪不定,但每次戴君梅来旧庙,它总要露上一面。是它陪着她捱过那些严寒与酷暑,以至于她以为,它是不死的。

但今早,她们才从冰水中死里逃生,那只一向健康的猫就死掉了。

“这是不是什么业力转移啊?”阿媚说。

戴君梅不知道,她只觉得鼻头发酸,不自觉地,就有泪珠滴落。

她们合力,在庙边挖了个坑,把野猫的尸体小心翼翼地安置进土里。

在野猫坟前,戴君梅才第一次从阿媚和燕子嘴里,听到了有关她们故事的真实版本。

阿媚说,她六岁那年,村里下来知青回城的政策,她亲爸通过家人运作,拿到第一批名额,头都没回就跑回城里,只留下她和她妈。九岁那年,她妈带着她嫁给继父。继父头脑灵活,又踏实肯干,一家人过了两年好日子。不料,阿媚她妈在怀二胎时难产,留下一个弟弟,自己却因大出血离世。家里两间房,弟弟与继父一间,阿媚自己一间。

去年,继父又娶了继母,弟弟搬到阿媚房间,阿媚的床被挪到阴暗逼仄的储物室。储物室角落里长满发霉的青苔和蘑菇,阿媚睡在那里,觉得自己也像这些青苔、蘑菇一样,虽然长在这个家里,却不被期待,不被注意。

有一段时间,她跟村里的男生混在一起玩,放学了就满街疯跑,这样就可以尽量拖延回家的时间。在继母进门前,阿媚还叫继父“爸爸”,但等继母来之后,阿媚就管他们叫“叔叔”“阿姨”。

燕子的爸妈则是在文革后期去世的。他们家在解放前算是地主家庭,还曾在抗日战争期间与日军有过联络。文革时期,他爸妈被打成叛徒,挂牌子游行,虽然后期有平反,但还是变得有点疯疯癫癫。十年前,因为土地问题,他们与村长发生争执,一气之下喝农药自尽了,送去医院,躺在病床上抽搐了两天,才终于咽气。从此以后,她只好与她哥相依为命。

“她哥大她很多,生了个小外甥,脾气凶得很。不知道是谁教的,说是燕子占他家产了,以后要把燕子赶走。除非嘛……”阿媚垂下眼睑,“叫燕子给他做老婆。”

“这不是乱伦?”戴君梅问。

“小王八羔子,不做人。”阿媚说。

那天在河滩,燕子被她外甥恶作剧砸伤,阿媚也是给她上药,才不得不解开衣服。

得知她们不是在磨镜,戴君梅发现自己心底涌起了一点失落。好像原本附着在她们身上的传奇色彩,一下子暗淡了许多。

但等这些话聊完,她们都放松下来,好像不仅身上的坚冰有融化,心里曾经遍布寒意的地方,现下,也柔软了一些。

山下村庄里,升起袅袅炊烟。戴君梅背靠菩萨壁画,听到阿媚说,既然我们的业力转移到了这只野猫身上,那我们一定要代替这只野猫,好好活下去。我们应当让所有人知道,我们还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是一次神迹。

三双手交叠在一起,用力摇晃三次,又散开。

就在那个早晨,天寒地冻、冰封万里,她们靠三双稚嫩的手结下誓言。这是一个崭新的誓言,需要她们用一生去践行的誓言。寺庙里的佛菩萨、地底下的野猫,全都是她们的见证人。

第三场

一个月多前,戴君梅她爸葬礼。那个老头活了快九十岁,年轻时酗酒打人,把家里搅得天翻地覆,非但没遭报应,反而还活得最长寿。

尽管在电话里把她弟弟和堂哥给打发了,但她还是有偷偷回来一趟。村里变得跟三十年前判然有别。一排排二层小楼,水泥路,还有笔直洁白的路灯。挨家院子里都停小轿车,村子正中央,还修了一座健身广场,器材上喷新漆,亮闪闪的。

山上,戴家圈就自己的墓园,奶奶、母亲、父亲,都葬在一处。她像六岁那年一样,躲在柏树后,看亲戚们把爸的棺椁下葬。在合棺之前,她只来得及遥遥瞥上一眼,爸的头骨比记忆中缩小了至少一圈。

她伸出自己右手五根手指头,心里想,原本觉得高大的父亲原来也没多高大,他的脑袋,她只需要用一只手,就能抓得过来。如果当年他撒酒疯打人的时候,她也跟着姐姐弟弟一起去抓,是不是就能更容易把父亲制服?

沙土一抔接着一抔,在棺材板上滚落。父亲的棺椁隐没在黄沙之下,堆出一个矮矮的土包。弟弟对土包鞠躬,弯腰弯成九十度。姐姐跪倒在一旁,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云霄回荡。戴君梅也被气氛感染,眼眶开始发酸。但她还是一跺脚,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她想起父亲一壶一壶灌药酒,又拎着酒瓶把母亲的脑袋砸开花,想起姐姐手背上的伤痕,还有从不被在意的,那个年少时的自己。为什么生前做出那样的事,死后还会被尊敬、怀念?

戴君梅不知道姐姐和弟弟怎么想,但她想,如果自己也随他们一样,表现出一点宽恕或谅解的意思,是不是有点太便宜他了?

等治丧队伍下山走远,戴君梅还是去土包前仔细看了一遍。她没有辨认出哪个是母亲的,哪个是奶奶的,无论她们生前曾做过什么,她们的坟包都是一样低矮。

她向她们挨个鞠了一躬,鞠躬时,她默念:“妈妈,我没有原谅你,我只不过找不到哪个是奶奶了。你不要觉得是你女儿来看你了。”

等她直起身子,抬起头,她看到有什么东西,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土包后方蹿过。她紧赶慢赶跑几步,跟上去,只见一只黑白相间的野猫,蹲在沙坑上舔皮毛。等戴君梅靠近,又嗖一下跑远,直到把她指引去旧庙,再也不见踪迹。

一时间,戴君梅以为是自己花了眼,那只野猫的神态与样貌,分明同当年她与燕子、阿媚一起埋葬的那只野猫,一模一样。

旧庙的四面墙在风雨侵蚀下,已经分崩离析,只剩下破败不堪的石料,垃圾一般堆满地。草席还在,只不过已经看不出色彩,戴君梅伸手一抖落,无数灰尘在空中飘散。

草席散开,有东西裹在里面。是一件脏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对襟衬衫,袖扣有蕾丝花纹,看样式早就过时。在衬衫下,藏有一尊小巧的菩萨像,菩萨目光慈悲,仿佛正望向她。

戴君梅想起来,三十余年前的那个冬日,她们湿漉漉地瘫卧在冰面。冰棱刮破了阿媚的衬衫,一道十几公分长的大口子,看起来触目惊心。在旧庙烤红薯时,阿媚把衬衫脱了下来,为了避免挨骂,就把它随手丢在草席下。时隔这么久,戴君梅没想到,自己还能找到它。

从包里掏出一只塑料袋,把衬衫和菩萨像都装进去,她最后一次打量这个地方,还咪咪、咪咪叫了好几声,终也没再见到那只猫。

第四场

武爱仁的办公室在辽矿集团大楼最顶层。电梯门在三十三层打开,输入密码进入一扇磨砂玻璃门,一整层都是他的领地。

最东侧是健身区,最西侧是影音区,影音区附近还隔出一个VIP包间,用来接待客户和领导。办公桌位于正中央的位置,大师专门算过风水,说这样摆放财运最旺。

除了办公桌,这一层其他物品的摆放也都有讲究。金蟾摆放在西南方位,因为武爱仁是阳命火象,西南方位有利于旺财。貔貅放在办公桌右侧凶煞位,既可以趋吉,又能够避凶。花瓶处在东南方位,瓶口不能朝向大门,有利于维护风水气场和招财。

此前,武爱仁是不信命的,只不过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让他不得不感慨流年不利。毕竟今年是他的本命年,他觉得有些时候,人也应当心怀敬畏。

最主要的,还是有人给他介绍来一位据说很可靠的风水大师。介绍人是采冰把头田庆兰。半个多月前他们到细河考察,结束后,她就把那人介绍给自己。

一个中年女人,面色黝黑,长发散乱绑在脑后,穿一身黑皮衣,才见到武爱仁,就伸出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左右中指戴了两枚异常惹眼的金戒指,紧抓住他,硌得他皮肉疼。

女人自称叫陈茹,田庆兰叫她陈大师,武爱仁也随她这样叫。

陈大师先看他手相,又诊他脉象,两根手指往他手腕上一搭,凉意顺着皮肤渗入身体。她闭眼,抽抽鼻子,眉头皱起又展开,旋即又锁得更紧。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武爱仁鼻尖开始冒汗,心跳声砰砰作响。陈大师终于放下手,睁开眼,咂咂嘴,看向田庆兰,沉默着摇摇头。

“什么意思?”武爱仁问。

“大师觉得,武总您遇到的问题有点复杂,看您想不想诚心解决。”田庆兰说。

武爱仁大手一挥,“你开个价吧。”

“不是钱的问题。”田庆兰说,“大师要的是您坦诚相待。”

“那要我怎么相信你?”

陈茹目光移向他,上下打量一圈,说:“武总,三十年前,您做过亏心事吧?”

武爱仁心中一惊,隐秘的记忆再次被勾起。他没点头,也没摇头,仔细盯着陈茹那张脸瞧。陈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悲伤,也没有仇恨。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却蓦然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那天,是曹磊坠楼四天后,辽矿集团院门外总有一批人围堵着,网上骂他的言论也愈演愈烈。他因陈茹的话受震动,草草定下细河南岸为采冰地点,没有再去河对岸考察。

十天后,采冰仪式在河对岸进行,头冰开采过程中,一具男尸赫然暴露,与曹磊坠楼案形成合力,再次把辽矿集团推向风口浪尖。

一连数日,武爱仁如被架在烈火上烹烤。他终于应下陈茹当天提出的要求,任由她肆意调整办公室的物品摆放,还拜托行政,把摆放要求都打印出来,张贴在墙上,写进公司守则。

但谣言并没有罢休。点开短视频、公众号文章,就能看到自媒体博主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他们说,曹磊的死与辽矿集团脱不了干系,武爱仁背景强大,说不定冰场谋杀案也是他一手策划。

但如果是他一手策划,他为什么又要把采冰地点选在抛尸处?一时间,阴谋论甚嚣尘上。有人说,这正是武爱仁的高明之处,采冰仪式现场那么多人,可以把所有证据都破坏掉;有人说,这是武爱仁一次无言的震慑,要原纺织厂职工识相闭嘴;还有人说,这是因为武爱仁想掩盖辽矿集团的经营问题;因为武爱仁涉黑;武爱仁从死者身上盗取器官,因为市里或省里有领导患病,急需做移植手术……

一开始,武爱仁还认真听他们说,但很快,他就觉得一阵反胃,他不由自主攥紧手掌,把还在播放视频的手机扔向铺了厚地毯的地面。

办公室窗外,还是一派热闹景象。拉横幅的、喊话的、静坐抗议的,张远树拿着大喇叭,正讲到兴头上。武爱仁拉下百叶窗,躲到VIP包间。那里没有窗子,还专门做了隔音墙。

他仰卧在沙发上,周围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不间断的嗡嗡声,是已经陪伴了他很多年的持续性耳鸣。

时至今日,武爱仁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感受到耳鸣的确切日期。2000年12月25日,圣诞节。那天,他同李德强遗孀签订合同,正式把德强地产纳入麾下。也是那天,他同江铃办了婚礼,爸妈与市民政局江副局长坐同桌,脸上笑开了花。

那天,他站在台上交换戒指,凝望眼前的新娘美得不可方物。台下,传来亲友们的起哄声,“亲一个,亲一个”,江铃脸上飞起两片绯红,令他情不自禁俯下身。就在两人的嘴唇即将碰触的那刻,他听到了一阵细线般的鸣笛声。

武爱仁出生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工人之家,爸妈都在市纺织厂做车间工人,一直做到91年下岗买断。就像大部分工人子弟那样,按理说,他也应当早早进厂接班,再恰好赶上国改私浪潮,被毫不留情地从时代的洪流中抛弃。

幸好他从小就与周遭格格不入。家住厂里建起的低矮小楼,他嫌太破太小。同左邻右舍一样,到矿小念书,他认为学校设备老旧,教学楼不够气派。同龄的孩子们玩弹珠,看小人书,他觉得幼稚无聊。从那时起,他就把目光死死盯住职工大院的围墙之外。他喜欢躺在地面上看天,畅想无数一飞冲天的可能。

他成绩一直吊车尾,因为他觉得,书本上的死知识,没办法改变他的命运。他看过太多成绩优异的小孩,以全校第一第二的成绩考上技校或中专,等念完毕业,又像父辈一样,进入纺织厂,周而复始。

念初中时,他开始混社会,跟着附近街区的地头蛇,肩上扛一根铁棍,用发胶固定好大背头,在街头巷尾闲晃。爸妈都觉得他这辈子完蛋了。他们打过、骂过,见他仍不回头,甚至动了念头:“要不咱再生一个?”若不是计划生育政策适时出台,若不是生二胎就砸铁饭碗,武爱仁如今大概会多一个弟弟或妹妹。

恰逢当时,改革开放的浪潮逐次席卷,无论是城市建设还是房地产开发都将将起步。征地拆迁的需求日益增长,武爱仁因在打群架中以不要命闻名,被老大破格提拔,跟着一起干强拆工作。

回忆起那段经历,武爱仁觉得那是一场混杂着暴力与快感的刺激游戏。他们一群人突然闯入,不由分说地撬开已经变形腐烂的木头门,先抡一圈铁棍,扫出一片风。最先搬大件,彩电、冰箱、衣柜、洗衣机,最后扔零碎物品,书本、针线盒、收音机。然后两个人一组,把还在房间里的人架出去,一挥手,身后的推土机就直冲而上,把房屋铲平。

他听了很多次咒骂,房主的唾沫飞溅到他脸上,还有人试图点火,嚷着要跟他们同归于尽。但武爱仁一点也不打怵,有的人就是雷声大雨点小,他笑着看那些人,说:“你倒是点啊。”他们反倒不敢闹,安安分分任由他把他们拖出去。少数有人确实抱着必死的决心,他就只好动用武力,先敲晕,之后的事情就好办很多。

那时,武爱仁还不信鬼神与天谴。他听他们咒骂自己断子绝孙,诅咒自己父母早亡,然后把这些淬毒的骂声换成一沓沓现金,拍到家里的餐桌上。

在职工大院,他们家第一个换了大房子,宽敞的两室一厅,再也不用一家人挤一张床。爸妈也终于改变了看向他时失望的目光,武爱仁开始在家里成为座上宾,卧室门随时可以反锁,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管。

也是从那时起,地头蛇被李德强收服,武爱仁开始跟着李德强混。

从李德强手下的小弟,到安稳坐上辽矿集团董事长的位置、把德强地产收入囊中,武爱仁用了近二十年。

那天婚礼结束后,他抱着新娘坐上花车,伴随着耳边的嗡鸣声,抬头看天。一碧如洗,万里无云。他终于彻底跳出了职工大院那个灰蒙蒙的牢笼。武爱仁把这当成一个好兆头,过往二十年的断面被他扯成碎片,抛诸脑后。直到一周后,父母因车祸横死,他才开始布局慈善与社会公益事业,决心为自己积累阴德。

婚后,江铃的父亲从民政局副局长一路升到辽市副市长,弟弟也官至市委宣传部部长。即使十年前,岳父从官场退休,后上任的经济口领导也都与江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辽矿集团在江家的帮助下在辽市扎稳了根,武爱仁也成为很多人心目中有权有势、能只手遮天的大人物。

在安逸的位置坐久了,警觉的弦就容易懈怠。他听到悦耳的转账声,看到银行卡里积累起的巨额财富。他从三十三层的落地窗向地面俯瞰,员工们往来进出,戴白手套的门卫恪尽职守,客户、领导们的高级轿车,有序地驶入驶出。

院门外,辽市大街向远处延伸,冬天白雪皑皑,春天草木葱茏,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他很着迷这些景象,就像前现代时期的人们着迷于西洋镜一样。有时候,他在这里一站就是一个钟头,骄傲与自豪的感情近乎冲破胸膛,有无数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就是辽市的国王。

直到半个月前,他亲眼见证那个少年坠楼,看到辽市的舆论场被搅了个天翻地覆,听到眼前这位陈大师,同他聊起已经尘封许久的往事,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同三十年前那个职工大院成长起来的小混混切割开。他从来都是那个为了往上爬而不惜舍弃性命的贫穷少年,从前是,现在也是。

“大师,你能看出我下半辈子的命数不?”他问陈茹。

那天,为避开情绪激动的人群,武爱仁的宾利车只能从集团后门悄然驶入。

陈茹翘起二郎腿,五个指头捻在一起,眼皮一翻,吐出四个字:“否极泰来。”

否极否极,武爱仁念及地毯上还在播放短视频的手机屏幕,他想不出,还有什么状况,能比现在更否极了。

按照行程安排,今天上午,武爱仁本该跟江铃去市体育场,参加一场专为他准备的活动。小舅子说,他们最近几天删了太多帖,撤了太多报道,要是继续捂下去,可能会起反作用。

“如果我们主动办一次活动,从我们的立场讲几句话,到时候,媒体就有东西可写,集团的形象也能掰回来一些,撑过去这半个月就好。公众的记忆都是有期限的,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去追下一个热点了。”

但陈大师说,今天并非黄道吉日,不宜抛头露面。“三天后,冰雪乐园开工仪式,否极泰来,那天才是转折点。武总,您应当积累气运,到时候好有足够能量,扭转乾坤。今天呢,您最好带我去你家里一趟,我重新安排家具方位,好助您那天顺风顺水。”

武爱仁听从了她的建议,恰好今天同高市长约了会面,他就带着陈大师先行抵达青苹果娱乐城,等会面结束,再由司机开车送他们回家。

第五场

青苹果娱乐城,同他做老板时一样气派。宾利车才在门口停下,就立刻有门卫上前开车门,还帮忙把车开到停车场停好。走进大门,穿过那条金碧辉煌的长廊,他坐专为管理人员准备的私人电梯,上到二楼,输入密码,进入那扇暗门。

暗门背后,近五百平的大平层,潜藏着十余个房间,还有无数训练有素的服务人员和女孩们。这里曾是他专门宴请领导的地方,不会有外来人员干扰。自从把娱乐城转手出去,他就很少来这边了,已经很久不曾记起暗门后的景象。但今天,才一开门,熟悉的香粉味扑鼻而来,一下子把他拽回过往活色生香的时月。

高市长已经在最里侧包间等候了片刻,武爱仁命人提前开了一瓶罗曼尼·康帝,是他从一次酒品拍卖会上竞拍下来的,价值上百万,一直珍藏在酒柜里。此前,辽矿集团遭遇再大波折,他都没舍得搬出这瓶酒,但这一次,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大手一挥,就轻而易举洒出去成捆钞票。

一张古朴的圆桌,四张中式座椅,高市长朝南居正位,右侧坐有一女人。女人四十多岁,短发,一身素色棉裙,手里提一台电脑。城建局副局长刘曼平,武爱仁做城建和地产项目这么多年,同她算是老交情。他们能做到今天的位置,也可以说是互相帮助的结果。

两位领导桌前,深棕色的红酒已经斟入高脚杯,但没人动作。武爱仁带着陈茹落座,向高市长介绍:“这位是辽市最有名气的风水大师,我特意带她来,介绍给领导们认识。”

比起进门前,陈茹看起来拘谨了很多,她一直低着脑袋,不停捋耳边的头发,对武爱仁的恭维默不作声。

“陈大师,要不给我们表演一个,算算我未来命数如何?”高市长调侃。

“高市长,您位高权重,哪是我们这种凡夫俗子能肆意品评的。不如,我算算您身边这位女士吧。”陈茹说。

她终于抬起眼皮,看向对面那个女人,女人也望向她。两人的目光仿佛在空气中纠缠许久。

“夫人,您前半生命途多舛。”她说,“不过,如今总算苦尽甘来。只要您继续按照这个轨迹生活下去,不说大富大贵,但一定前途无忧。”

“按照这个轨迹,什么意思?”刘曼平挑眉。

“夫人,您结婚了吧?”

刘曼平点头。

“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又点头。

“您如今做城建局副局长,丈夫工作也安逸稳定,还有不到十年就退休,按照您的命格,未来顺风顺水,家庭和满,身体康健,如果能借上时运,说不定还能升一升,就算借不上,境遇也不会跌落。只要您保持从前那样的状态,专注于您过去十年所专注的东西,可以想见,您将度过一个祥和幸福的晚年。”

“那如果……我选择偏离轨迹呢?”刘曼平问。

陈茹脸上表情一滞。

“那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她说。

“高,高啊,不愧是武总请来的大师。”高市长拍手称道,“要不是我担心大师算出什么不好的东西,我还真是心痒痒,想提前看看咱们辽市未来的命运。”

“武总,”高市长目光移向他,“最近日子不好过吧?冰雪乐园开工在即,要是再任由他们闹腾下去,对咱们项目可不好啊。”

武爱仁忙陪着笑脸,“辽矿集团早就做好充分准备了。就今天上午,市体育场,江总已经在接待媒体了。火车站也加强了警卫力量,市局那边同我们打配合,进出人员都要查验身份证,消息一定不会走漏到省里。”

“我就知道。武总,市里对你的能力一向是很放心的。”高市长笑看向他,把手机推到他面前,相信这些内容,也都是你们精心设计好的吧?”

屏幕上,正是今早他在办公室里看到的那条短视频。短视频博主口若悬河,说武爱仁和他的辽矿集团,同冰场谋杀案脱不了干系。

武爱仁觉得自己右眼皮一跳一跳,额角渗出冷汗。“高市长,您放心,一切都在掌控范围内。集团法务会对这些造谣者提起诉讼,毕竟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是呀,武总,你说的我们肯定都相信,就怕消费者不买单。你也知道,辽市经济持续低迷,进账大头就靠冰雪乐园了。我请刘局长做了估算,因为辽矿集团的这则丑闻,今年乐园营收,预计比往年要跌百分之三十。”

“高市长,不能这么算……辽矿集团每年缴税上亿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

“老武,市里就是不想让你这么辛苦。这次承建工作,还是交给别家负责吧。”

“交给哪家?”

“这就不能讲了。不过武总有通天的本领,想要打听,还是很容易的。”

不用打听,武爱仁也知道。高市长的妻子在市城投公司做高管,负责招标工作。三个月前,一家冰雪制造公司在工商局登记注册,法人代表姓郭,听说是高市长妻弟。

若不是对这些风声早有耳闻,无论如何,武爱仁今天也不会拿出罗曼尼·康帝。

“还是高市长做事考虑周全,我一个俗人,光想着只要证明自己和企业清白就可以,着实没考虑到舆论的影响。我自罚一杯。”武爱仁说。他端起酒杯,罗曼尼·康帝味道醇厚,香气绕着他鼻子打转。

“不过呀,我请陈大师算过了。陈大师说,三天后,辽矿集团会否极泰来,是会给咱们市带来福气的。高市长,能不能再宽限三天?”

高市长看向陈茹,“真有此事?”

陈茹点头。

“三天后,武总在开工仪式上召开发布会,只要发布会圆满成功,辽市未来一定能欣欣向荣。”

“那要是不成功呢?”

“一定能成功。”陈茹说。

高市长的指节在桌面上敲,“武总,你这样做,让我很难办呀。”

“哪里,我怎么会让高市长难办呢。”武爱仁说着,招来一名服务员人员,在他身边耳语了几句。

没一会儿,包间大门吱呀一声推开,走进来一个小麦肤色的女人。

“高市长,容我给您介绍……”

“哪里还劳烦你介绍,我自己的妹妹我还能认不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高小姐随意扯来一把椅子,坐到高市长对面,“我还想问你呢,怎么来我的地盘,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你的地盘?”

武爱仁笑,“青苹果娱乐城上周才落到高小姐名下,高市长还没听说?”

青苹果娱乐城是一块烫手山芋,已经握在武爱仁手中很多年。

最开始筹建它,是想作为一处够档次、能宴请领导的会所,后来各方向业务枝枝蔓蔓发展,因为喝的酒够多、表的忠心够有诚意,也因为岳父关系够硬,娱乐城便开始游走在灰色地带。

赚的钱够多了,岳父的影响力也在他去世后越来越微弱,趁现在还没被盯上,武爱仁想脱手了。找市内企业家,大多不敢接手,恰逢高市长上台,武爱仁又得知他有个妹妹在国外创业受挫,便私下与之取得联系,把炸药桶包装成礼盒,偷偷送给对方。

两个月前,他就开始着手安排这件事。先请合作过多次的评估公司撰写评估报告,在提供给他们结论的前提下,恳请他们帮忙编织数据,又请内部法务人员和财务人员组成工作组,对娱乐城的各项业务和账目进行清查。邮件发给高晓晴一份精美的评估报告与策划书,晓晴也很爽快,将之一一过目,毫不犹豫地在合同上签了字。

一箭双雕,一石两鸟,武爱仁看向高市长,此刻,他的表情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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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春花

一个曾经想做电影,现在更想写字的社会学系毕业生。

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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