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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归来:开采头冰,开出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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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城市的热量在流失。大烟囱几十年如一日地烧,把地底下的宝都烧光了。辽市就像被麻雀啄食过的麦穗,光秃秃的,完全耗尽了。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燕归来01:开采头冰,开出一个男人


Intro

刘曼平是被冻醒的。她半睁着眼睛,发现床上的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踹到地上去了,自己蜷缩在双人床靠墙一面,后背紧紧贴着暖气,但暖气也是冰凉的,锅炉房那些家伙,趁着天黑就偷懒。

卧室里空无一人,她轻轻叹了口气,气息在空中化作白烟。穿棉拖下地,插上电暖器,又拾起被子,钻进被窝,她本想再睡,但心里怎么也静不下来,于是披上加绒大衣,到厅里去转。

这是辽市新盖起来的楼盘,少有的电梯房,顶层,有个挑高的阁楼,能做书房。阁楼下三房两厅,一间刘曼平夫妻住,一间给儿子刘明远住,另一间用作客房。客厅很宽敞,一套皮沙发,正对面挂一台时下最流行的三十英寸大彩电,丈夫平日里会见客人,都选在这里。

刘曼平对这栋房子很满意,一百多平米,一家三口住,正合适。但丈夫老觉得这里空间逼仄,转不开身,他说辽市准备开发个别墅区,等建好了,就搬过去。“咱们是开发商,能折价拿下地段最好的房子。那边邻着河,有山有水,环境很不错。”丈夫说。

昨天白天是项目启动仪式,仪式在公司的大礼堂举办,宴请了各界企业家和各级领导来坐镇。硕大的彩虹门,精致的沙盘,丈夫在演讲中慷慨激昂,说,“这里将成为辽市的未来”。

以往这类活动,都是婆婆跟丈夫一起参加。婆婆是副区长,出席丈夫的活动,既能坐镇,又长面子。但一个月前婆婆去世了,陪同出席活动的人就顺位给她。丈夫说,带你出去,你就要有女主人的样子,别被同行看笑话。刘曼平小心应和。

活动现场,她始终跟在丈夫身边,生怕出错。按照丈夫的要求,她还提前做了头发,请化妆师来给自己化妆,穿上家里最正式的那套制服。她跟着丈夫一起喝香槟、剪红绸、与来宾寒暄,有人鸣响礼花筒,七色彩条挂遍她全身。

她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都僵了,只有在丈夫独自上台的时候,她才敢松懈一点,溜到沙盘前,扫一眼那一排排整齐的别墅模型。

一片宽广的土地,有树有水,还有亭台楼阁。别墅三层高,刷砖红色漆,平面图显示面积就五百平。一层外,还带一个五十平的小院落,里面种满花、栽满草。

丈夫说得没错,与这样的别墅比起来,自家的电梯房的确逼仄得不值一提。但刘曼平却觉得自己更想住在电梯房里。沙盘里的别墅只不过是一个空壳子,一个走路都会有回音的地方,一家三口住在那里,就好像与世隔绝,有多少比以往更甚的腌臜会在那里发生,只想到这一点,刘曼平就不寒而栗。

兜里的小灵通嗡嗡作响,刘曼平快步走去角落,接起来,是家里请的保姆,程姨。白天,刘曼平和丈夫都上班,儿子刘明远就交给程姨照看。程姨在他们家做了三四年,做事井井有条,不慌不乱,彼此都很放心。

可是这一回,电话另一边,程姨的声音却很慌张。

“曼平,”她说,“家外面好多人敲门,边敲边骂,怎么办?”

“什么人啊?”刘曼平问。

“我也说不明白,我把电话贴门边,你听听吧。”

听筒一侧,传来男人叫骂声,“你个龟孙,做这种断子绝孙的勾当,我今天要是不废了你,我江字倒着写!”

刘曼平被吓了一跳,“程姨,你千万别开门,把门反锁好,让明远进屋,别吓着他,我尽快赶回去。”

丈夫还在台上唾沫横飞,台下快门声迭起,闪光灯把他的脸照得锃亮。

“最后,我还要感谢我的妻子刘曼平,没有她数年如一日的支持,就没有我的今天!”

他向刘曼平的方向伸出手,投来殷殷目光。

刘曼平把小灵通揣进衣兜,在众人的掌声与目光下,一步步迈向舞台,一把被丈夫的手臂扣住。咔嚓一声,这一瞬间被定格成永恒。

对程姨的承诺最终没能兑现,丈夫说,不用担心,家里用的是最好的防盗锁,让那帮孙子喊去吧。刘曼平一直陪完全程,还喝了几杯白酒,直到晚宴结束,才有司机送他们回去。

回程路上,刘曼平始终双手紧扣,她回想男子的叫骂声,心里忍不住一颤。她不知道丈夫又惹上了什么人,她也不敢问,但那边自称姓江,她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丈夫的大手裹住她手掌,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扯开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赫然躺着一只木匣。

“不用担心,我一直带着呢。”丈夫说,“藏你包里,省得再被那帮孙子抢走。”

小区楼下,灯火通明,一片乱哄哄的吵嚷声。乘电梯,上顶楼,吵嚷声更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糊味。只见自家大门已经四敞大开,客厅被十几个男男女女翻找成一片废墟。程姨揽着刘明远,躲在角落,见刘曼平出现,赶忙迎上去。

“实在对不住,我真没拦住,他们把锁给撬开了。”

丈夫看起来胸有成竹地冲她挑眉,她只好说:“不要紧,您快回家吧,我们来解决。”

闯入者们翻找得正起劲,刘曼平一边捂着背包,一边在客厅里穿行。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抡起一个观音像,观音的脑袋刮过她额角,豁开一道细长的伤口,随后便应声而落,散落成一摊碎片。刘明远眼圈泛红,一串串泪珠自双颊滚落。他小手轻抚上刘曼平的脸,带着哭腔问:“妈妈,疼不疼?”

丈夫倒是临危不乱,不知什么时候,他站在了通往阁楼的阶梯上,半个身子都隐没在阴影里,像尊佛似的,说:“我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是为了完成我妈的遗愿,要不是你们那边一直把着,不肯松口,我犯得着对爸做这种事吗?”

为首那人冷笑道:“你哪来的脸管他叫爸?”

“他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叫他一声爸也不过分。”丈夫说。

“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妈已经死了,看你还能狂多久。”那人说。

“是吗?”丈夫突然笑了。

刘曼平心里一紧,每次丈夫生气时,他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丈夫卷起衣袖,抄起一把菜刀,朝那人脑袋上就劈过去,刘曼平赶忙抬手,遮住了刘明远的眼睛。

后来两伙人再怎么你来我往,刘曼平都没有关心,她搂着刘明远进屋,反锁上卧室门,给他讲绘本故事听。

“妈妈,爸爸是被人欺负了吗?”儿子问。

刘曼平摇摇头,“爸爸是不会被人欺负的。”

“可是他们都打爸爸。”儿子说。

“他们那是在拍电影呢。我们前段时间不是看了《英雄本色》吗?小马哥被仇家追杀,看的时候你不是觉得很精彩吗?现在爸爸就在和那伙人拍那个呢。”刘曼平说。

好不容易把儿子哄睡着,刘曼平关掉卧室灯,站在窗前,看窗外夜色沉沉,好像要把一切景色都吞噬。她拉开背包,取出那个黑色塑料袋,把盛有骨灰的小木匣放在窗台上。月光洒落,在木匣表面笼起一道光晕。

婆婆去世那天,她跟着丈夫去老家守灵。灵堂空空的,冷风顺着门边钻进来,刺进骨头缝里。遗像中,婆婆的面容被长明灯熏染得慈祥起来,刘曼平跪坐在蒲团上,也觉得自己被暗影包裹。

“妈想跟江叔合葬。”丈夫说,“江叔埋在松涛园五排第三个。我去踩过点了。”

刘曼平听着他说话,他的声音幻化作色块,变成无意义的杂音。直到他前几晚带着泥土晚归,她才意识到,他真打算把江叔的骨灰偷回来。

看着那只檀木制的骨灰盒,想到丈夫理所当然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她扪心自问,自己当初是为什么要同这个男人结婚来着?

窗外,街道上,红蓝光交接,刺耳的警笛声划破天际。刘曼平把卧室门打开一道缝隙,厅里原本扭打在一起的身体都瞬间僵住,又像是商量好一般涌向门口,顺着楼梯间很快跑走了。丈夫也跟在他们身后,临走前,还顺手关上了门。

客厅里一片狼藉。婆婆的遗像在地面上裂成碎片,茶几的桌布上有血迹,还有散落出来的骨灰嵌在地板缝里。在警察上门之前,刘曼平只来得及把遍布裂口的沙发扶正。

敲门声响起,来的是一男一女两名警察,其中那女警看起来很年轻,大概才穿警服不久。

“我们接到报警,说你们这里有打架斗殴事件。”男警说。

刚刚隐藏起来的痛感一下子显现出来,那道细长的伤口,此刻鼓胀着发疼。

“警官,今晚就我和儿子在家。就是小孩子做作业,怎么教都学不会,我这脾气一下子没收住,就砸了这么多东西。叨扰了邻居们,实在对不住。”她忍着痛皱眉,说。

男警官没多说什么,去卧室确认了孩子没有受到虐待,就把出警记录递过来,要刘曼平签字。签好字,把文件还回去,刘曼平以为他们打算走了,从进来开始就缄默不言的女警官却突然开口。

“你额头受伤了。”

“什么?”

“额头啊,不疼吗?”女警从衣兜里掏出来一片创可贴,递给刘曼平。

“砸东西的时候没注意,不小心刮到了,不疼。”刘曼平说。

“真是砸的?”女警又问。

“真是砸的。”

“丈夫今晚都没回家?”

“没回,他这几天都回来晚。”

女警将信将疑地打量她几眼,扯下一张纸,飞快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说:“如果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打这个电话,二十四小时都开机的。”

刘曼平接过,点头道谢,把两名警官送到门口。

“你真不报警?”临走前,女警还不死心,又追问道。

刘曼平摇摇头。

“我们会保障你的安全的。”

“警官,我现在很安全的。”刘曼平说。

女警的目光瞟过来,又飞快收回去。刘曼平低头,看到自己不经意间卷起的衣袖下,有好大一片乌青。她干笑两声,赶忙放下衣袖。

女警叹了口气,关上门离开了。

那张纸片就揣在加绒大衣的口袋里,刘曼平取出来,一边用手摩挲着额角创可贴的翘边,一边在心中记下了那位女警的名字:田爱真。

才把客厅里的东西归位,熨好丈夫今天要穿的衣服,天就已经透亮了。门锁处传来咔哒声响,她瞥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11月28日早晨6点30分,丈夫回来了。

看着那道倏然开启的门缝,不知为何,刘曼平突然心跳如擂鼓,有一股不妙的预感从她心底腾起。她勉强挤出一抹笑,手指紧紧攥住那纸片,强忍住心头的颤抖,向大门处走去。

第一场

田爱真被早晨六点的闹钟吵醒,她昨晚喝了很多酒,脑子昏沉沉的,去卫生间用冷水撩了两把脸,才勉强清醒过来。

昨天是小姨夫三七的日子,田爱真陪小姨去公墓烧纸。回程路上,小姨执意要买两瓶老龙口,说是要跟她喝点。

田爱真已经很久不喝酒了。一方面出于工作需要,另一方面,每当酒精浸润神经,她总不可避免想起往事。比如今早,对着洗手池里的水流,她眼前却不可抑制地涌现出熊熊燃烧的火光。

“爱真!”小姨的声音从卧室传来。她顶着一脑袋花白的鸡窝头,原本挺拔的身板也被岁月压得佝偻,不知是不是酒精侵蚀的作用,她好像一夜间苍老了十来岁。

“这张照片咋样?满意不?昨晚喝晕了,忘了给你看。”

照片上的男子浓眉大眼,梳三七头,穿中山装,好像生活在上个世纪。

怎么连照片也像个古物一样?这个念头浮现,攫得田爱真心口一紧。

这便是她不愿意来小姨家的原因,尤其是自从小姨夫生病后。每次来,田爱真都要花费很大力气做心理建设。

或许全都因为这座房子。

当年小姨夫患病,小姨找她商量,说要从城南搬到这里来时,她还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那时她以为,离开那栋堆积了过满回忆的老房间,同那片过于熟悉的老街区切割,对于开启一段还算崭新的时光,是很有价值的。

但田爱真没想到,这栋位于城北的楼盘,楼龄比城南大院还要老。从老旧到更老旧,田爱真开始觉得这是一种逃脱不掉的预言。从前的老旧还能够以对时光的怀旧来填补内心的空白,而如今的老旧,就只剩下单纯的老旧。她们都被旧日困住了,无论如何也不能挣脱。

早几年,还怀揣希望时,这座楼盘曾流传出要拆迁的传言,说是市政府准备往北迁,这一带都要翻新改造。但后来,关于党政机关办公用房的建设标准出台,上头抓得严了,拆迁的事就一直被搁置。城北多了好几栋烂尾楼,都是建到一半的政府大楼。

小姨住把街那头,楼体上凿开一扇门,平日里不走门廊,就从那扇铁门进出。往来的街坊邻居都说,这间房子是做买卖的好地方。小姨夫去世后,小姨也动过心思,想着开间超市或小饭店,便来跟田爱真商议。但去工商局一打听,说是因为要拆迁,怕住户借机多要钱,营业执照不给办了。

“说要拆要拆多少年了?北边政府大楼都荒废了,还说要拆?不拆迁,我们连买卖都不能做啦?”田爱真问。

“没办法,我们也是按规章办事,毕竟商用房和自住房补偿标准不一样。”工作人员说。

田爱真还想再追问,是哪个规章?哪个规章你给我拿出来瞧瞧?还有政府不准老百姓做买卖这回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看到工作人员一脸无所谓的神情,还有拥挤的办公大厅里一张张褶皱、焦急的脸,再看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姨——脱线的毛衣、起球的棉帽、露毛的羽绒服,田爱真突然觉得很没劲。

小姨从衣兜里掏出烟盒,立马有引导员上前,指给她看墙上贴的标志牌。她狠狠咽了口唾沫,绕上围脖,戴上已经皲裂的皮手套,蹒跚去门外,蹲在阶梯上,报复似的点起一颗接一颗,又挨个用鞋底碾灭,在工商局大院的青石板上留下一串黄黑色印痕。

工商局对街,电厂的大烟囱腾起阵阵白烟。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根灰白色的大烟囱,也是这样终日无法散去的白烟。唯一的区别就是蜷着身子蹲在阶梯下的小姨。

她那时多风光——辽市国营纺织厂最年轻的车间主任。叔叔阿姨们不是都打趣说,她将来会成为最年轻的厂长吗?

小姨曾无数次向田爱真追忆那段岁月,好像每分每秒都被喜悦和欢乐填满,好像上工就是为了下工,站十个小时,就为了之后与工友们一路跑去临近最新开的烧烤摊,灌下满满一大杯啤酒。那时候,广东、香港的一些潮流也刮进辽市:喇叭裤、蛤蟆镜,更重要的是粤语歌。他们吃饱喝足,就顶着月亮,唱《沧海一声笑》和《无悔这一生》回家。粤语讲得不标准,五音也不全,但都不打紧,路上没人会对他们侧目。

除了宵夜喝啤酒,还有顶重要一件事,——一年一度的表彰大会。小姨是会场里当仁不让的主角,站在舞台上,万众瞩目下,身披大红花,手捧奖状。家里现在还留着这些,大红花被虫蛀了,一抖落就碎一块,奖状被田爱真小时候用卡通印章盖花了,已经辨不出具体字迹,但她还是把它们当作宝贝一样藏在储物箱里,时不时打开,闻到一股霉菌味,就仿佛能被带回过去。

有时候,在小姨叙述的罅隙中,田爱真也能窥见到一些异常。比如,工厂里机器开转的隆隆轰鸣;棉絮遍天飞舞,呛得鼻涕眼泪直流;一天站快十个小时,下班后腿都浮肿,耳朵要聋、腿要断、涕泗横流。但或许在小姨看来,比起中年后找上门的风湿性关节炎,在工厂做工时受的苦不过是小事一桩。

可是,如果要认真回望那段历史——回望那段所谓的几乎全无烦恼的时光——也有的是对不上的。从91年开始,厂里不就在陆续裁员了吗?说什么捧起铁饭碗,做最先进的工人阶级,一辈子不愁吃穿,最后还不是拿着几千块钱下岗买断。风声早就传出来了,苗头也早已显现——半年没发出来工资了,只能靠姥姥姥爷的养老钱硬撑;机器停工许久了,听说一开转就赔钱;厂里的人越来越少,好多叔叔阿姨打包行李,南下淘金……

但这些在小姨的回忆里,不知为何,越来越飘远,好像从没有经历过一般。在她的叙述中,她前一天还与朋友结伴豪饮,站在领奖台上接受掌声的洗礼,第二天——或者是一转眼,她就接到通知,要她收拾东西滚蛋。

欢声笑语戛然而止,头顶的天顷刻塌陷。

昨晚,小姨一边倒着酒,一边问田爱真:“你有没有觉得辽市最近几年越来越冷了?”

田爱真笑她,“全世界都气候变暖呢,敢情就咱们这儿越变越冷?”

“真的。”小姨很认真,“以前我冬天出门都不用戴帽子,也不扎围巾,盖薄被就能挺过三九天。这几年不行了,才深秋,就得掏出羽绒服来穿,家里不仅要电褥子、电暖器,我前年还上街买来踢脚线和小太阳,一个月电费一千块,才稍微觉得身上暖和点。”

这座城市的热量在流失。小姨说,前段日子她抽着烟看工商局对面的大烟囱时,心里就这样想。大烟囱几十年如一日地烧,把地底下的宝都烧光了。辽市就像被麻雀啄食过的麦穗,光秃秃的,完全耗尽了。工商局院子的铁栅栏上,新贴的标语随风鼓动,哗啦啦的,把上面的字都扭曲掉。那是红色的几个大字,其中四个尤为扎眼,写着什么“长子情怀”。共和国长子,曾经它辉煌时人们这样叫它。

“小姨,你真的老了,自从我小姨夫生病,你就好像一天老一岁似的,你看你头发都全白了。”田爱真说。

“你是说,我觉得冷,是因为我老了?我跟你讲,你小姨我才不老,六十一,正是好时候。”她喝多了酒,讲话有点胡搅蛮缠。“你看,”她指指身后的结婚照,又掏出手机,翻出去年吃饭时的一张合照,“我要是把头发染黑了,是不是跟结婚时也没什么两样?”

田爱真陪她把杯里的白酒喝光,在酒精的装镀下,她环顾周身,觉得这座之前看起来拥挤不堪的一室一厅,如今竟然显得如此空旷。

空旷的老旧,或许就是为了弥补其中的寂寥。

小姨已经洗漱完毕,热好昨晚的剩饭,还取下那件鲜亮亮地晾在阳台晨光中的新买的羽绒服。她把筷子递到田爱真手里,问她,“怎么样?觉着不错吧?约个日子见见吧。”

“算了吧,太老了。”田爱真把照片丢在桌面上,“你还是想想今天怎么出风头吧。去城南,有点吃不消吧?”

小姨笑了,“怎么可能吃不消?你小姨我手底下管着一帮兄弟呢。”

小姨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都凑到一起,眼睛里仿佛也有光闪动。但田爱真还是能看出来,她的笑容多少有点勉强。

“放心吧,有我罩着你呢。”她这样说。

第二场

若要说起今天,着实算得上是个大日子。在田爱真看来,辽市只有在今天过后才复活,活到转年二月末,再沉入一片死寂。

为招商引资,也为带动当地经济发展、推广城市名片,2005年起,市里决定兴办冰雪节,吸引外地游客,到今年已经是第十八届。第一年办时,声势不大,只在街心公园附近建起一溜冰灯。结果没成想来的人还不少,媒体也铺天盖地宣传。第二年就有经验,政府专门在城东边划出一片地,兴建冰雪乐园,每年十二月末到二月末开园,创造营收数亿元——大概也是辽市目前唯一一个还能盈利的大型政府项目了。

外地游客来旅游,大抵是图个新鲜热闹,但对本地人来说,这便是一年一度打工赚钱的好时节。从十二月初开始,采冰、雕刻、宣传策划、搭建场地、导引游客、贩卖吃食,如此等等,处处都需要人。媒体关注、领导重视,辽市经济尚能苟延残喘,全靠这两三个月。

小姨也不例外,参与到了建设冰雪乐园的人潮中。她挑了个前期职位,每年到松江采冰。近几年,她做起采冰把头,手下带起一个团队,每年考察采冰地点时,冰雪节文旅项目领导小组的工作人员都会征询她意见。

今年雪多——说到这里,小姨又对自己辽市越来越冷的理论自信起来——大概一周前才下过一场鹅毛大雪,雪积了有脚踝一般高。上周,她同其他几个采冰把头,还有项目组的人去松江看过,由于大雪的缘故,松江今年的冰面透明度很差,不适合用来做冰灯。最后他们选定在城南的细河南岸,河床宽、河水清,最重要的是,冰结得漂亮。

城南原本是国营纺织厂的职工大院,被一家私企收购,准备作为别墅区开发。但还没等开发,老板就跑了,别墅项目不了了之,下岗职工还住在老楼里。小姨与小姨夫曾经的家也坐落于那里,大院靠把边的那个单元,三层最把边那一户。

细河南岸,位于职工大院背阴处,一大片长满杂草的荒地,罕有人迹。或许正是因此,冰面才保存得非常完整,像是一面天然结成的镜子。

小姨今早就是要去那里。陪她同去的,还有田爱真。

今早八点,细河南岸举办采头冰仪式,预祝冰雪乐园筹建工作顺利开展。辽市主管经济的高副市长、城建局刘副局长、旅游局曹局长、市委宣传部江部长都将出席。而田爱真则以市局刑侦大队大队长的身份,出警维护现场秩序。

按照往年惯例,负责冰雪乐园规划建设的辽矿集团董事长武爱仁,还会在仪式上发表重要讲话。但最近出了那样的事,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来。

他最好别来吧,田爱真想。半个月前的火光又在心头燃起,那些曾经看着她长大的叔叔阿姨们,那天望向她,却像是在看一个叛徒。

田爱真猜测,小姨大抵也不愿见到武爱仁。她在勘测冰场那天,曾向田爱真抱怨,说昔日并肩作战的工友们,看到她同武爱仁站在一起,都像见着瘟疫似的,躲得远远的。但今年小姨不得不去。小姨领到了一个出彩的重要任务——她将代表现场数百名采冰工人采出头冰。

小姨套上那身亮红色的羽绒服,下摆没过膝盖的长款,做工细密厚实,像一只覆满红色鳞片的金鱼,把小姨瘦削的身体彻底吞没。听说,这件羽绒服是小姨给她团队统一定制的,左胸前绣了一个兰花图案,象征她的名字——田庆兰。

田爱真倒没有新羽绒服穿,她只有一套加绒警服。警服挂在阳台,取下来的时候,衣袖一角刮到窗沿,啪嗒一声,掉落一片碎冰。她蹲下身子去捡,却无意中瞥见角落里,丝丝缠绕几点墨绿色霉菌,闻起来一股铁锈味。

细河南岸一改往日萧索,张灯结彩、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硕大的彩虹门在风中飘摇,“采冰仪式”四个大字居中位置,格外突出。

南岸四周已经拉好警戒线,田爱真才下车,便有同事跟她打招呼。她跟着小姨一起,出示手里的工作证,晃一晃,往冰场深处走去。冰场上围了一圈红,很惹眼,他们见小姨走来,隔老远就摆摆手,招呼她,“兰姐!”也叫田爱真,“田警官!”

田爱真捏捏小姨肩膀,“没问题吧?”她问。

小姨摇摇头,白发在寒风中飘扬。

田爱真执勤位置在主席台东侧,她以跨立姿势站好,却总觉得背后有目光盯着自己。环顾四周,是已经被请上座的几位领导,还有媒体区眼花缭乱的长枪短炮。其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女生,短发,挺着个大孕肚,但依旧肩扛摄影机。半个月前,在那起为她生命重又打上烈火烙印的案件中,那女生的报道令她格外印象深刻。往更远处看,候场区内,几支采冰队伍或身披貂皮,或穿民族服饰,跟一批从市少年宫借来的孩子们一起,在冰面上热身。

他们都没有看向她。一个不起眼的刑侦队长。跟所有警卫一样穿着普通的警服。有什么可看的呢?但那道目光是如此凌厉,仿佛要射穿她脊背。

她猛回过头。冰场对岸,没有被警戒线围起来的区域里,城南职工大院的居民们零零散散路过。他们年龄跟小姨相仿,身穿厚棉服,手都吞进袖子里,眼神却不约而同,全都向她这边看过来。

田爱真有点担心。好像冰面上也会起火,她心头涌起一阵不安。田庆兰已经找到属于自己的那辆采冰车,开始清点车上的设备。冰锯、冰镩、冰镐,一样样用具摊放在冰面,每拿出来一样,田爱真心头的不安就更加剧一分。

一辆黑色宾利缓缓驶入,在人群中激起涟漪。警卫很快让出一条路,轿车开到河滩边缘,在冰面上投下熠熠倒影。武爱仁一头灰白色寸头,脸型瘦长,穿一件深灰色中山装,助理才为他打开车门,媒体就把镜头纷纷转来这边,快门声一时间不绝于耳。

武爱仁身边跟一位披羊毛大衣的中年女子,头发稳稳盘在脑后,只留一绺在额前,波浪似的,她一走路,发丝就随之晃动。那是武爱仁的妻子,辽矿集团副董事长江铃。两人手挽手,像走红毯一般,昂头穿过周身的嘈杂,安然落座。

警戒线的方位传导来一阵波澜,隐约有争吵声落到田爱真耳朵里。“你让我进去!”有人声嘶力竭地喊。但警卫站如松,任凭外围的人如何歇斯底里,依旧纹丝不动。

天空中突然洒下一片白花花的纸单。不知从哪儿飘来的,随着风滚到田爱真脚边。她蹲下身子,捡起来看,上面的控诉很严厉,直指武爱仁是杀人犯。还有一个用卡通画就的小人,站在楼顶,涕泪横流。田爱真把纸单紧紧攥在手里,往警戒线方向看过去,依旧是那群中年人。他们的脸上毫无表情,无神的眼睛盯着热闹的冰场。

同事很快做出反应,逐个清走还在翻滚的传单,被捡起的那些也要挨张收走。趁还没人发现,田爱真很快把传单叠好,藏进里兜。再回头去看,那群中年人依旧直勾勾看向她,但转瞬,这些人就像提前说好了一般,都不约而同回身,一转眼,就消失在楼宇间。那些破烂的职工大院住宅区窗栅栏里,很快就飘来电视声音和婴儿啼哭声。

主持人有磁性的声音“喂”了几下,激昂的音乐倏然奏响,响彻云霄。表演团队最先登场,该擂鼓擂鼓,该舞旗舞旗。少年宫的孩子们在冰面上翻转腾挪,武爱仁说,“今天是辽市被唤醒的日子。”河滩上掌声雷鸣。

接下去,便是开采头冰的节目。田庆兰死死握住冰镩,一声令下,便抡开膀子。红色的羽绒服像腾跃的火焰,瘦小的身躯则灵活自如。冰镩咔嚓一声卡进冰缝里,就像利器切进骨髓。一个规规整整的矩形很快划好,轰隆隆,冰车开来,传送带滚动起来,田庆兰同其他队员们一起,把足有一人高的冰砖搬到传送带上。

“顺利开采出头冰,象征着我们今年都会有好运相随。希望在未来的工作中,我们的工人们都能不畏艰险、勇往直前,为今年冰雪节的完美呈现打下坚实基础。”

武爱仁神情激昂,闪光灯照出亮白色灯光,尽管距离很远,但还是让田爱真感到晃眼,好像有什么东西牵引着她,让她忍不住去看那块刚开采出来的、晶莹剔透的冰砖。

小姨手握冰镩,还在断面上咔嚓咔嚓摩擦,冰砖一点点被拖走,岸边的欢呼声如浪潮般席卷。过往几年,田爱真也观摩过小姨的工作,每当一块完好的冰砖被开采出来,她总能看到那张布满褶皱的脸上漾起笑容。绝不是勉强的,而是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容。

今天,田爱真也在等待这个笑容。

但她没等到。有那么一瞬间,她憎恨自己视力太好。她已经看到了,有一抹异样的红色在冰面上荡开。

而与此同时,小姨的脸色也变得煞白。

“当然,最重要的,就是要注意安全。我希望在冰雪乐园开幕那一天,在场的每个人,都能亲身体验由自己双手创造出来的美好成果。”武爱仁还在继续讲。

小姨高举起了手,向主席台的方向用力挥舞,一边挥舞一边喊:“冰底下有人!冰底下有人!”

田爱真跟着人群一起围过来,看到冰下那人清晰的轮廓。

一个男人,短头发,穿灰色棉袄,脸庞肿胀发白。

“可真是个人啊。”

“已经死了吧?”

“都冻里面了,怎么可能活得了?”

围观人群嘁嘁喳喳。

田爱真觉得头很晕,胃里直翻腾,她扶着采冰车的边缘,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第三场

戴宛如今早是被一场噩梦惊醒的。在梦里,她破天荒地见到了母亲。

戴君梅的面庞前所未有地柔软,冰天雪地里,她的手汗涔涔地攥着戴宛如的手,被冻得通红的脸蛋笑盈盈的。

“宛如,妈带你打滑哧溜吧。”

戴宛如连声说好。她的身形与现在相比缩小了近一半,小小的脑袋缩在大大的帽子里,随着母亲的碎步,不顾一切地沿着坡道往下俯冲。

倏然间,坡道被拦腰斩断,下坠的失重感宛若沉重的沙袋,压在戴宛如肺部,闷得她喘不过气来。一望无垠的黑暗中,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望过来,死死盯住她,眼珠一错不错。

戴宛如就是这时猛喘一口气,一股脑儿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摸摸身下,褥子已经被汗水濡湿了,丈夫躺在她身边,嘴巴微张着,轻声打着鼾。

今天是周末,按理不用早起,更何况她还挺着八个月的孕肚。可报社人手不足,主编好说歹说要她多帮衬,提前预订了她的周末,把采访冰雪乐园头冰开采仪式的任务丢给了她。

出门时,小区还沉寂着,冰天雪地里,只有几个出早市的摊贩推着车吆喝。戴宛如拎着话筒,一边往公交车站走,一边警惕地四处张望。她总隐约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作响,她加快步伐,那声响的频率也加快,她刻意停下脚步,那声响也兀地消失。可等她猛一转身,打算把那声响打入网中时,却见身后唯有白茫茫一片苍凉。只有她背后惊出一身冷汗,被寒风一吹,猛打了一个哆嗦。

倒也不怪戴宛如惊惶。这段日子,她总有种感觉,自己好像是被人给盯上了。

最开始冒出这个念头,是在一次采访结束。

那天是11月13日,她从采访地乘公交回家,中途换乘两次,每一次,都能见到一个穿灰色夹袄的中年男人。男人看打扮并不惹眼,甚至有点穷酸,总是在距离戴宛如半身远的位置站着,偶尔脱下夹袄露出左臂,能看到那里有一串刺青。就是那串刺青让戴宛如记住了他,平头,大眼睛,双颊微微塌陷,刺青是用拉丁文写就,看起来与这个男人极不相配。

321路,89路,锦江小区站下车,他跟着她又穿过一段甬路,身影在路灯下被抻得老长。

戴宛如试着停下步伐,装作接电话,但她停下,那男人也止住脚步。她快走,那男人也加速。她心脏狂跳,指尖发冷,顾不上孕肚的拖拽,不要命似的跑起来。跑到小区停车场,听到锁车的嘀嘀声,看到丈夫宽厚的胸膛,戴宛如膝盖一软,险些跌坐在地。

回过头去看,那男人的身影像草蛇一般,倏然躲回阴影中。

戴宛如把这件事告诉丈夫,丈夫答应每天接送她上下班。但生活里总会碰到并非上下班,却需要出门的时刻。采买日用品,去医院做孕检,出现场访谈,或者,哪怕仅仅是看到外面阳光很好,想要出去逛一逛。

那个夜晚之后,每一次外出都变成了负担。戴宛如养成了左顾右盼的习惯,走在路上,总控制不住要猛然回头。她经常觉得自己在被一束目光死死盯着,黏糊糊的,摆脱不掉。

一开始,丈夫还宽慰她,在购物软件上检索诸如防狼喷雾、战术笔等物。但等到后来,乌龙的次数越来越多,丈夫的耐心也终于被消磨殆尽。他开始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甚至说过“要不然你把工作辞掉吧”这种话。

戴宛如也不是没有自我怀疑过,她只是一个没名没姓的小记者,也没采访过什么轰动的新闻,更别提得罪了什么权贵,怎么可能会有人耗费那么多精力来跟踪自己呢?

或许,大概,八成,那个男人,那天夜晚,只是巧合吧。

她几乎要把自己说服了。

如果不是半个月前又遇上那件事的话。

半个月前,她跟往常一样,到城南职工大院出现场,听说那里有个少年准备跳楼。他们报社消息拿迟了,等她赶到的时候,少年已经坠楼身亡,戴宛如只来得及拍几张现场照片。拿这些东西回去交差,估计又要挨主编的骂。

但是,当她按下单反快门的那一瞬,熟悉的如芒在背的感觉又回来了。黏糊糊的目光,挥之不去的不适感,像影子一样的男人。戴宛如猛转过身,终于对上那张噩梦般的脸。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也顾不上骇人的现场,朝那张脸飞奔而去。或许一边跑,她还一边嚷了些什么,否则,为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而那男人,在与她对视上的那一瞬间,也赶忙别过脸,匆匆挤过人群,被她追得落荒而逃。

戴宛如没能追上那男人,但她确信了,自己的感觉并非妄言。那个男人一直围绕在她周边,躲在暗影里,像一只老鼠,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冲上来咬她一口。

今早来细河南岸,那份恐惧依旧分毫不减。一路上,戴宛如无数次把手伸进挎包,紧紧攥起那瓶防狼喷雾又放下。她琢磨着,要不把这件事儿跟戴君梅说说,说不定她能想出一两个可疑的人物,到时候去报警也好有个抓手。

但她又不愿意叫戴君梅担心,再想着她那副永远淡然的口吻,看什么都好像无所谓的表情,关心的话直在舌尖上打转,却分毫说不出口。思来想去,直到公交车到站,戴宛如也只憋出一句话来。

“你最近都还好吧?”

摁下发送键,她觉得自己好像勉强松了口气。

第四场

细河南岸,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戴宛如出示媒体邀请函,钻进封得严严实实的警戒线。媒体区的同行已经到了七七八八,架好设备,巴巴地望着主席台,只等主持人上台念开场词。戴宛如从同事手里接过摄像机,问:“怎么样?拍到些啥?”

同事看向她,有点讪然,“宛如姐,主编说要咱们去采访领导呢。但您看那警卫守得那么严实,我一实习生,不好过去。”

戴宛如听明白了同事的话音儿,实习生还肯周末陪着来加班,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再把采访领导这种高难度任务交到人家手里,人家一个不乐意,撂挑子不干了,谁也没辙。看领导坐席周围那安保力量,戴宛如心里也打鼓。但她还有家和未出生的孩子要养,没法撂挑子不干,只能硬着头皮上。

绕着冰场走了一圈,领导坐席安置在距离主席台最近的地方,受特殊保护,几乎五米一个岗哨,清一色的大小伙子,个头一米八,膀大腰圆,她怎么着也不是对手。

唯一一个缺漏,是转角处的位置,竟然站着一位女警官。女警官个头稍矮了一点,看着很面熟,似乎在哪儿见过,听周围同事喊她,好像姓田。

戴宛如凑过去,想跟田警官说两句好话,但田警官面若冰霜,瞧也不瞧她一眼,只说:“戴记者请回吧,您一直在这儿晃悠,待会儿要是出了什么事,您也不好交代。”

“你知道我姓戴?”

“您那天捅出那么大篓子,我们队的人都知道您姓什么了。”

戴宛如碰了一鼻子灰,悄没声地说,“我那是被人给跟踪了。”

田警官没再理她,戴宛如试着硬闯,但才踏出一步,就被对方伸手拦住。她没办法,只好绕开主席台,站在外围打转,逐个座位眺望过去。

辽市主管经济的高副市长、旅游局曹局长、市委宣传部江部长、城建局刘副局长……

等等,戴宛如看向那个女人,她的短发梳得一丝不苟,穿一件素雅的职业套装,后背很挺拔,好像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戴宛如记得她,城建局副局长刘曼平,一寸照就挂在辽市政府官网上。她也曾是戴宛如家的常客——戴宛如母亲戴君梅开的那家小吃店,头几年总能见到她的身影。不过最近不常见了。或许因为她职级又升了,作为副局级干部,再来这样的苍蝇馆子吃饭,怕被人瞧见不体面吧?

曾几何时,戴宛如与刘曼平还很相熟。那时候,戴宛如大概才念小学,戴君梅的“燕归来”小吃店也才营业。刘曼平总爱在周末带着儿子捧场,戴君梅叮叮咣咣做好一桌子菜,四口人一边看电视一边吃,要是有顾客进门,戴君梅就摆摆手,说今天歇业。

酒饱饭足,两个女人喜欢带着孩子们逛街,偶尔也去游乐场、游泳馆,或是电影院。戴君梅总爱拉着女儿的手,坐过山车的时候,便紧紧地把她揽在怀里,好像她是个什么很珍贵的宝物。

刘曼平也偏爱她,每次喝多了点儿酒,就凑到戴宛如身前,跟她说:“宛如,你要是我女儿就好了。”

如今回想起来,尽管已经有许多细节对不上号,但那段日子,依旧是戴宛如生命中最色彩斑斓的时光。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温柔优雅的曼平阿姨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而她与戴君梅,也变成了如今这幅连发条消息都要斟酌许久的光景。

想到这儿,戴宛如掏出手机,点开与戴君梅的聊天对话框。她与刘曼平隔得远,好几个警卫盯着,她不好意思直接在冰面上喊。她寻思着问问戴君梅,说不定她那儿有刘曼平的联系方式,到时候打个电话发条消息,或许曼平阿姨就能答应她的采访请求。

可点开屏幕一看,戴君梅连她上一条发的消息都未读未回,再传消息过去,等到回复,指不定什么猴年马月,搞不好连仪式都散场了。

她这么想着,便给戴君梅拨了个电话。

电话铃响,她的心脏也砰砰直跳。她在心里打了好几遍腹稿,叮嘱自己一定要速战速决。

这是她同戴君梅打交道多年琢磨出的门道。

小时候,她还总爱往戴君梅怀里依偎,念中学的时候,一次她在学校受了委屈,哭着回来同戴君梅倾诉,说到伤心之处,偶然间抬起头,睁着一双朦胧泪眼,却见戴君梅脸上浮起一阵不耐之色。

那样的神色够戴宛如记得很久。第一次见时,她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母亲怎么可能用那样轻蔑、厌烦的眼神看着自己?但等见的次数多了,往往还没等戴君梅掀起眼皮,戴宛如就懂得适时地止住话头。再到后来,碰见类似的事情,她干脆连提都不提了。

可是,那刺人的神情依旧会时不时地流露出来。在戴宛如切菜手滑的时候、唱歌走调的时候、高考失利的时候,甚至在她把还是男友的丈夫带回家时,戴君梅对着准女婿,也打量得很促狭。好像戴宛如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只入不了戴君梅法眼的害虫。

尽管戴君梅什么也没说,但在那样神情的淬炼下,戴宛如慢慢意识到一件事,母亲爱孩子,大抵并非天然的。

“要不你还是少跟你妈联络吧。”丈夫说。

这话说得在理,可戴宛如听着,总觉得心里不太得劲儿。

电话铃声响了很久,对方都没有接听。戴宛如蹙着眉头挂断,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再打,就听见不远处有人招呼自己。

“宛如,还真的是你呀!我刚刚就觉得看着有点儿像。”刘曼平穿过警戒线,拉住戴宛如的手。

“曼平阿姨!”戴宛如撂下手机,“咱们好久没见了。”

“可不,我上次见你还只到我胸口高,这下你都长成大姑娘了。还怀孕啦?几个月了?最近过得好不好?”

“您放心吧,好着呢。已经八个月了,再过段时间就能卸货了。阿姨,我现在在辽市日报社做记者呢,您看等仪式结束之后,能不能赏光叫我采访您一回?”

“没问题。你妈妈呢,最近怎么样?”

“她也挺好的,还在开小吃店,跟从前一样。”

“那就好,等忙过这段时间,我亲自去拜访她。仪式马上开始了,我先回去,待会儿结束我们再细聊。”

戴宛如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又灵巧地穿过第一排坐席,刘曼平那头灰白色的短发,被风吹得摇摇的。

主编交待的任务这下能完成了,戴宛如心满意足地回到媒体区,架开摄影机,感叹自己的好运气。

——但如果,如果是叫跟完全场的戴宛如来重新审视仪式开场前的这段时间,她一定会责怪自己结论下得太早。

不,先不管结论,更别提工作,她觉得自己应该早点看清预兆。比如传单、比如如临大敌的警卫们、比如在南岸附近走来走去的中年人、比如那个跟踪她近一个月的陌生男人——如果这些都不算信号,那还有什么算得上?

最开始听到冰场中央有人大叫时,戴宛如还没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等到她跟着同行一起,跑到那处冰砖附近时,她的情绪也没产生太大波动。她报道过死亡案,在经历过那次持续三天三夜的灾难性呕吐之后,她自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对现场发生的一切应对自如。

但显然这一次,还是彻底超出了她的心理预期。

不是因为冰层下封印的那具尸体状态有多糟糕,凶案现场有多阴森,单纯是因为躺在冰层下的那个男人。

平头,双眼皮,灰色夹袄,眼前的这具尸体,正是这三周来跟踪戴宛如的那个人。

不会认错的。她看到了他左臂上的那串拉丁文纹身。

半个月前,他还在跟踪她,而现在,他死了。自己究竟躲过了怎样的惨祸?戴宛如不得而知。但她感到一阵后怕。

凶案现场很快拉起比之前更严密的警戒线,媒体同行不停往前拥着,摄影机的灯光不停歇地闪亮。同事也在身后推她,“宛如姐,快拍呀。这下不用采访领导,咱们也能向主编交差了。”

戴宛如没有理会她的话,她把摄像机往同事怀里一塞,作势就要钻过警戒线。

两名警卫死死拦住她,铁钳似的大手卡得她胸口疼。

“田警官!”她顾不得周围人的目光,朝那个脸色煞白、还倚靠在采冰车上的女警招了招手。

“就是他,跟踪我的人就是他!”

等到做完笔录,日头已经偏西。负责问讯的民警把本子啪地一合,表情有点失望。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这人是谁,从来没见过,也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戴宛如懊恼地摇摇头。她着实把所有可能与自己结过梁子的人都挨个想过一遍了,但没一个人的特征能跟这男人对得上。

民警咂了下嘴,挥挥手,“您先撤吧,要是之后我们还有什么要问,就跟您打电话。不过我估计呀,”他摸了摸光洁的下巴,“应该是用不上您了。”

看热闹的人群早就散去,冰场上已经不剩什么人。戴宛如顶着冷风往回走,这才想起,自己之前跟刘曼平约好,说是仪式结束后准备采访呢。但往四周打量一圈,附近哪还有刘曼平的影子。自己竟然连个联系方式也没来得及要,她心下觉得有点怅然。

眼看时间已经快到六点,手机铃声已经响起了第三遍。接起来,丈夫的声音急不可耐。

“怎么样?完事没?什么时候能赶到?”

戴宛如嘴上说着快了快了,走到街边,抬手拦了辆出租车,叮嘱师傅开快点儿,马不停蹄地赶往冰雪乐园大酒店。

坐在出租车后座,冷风自窗缝里钻进来,打得戴宛如脸颊生疼。她感到皮肤上有痒意,抬手一摸,才发觉自己流泪了。

第五场

酒店包间,公婆、丈夫,和他们叫来的陌生亲友早都就位。带旋转盘的大圆桌,桌面上已摆满热菜,但所有人都在喝茶,没人动筷。一个双层蛋糕裹在精美的盒子里,放在侧边的酒柜上,巧克力做外皮,上面塑了一男一女两个小人,红色果酱写着:生日快乐。

今天是戴宛如的生日。如果不是这桌盛大的宴席,戴宛如一定会把这个日子抛诸脑后。她从小没过过生日,戴君梅说,生日会给她招来厄运,顶多给她煮一碗长寿面。是结识丈夫后,生日才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拎出来,变成有特殊意义的日子。婆婆更是个过生日狂人。她喜欢办派对,喜欢聚餐,尤其爱热闹。提前两个月,她就摩拳擦掌,要给戴宛如办一个生日宴。“更何况你现在还怀着我们老齐家的孩子。”婆婆说。

戴宛如带着寒气进门,她搓搓手,在丈夫身边落座。丈夫把她那双冻得通红的手包进自己那双温暖的手掌里,“采访得怎么样?”他问。

“一切顺利。”她狡黠地眨眨眼。

本该是这样的。一场喜气洋洋、热热闹闹、洗脱一切工作烦恼的生日聚会,但因为在冰场看到的那具尸体,一切都泡汤了。戴宛如没心情寒暄,对丈夫凑过来的手也熟视无睹。如果可以,她宁愿取消这场聚餐。她也确实给丈夫发了这样的消息,说采访现场出现突发状况,中午赶不及去了,要不然就别办了。

但丈夫说,婆婆把时间调到了晚上,一大家子都等着她呢。她没办法,只好擦干眼泪,又用冷水冲把脸,勉强打起精神。

婆婆摁响桌边的服务铃,叮铃铃,穿制服的服务员来,她问:“宛如,想喝点什么?”

“橙汁吧。”戴宛如说。

“你妈妈呢?她是不是得喝两口?她到了没?没跟你一起过来吗?”

听婆婆这样说,戴宛如又把在座宾客扫视一遍,这才惊觉,这些人里没有戴君梅。

婆婆跟戴君梅,只在戴宛如婚礼上见过一次,但不知怎的,她倒是总惦记着这个总不爱按常理出牌的亲家。过年时想叫戴君梅一起来家里过,出去旅游盘算着拉上戴君梅一块儿去,连去保健品中心领鸡蛋,都让戴宛如代为传达。

戴君梅一项一项回绝掉,都用同一个理由——家里的小吃店走不开人。

就是曾经刘曼平经常光顾的那家,坐落在城北,取名“燕归来”,开了十几年,生意一直很红火。

但今天,戴君梅不出席,肯定不是因为这个理由。婆婆约了她这么多次,这是唯一一次,她欣然应允下来的。她对戴宛如说:“你婆婆这个人也太难缠。我这次完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也是要当妈的人了,该给你好好过个生日。”

尽管戴君梅同戴宛如之间有诸多龃龉,但唯有一件事她始终坚持——只要是答应过的事情,她从未食言过。

她说,这源自自己年轻时的一个惨痛教训,因此才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并信守多年。

“我以为我妈已经到了。可能是小吃店忙,没注意时间,我给她打电话。”

戴宛如翻出手机,这才注意到,仪式开始前她发给戴君梅的消息,直到现在,依旧未读未回。

她硬着头皮拨电话。

忙音。

再打。

还是忙音。

第三遍。

忙音。

终于,机械女声换了提示音。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婆婆的笑脸一下子沉了下去。她夹了块鸡肉进自己盘子,小声嘟囔:“什么嘛,不想来干嘛要答应。”

戴宛如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机举在半空,继续打也不是,撂下也不是。

丈夫在尽力活跃气氛,比如主动给长辈们倒酒,干杯的时候自觉站起来提杯,说一长串激情洋溢的祝酒词。或是在酒饱饭足后叫来服务员,在擦干净的桌面上打开蛋糕包装,郑重地点燃蜡烛。

服务员摆好新餐具,关门时带来一阵风,吹得纤弱的火焰颤了一颤。

婆婆把手掌覆在她肚子上,啧了一声:“小宝真可怜,今天又见不到姥姥咯。”话里的酸气呲得戴宛如牙疼。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戴宛如连筷子都不敢往长了伸,生怕婆婆又挑出什么理来。吃下的饭菜将将护住心口窝,但她却觉得恶心反胃,借着去卫生间干呕的当口,她给丈夫发讯息,说自己等下还有工作,叫他打车送公婆回家。

第六场

开丈夫留下的车,戴宛如驶往城北。越往北,好像越荒凉。树枝都落了霜,依稀有人影,但颜色也都变淡漠。她转过街角,把车停在斜对面的空地上,住在一楼的女人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披着老旧的军大衣,双眼无神。

女人姓田,戴君梅的邻居,听说前几年丈夫患病,为方便出行,于是搬来居住。以往路过,戴宛如都会同田姨打招呼,田姨就乐呵呵问她两句,回来啦?在哪工作?怀孕几个月了?自从听说她在一家报社上班,田姨对她更热络,几次邀请她去家里喝茶。

可今天,大抵是在冰场发现了那具尸体的缘故,田姨神态萎靡。戴宛如叫她,她像没听见一样,把身上的军大衣裹得更紧了。

跨进燕归来小吃店,依旧是冷白色的吊灯。还不到饭点,店里没有顾客,只有闲坐在柜台后的黄志莲,百无聊赖地刷短视频。见戴宛如进门,表情一下子变生动。

“宛如,你听没听说冰场谋杀案啊?都说冰块里头冻着个死人,是不是准信啊?我看隔壁老田,自打回来就失魂落魄的。”

戴宛如心头涌起一阵不快。“是。我当时在现场做采访,本来是要报道采头冰仪式的,没想到会出这档子事。”

黄志莲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物一样,一声惊叫。

“那你是不是知道更多内幕消息了?听说今天采冰仪式,现场有人撒传单呢,之后就在冰下发现尸体了。这俩事会不会有关系?你都采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采到。警方不肯透露消息,我知道的跟你刷短视频知道的没什么两样。”戴宛如说。

她眼前又浮现出田姨蜷缩在家门口的身影,还有她那双无神的眼。在冰场发现尸体时,她第一个挥动双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如今,站在自家小吃店里,再去回想冰场的冷风、被泡得肿胀发白的尸体,戴宛如只感到有一股浓重的黄铜味开始在口腔里扩散。

“黄姨,我是来找我妈的。”她赶紧转移话题,“她本来答应我出去吃饭,但没见到人,手机也打不通。”

黄志莲脸上的表情更精彩了。

“你妈从昨天下午就没来过了,她说有点事要处理,我以为你知道。”

这家小吃店是戴君梅的命根子,她就算忙到脚朝天,每天也一定要来这里瞧上一眼的。昨天下午不来,今天一天也没来,实在是不寻常。

“她有说是什么事吗?”

“没说,就说是特别紧急的事,十万火急。她交代我也交代得急匆匆的,说什么辛苦我了之类的话。”

“然后她就走了?”

“就走了。我本来还想说,大家街坊邻居,你雇我,给我开工资,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结果话没说完,她人影都不见了。”

戴宛如掏背包翻出钥匙,蹬蹬蹬跑去二楼。二楼是戴君梅住的地方,两室一厅,住了二十多年。等戴宛如工作后,房子里就剩戴君梅一人,戴宛如那间卧室,一点一点被填成了储物间。

房子很整洁。地板新拖过、窗台才擦过,连灶台都一尘不染。衣柜里,棉被、褥子、新衣服、旧衣服,叠得满满当当。鞋柜里,棉鞋、运动鞋、皮鞋、凉鞋,一双不少。洗发水用了一半,润肤乳才刚开瓶,擦脸手巾搭在架子上,洗好的衣服挂在阳台,一条旧衬衫做的藕粉色抹布还湿漉漉地叠在餐桌上。储物柜里有米,冰箱里有菜,暖水瓶里甚至还有大半壶热水没喝完。

戴宛如一边在房间里巡视,一边不停拨打戴君梅的电话,但对面无一例外是关机。

撂下电话,她目光无意间瞥见了书柜下方的两个大抽屉,心头突然升起一种近似于直觉的感念。

戴宛如记得,戴君梅会把自己所有的要紧证件和银行卡统一存放在一个蓝色文件袋里,文件袋锁进抽屉,钥匙藏进床头柜。

她按照脑海中模糊的记忆,翻出那把小巧的铜色钥匙,插进带锁抽屉,把里面翻了个底朝天,只找出一个小巧的菩萨像。菩萨像褪色很严重,身上许多划痕,但菩萨依旧面色慈悲,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除此之外,抽屉里再没有其他东西了,更别提那个重要的蓝色文件袋。

跟踪她的人遇害,她的母亲失踪,这一天度过得格外漫长,戴宛如觉得自己口腔里的黄铜味扩散得更加浓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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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春花

一个曾经想做电影,现在更想写字的社会学系毕业生。

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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