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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科技,有让人成为神明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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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挚友是假的,凭空念出的唱曲却是真的?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骆驼05-06:科技,有让人成为神明的错觉


前言

记忆中的挚友是假的,凭空念出的唱曲却是真的?这怎么能让徐之辉信服。

好在,他和他们,终于都再次念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曹伯

曹伯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那流浪汉身上的似曾相识之感,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那时,他只是淡然收下了那枚老旧的金币。几句陈词滥调的寒暄,语气亲切,就足够遮住心中的怀疑,好让他在两位客人不经意间,再仔细观察审视。商队收钱办事不问来历早已是默认的规矩——何况,想着去往圣城一朝翻身的穷人本就数不胜数,又何苦贸然盘问,折损自己的生意呢?

曹伯真正觉得特别的是对方非凡的气质,尤其是眼神,如同几经烟尘折损而明亮依旧的星光,不经意就从卑微浑浊之间,透露出了一种独属于学者的高傲。

自己仿佛真的在哪见过这双眼……但是,那大概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天色渐暗,曹伯微微皱眉,向远天那逐渐逼近的圣墙开始了他漫长的祷告。只是,随着一天又一天艰难的跋涉,好像靠近他的并不只是那堵神明铸造的庄严圣物,还有一些久远的回忆,但他记不清了。

他实在记不清了,高举着对神明漫长而赤诚的信仰,年复一年地行商,漫漫沙海长路中,苦难、血腥和黄沙已经填满了他二十年来的记忆,至于连最初开始走上这条路的缘由……

世人都传闻说,二十年前我被神明所救,还被赐予了神明的耳目。呵,传得倒挺准!可他们谁又知道,二十年至今,我还是没能完成神明交予的任务,还是没能回报祂的恩情呢?

祈祷结束后,曹伯几乎是悲哀地想。

但,也许是奇异于那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是命运或第六感的鬼使神差,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枚古朴的小盒——沙海上的人们大概从未想过,所谓“神明的耳目”,竟是如此简陋的东西。

盒中砂石般的物件被他悄悄放在客人们的帐篷边沿,对话的声音就从小盒中传来。

客人们似乎对神明并无敬意,不过他并不在意,行商二十年,什么样的人他都见过,很多时候尊重别人的想法才能干好买卖,他这样的窃听,无非只是防止有沙匪的奸细罢了。

可既然这一老一少怎么看也不像沙匪,我又到底是为什么要听这些呢?

他摇头轻笑,刚想放下那枚小盒,一个无比熟悉的名字忽然闯进了他的耳朵,让他猛然一惊。

徐之辉

徐之辉回到了主控室,塔莉娅正端坐在控制台前,拿着一袋咖啡。

“回来了?”塔莉娅凝视着他,微微皱眉,“你在资料室的表现,我这边都看到了,军官,你的情况很严重啊。”

塔莉娅的语气并不严肃,甚至只像是随意的探讨,徐之辉却莫名紧张得冷汗直流。

“听说,你记忆受损之后,幻想了一个名叫阿学的朋友?还自己制造了一场来自古代的回忆?”塔莉娅轻笑,就像在谈论什么家常趣事,“你真有想象力。”

“舰长,这些东西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真没有……”

“你在流放区任职的记忆呢?找回来了?”塔莉娅打断了他。

“没……没有。”徐之辉低头。

塔莉娅沉默了一会,另拿出一袋咖啡丢给他。他接过咖啡,见对方疲惫地轻揉眉心,像是无可奈何般开口:

“你回去好好理理思绪吧,马上,我们就要开始对前舰失联地点的详细调查了。看你现在的状态,我不指望你有什么突出的表现,只要求你别影响到大家的工作就好。”

“是!”

徐之辉行礼,转头向自己的休息室走去,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忽然涌上心头,让他的脚步随之疑惑徘徊。

随即,身后就传来了模糊而熟悉的低语之声:

“沙暴就要停了……”

那声音不知来源于现实还是臆想,带着深切的悲凉与不舍。

而就在听到这声音的刹那,徐之辉脑海中,那位名为阿学的故人终于洗去了记忆的朦胧迷幻,渐渐凝实成一位依依惜别的老友。

“我也要走了,小辉。”

徐之辉猛然回头,瞪大了双眼,浑身因某种玄秘的顿悟而微微颤抖,声音也颤抖着,不敢置信地问道:

“舰长?是您在开玩笑……”

徐之辉身后,塔莉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另一道熟悉的背影端坐在舰长座位之上,面朝星空喃喃开口: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下一刻,那道背影转过头来,正是梦里阿学那张拼接变换的面容。

在这幻觉鬼魅般闪现的同时,剧烈的疼痛在徐之辉的脑海中炸开,他一个踉跄跌坐在地,回忆的锁孔缓缓松动,先前遗失的灵感如冰锥贯穿天灵。

“记住我,我是罗为学。”

曹伯

“罗为学?”

这是那个流浪汉的声音。名叫枫的小子很快回应了他。

“嗯,父亲从来不告诉别人他的名字,镇里其他人也都只叫他老罗。”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生前亲手为自己刻了座墓碑,在那上面留下了名字,只是也不知是真是假了……”

罗为学?

曹伯反复思忖起这个名字,二十年漫长的记忆链条随之缓缓转动,那次劫难之后回到赫罗圣堂时,祭司告诉他的秘闻终于在他的耳边缓缓复燃。

想到这里,他双目茫然地睁大,嘴唇微张,在这副不敢置信的表情中,再次凑近了那枚精巧的盒子,仔细聆听起来。

徐之辉

那天,已经成为神经嵌入计算领域权威的罗为学,竟然远道而来,到这地表边疆拜访自己,徐之辉一时感觉受宠若惊。

“阿学,你这科研大咖,还记得来这荒僻地方找我啊?”

“没啥,只是想……叙叙旧。”对方看似随意地微笑道。

“你这些日子,都研究啥了呀?”

罗为学没有回答,只是透过圣墙单向的监视窗口,落寞地眺望着窗外已然微弱的风沙,似在等待什么。

“呃,是机密吗?那我不问咯。”徐之辉自顾自说着,并未关注到他的神情。

“脑机互联。”罗为学开口,“到现在,AI在没有经过大数据学习的领域,还是很难做出直觉与创新的较好判断。我正在试图研究出一种方案,将动物的复杂神经系统与AI连接,甚至将一些较为聪明的动物大脑直接嵌入计算芯片。”

“就像缸中之脑?”

“不,完全不一样,尽管人脑已经可以大致建模,但是我们对于人脑具体的运行还无法完全探清,更不可能全息地在神经层面模拟现实。我的研究中重要的是最终将直觉与创造的模式赋予AI,而不借助智慧与配合有限的动物神经。”

“如果我的研究成功了,AI自身就将具有很强的创新能力,以它的算力不断迭代发展,也许不久我们这个能源匮乏、空间狭小的社会,就有救了吧。”

“不过,在我有生之年,应该是看不到了。”

说着,罗为学低下了头,轻轻叹息。徐之辉感觉,这位友人在短短两年之间变了许多,尤其是他那悲伤的神态,从以前少年早熟的伤感,变成了阴沉潮湿的绝望,让自己第一时间连安慰的话语都挤不出来。

“呃,也不要这么悲观嘛……你看我,每天在这地表‘圣墙’里坐着,天天监视那些罪人后代,偶尔弄出点‘神迹’维持他们的崇拜,也乐得其中不是么。”

“哈哈……”罗为学笑了,笑容之下却藏着一抹惨然,“你觉得就靠罪人后代,真能形成这么大的人类聚落吗?”

还不及徐之辉多想,对方又开口将话题拉了回去:

“生物神经可以影响计算机,反之亦可。军方要求我改变了研究方向,我也才知道,他们有着一件更加紧急的事情等着我的成果。”

“什么事?”

“……不可说。”

罗为学说完,轻轻指了下他随身携带的包裹,其中装着一块纯黑色的立方体。

“我只能告诉你,这块大型芯片,是他们耗费了当前仅有的稀缺材料打造的,近百年来恐怕造不出第二件——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尽早实现他们希望我完成的那个成果。”

徐之辉默然,不敢再问,一时竟也不知道该再说什么。

罗为学又眺望了一眼大窗外面,风沙几近消散、月光明亮,他拿出两袋咖啡,放在桌上。

“知道你执勤喝不了酒,一起喝点咖啡么?”

徐之辉只看到了对方的落寞,他毫无防备地喝下了那袋咖啡。

但很快,他就发觉浑身失去了力气,一股强烈的困意也涌上心头。

罗为学最后看了他一眼,轻声道:

“抱歉。”

“沙暴就要停了,我也要走了,小辉。”

徐之辉趴在桌上,几乎动弹不得,唯有双眼不敢置信地努力睁大,死死凝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

地下国际,从未出现过任何人主动逃往流放区的先例。因为那贫瘠恶劣、大气稀薄、辐射污染的沙海,本就作为远比已经废除的死刑更加恐怖的最终刑罚,留给了罪大恶极之徒。没有谁设想过,罗为学会带着那枚当世仅有的芯片,义无反顾地逃向了流放区。

也许除了他自己,再不会有谁清楚,他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徐之辉又一次走过那条群星装点的舷窗长廊,方才那场突发的幻觉让他在舰长面前狼狈不堪,被强行勒令回去休息也是理所当然。

麦克雷与查理斯两位船员已经结束休眠,他们朝徐之辉迎面走来,脸上不无困惑:

“徐之辉,马上就要开始调查了,你回去干什么?”

“哦哦,抱歉。我的休眠后遗症太严重了……”徐之辉这么说着,眼神却是无比清明,“什么都记不清了,还老是有幻觉,我想,留在控制台只会是队伍的累赘罢了。”

两人讶然,但也只是与他关切地寒暄几句后便向主控室走去。徐之辉背对着他们,露出了一丝落寞的苦笑。

就在那场幻觉之中,他终于完整地回想起了流放区发生的一切。先前听到那唱词之时他那悄悄生长的灵感,如今也结出了一个深邃可怖的答案。

究竟过了多久了呢?六百多年,还是两百多年?可对于跳过漫长冬眠的自己来说,只有二十年而已。

有多少错综复杂的线索,多少迷离流转的命运,就在二十年前那个风沙将尽的月夜互相交织,从而拉开了一切的序幕。

曹一诚

客人们的声音,将曹伯拉回了同一个二十年前的夜晚。

二十年前,曹伯并没有自己的商队,那时的他不过是一个走投无路,跟着别人混迹沙海的小角色,年龄不过十七,自然论不到叔伯辈,其他队员们也都直呼其名——曹一诚。

他在荒镇出生,做起事来唯利是图,也不信奉神明。偏偏那年开始,大漠上大大小小的灾荒不断,队长是信奉神明的人,便时常在圣城的教会领命,向边远荒镇派发救济的粮草。

“我们运这些粮草干嘛?又赚不到钱,费力不讨好。”他望向占满了货物一半的救济粮,总是不满地皱眉。

“小诚,你要知道,救济是神明的恩赐,如果没有圣城的帮助,灾年里很多荒镇将不复存在。”队长总是耐心地劝导他,“大漠上,每一块可以居住耕作的地方都是很宝贵的。你不也是在荒镇出生吗?”

“又不是送往我的家乡。”他不满地撇撇嘴。队长当他只是孩子,也不再多说什么。

也许是因果的应验,等这半车屡屡让他不爽的救济粮真成了发往他家乡的那份时,一场猛烈的沙暴却挡在了大漠中间,商队滞留在圣城赫罗,迟迟无法启程。

一日、两日、三日……风沙依然呼呼地吹着,他跪坐在粮草前,红着眼睛掐着手指,数起家乡已经断粮的日子。他想起了家乡卧病在床的母亲,拖着残破干枯的身躯劳作,勉强维持生计的父亲,还有……

“求求你!让沙暴停下吧!”平生第一次,他跪在了神像前,然后又跪在了队长眼前,“求求你们,快点出发吧,救救我爹妈!”

人们一贯只看到他的贪婪、他的狡诈,但只有熟悉他的商队知道:他本性不坏,甚至干活比谁都卖力,他的斤斤计较、他的贪图小利,其实都是为了尽早凑钱治好病重的母亲。

一向谨慎的队长一声长叹,终究动了恻隐之心。思前想后之下,他挑了一条隐蔽的商线,赶着沙暴的尾巴,趁着夜色,领着众人从赫罗出发。

多灾多难的荒年,沙尘肆虐、颗粒难收,饥民恶盗、蛇鼠一窝。这样的荒年里,沙漠上处处扎着泛出血丝的饥饿眼睛,即使沙暴停歇,谁又敢在白日里大摇大摆地驮着贵比黄金的米面?不如赌那沙匪想不到真有人不要命地顶着沙暴出发,曹一诚的家乡或许还有得救的机会。

队长的计划几乎成功了。只可惜,那饥饿的、贪婪的、猩红可怖的眼睛,早已悄悄地长在了自己人的身上,他却并无察觉。

刚刚走到那沙暴散去的地方,一行人已是寒冷疲惫不堪,兀地就有两倍于队伍的悍匪围合而来。

“不可能!哪有沙匪赶着风沙都没停的日子出来打劫?”队长怒吼道,“谁?谁他妈走漏了风声?是你?还是你?”

他拿着火枪挨个指向面前所有的队员,唯独没有指那紧紧护着粮食、瞪着沙匪、双目一片血红的曹一诚。

而就在他想要转身的时候,那个跟了他十几年的副手,那个他认为可以交付后背的兄弟,一刀刺穿了他的后心。

仿佛得到号令似的,沙匪们趁着这场突变连放几枪,便持着刀剑冲了上来。哪怕你身手无双,寒夜与沙尘早把你耗成强弩之末;任凭你慷慨怒骂,叛徒只冷冷地给你封了喉称一句弱肉强食。

刀光剑影后,只听得到几声短促的哀嚎,弥散在那个风暴方歇的夜里。银色的沙地被铺上红毯,摆放上一件件商队队员的断肢与残躯,有的依然在颤抖痉挛,摇晃着外露骨肉上明灭可见的晶莹月光。

曹一诚是唯一没有立刻死去的队员,他的右腿已被几乎齐根斩下,掉在他身边,淌着泊泊鲜血。他牙关紧咬、双目暴突,不是因为疼,而是为了他双目中死死倒映着的景象:那一车将救济故乡整个小镇的粮食,正被那些狼和狈拉着扬长而去,逐渐消失在了茫茫大漠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挣扎着爬动,从队长冰冷僵硬的躯体边拿走了商队的旗帜。他将旗帜抱在怀中,嚎啕大哭。

愤怒、不甘、悔恨,种种支撑着他的情绪缓缓褪去,此刻留在这具渐渐冰凉的身体里的,只有纯粹的哀伤。

都怪我。

没人会来救我了。

我就要死了么?要是死了,能见到队长他们,能向他们赎罪,死也挺好。

他迷迷糊糊地想到,可很快这股哀伤也淡去了。抽离了所有情绪的人,只剩下本能,求生的本能,就连队长的声音也在他脑海中幻化出来:

“不,我不要你来谢罪,我要你活下去。活下来,为我完成没做完的事情,为我继续将生命奉献给神明!”

神明……对啊,神明!

他们穿过沙暴的路线紧贴圣墙,如今抬头望去,那堵漆黑的巨墙不过百米开外。

他将旗帜紧紧绑在大腿的断口处,然后一点一点地向圣墙挣扎爬行。恍惚行进间,那漆黑的巨墙愈发高大威严,宛如一尊无悲无喜的巨人。终于,他将沾满鲜血的手掌按在圣墙上,仿佛虔诚地轻触那巨人的脚尖。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期望神明的存在。

神啊,救救我吧!我愿意一生为您效忠,只想再换来几年的光荫,让我为大家复仇。

不,就算只让我为父母送终就好啊!

他背靠着圣墙,就在最后一丝意识也即将彻底消散的片刻,恍惚间感觉,那仿佛亘古未变过的圣墙,竟亮起了浅蓝的光泽。

随着一扇城门缓缓打开,几缕人声也从那圣墙中丝丝传来。

“找到他了吗?还有那枚芯片……这可是最高机密!”

无法细想这些话语的意思,在曹一诚那涣散的神志之中,只有唯一的一个念想。

我亲耳听到了神明的声音。

再次醒来时,他浑身的伤口、就连失去的右腿都已完好如初。

这只是一场噩梦吗?

曹一诚摇晃着起身,见到自己爬行而来的一路依然凝结着褐红的沙块,低头,那面染血的旗帜正在脚边。

他感到口中发涩,正要低头干呕,一个威严的声音却在他脑海之中响起。

“回圣城吧,去找我的祭司。”

商队遭遇灭顶之灾,家乡小镇也在饥荒中除名。在赫罗中央的圣堂中,名叫曹一诚的少年得知了这些,一无所有的他不禁跪在神像之前,泪流不止。

直到那位最高祭司扶起了他。

“神明拯救了你,现在的你,就是货真价实的神迹。”祭司轻笑,将一枚圆形的小盒递给了他,“你可不是一无所有。神明听到了你的承诺哦。”

是啊,我不是一无所有,至少神,不,只有神到最后都没有抛弃我。

我还有神明,还有向神明许下的承诺。就像队长一样,毕生守候在这条圣城的商线上,作为神明的忠仆。

少年哭红的眼眶中亮起光芒,某种虔诚与狂热在他的心中久久燃起,直至如今,曹一诚成为了曹伯,那火焰也未曾黯淡分毫。

神明连同他的新生一起交还给他的,还有一件秘密的任务。

正是为了这任务,曹伯曾参与了对学者陈仁的审问,也调查过那名被收养的婴儿,却没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他随即以漠眼为站点缓缓扩张自己的商线,沟通更多北荒的小镇,目的就是揪出那人,还有那枚名为“芯片”的神明秘宝。可北荒大大小小的荒镇何其之多,二十年来,他如同一只蜘蛛,罔顾利益向边缘荒镇扩展商线编成巨网,却在久久无果的等待之中早已失去了收获的希望。

他从没想过:那人收养的孩子,还有陈仁,如今竟已浑不自知地纷纷落入了这张巨网之中。他这年迈的蜘蛛竟也如此迟钝,差点忽略了网面上传来的微微振动。

至于秘宝的下落……

曹伯屏住呼吸,对那小盒继续细细倾听。

“你的父亲,是不是让你带什么东西回到圣城?”确认帐篷四周无人之后,陈仁压低声音向枫问道。

“是啊,您清楚这件事吗?”

“我也只知道一部分。”陈仁微微摇头,“你的父亲曾说,若有朝一日你要回到圣城,交还什么东西给神明,便说明一切有了破解之法。可我终究不清楚,他想要破解的是什么——但是,我认为,二十年前正是因为这件东西,你的父亲才被神教追杀流亡。”

“那件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枫继续提问。

“根据我那时在圣堂地牢里听到的闲谈来看,”陈仁眼中闪过精光,“你的父亲从圣墙之中,盗走了神明的秘宝。”

“怎么可能?凡人怎么能进入圣墙之中,还能拿走神明的东西?”

“但是,如果他并不是所谓的‘凡人’呢?”

“您是说……”枫不可置信地微微睁眼。

“第一,我认识你父亲时,他的模样根本不像大漠上生存的人;第二,相比于我们,他知道的知识太多了,就好像我在他的指点下完成的、那些全新的研究,于他而言不过是基础的常识;第三,就像你说的,既然他托付你将什么东西交给圣墙里的神明,那他一定与神明有所关系……”

枫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对方的下一句话。

“还有最重要的第四点。”陈仁双手紧扣,仿佛在克制着内心的激动,“他曾亲口说过:‘科技,有着让人成为神明的力量’,那时我以为,这不过是他对于学识与真理的信心。而这二十年来,在我反复琢磨与他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之后,才越发觉得这句话,更像是对他自己真正身份的暗示。”

“科技,有着让人成为神明的力量……”

枫喃喃重复着这句话,陷入了无以复加的震惊之中,他在少许失神之后才缓缓再次发问:

“父亲的遗愿,就是让我把秘宝交还给神明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又为什么要盗走这件秘宝呢?”

“你确定,如今要你归还的秘宝,就是他带出去那件吗?”

“不,我根本没见过。”枫回忆一番后说道。

“你父亲说起所谓破解之法时,我尚不理解他真正的意思,可如今看来,应该是那秘宝有诈。”

“他要欺骗别的神明吗?”

“不,他恐怕告诉过我目的。”

陈仁摇摇头,想起了二十年前友人即将离去的那日,那清秀而忧郁的青年,在凝望圣墙时第一次显出决绝。

“什么破解之法?你说这些是……”

“就像告诉你的那些知识一样,我要把更深重可怖的真相,传递到更远的地方。”对方只是淡淡地说道。

“他要传递真相。一个……一定是很重要的真相。为此,他背井离乡、厄难缠身,离世前,还不忘将这份重任传给了你。”面对着眼前的枫,陈仁不住低头叹息。

“我确信,你的父亲是一个善良的人,他要做的绝非恶事。只是这样的责任不仅重大,恐怕前方还有难料的风险,若你不想担这责任,可以把一切交给我这无牵无挂的老骨头……”

“我接受。”从短暂的回忆中挣脱后,枫坚定地回应道。

“你当真不再想想?”陈仁微微皱眉,“要知道,这件事可是与神教的爪牙们作对,稍有不慎,你就会像我一样……”

“他们神教众人,又怎么知道秘宝有诈呢?”枫反问道,“如果父亲曾是神明的一员,他做的手脚怎么可能轻易暴露?而且,我相信父亲不可能置我于险地。”

陈仁默默思考了良久,这才缓缓点头。

“也许你说的没错,罗先生既然让你去交还秘宝,大概有他自己的考量。”

他转而慈爱地拍了拍枫的脑袋,微笑道:

“往后我也会尽我所能地支持你!快睡吧,大概明天,咱们就能到圣城边沿了。”

夜色已深,两人很快沉沉睡去。

而在朦胧迷梦之中,枫回到了幼时。

回忆里油灯昏黄,年幼的枫摇晃着走进了父亲的房间,那时父亲的面容虽然疲乏憔悴,却依然稍显年轻。

“爸爸,你在干什么?”孩子伸手触摸桌上那本深奥难懂的手记,天真地问道。

父亲轻摸他的额头,微笑道:

“爸爸在做重要的事,快回去睡觉吧!”

“什么重要的事情呢?”

“大概……”父亲稍稍犹豫了一下。摇头轻笑后,他自言自语般继续说道:“大概,是能让你离开大漠的事情吧——也许这样,你就能回到神国了。”

“神国?就是圣墙里的神国吧!”孩子睁着好奇的双眼,“为什么要回神国呢?”

“你本就该……”父亲低头用脏乱的头发遮住了眼中的情绪,轻声低语了几句。

年幼的孩子并未理解父亲那复杂的表情,也不再继续好奇去往神国的缘由,只是期待地追问:

“到了神国,是不是就再也不会挨饿了?”

“嗯……”父亲的声音竟有些哽咽,“再也不会了。”

“耶,枫可以回神国咯!到了神国,枫要吃好多好多好吃的!”他欢呼着,在父亲怜爱而悲伤的注视下,激动地蹦跳了两步,旋即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问道:

“爸爸,你也会跟枫一起回神国吗?”

父亲愣住了,他猛然低头,胡乱地翻动起那本手记,泪水却已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爸爸可能,回不去了……”

枫在睡梦中呜咽了两声,少许晶莹的泪光从他眼角滑落。

他们并不知道,曹伯已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帐篷中,正冷漠地打量着熟睡的两人。

“秘宝有诈……”

曹伯抚摸着手中的火枪,喃喃地重复道。他就这么站立了许久,最终轻轻叹出一口浊气。

无论如何,商队中其他的队员并不知道这件神明的秘闻。若自己必须要有所行动的话……

他借着微弱的月光,期盼般望向圣城赫罗的方向。

现在还不是时候。

徐之辉

主控室前方展开了巨大的屏幕,标志着无人探测器的三个绿点,以及失联事故地点的一个红点正显示其上。塔莉娅为首的三位船员正屏气凝神注视着屏幕上的数据:为首的探测器正以5‰的光速接近事故点,距到达正好还剩五分钟。

徐之辉的头像被挂在大屏幕角落,躺在休息室的他也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平板上跳动的数据。

根据回忆与灵感,他对于这趟名为“开摩尔计划”的航程已经有了一个隐约的猜想。回忆千头万绪,灵感玄妙难明,这猜想借着二者如此不真实地诞生,它的轮廓却黑暗惊悚,令人不敢置信。

在这样可怖的猜想成为事实之前,它需要一个有力的证据作为容器。只是现在前船失联的原因尚未摸清,证据也是无处可寻,如此,这个猜想就只能宛如虚影,阴暗地笼罩在徐之辉的头上。

可要是猜想真的成立,这所谓开摩尔三号,对他们这些船员而言,恐怕……

“一号探测器即将抵达事故点!”技术师麦克雷汇报道。

“麦克雷,你继续跟进一号的数据。查理斯,你控制二号在后方观察一号的情况。”塔莉娅语速飞快,交代起任务却是有条不紊,她向远程接入主控室的徐之辉也吩咐道,“徐之辉,你负责用本舰的观测设施记录探测器的情况!”

“是!”徐之辉在大屏幕一角回应道。

“探测器到达事故点倒计时:十、九、八、七、六、五、四……”

随着麦克雷的倒数,所有人都悄悄握紧了拳头,就连塔莉娅也是眉头紧锁,紧紧盯视着屏幕上的图像,不敢错过分毫细节。

“三、二、一。”

几乎是倒计时结束的同时,屏幕上为首的绿点与红点几近重合,却在前方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号探测器失联,比起前两舰的失联点,探测器失联提前了接近150米!”

麦克雷汇报完这些,大大小小的汗珠已从他额间渗出。

“查理斯,二号探测器的观测结果?”塔莉娅稍作思忖,再次吩咐道。

“这就进行调取!”

二号探测器记录的画面很快展示在了大屏幕上:

画面中,一号探测器正向前飞行,运行状态完全正常,可就在到达失联点的瞬间,它就像凭空消失一般,刹那没入了宇宙漆黑的背景之中,再无一丝痕迹。

没有火光与融化,没有运行信息预兆的任何异常,一切就是在那一瞬之间,了无踪影。

“能否慢放画面?”塔莉娅问道。

“已经是最慢了。”查理斯军官回答,“二号探测器的记录效率有限,没有捕捉到更精确的信息。”

所以,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么?前两艘主舰也是这么突然地失踪的吗?可是,为什么探测器会比主舰另外提前短短的150米?

众人陷入沉默,屏幕边跟从已知情况不断分析的AI也一并沉默,疑惑与对未知的恐惧就在沉默中渐渐酝酿。

“舰长,我有发现。”徐之辉显示在屏幕上的头像开口。

“请讲。”塔莉娅眉头稍稍舒展。

“主舰离探测器较远,画面分辨率不好,但是记录精度较高,我找到了一号探测器失联瞬间的三帧图片。”

那三帧图片被投影到主屏幕之上:第一帧是近乎球形的探测器留下的圆形背影,第二帧则可以明显地看到那道背影缩小了许多,到了第三帧,图片里只剩下了探测器尾部的引擎口,前面的部分已经消失不见。

看到这里,众人几乎同时地回到了第二张图片,仔细地确认出那探测器并没有被缩小,而是……

“探测器的前端就像是被凭空切掉了。”徐之辉道出答案,“到了第三帧,探测器主体已经消失,只剩下尾部。”

“可是,那些被切掉的部分呢?我们没有观察到任何残骸啊!”查理斯皱紧眉头。

“麦克雷,你有什么看法?”塔莉娅低头思索,少顷才向麦克雷开口。

“如果主舰的观测准确的话……”麦克雷也有些许茫然,“这样的情况实在是难以理解,目前只能姑且认为:探测器穿过造成失联的某个平面时,被高强度的能量极其精确地拆毁了到达的那一平面——姑且称之为触发平面部分所有的分子结构,成为无数难以观测的单分子飘散在宇宙中。只是,如果真是这样的高能影响,我们不应该观测不到任何的热量波动才对。”

“考虑到没有测出任何热量波动,也可能是被某种被动防御的手段拆走了到达触发平面的部分,又以我们无法探究的方法将被拆走的部分隐藏起来。”

控制台前再次陷入诡秘的沉默,无人再发一言——毕竟,不论是精准到平面的高能打击,还是无法探究的拆毁手段,无一不向他们昭示着:前方悄悄盘踞着的,不是简单的失联,而是人类尚无法理解也无法创造的神秘现象。

“所以,这也是一堵‘圣墙’吗?”徐之辉幽幽开口。

“你是说……圣墙?”查理斯军官面露疑惑。

“圣墙,是地表流放区那些科技落后的人,对人工星环的迷信称呼。”徐之辉解释道,“他们无法理解沙漠上凭空竖起的高墙,便认定圣墙后是神明栖居的地方,也是保护他们不被‘邪凤’侵扰的圣物——事实上,圣墙虽然确实从太阳风中保护了地球,但其中居住的并非所谓神明,而是我们这群科技更高的人类。”

“我们靠科技蒙骗着他们,不是吗?”徐之辉嘲讽地轻笑,“现在,面对‘圣墙’的成了我们,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某种因果报应。”

“但是……”塔莉娅抬头,眼底闪烁出一丝光亮,“科技也已经让我们成为了一次‘神明’,不是么?既然这宇宙中所谓的‘圣墙’并非是超越科学的真正神迹,两百多年来也没有逼近丝毫,我们就可以继续调查它、继续探明前方的真相。”

“……”

塔莉娅的语气不容置疑,徐之辉默然地轻叹。

“各位,我想你们还忽视了一个细节。”塔莉娅转而高声道,“你们知道,为什么前两艘主舰比起探测器,在失联前多运行了150米么?”

众人摇头。

“也许因为我是舰长,第一次熟悉飞船的时候也只有我看了遍飞船的详细构造,我听到150米这个数据的时候,就联想到了一点。”塔莉娅环视众人,“150米正是全舰长度,而我们估算失联事故点时,使用的是舰首端点。”

“可是,就算探测器少运行了相当于飞船长度的150米,又说明什么呢?”麦克雷提问。

“按照你先前的推断,难道你没发现有什么奇怪的吗?”塔莉娅并未直接回答。

“能源舱!”麦克雷正要思索,徐之辉已抢先回答,“不管是高能打击,还是拆除与隐藏,只要飞船的能源舱运行到触发平面时失效,船尾的信号装置都必然会因为电力的不稳定而发出异常信号。”

“能源舱在飞船中央,信号装置安装在船尾,而我们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信号。所以我们可以猜测:开摩尔二号的能源舱穿过触发平面之后,依然可以正常运行。这就像是,让穿过平面的东西隐形一样,而且还屏蔽了电磁波通信。”

“穿过触发平面就可以凭空隐形?原理呢?”麦克雷不解地追问,“穿过平面的东西明明还在产生作用,却不可见,也无法进行通信,总不可能是把他们变成幽灵了吧?”

“不,毕竟视觉观测的一切,就是最原始的电磁波通信。”塔莉娅严肃地说道,“只要假定这个平面可以隔绝一切的电磁波,不论是失联还是隐形,就都能解释了。”

“但是,这样就诞生了一个新的问题。”徐之辉的影像转身伸手遥指飞船的前方,“怎么解释它呢?”

众人一同向前方看去,那前方正是开摩尔计划的终点:比邻星。如今飞船距离它只有0.8光年,它的光芒在星海中已经开始显得亮眼。

“如果平面能隔绝所有的电磁波,那比邻星的光是如何照到这边的呢?”

随着徐之辉再度发问,台前众人陷入深思。良久,塔莉娅才疲惫般地缓缓开口:

“二号探测器已经开始减速,我预计让它恰好停留在触发平面中间,大家休整30分钟,等待二号到达平面位置吧。”

近五日的行程,让那远天一线的漆黑如画卷般缓缓展开,如今再抬头望去时,圣墙已矗立眼前,凭空劈开万里无垠的大漠,宛如一面凝结的、未曾跟从白天而消散的夜空。

在那仿佛无尽长远的漆黑背景之下,以翠色葱郁的绿洲树林为底座,映衬着一座与那圣墙等高的遥远高塔,那正是中心圣堂,圣城赫罗的标志。

穿过树林时,商队众人都怀抱着一种矛盾的心情。他们一边期待着到达城区宣告此行完美收官,一边却打心底希望这片树林能够蔓延得更长更远——说明绿洲在神明的保佑、圣城人民的治理下正在不断扩张,将生命原始躁动的种子一点点播撒到更远的地方。

无论如何,随着湿润甘美的微风穿过树林、草木的腥气润湿喉头,带走干裂的血块,大家的面容都打上了憧憬的微光。

到达城区时已是傍晚,商队大伙与枫、陈仁两位客人分别,只留下王二负责继续护卫二人,同时完成返程时的联络工作。

赫罗秀丽而富饶,远郊遍布农田,片片广大宛若黄金之海;城区楼房鳞次栉比、气派堂皇;集市广场最是热闹非凡,人山人海中,万千面容皆带有饱暖的富态,华灯照耀下,各类商品琳琅满目,叫人眼花缭乱。仿佛只要居住在这片神明恩泽之地,绿洲外的一切,枯黄的大漠、濒危的荒镇、喧嚣的风沙、肆虐的苦难……都是脑后之物了。

勿要怪那饱受沙海摧残的三人一时乐不思蜀,那只是苦难者的本能——幸好未有多久,父亲那濒死希冀的眼神就在枫的眼前复燃:

“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

“到了那,你会明白一切的。”

灯火摇晃之间,枫长舒一口浊气,平复了激荡的心情。他抬眼向远方望去,陈仁已在集市出口外等候。孤灯之下,他破旧的衣衫、憔悴的面容与这华美集市看起来格格不入,那份坚毅沉稳的神情却在灯光下微微发亮。

枫向陈仁点了点头,招呼着王二离开了集市,三人聚集到了那盏孤灯下。

“没关系,都二十年了,不急这一会。”陈仁微笑地摇摇头,“在荒镇生活,苦了你们这些孩子了,多玩一会吧。”

“不用了。”枫坚定地回答道,“完成父亲的事情要紧。”

一份圣城的地图在灯光下展开,纸质已经泛黄,位于圣城西边树林、靠近圣墙的地点被特别标出。

众人便按照指示向南走向圣墙边沿,好在当前他们就在城西侧,见到中央圣堂往西转,不久就抵达了圣城西边沿的树林。

东西藏在树林更深处,他们只能冒着夜色挤进林间。深夜里,茂密的林区与熟悉的大漠截然不同。大漠虽然满目昏暗、萧条孤寂,其上游荡的危险却十分坦然。而树林间的威胁却是长久蛰伏的,不仅葱郁树冠遮住了月光,林间栖息的百兽也总在黑暗中窸窣作响,探出冷血的眸子,悄悄盯视着暗色里前行的人们。

“这么晚了,圣城外围的这片密林可不算安全。”王二皱起眉头,虽然不知道这两位客人连夜闯进林间是为了什么,作为护卫的他还是端上火枪尽职尽责地警戒着,没有多问,“我们也才来不久,不如好好休整一下,白天再来啊。”

“这是我父亲的遗愿,游历圣城之前,我想尽快结束这件事。”枫低下头,“而且不知道为何,到了圣城以来,我总是不安心,感觉这是件分秒必争的事情。”

王二没有坚持休整的建议,在执着火枪环顾一周之后,他又随口问道:“你上回不是说,你的养父告诉过你亲生父母在哪吗?有线索了?”

枫抬头借着油灯微光与陈仁对视一眼,见对方稍稍点头,枫便开口道:“圣墙里面还住着一些人,他们搞不好就是所谓的神明。”

“啥?”王二一时呆滞。

“我的父亲就来自圣墙里面……”

“等等等等……”王二打断道,“你是认真的?”

“嗯。”枫坚定地点头,“父亲说过,我的亲生父母就住在圣墙里面,甚至可能,你的父母也是一样的。”

“可是……你有什么证据吗?你不是也说,你的父亲说这些的时候,就像是病糊涂了一样……”

“不,我相信那并非胡言。”陈仁开口道,“我们要找的,正是他父亲留下的神明秘宝。见到那件东西,这一切就都可以验证了。”

王二没再说话,惊讶之余眼底也闪过一丝期望。他本就不是迷信神明之人,若枫与那位前学者陈仁所言非虚,也许自己真的有机会再见到亲生父母,好好地质问他们抛下自己的原因……

地图标示的地点就在眼前,那棵根茎暴突的苍郁大树,比起图上的画像并无太大变化——也许人世荒芜蹉跎的二十年,对于这株百余年的巨树不过刹那。

枫执着地图走到树前,陈仁王二一前一后地守候着他。移开一块突出树根边的岩石,再徒手刨开树根下还算松软的泥土后,他果然发现了透明薄膜包裹着的一块棱长约半尺的黑色立方。

王二睁大双眼,借着油灯仔细观摩着枫手中的秘宝。那透明薄膜质地坚韧可以延展,大漠上从没有过透明的皮革,但若说是丝绸,这薄膜偏偏不透沙土雨水,分明是从未见过的材料。

而随着枫找到薄膜的开口拿出立方,整个黑色立方更是微微亮起,发出不寻常的蓝色光芒。

“夜……夜光?这真是神明的秘宝啊?”王二的声音因紧张微微颤抖起来。

枫并未回答,他感到随着那蓝光亮起,胸前的吊坠微微轻颤。他将吊坠解下,那枚八面体状的黑色吊坠此时也亮起了一样的光芒,仿佛正以一种玄奥的密语与那秘宝共鸣。

吊坠也是父亲留下遗愿时托付给自己的,如此,应该也是父亲的愿望吧?

随着吊坠的光芒淡去,立方体周身却流转起更加奇异的光泽,最后在那与圣墙相似、触感介于金石之间的表面凝聚起几个字符:

“程序改写完成。”

“本芯片已锁死。”

王二并不识字,不由得疑惑地询问,可枫对其中生僻的词汇一样不解,便将问题丢给了学识最为渊博的陈仁。

“‘程序’、‘芯片’都是古词,你们不了解很正常。”陈仁摸了一把胡子仔细回忆,“大致可以译作咒文与法宝吧?不过,我觉得这样的解释有受到神明迷信的影响,并不准确。”

改写神明的秘宝……这就是父亲终其一生的目的吗?

枫微微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向王二:“现在,你相信了吧?”

曹伯

曹伯并没有与大队一起休整,他以去集市调查市场为由独自离开了大伙,此刻他正站在中央圣堂的高塔之下,回想起二十年前在此处,最高祭司向少年的他讲述了一段秘闻。

“你很幸运啊。”

最高祭司与他在房间中密谈,祭文密布的长袍之下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对方并不像在圣堂中那样神秘庄重,在那华丽规整的神职装束下,她的面庞亦不如大家所设想的那样悲天悯人、端庄虔诚,秀丽青春之中竟带着几分疲惫与无谓。

“神明大人亲手救了你。”她的语气也是反常的满不在乎,就好像在应付什么工作,“当然——救你可不是白救的。”

“神明有何旨意,请祭司大人尽管吩咐。”他单膝跪下,可这样虔诚的态度却似乎并未换得对方的注意。

“你知道为什么救你吗?”女孩嘴角轻轻一撇,露出了不知对谁的嘲讽一笑,“因为众神里出了叛徒,哎!”

曹一诚并不敢对最高祭司轻浮的态度有任何过问,只能默默跪着听对方接着说。

“我们的神明呢,亲自出马追击,最后叛徒没追到,半路上捡到了你。但他怀着大慈大悲之心,还是把你救了。”女孩满不在乎地看着窗外,仿佛完全不在意自己正在叙述的秘闻,“你应该知道,神明不好在凡间活动,现在只好靠你来帮我们抓那盗走秘宝的叛徒了。”

“可是,既然那叛徒也是神明,我……”曹一诚冷汗直流,“我一介凡人,怎么对抗那叛徒呢。”

“哎呀,肯定是你能做的事情,才吩咐你的。”对方不满道,“呃……那叛徒现在已经被贬去神力,沦为凡人了。”

“祭司阁下,那我现在该做什么呢?”

“找啊!”最高祭司随手把一份资料递给了他,“把秘宝找回来就行,叛徒是死是活,都没关系。”

资料上画着一方黑色的秘宝,还写上了叛徒的名字——“罗为学”。

二十年来,曹伯不断根据资料搜集消息,可那人最后一次在漠眼镇露面之后,就神秘地融入了大漠中,再无线索——直到五日前,他用“神明耳目”监听客人们的对话时,这个在沙海上二十年来无人提过的名字终于在耳边复苏。

客人们说,那个叛徒和神明一样都是人类。曹伯心中暗暗冷笑,他坚信叛徒是被贬作人类才失去神力的,什么科技什么智慧,怎么可能造出那无尽圣墙这样的神迹?

客人们还说,叛徒在秘宝上动了手脚。

他一开始也是单纯的不屑,认定那些小伎俩不可能骗过全知全能的神明。只是这次随着时间推移,某种不安在他心底却不断放大:

虽然那可耻的叛徒失去了神力,但他好歹曾是神明的一员——如果神明真的被他欺骗的话,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这样的危机感在这个分别的夜晚到达顶峰。那个沉寂多年的,脑海间的神明之音就在刚才再度开口:

“城西之林,秘宝已重见天日,听闻此语的从者,当护送秘宝回归神国!”

所以,神明并没有意识到叛徒的骗局吗?

曹伯一路疾步,直奔中央圣堂。据他所知,能与神明直接交流的唯一一人,正是那位看似轻浮的最高祭司。可他刚刚得知:最高祭司一个月前已莫名失踪,传言是升上了神国。

仿佛是一瞬间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风沙血月的夜晚,曹伯再次闭上双眼,在朦胧月光之下默默祈祷,可无论他多么焦急、多么虔诚地一遍遍想告知神明自己的重要情报,心中那威严的声音却久久沉默,再不曾回应。神明似乎从来不倾听他虔诚的祈祷,只在有需要的时候才会猛然出现在他的耳边对他颐指气使。

但尽管这样,他也无怨无悔。

在焦急的默念中,曹伯睁开了双眼,想起自己刚刚听说秘宝有问题时的第一个念头:

劫走秘宝,再亲自告诉神明其中的骗局。

如今,他们已经脱离商队,就算出事也不会影响商队名声,眼下正是动手的最佳时机了。

这么想着,曹伯微微眯眼,扛起自己那两杆火枪,背对着圣堂离去。

徐之辉

等待二号探测器到达触发平面的期间,塔莉娅与另外两名船员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资料分析、控制参数等等。

探测器的速度越来越慢,众人紧张地盯着屏幕上显示的一切。

“距离二号探测器接触触发平面还有一分钟。”查理斯放下轻揉太阳穴的双手宣布道。

徐之辉的影像重新浮现在了屏幕上,他眼底似乎有一丝还未来得及隐去的疲惫与悲凉。

“舰长,能源舱被摧毁后,通信装置一定会异常吗?如果它因为残留电力短暂运行,正好飞船略过平面的速度极快,也可能不产生异常信号啊!”麦克雷依然皱紧眉头思索着。

“你作为技术师,应该比我清楚这飞船的设施有多么稳定。”塔莉娅默默摇头,“异常信号不需要特别运算,只要信号装置本身的电源端口有大幅的不稳定波动,我们就一定接受得到二号的异常信号——这个过程的响应速度几乎是光速。”

“可是,如果消失的部分依然运行,如果触发平面屏蔽所有的电磁波……”麦克雷沉思的面色近乎痛苦,“那轨道前方的比邻星,到底该怎么解释啊!”

塔莉娅微微思忖,最后轻叹一声,看向屏幕道:

“先看看眼下会发生什么吧!”

负责二号探测器的查理斯军官开口倒数:“探测器即将到达指定位置,预计信号装置保留在平面之外,倒计时:三、二、一!”

二号探测器停在了那个位置,三号紧随其后在侧面观察,图像随即传输到了主舰的屏幕之上。众人凝望屏幕屏住呼吸,终于清晰地看见了那令人惊讶的事实:

球形的探测器被从中间笔直地切开,能源区与前侧传感部分已经完全消失,可虚空之中残余的半球依然闪着微光,一切运转良好。

麦克雷因震惊而高高抬起的眉毛上方渗出冷汗,他不禁轻轻拂去汗水颤声道:

“真的!探测器真的没有损毁!”

查理斯的声音也微微发颤:“探测器前方的画面已经恢复,我们看到的是另一处星空,没有比邻星!”

屏幕边的AI根据探测器的视野推算了它拍摄到星空时的位置,可连着计算了好几个可能,都被它自行排除了。理由很简单:星空能以这样的方式排列,说明探测器距离飞船至少2000光年。

“怎,怎么回事?比邻星是假的?”查理斯低声道。

“不会。”塔莉娅摇头,“探测器观察到的整片星空都不一样,如果触发平面后所有的星空都是它的伪装的话,它的尺度要达到整个可观测宇宙才行——而建造这种尺度造物的不论是文明还是宇宙本身,都没有必要用虚伪的光学伪装自己了。”

“那,这难道是……”

“这只是一种猜想。”塔莉娅随手抽出手绢将其对折,缓缓说道,“空间折叠了。”

“您的意思是,虫洞?”麦克雷很快就理解并提出新的疑问,“如果真有什么文明在这里构筑了一个温和的虫洞,为什么它能隔绝所有电磁波?事实上,真正的温和虫洞应该直接向我们展现其另一端的空间样貌不对吗?也不可能出现探测器一半消失的情况啊!”

“如果,这不是完成的虫洞,而是临界相交的空间呢。”徐之辉突然开口,“将空间翘曲的方向视为引力维度,如果两片空间临界重合到一块,只需要微小的引力,便可以使它们交错。”

塔莉娅轻轻一笑,她将对折的手帕摆好,无重力下,手帕上下两面临界相交。

“当没有任何引力进一步扭曲空间时,上下两面的不具备质量的电磁波各自分别流动,就像我们现在能看见比邻星一样;而一旦有质量的物体接触了临界相交的平面,空间就会在物体处折叠形成临时的虫洞,就像现在二号探测器的状态一样。而这个温和的临时虫洞大小会与物体完美契合——因为它就是由物体本身质量引发的,所以我们才会产生物体被凭空切割的错觉。”

“这只是假设啊!”麦克雷不依不饶,“尽管这样的假设能够完美解释现在的现象,可是什么样的作用能将空间扭曲到这个地步而不产生别的异动,同时还能在这个区域构筑成临时的温和虫洞?这一切还无法解释啊。”

“至少证明,穿过这片区域虽然会失联,但是大家依然安全不是么?”徐之辉罕有地露出了微笑。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立刻向总部汇报情况……”

查理斯正欲提议,突然注意到了二号探测器返送的数据,顿时惊喜地宣布道:

“探测器接受到了来自主舰一、二号的通信密匙,即将开始解读前两艘飞船的通信内容!”

屏幕角落,徐之辉的微笑略微僵住,仿佛刹那承受了强烈的冲击。“舰长,我们现在不是实时向基地返回通信密匙吧?”面色发白的他艰难地开口问道。

“不是。”塔莉娅看了眼他的头像,若有所思,最后竟然详细地解释道,“飞船的算力大部分都用来分析并控制探测器运行了,当前的算力不支持实时通信,我们下次密匙的制定与发送将在五分钟之后。”

所以,前舰为何不返航并向基地告知这片失联区域的真相?徐之辉一边走进一扇门中,一边默默思忖:

空间重叠不知是宇宙自发的现象,还是哪支文明迁徙的遗迹,但无论如何,通过它能够结结实实地躲开基地的电磁通信,也自然能屏蔽基地的强制命令。

这样,一切就已明了。至于那长久笼罩在自己头顶,阴暗而残忍的猜想,此刻也就是它不得不降临的最后契机了。

“舰长,我们应该立刻与基地联络!”麦克雷也建议道。

塔莉娅却不知为何迟疑起来,纤长的手指缓缓伸向控制台,似乎顶着千钧之重。

“不,别联络了。”

徐之辉突然开口,同时,屏幕边角他的虚影也骤然放大。

塔莉娅的手依然停在半空,凝视着前方一言不发,另外两人在看清了屏幕上的投影后更是勃然色变。

“军官,你在干什么?!”

“各位,请不要轻举妄动。”

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之下,影像中,徐之辉身处能源舱,手中握着一把高能射线枪,正遥指飞船中心的聚变反应堆。

能源舱闪烁的橘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明暗之间映出了一个深沉复杂的表情,以及他眼角那滴不知为谁而悄悄流落的泪水。若透过那泪水解开他纠结盘绕的情绪,会发现那里竟找不到背叛者的极端、残忍、暴戾,只有悲怆、纯粹的悲怆。

“我宣布:开摩尔三号已经被我劫持。”

徐之辉的声音很轻,随着那声音从屏幕另一侧缓缓飘进众人的耳中,众人还感到了那悲怆之中透出的切骨寒意。

“你疯了吗?”查理斯大声呵斥道,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塔莉娅挥手制止。

“说说你的诉求吧。”塔莉娅依旧淡然。

“我没有疯……”

徐之辉的声音依然沉着坚定、叫人不住地脊背发寒。接着,他轻咬牙关开口,仿佛正承受着灼心的痛苦。

“我策划了一场叛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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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徐铃安

痴迷于迷幻的叙事、明确的动机与人物心理的细节刻画

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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