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等马：没想到，被自己的助手霸凌了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下等马07-08：没想到，被自己的助手霸凌了

第一场

从某种程度上说，石楠是目前少有的怪胎——她对社交媒体知之甚少。日常只用微信和微博，后者还是公司强迫注册的，常年只会在生日（还是错的）自动发一条信息。最初石楠还会浏览些娱乐圈八卦，直到某次她同事在网上说了某个小鲜肉的黑称。愤怒的粉丝就像蝗虫一样，席卷了朋友的微博并顺藤摸瓜也到石楠这里撒泼打滚了一番，从此她干脆连看都不看了。至于现在流行的小红书、抖音，她更是从来不用。

 如果出门在外，石楠宁愿戴着耳机，拿手机看看书。她认为比起玩手机，阅读对提升心智具有更大的作用。尤其是现在这种环境下——无论是高铁、地铁还是公交车上——几乎每个人（除不会玩智能手机的老年人外）都会捧着手机，带着一脸麻木的表情在屏幕上点点划划。

 为了了解这份新的工作，石楠下载了小红书。之前她对短视频平台有的都是刻板印象——无非展示一些离生活很远的奇景——十八岁的三胎母亲、往嘴里猛炫鲱鱼罐头的吃播、脸P成锥子的擦边短视频……

但现在不一样了。只要输入几个关键词，大数据就能把你和这个虚拟的世界联结起来。石楠发现推荐列表上，全是她感兴趣的话题。装上了电梯的800平米北京别墅、35岁的我如何靠投资逆风翻盘、第一次医美到底是选超声刀还是4D提拉，噢，还有成人阿斯伯格的症状与治疗方式，但每次看到这个石楠就会迅速地跳过……这就是你置身其中的世界，以及你好奇的问题。扁平而无形的网络在这一刻变得立体而具体，像一张网紧紧地兜住你。

这个时候，石楠才明白为什么叫“互联网”，这张网会清晰地告诉你，和你一样大、甚至同一个家乡的女性在25岁博士毕业、同年结婚生子，30岁公司上市。还有比自己小的女孩，放弃一切去南非好望角（这种只有书本上才能看到的城市）当语文老师，每天享受日晒和美食……网络戳破了她曾经的泡沫，原来自己生活得这么狭窄，而平行的世界，甚至不用太远，半径一公里内，都有人活得那么多姿多彩。而且，石楠这才发现原来新媒体能赚这么多钱。以前她也知道网络可以赚钱，但心里朴素的价值观还认为钱和人的劳动量应该是成正比的。那些只是出卖皮相或者踩踩热点的网红不过是站在了猪都能飞起来的风口罢了。现在她彻底改变了这种想法。

面试当天，石楠故意打扮得很朴素。

尽管现在天气有点凉。石楠有昂贵的羊毛围巾和一眼就能认出牌子的外套，但都没穿，只穿了个普通的牛仔裤加套头衫。那些真真假假的行头，从前是成人世界的门票，但此时此刻必须拿出谦卑的姿态，就好像自己是第一次进入社会似的。

尽管觉得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在进门的第一瞬间，石楠就被打得手足无措。

面试安排在公司角落的会议室。会议室已经布置妥当，摆着一张有靠背的人体工学椅和几张没有靠背的板凳。不用任何语言，这个房间里的权力结构就已经很明晰了。

数年前她面试过小余，现在权力反转了。轮到她走向那张没有靠背的板凳了。

石楠径直坐下，此时面试官——正是小余也推开门走了进来。眼前的小余眉眼倒和之前没什么变化，但散发出的气场完全不同了。她看到石楠，表情倒没有流露出“你现在倒霉了吧”的幸灾乐祸。

在石楠想更清楚地捕捉那张脸的表情时，小余却直接拖了一张旁边的板凳坐在了石楠旁边。石楠一怔，两人似乎一下从面试者与被试者的关系变成了中学同学讨论数学题目的关系。

“你怎么了？”小余说。

“虽然不该这么说，但你坐在这里会不会不合适？”石楠直接问道。

“啊，有啥不合适的？你是说我该去坐那个皮椅子吗，可是那个太软了坐着很不舒服。我背最近一直不好。”

原来看似坚不可摧、无处不在的沉默的权力关系可以用一句“很不舒服”就轻松打破。

石楠想到几年前，她有一个大学同学毕业后选择独自去北京闯荡做编剧。走之前还是说两句话就会脸红的小姑娘模样，随后靠自己努力加上时运，写了一部甜宠剧爆火，成了炙手可热的都市爱情剧编剧。

后来石楠去北京出差，想起这个老同学便主动联系了她。同学很热情，请石楠去家里吃大闸蟹。当天还有一些别的同学，大家聚齐在了女编剧位于望京的大平层里。女编剧亲自忙前忙后，脸上还挂着大学时期那样有些羞涩的笑容。直到端着螃蟹落座前，她愣住了，在众多椅子前手足无措。

“我坐哪里啊？”她问道。

聊得热火朝天的同学们完全没想那么多，其中一个发福的憨直男指了指旁边一个用来待客的红色塑料凳，“坐这呗”。

石楠不会忘记同学那一时刻的表情，她站在那里，脸上的笑意渐渐冷去。直到所有人意识到，那一张装饰华丽、有着硕大椅背的黑色皮椅是她专属的座椅。坐在上面大腹便便的男同学赶紧起身，将椅子让给了她。

那顿饭大家都吃得很开心，只是离开之后石楠再也没有联系过那个同学。她说不出具体的为什么，只是觉得心里有一块隐隐的地方被刺痛了一下。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都在告诉她24岁以后，生活的等级无处不在。就算王洪峰笑着说“我把你当我半个女儿”，但话音落下，出去倒垃圾的也是石楠而不是王洪峰真正的女儿。

也是在这一秒，石楠对于进入这个办公室有了一丝期待。然而，等到的却是小余的一句“我觉得这个你真不合适”。

“我们这儿的人都要身兼数职，文案、剪辑，这是基本的。你只会写稿，不会剪辑，还是别来这里浪费时间了。我可以给你介绍别的工作。”

这种话石楠听太多了，她知道这就是推辞。

“我应聘的是策划……”石楠尝试解释。

“现在大家都是什么都要做的，”小余不耐烦地打断石楠，“我现在开一个final cut给你，你会用吗？”

石楠反应很快，脱口而出：“你能再给我三天时间吗？我去学。”这句话她之前在《新闻周一见》时也总说。

三天，是石楠经过多次实践后总结出的数字。

她靠这句话争取过很多机会。最初入行时，石楠想采访一个重要人物，王洪峰当然不同意。石楠问：“能不能再给我三天时间，重新去打磨一下提纲。”

在这种情况下，大多数人都不会拒绝。一两天对于自己太短，四五天对于想要争取的机会又太长。

三天，恰到好处。

在这三天里，必须全力以赴地、不分昼夜地努力。哪怕成果没达标准，只要竭尽全力并用心投入。多数人都会被呈现出的努力和进步打动，并看到这个人身上潜在的能量。只要不是对方真心为难你，通常都会再给予一次机会。

这就是石楠从最底层的实习生爬到今天的秘诀。

三天后，石楠带着剪好的片子再次见到小余，还在那个会议室。

小余没说话，看完了整条片子——讲老北京豆汁的一个短片，简单但完整，配上了石楠的文案和一些模版动画。精美肯定谈不上，但算合格，尤其这是一个新手三天学习的产物。

小余一直知道石楠的能力，人可以偶然成功，但要持续往前走靠的不只有运气。

“做得不错。” 小余扣下笔记本，“能再演示一下吗？”

石楠表示没问题，三天的练习足以让她变得熟练：软件、剪辑和快捷键应用自如。

“说实话，我们公司是不聘用三十二岁以上的员工的。大家说我们歧视，但如果他们都能表现出你这样的学习能力，谁会歧视他们呢？” 小余面无表情地说，“准备入职吧，但是能让我看下源文件吗？”

刚才还面带着微笑的石楠，脸色一变，随即愣住了。小余精准地捕捉到了石楠微妙的表情变化。

当时时间紧迫，为完成任务，其实石楠这个短片是在网上找了一个外包花钱帮忙代剪的。

源文件的软件版本和石楠的并不相同，点开肯定会露馅。此时，小余已经点开了文件。

“噢，外包了……作弊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不好意思。”小余语气平静地宣判了石楠的死刑，准备离开。

石楠一个箭步跨到小余面前，拦住了她。小余怔住了，而石楠语气卑微，没有任何解释，只有三个字：“求你了。”见小余无动于衷，石楠接着说：“我知道我的业务还达不到你的要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做做辅助也行。求你……给我这个机会。”

其实她打了腹稿。并不长的句子，她却在中间夹杂了许多的停顿，让自己显得更卑微、更可怜。小余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石楠知道，那是竭力掩饰但掩饰不住的开心和满足。

石楠清楚，如果是一个应届生或者二十出头的人，这句“求你了”就太普通了，然而，这是她，石楠。她已经在职场打拼了十年，还曾经是小余的顶头上司，这几句话从她口中说出就不再普通。成功过的人，自尊心是惊人的。在遭到拒绝之后，他们最通常的反应是保全自己的尊严，而她却在那一刻，迅速选择了卑躬屈膝。

没人不喜欢看人臣服于己的画面，只是有些人摆在明面上，有些人假装不在乎而已。小余就是后者。所以与其笨拙地道歉，不如直接投降。其实在示弱之前，石楠还有瞬间犹豫，但一想起最近糟糕的求职体验，那些被打量、被审视、被拒绝的场景……比起这些回应无门的冷遇和折辱，现在这样又算得了什么呢？

现在小余开心了，答案也呼之欲出。

“好，那就再给你一个机会。”小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甩下了这句话。

第二场

上班第一天，石楠就傻眼了。

去的路上，她跟自己说工作要有大不了搞砸的心态。美国在阿富汗撤退不就搞砸了，超级大国的领导都是亿里挑一的精英，不也说搞砸就搞砸。普通人，做普通工作，搞砸是很正常的。

但推开办公室的门，刚才自我建设的这段话全部推翻了——小余根本没有给她搞砸的机会。

在人事报到后，石楠问：“我的工位在哪里？”

人事给了石楠一个办公室地址，说：“你去熊哥这里报道。”

“熊哥是谁？”

“哎，去了就知道了，你好幸运啊。”人事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

很快，石楠就明白她这个“幸运”的深意了。

这个办公室跟小余的公司不在一起，单独位于一栋商业写字楼内，租金高昂，但房间不大。

石楠走进办公室，就看到一个躺在沙发上的男人，手飞速地扒拉着手机，每个页面只停留几秒钟。

听到脚步声，男人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石楠这才好好看到他，大概一米七五左右，眼角已经有明显的皱纹，但脸还是饱满的，甚至有些娃娃脸。如果不细看会以为这还是个大学生。尤其他还穿着松垮的背心和夹脚人字拖鞋，这一身穿着跟刚过完暑假的大学生如出一辙。

男人走到石楠眼前伸出手，“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小余的老公，熊嘉运，叫我熊哥就好了。”

“新来的，石楠。”

石楠脑子里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原来接小余下班的傻小子，就是眼前这个人。小余提过，那是她大学的师哥，两人奔着结婚在恋爱。

几年前，石楠还和他一起吃过饭。当时，他还自称小熊，那是《新闻周一见》的一次聚餐，小余第一次带她男朋友来参加，说“石姐给掌掌眼”。

那次聚餐，小余喝醉了。她托着自己的圆脸跟石楠说：“如果有天我男朋友发财了，我就马上辞职。第一步躺在家里，什么都不做。”

石楠：“你真是神经，什么都不做人会废掉的。”转头又问旁边青涩的熊嘉运：“你受得了吗？”

熊嘉运没说话，脸因为酒精涨红，点了根烟，深吸了一口又因为吸得过猛把自己呛到了。他一边咳嗽，一边笑着点头。

“至少我有选择废掉的权力！”当时的小余喷着酒气信誓旦旦地说。

现在，她也算是实现了这个梦想，让她的丈夫过上了这种轻松又愉快的生活。在钱的滋养下，熊嘉运丝毫没有变化，除了他吸的从香烟变成了雪茄。但他抽雪茄鼓着腮帮子的样子，和他那时抽烟的模样几乎百分百重叠。

看着像一只受到刺激的河豚。

石楠的工作内容是做熊嘉运的助理，主要工作内容是帮熊嘉运打理他只有两万粉丝的账号，名叫：鱼姐老公。

做这个账号是小余提出来的。本意是等熊嘉运这个账号起来了，可以和自己多多互动，这样不仅熊嘉运能发展他的事业，还能帮衬上小余。

结果，小余安排的互动熊嘉运总是表现得很无趣——互联网就是这样，你可以木讷、内向，哪怕表现得极致社恐也没关系，但一定不能无趣跟乏味。

但熊嘉运本身就是一个“乏味”的人，他越是想表现得有趣就越让人想划走，几番折腾账号一直没起来，为此和小余没有少吵架，最后出于工作以及家庭和谐的考量小余也放弃了。之前的同事们从热情高涨到后来谈起这个事情就像谈论一场闹剧，到最后干脆避而不谈。这时候，熊嘉运反而来劲了，非要小余给“资源”。无奈之下，小余只能像哄着玩似的给他租了办公室，配上了员工。

第一天上班，石楠就知道来这里上班就等于“发配边疆”。

早上九点，石楠准时到工作室报到。一般这个时候，熊嘉运已经在办公室里了。他百分之八十的时间在磨咖啡，且百分百会给石楠也准备一杯；百分之二十的时间，他在刷手机，曰了解最新时事。

他永远不着急，至少他的皱纹只长在眼角，那是经常笑才会长得皱纹，眉头则像被熨斗烫过似的平展。

熊嘉运的工作状态分为两个极端，有时他一到办公室，连包都没放下就开始阐述他的设想。“我想创建一个整合所有博主的平台。在这个平台上，博主们可以与视频网站选择合作。我们可以中抽取部分收益，或者实行会员制——只有付费用户才能观看他们的内容……”

这些设想，和说花三百块钱请周杰伦来唱推广曲有什么区别？或者是花三千块把李佳琦挖到自己的平台——就连讨论的空间都没有。

另一些时间里，熊嘉运则表现得过于现实。他会在平台直播，面对着零星的几个观众，问的问题翻来覆去也是那些“女强男弱的感受如何？”“有什么打算？”

熊嘉运永远会笑着，耐着性子回答差不多的话——“我喜欢的人一定得自己是强者，不厉害的人我也不会喜欢。那每个人的分工不同，现在我老婆的事业很好，我肯定得帮她。”

后来石楠在网上看到了类似的话，是一个女明星在访谈中提到了自己的丈夫。

人人都夸赞熊嘉运脾气好，愿意退回厅堂帮自己老婆，但石楠不同意。

情绪平和的前提是接纳，接纳了女强男弱的设定。但石楠认为熊嘉运根本没有接受，他从不觉得自己比小余弱。

每次直播回答这种问题后，熊嘉运总会低落一阵子。有一次，某个网友追问得太紧，一次次问熊嘉运真的可以接受做“娇夫”吗？

显然这个词让熊嘉运刺痛，但他依然面带笑容耐心地解释：“我和我老婆分工明确；她现在努力事业，我可能更多地顾及家庭。”

本来一切如常，但那天熊嘉运突然向镜头快速地挥出重拳并喊了一声 “去你妈的”！

屏幕黑了。

几秒钟后，他又恢复了平静，重新连接直播向大家道歉，“不好意思啊，刚才是技术问题。”

职场多年，石楠见过很多失控的情况, 对此她早就司空见惯。她知道处理这种事唯一的办法就是：1、掐断电源。2、假装没看到。

在外人看来，这份工作轻松又简单，但对石楠来说，每天下班的时候她都感觉自己像被抽空了。这份工作总结起来就是“陪太子读书”。可石楠是工作狂，工作是滋养，是使她年轻、精力充沛的秘方；而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假装忙碌，看着熊嘉运偶尔想起来直播一两个小时，说差不多的套话，也没有业绩考核，这一切让她迅速枯萎。

她很清楚，这份“轻松”的工作是做不长的，同时也知道机会是要靠自己争取。在和熊嘉运没有头尾地“工作”了半个月后，石楠主动找到了小余。

那天，石楠向熊嘉运请了半天假，自己去了公司。公司里小余正在忙，看到石楠的到来有些错愕，旋即平复了下来。石楠自知该退让，但焦虑感如蚁群噬咬着她的全身，迟疑几秒，她还是开了口。

“余总，我想和你聊聊工作的事。我想调回公司。”

“怎么了？和小熊工作得开心吗？公司很多人最初都是和熊总一起工作，不只你一个人。再说，我老公人很温和，他不会让你感觉难受的。”小余直视石楠，做最后的确认，先露出微笑，又伸出手，抚了抚自己的头发，“好了，就这样吧。”

石楠却并不想放弃，她想继续再争取一下。接下来她说的什么话自己也都忘记了，大概率也就是车轱辘套话滚来滚去。但小余还是被这种纠缠弄得有点进退两难。沉吟片刻，她抬头说：“好吧，那你今天就留在公司。”

但她随后的一句话，却让石楠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最近新到了一批榨汁机，都需要测评一下。石楠你负责体验测评。今天出结果，榨三种东西——苹果、婴儿辅食、嗯……还有芹菜。”

“芹菜？”

“怎么了？”小余的目光上下打量了石楠一番。“在我的印象里，你不是这样会对领导安排工作提出异议的人。”

“但我对芹菜过敏。”石楠虽然声音很坚定，但说到最后也忍不住低了两度。

“不吃芹菜吗？那你就回原岗位吧，我找别人。”小余喃喃自语道。

在她还是小余的时候，在她还是石楠助理的时候。她无数次去帮石楠去食堂打饭，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上司最讨厌吃芹菜。石楠夸张到看见芹菜，胳膊就会起鸡皮疙瘩。某次，只是因为有芹菜的味道，石楠把整盘饭都倒掉了。

小余面无表情乜斜着看石楠：“这是工作。”

石楠：“我知道。”

小余：“你是讨厌吃芹菜，不是对芹菜过敏。就算是过敏，厂商让我们吃，我们也得吃。再说芹菜可以疏通血管，降低血压……好处还是很多的。”

事已至此，石楠明白小余还是有气，在她没撒够之前在《新闻周一见》被奴役使唤的怨气之前，她都要还债。

还不如一口气让她撒够。

但石楠觉得自己也不能就这样同意下来，遇到不公平的事情总觉得忍一忍能过去，但欺负你的人不就是拿捏着你一定会“忍一忍”吗？

所以，她必须告诉小余，欺负她的价码是多少。

“好，但我想参加明天这个榨汁机的直播工作，做辅助也行。”

小余怔了几秒才回过神说：“你先能都喝下去再说。”

该怎么形容那一天呢，到后来石楠后悔了自己最初的莽撞。刚开始苹果汁还算香甜，婴儿辅食的肉泥加点辣椒油也能吃得下去，芹菜就当喝中药了。从第三杯开始，苹果的甜就到了致死量，明明是甜的喉咙却开始发苦，但是一旦放弃，不仅会浪费这些食材，最终工作也还是要她去完成，那些汁水还是要她重新喝下去。于是她捏住鼻子，像灌中药一样把漫在喉头的果汁吞下去。

胃忽然紧缩，齁甜的滋味让石楠恶心到想吐。跑去卫生间用食指和中指刺激舌头，喉咙抽搐，呕吐物的气味率先冲向脑门。硬撑的眼眶渗出了泪水，身体里有空气上涌的声音，啪嗒啪嗒啪嗒，呕吐物卷着果汁的甜和苦涌了出来，芹菜和肉泥的纤维还清晰可见，混着马桶里的积水，溅了好几滴在石楠脸上。

石楠扯下卷纸擦拭弄脏的两根手指，然后将纸巾扔进马桶一起冲掉。

走出厕所，一个穿着一件宽垮的短袖、下面是一条军蓝色短裤、脚上蹬了一双黑色夹板拖的熊嘉运站在门口，脸上挂着笑意，给石楠递了一瓶水。

“很辛苦吧？小余刚才让我转告你，明天的直播工作还是让别的更专业的同事上。你还是继续在原岗位。”

石楠一听，脸色发白，心里刚才挺着的一口气也因此卸掉了。她疲惫地倚靠在厕所门口。

“她以前不这样，你见过以前的她。现在做老板了，没办法，必须得强势一些，要不然别人会欺负她。”

“嗯。”石楠随意应和了一句。此时，熊嘉运正要走却被石楠喊住。

“那，现在她变成这样你能接受吗？”

熊嘉运一怔，“至少她赚到了钱，对吧。”说完，他脸色一沉，看向石楠：“我之前看过一本书，里面提到爱因斯坦对疯狂的定义，‘用同样的方法行事，却期待获得不同的结果’。我知道你很有能力，但为什么是我这种废物的下属呢。如果你不改变自己，继续这么冒进行事，那之后肯定会不断陷入类似的困境。这是肯定的。”

说完，熊嘉运这才走开了，只留下石楠在原地。

晚上，石楠又一次失眠了。

熊嘉运的话，掺杂着她自己的感受，不停地在脑海中翻搅。她翻坐起身，走到客厅，冲了一杯咖啡，再端来纸笔，写下数个选项的优劣。到底是留下来还是走，还有没有别的选项。

等到窗外传来啁啾鸟声，天亮了，石楠还是毫无头绪。

这时，她点亮了手机，看到了一条来自医院的信息——

亲爱的患者您好，诚挚地邀请您作为病例参与到我们医院关于阿斯伯格的治疗中来，感谢您对医疗研究做出的贡献。参与请回复，不参与则无需回复。

石楠看着手机，有些发愣。

第三场

“我的社会支持是动物。”台上站着一个瘦削的女孩，脸很白，戴了副盖住大半张脸的黑框眼镜，眼镜不停往下掉，她不得不空出一只手扶住。她越说脸越红，场面一度有些搞笑——“我喜欢动物园，尤其是去喂啮齿类动物，它们咔咔吃东西的声音很治愈我。后来我发现下午去动物就吃饱了，上午我又起不来，所以就买了一台碎纸机，碎纸那个声音和动物吃胡萝卜的声音很像。我现在每天都开着那台碎纸机……”

说完，女孩匆匆下台。台下响起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

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站出来，用一副哄幼儿园小朋友的口吻说：“谢谢小张的分享，所以你的社会支持是动物对吧？”

女孩一顿，思考片刻：“还有碎纸机。”

石楠在台下百无聊赖地坐着，低头玩着笔。这个学习班是医院做的一项科研项目，来的全是石楠这样的阿斯伯格患者。石楠之前在外国电影里见过这种场景，酗酒的主角每周都会去参加戒酒分享会，分享大家不被理解的感受。

之前石楠还会好奇，这真的有用吗？现在她可以给出肯定的答案了，一点用都没有。

她来的目的是想改善自己的失眠，现在看来落空了。她不相信絮絮叨叨就可以治好自己的问题，关键是这还毁掉了她好不容易休息的星期天。石楠暗下决心等一会儿中场休息的时候就偷偷溜走。

想到这儿，她掏出手机，打开地图app搜索起回家到底是打车快还是坐地铁更快，却忘记关掉声音。地图导航发出了清脆的机械女声“现在出发，为您导航”。

整个房间的人都将目光聚集到了石楠的身上。

几秒钟的寂静后，那位很可能是幼教出身的医生出来拯救僵局了。她依然用那副劝诱小朋友的口吻说：“那么下面我们欢迎小石来分享一下，她的社会支持是什么？”

又一次，场上响起了令人厌恶的掌声。

石楠环顾了一下四周，右边坐着一个看着三十出头的男人，却穿了一件忍者神龟的T恤，眉毛长得横七竖八，行到眉中的时候有一撮直接横岔到额头。张飞也是这种眉毛，但长在这个白净瘦弱的男人身上就只有喜感。他一说话，眼睛就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左边则是一个冷门文科的女博士，她声音很小，石楠只听到了一句，说：“虽然读到了博士，可是我有阅读障碍。看东西必须得用手指着看，指头戳久了会痛。”

石楠和他们坐在一起，仿佛自己也成了怪咖。这些年她一直努力成为强者，也认定人不该给自己找借口。

石楠起身，某种带着破坏性的欲望如海浪袭来，将她包裹其中，她实在想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多病吗，还是给自己的懦弱、无能找的退路呢？”现在她决定不忍了，站在台阶上俯瞰看着底下这些怪咖，他们正用一脸期待的表情等着自己接下来的话，石楠的心情突然愉悦起来。

“那小石，你来分享一下自己的社会支持是什么？”

“范佳乐。”石楠微笑着说出了答案。

“噢，听上去不错。这个人是你的什么关系呢？”

“最亲密的关系。我们每天都会见面，在深夜彼此陪伴，我不能没有它。”石楠耸了耸肩。

“听上去好像是你的男朋友？那你能具体说说，这位范先生怎么给你的支持吗？”医生提问。

石楠摇头，说：“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们的关系很特殊。我们只在晚上见，有些时候白天也见吧。反正一见到它，不到爽我不会撒手，你们体会过那种，快乐之后的平静吗？我觉得只有他能带给我。最严重的时候，我会让他去我的办公室，趁没人的时候——”

“咳。”医生面色尴尬，笑容像被焊在脸上一样打断了石楠，“小石，我们分享情感上的支持。”

“这就是情感上的支持。”石楠坦然地说。

同学们面面相觑，大家都知道石楠在说什么。之前坐在石楠旁边的男孩已经面色绯红。

“每次我们见面，都要到深夜。因为我失眠，如果没有和他折腾得筋疲力尽，根本睡不着觉……”

“不要再说了。”医生起身打断。

“体验过睡不着觉的感受吗？我描述一下，就是你身体已经很疲劳，很困了。但躺在床上，没有办法闭眼。只有范佳乐能让你——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

场面一片死寂。石楠满意地看着大家，心里竟升起一种吊诡的满足感。反正下次不会来了，既然谁也不认识谁，发疯也没有关系。直到一个声音从房间最角落传来。

“酒，她说的范佳乐是一个白啤的牌子。”说完，这个声音又补充了一句，“特别好喝。”

石楠顺着声音看去，是一个五官柔和的男人，脸上也没有过多的表情，虽然不是那种第一眼就能吸引别人注意的长相，但又会让人感觉亲近。

他还行，至少他说话的时候不会怯懦。

“我们分享的是社会支持，酒精是负面的。”刚才说自己喜欢动物和碎纸机的女孩鼓起勇气说了一句。

石楠看着她，刻意盯了一会才开口：“等你敢跟人说话，再来谈酒精是不是负面支持。”

女孩立刻缩了回去。

医生看着场面不和谐，紧急地宣布让大家休息十分钟。石楠不在乎地收拾包，准备离开。

没想到，就在走廊里，那个幼儿教师一般的女医生换了一个成熟而浑厚的声音，叫了一声：“石楠！”

石楠一回头，看见那个娇弱的女医生倚靠在墙边，点了一根烟。然后，她给石楠也递了一根。石楠一怔，接过烟。两人同时深吸一口气，随着烟圈消散，医生的语气里也尽是疲惫。

“你了解阿斯伯格吗？了解这种病吗？”

石楠点头：“我查了。”

“那我想听听你对这个病的看法，不要说网上那些，说你自己的看法。”

“我觉得……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就好了。”

“你这样的病人，我见得太多了。你们觉得自己没病，或者觉得自己战胜了病魔，比别人更厉害，更聪明，实际上，你看到了吗，今天来的所有这些患者里，你才是病得最重的。”

石楠怔住了，医生透过烟圈看着石楠，眼神冷静地继续说：

“有人会说，天啊，之前哪里有这么些奇奇怪怪的病啊！还不是生活太舒服了，享福享出来的病。但其实，完全健康的人是很少很少的，就像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完美的人一样。每个人都有缺点。你也有，我也有。如果你愿意来这里敞开心扉，我向你保证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如果不呢？”石楠问。

“如果不能敞开心扉，又看不起其他患者，那就滚蛋吧，我的职业是医生，不是天使。”

此时，会议室里传来呼唤医生的声音。医生瞬间又调整回了幼儿园教师的频道。

“欸，来啦来啦。”她右脚把烟头踩灭，匆匆跑进了房间。

石楠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厌恶起自己的幼稚。她明白自己其实是慌张了，慌张的时候人就会像刺猬一般蜷缩起来保护自己，然后像幼稚的青春期小孩一样宣告自己与众不同。但就像医生所说，她是被确诊的患者，而且病得很严重。

最近，石楠感受到了各方面压力，事情进展也不顺利。由于严重失眠导致整晚无法入睡，恶性循环让她喝酒的量比过去大了许多。在失眠时候，石楠会爬起来学final cut，为未来可能用的任何时机做准备。但每天上班看到熊嘉运那张善良又毫无前景的脸，石楠难免会五味杂陈：这可能是暂时的困境，但对于三十多岁跌入泥潭的人来说，她还有没有机会看到黑暗后的黎明？这些问题日复一日，像粗壮的藤蔓一样纠缠着她——即便努力不去想，依然如房间里难以忽视的大象。

此时，脚步声响起，医生又跑了回来，她对石楠说：“再试一试吧。你可以沉默，也可以改变，但既然来了，应该还是有话想说的。”

石楠傻愣了几秒，这才点了点头。

下半场，石楠沉默了不少。她尝试着拿出一些耐心和同理心（虽然稀薄得可怜）来倾听这些人的话——有阅读障碍的博士，每天会花大量的时间来听文献，所以做了个表格列出各种网站哪一个朗读得更自然；喜欢动物的女孩分享她为什么最喜欢的动物是大象，因为大象是母系氏族，且绝不会对同类使用暴力。女孩说：“动物分成食肉和食草，我想我应该是食草的动物。有些时候，我也想，这个社会竞争压力这么大，那我要努力变成食肉动物才对。但看到大象就会觉得，只要足够强，强到像大象一样，就没什么可怕的。”

石楠听的时候竟然心生羡慕，因为她根本不知道除了工作以外自己还喜欢什么。

这次轮到石楠的时候，医生依然在那个儿童频道。她说：“小石，那么请你分享一下，你对未来的一周有什么期待呢？”

石楠转头看向医生，她想说：“我想好好睡一觉……想让人生回到正轨，可是我连轨道在哪里都不知道。”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希望下周的范佳乐降价”。

石楠看到医生期待的眼神明显黯淡了一下，虽然她立刻又调整到了那种饱满的精神状态。

结束的时候，医生让大家形成一对一的互助搭子，没有人想加石楠的微信。

晚上回到家时，天色已晚，桌上摆着残余的外卖，本来打算热一热吃，但拿起来嗅了一下发现已经有些异味。石楠只能掏出熟悉的范佳乐白啤。在回家之前还暗下决心不再喝酒，现在就破戒了。石楠只好安慰自己“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范佳乐的标签是一个德国白人老头，石楠看着发呆，在犹豫和伸手开它的瞬间，微信亮了。

通讯录有好友申请。

“我是今天课上的同学。”

因为操作手机，手一滑，酒顺着脖颈淌得满地都是。石楠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又弹出了另一条申请。

“我是今天课上的同学。”

石楠这才想起来，这就是那个告诉所有人范佳乐是酒且好喝的男人。

她翻了个白眼，本能地摁下了拒绝键。

就在这时，手机又跳出了新的提示音，石楠正想发火，到底有完没完，却看到是小余的信息。

“你现在能来公司一趟吗？”

石楠心里咯噔一下，看了看时间，晚上十一点半，半夜不怕鬼敲门，就怕老板问在吗。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下意识说了句“糟了！”，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跑出了家门。

第四场

去公司的路上，石楠已经做好了被开除的准备。她明白自己做的那件事一定是被小余发现了。

石楠已经快两周没有好好睡过觉了。

刚开始喝酒还有点用，后来酒精也失去了效果。最夸张的一次是，她已经走到了家楼下，可想到漫长的失眠夜，双脚死活不肯上楼。她徘徊了一阵，最后去网吧包夜。蜷在包房狭小的沙发上，才勉强睡了几个小时；如果不是因为网吧烟味太重，一觉起来人和腌过的咸菜一样，石楠会考虑继续住在网吧。

自那以后，她变得不爱回家，好几次按时下班，在外面随便吃口外卖后不知道该去到哪里。想到空空荡荡的家里只有自己，脚竟不听话地朝公司移去。

公司在一个绿化颇为不错的产业园内，顺着小径有一个不用刷指纹就能进入的后门。那天，石楠从后门进去，随后躺在视频布景里的那张床上，刷final cut的使用指南或者用手机玩消消乐到凌晨三点，直到迷迷糊糊睡过去，然后早上洗把脸、铺好床单再离开去熊嘉运那上班。

到了公司，石楠一推开门，就看到小余正独自站在那里。她瘦弱的身躯挡不住背后的光，光线刺向石楠的眼睛。石楠脑子飞速转动，想着应该怎么解释。外人会觉得睡在公司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但小余的公司不同。这里有很多厂家送来的还没有曝光的新品，每个合约上都写得清清楚楚，如果泄露需要赔一笔不菲的钱，所以无论谁来加班，都必须要上报。以石楠对小余的认知，她肯定会把自己往最坏的方面想。虽然如果说小余对石楠还有什么终极羞辱，那也只能是开了她。但这正是石楠最不想要的结果。

石楠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小余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石楠看到沙发的褶皱处还有一条小小的毛巾。这是她本来打算过来收拾但因为去医院而耽误了的。石楠的心紧到了嗓子眼。

她看不见小余脸上的表情，但听得出她的声音沙哑。

“你怎么才来？”

“不好意思，余总，路上太堵了……”话说出来石楠就后悔了，现在几点了，怎么可能还堵。

“你现在是睁眼撒谎啊。”小余皱眉。

“对不起，那个，我想解释一下……”石楠深吸一口气。

“别解释了！你赶紧来和我一起把这个烂摊子收拾了。”

整个公司亮了起来，高瓦数的白炽灯照亮了空无一人的工位。小余一改往日树懒般的速度，急匆匆走在前面。

“我们厂商的新品被泄露了，必须提前上架视频，赶在早上给厂商审核，下午六点之前上传。”

石楠一怔，同时心里像高压锅放开了限压阀似的，终于把压力卸下去了。

太好了，不是自己的事被发现了。

“我老公，他昨天来公司直播，不小心拍到了新品。”

石楠心里一沉，这确实是个大问题。但能怎么办？新品已经泄露了，而一般的正式发布视频得磨好几个月。

“那别的同事呢？”

“不要再喊人了，这算是我自己造成的，我不想让别的同事觉得我不专业。”说完小余拉过石楠，“我们现在马上赶工做给厂商的视频，就你和我现在赶紧的。你知道，这个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说。”

说话的时候，小余不由自主地抓着石楠的手，在《新闻周一见》的时候也是这样。尽管稿子已经很好了，但小余仍然缺乏信心，遇到问题时总是向石楠求助，仿佛只要抓住石楠的手，焦虑和紧张就可以分出去一半。除此之外，石楠知道，还有一个原因。小余知道石楠最在意这份工作，绝对不敢泄露任何信息。

但石楠心里却分泌出了一些隐秘的高兴，她明白，小余内心深处还是认可自己的。她曾经眼睁睁看着石楠应对过很多这种突发的麻烦，所以才会在此时此刻选择她。

说完，小余从桌底拿出了不少道具，各种以假乱真的打发奶油、橡胶材质的蔬菜和肉、甚至还有一个闪耀着光泽如同新鲜出炉的蛋糕胚，靠近闻甚至有蛋糕的香气。很多博主为了节约时间，都会用这些作假的道具。

随后，石楠和小余一起将场景复原，石楠开始布灯。只是点亮了两三盏不同的灯，平时看起来平平无奇像样板房的空间居然也有了一丝日剧中家的味道。

这些石楠都做得轻车熟路。小余这才发现，石楠已经是熟练工了。她暗暗惊讶，这些东西石楠到底是什么时候学的，进步竟这么快。

同时石楠也发现，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小余，走到镜头前立刻变了个人。她一脸轻松，面带微笑，像聊家常一样讲起为什么要推这个新品。讲述中甚至有两次口误。如果不是小余要求停机重拍后，那个口误还在一模一样的位置上，连石楠都几乎要相信刚才那一段她是真的在和自己的闺蜜聊天了。

视频录了四次，每一次小余都能做到几乎一模一样——她先开几句玩笑，再开始认真地做蛋糕，然后从打发奶油的盆里用手指蘸一些品尝，最后露出陶醉的表情。

只有石楠知道那个盆里的奶油为了保持拍摄时的挺拔，不知道放了多少添加剂和胶水。即使这样，小余每次在镜头前舔手指的样子，还是会让石楠相信她舔的奶油如同云一样松软。

凌晨四点多拍摄终于完成，小余疲惫地陷到沙发里。石楠第一次切身体会到，考虑观众的注意力、考虑品牌的植入、建立博主和观众的感情联结、增加用户粘性……这些一点都不简单。简简单单就能赚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能成长起来的网红都是有点本事的，现在的小余也不再是之前那个因为被采访对象拒绝，就一边哭一边追还在后面喊“我就占用你五分钟时间”的小余了。

石楠躺到小余的旁边，两人转头相视一笑。那一刻石楠几乎恍惚了，好像回到了之前在网站加班到凌晨的时候。

“明天，不，今天，来公司上班吧，我老公那边我再找个人替你。”

“行。”石楠点头，她一夜的努力就是为了这一刻。

“出去吃个夜宵，我请客。”石楠说。

“嗯。”小余笑着回答，“我先去个厕所，顺便接个老公的电话。”说完她晃了晃手机里的来电，熊嘉运。已经打了好多个未接了。

 小余去厕所的间隙里，石楠兴奋地环顾着这个公司。这段时间的不愉快被抛在了脑后，那是短暂的兴奋，是一个职业女性重返职场、感觉到自己还有一丝用处的兴奋——她忍不住幻想自己和小余重新修复关系，以她的能力一定能在这个公司变得重要起来……

然而，兴奋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消退。

小余还没从厕所出来。

又等了一会，石楠按捺不住了，她脑子里想到了很多可怕的画面——小余因为过于疲惫，晕厥在了厕所里。只要有一点想象的苗头，后面的画面就变得越来越具体起来。小余脸颊苍白，嘴唇青紫。石楠想着大学的时候似乎学过心肺复苏，但具体的动作是全部忘光了，她走向厕所，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跑了起来。

公司的厕所并不近，是和其他公司共用的。石楠喘着大气走进去，然而里面空空如也——地上也没有人晕倒。这时，旁边传来几声有节奏的人声，很微弱。石楠循声找去——厕所外，一扇门虚掩着。石楠知道门外是一小块空地，到处是烟头和喝完的易拉罐，供上班疲惫的社畜们上完厕所之余抽烟休息。石楠透过门缝窥探，小余站在中央，晨曦散在她周围。她正拿着手机，嘴里朗读着什么，石楠依稀听到了几个音节——爱众、亲人之类的。她不寒而栗，打开百度搜索关键词，才知道小余朗读的是《弟子规》。

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

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

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

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冬则温，夏则凊，晨则省，昏则定。

出必告，反必面，居有常，业无变。

事虽小，勿擅为，苟擅为，子道亏。

物虽小，勿私藏，苟私藏，亲心伤。

……

小余朗读得极其认真，精神抖擞，整个人站得笔直，完全看不出熬了大夜，晨曦照耀着她的身体，她像一个站在垃圾堆里的圣母。

石楠看得入神，手轻轻推到了门。门响了一声，石楠顿时慌乱，几乎是连滚带爬想走。此时，门打开了。若小余稍微将目光朝石楠手机上移动，她可能会当场晕厥，因为手机亮屏上正是石楠搜索《弟子规》的界面。

可是小余没有看石楠的手机，甚至没有看石楠，她神情极其镇定，但目光却有些恍惚，径直走过来。

石楠下意识地说：“我在找你去吃宵夜……累了就别吃了。”其实她根本不关心小余累不累，也不关心小余饿不饿。她只是觉得这么诡异的场景里应该有些声音才对。

小余：“把手机借我一下。”石楠慌了神，手竟不由自主抖动起来。

这时听见小余说，我手机没电了，刚才跟我老公聊工作室新选址没聊完呢，你再等我下。

石楠赶紧把刚才搜索的页面退了出去，然后把手机递了出去。

小余立刻转过身去，示意石楠离开，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第五场

石楠回到家，疲惫的身体像是要散架一般，她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但还是有股奇怪的冲动驱使着她，打开搜索引擎，输入“弟子规”三个字。

一瞬间，相关的信息铺天盖地地涌过来。分享《弟子规》感悟的文章和视频，还有宣传《弟子规》的短视频。她本能地犹豫，想要退出，但是做记者的职业病或者说内心的冲动又告诉她，不看一下她以后还会千百次地想起。

点击率最高的是一段视频——“弟子规”学会的人正在聚会，大多数是一些中年妇女，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亲切的微笑。聚会还没正式开始，但大家之间并没有什么攀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压抑着他们的情绪。

她注意到了墙上的宣传画。

这些画面总让她感觉有点诡异，但说不出来哪里不舒服。这时，在场的人越来越多，主持人终于宣布会议开始了。一个微笑的年轻女子上台，开始为大家介绍她认知的《弟子规》。她讲了很多《弟子规》里的规矩，说《弟子规》是一种纯净、美好、向上的生活方式。她的话语平淡，但很坚定，让石楠想到了助眠的asmr视频，石楠想我会用那个可那是因为我是一个病人。

接下来，一位以饰演成功富商而略有知名度的中年男演员上台，分享自己信《弟子规》的过程。他的声音很有磁性，用一口播音腔讲述了自己在生活中遇到的各种问题，说是因为信仰《弟子规》才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才获得了人生的转折点……

会场上爆发出有节奏的掌声，就像军乐队的鼓槌。那声音一记记锤在石楠的脑子里，直到掌声结束，她终于想起来自己不舒服的来源是什么——

墙上的宣传画，画的是一些人安静地读书或者静坐，但他们的姿势其实是一模一样的——挺得笔直。

而直播中，来参加分享的人也是摆着一模一样的姿势。

而小余在背《弟子规》时的姿势，和他们也是一模一样！

石楠吓得丢开了手机。

那天晚上的事有没有给石楠留下阴影？如果设身处地，是个人都会这么想，觉得石楠会因此恐惧。

但如果你问，石楠会无所谓地告诉你：没有。那一晚之后，她再也没有搜过跟《弟子规》相关的内容。而且她也没在小余身上看到任何不愉快的迹象。

她不管了，也就放下了。

这是石楠一贯处理问题的方法，她发现很多事情只要她不管，就会自动消失。再说可能这只是小余和她老公的一种调情方式罢了，毕竟现在性癖奇怪的人那么多。

顺便提一句，小余也没有反悔，石楠离开了熊嘉运，调回了公司。

虽然结果对石楠来说是好的，但原因并不是小余欣赏她的能力。

“必须停掉你这个账号。”小余在办公室向熊嘉运宣布，语气里带着愠怒。“没时间陪你玩了，每天弄的都是些什么狗屁玩意。”

熊嘉运脸色一沉，随手关掉了办公室的门，但隔着没有遮严的百叶窗，大家还是能看到夫妻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办公室的人好像已经司空见惯。

“两口子哪里有不吵架的。”

“嗐，干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两个人从房间里走出来。小余挽着熊嘉运的胳膊，熊嘉运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也没有愠怒。两个人并排走了几步，一直走到公司门口。

“我去给大家买点奶茶，最近麻烦大家了。”熊嘉运转头向公司的同事们说，然后勉强地笑了笑。

“嗯。”小余点了点头。

熊嘉运走后，小余向大家宣布等他回来就录视频，告知这个账号永久停更。

“熊哥情绪还好吗？”有同事怯生生地问。

“他没有资格情绪不好，他给我们惹了多少麻烦。”小余有些恼怒，周围的人也不敢再说什么了。“石楠，你给他写个稿子，讲他要停更了。”说完，小余甩门进了办公室。

石楠怀揣着激动的心情，给熊嘉运写了一份深情的退出稿，又在心里想了一会儿等下该怎么跟他说。如果熊嘉运生气，她该怎么办；当然他平静地接受那自然是最好的，但如果他拒绝念这份稿子……然而等了半天熊嘉运还是没有回来。

石楠找了半天，在几乎快要放弃时终于在产业园的门口看到手提着七八袋珍珠奶茶的熊嘉运，由于面部识别问题他无法进入园区。他满脸通红，挥动着手中的珍珠奶茶大喊：“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你们老板！今天我要炒了你们！”

就像那天他对着屏幕挥出重拳。

时间不等人，已经在网站预约了最后的直播，石楠只能尴尬地走上前去：“ 熊总，余总说跟您已经聊好了，等下马上就直播了。把这些奶茶给我吧?？我帮您拿回去。”

看见石楠那一秒，熊嘉运立即改变了态度。“不用不用，我自己来。”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快走到公司门口的时候，熊嘉运突然停下来，没头没尾地问了石楠一个问题：“你觉得我在这个公司是什么角色？”

石楠深吸一口气。她明白，所谓工资，其中一部分就是给老板提供情绪价值，陪着聊没有营养的天，当老板的情绪垃圾桶。虽然她实在是不擅长这个部分，但后来发现也无须动用真心，只需要给一点反应，让他继续说出来即可。

“肯定是重要的角色。你觉得呢？”于是石楠这样回。

熊嘉运一声苦笑：“我重要吗？是，我是泄露了新品，但那是因为没有人告诉我那个东西不能拍。公司里有公司的规矩，但没人告诉我。我就是外人。”

“你有你自己的事业啊。”说出来石楠就后悔了，因为一会儿她就得亲自陪熊嘉运结束这个半死不活账号的运营。

“什么狗屁事业，自己哄自己罢了。其实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让她去工作，应该让她待在家里。当时我是觉得她回家可能会闲得无聊，现在我明白了这就是竞争。总有一个人要做输家。她现在擅自停掉我的工作，就是要让我滚回家。”

石楠嗅闻到了一些不对，还想打圆场：“您之前也说过……都是一家人，她的也是你的。”

熊嘉运冷笑：“你信？是我说的，可我自己都不信。”

“算了，我去趟厕所。”说完，他把奶茶塞给了石楠，“你去告诉小余，我稍微整理一下就过去。”

事后石楠想起自己当时的反应，总有一句话会冒出脑海——真希望那时候的我再警觉一点。

真的。

就像曾经对徐赛。

熊嘉运去上厕所以后就消失了。小余给他打电话也不接。熊嘉运似乎是经常会出去“透透气”，所以消失一两天也是常态。但这次不一样。

事情发生在几天后的早晨——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这时的石楠已经养成了早上起床先刷10分钟社交媒体的习惯。她刚打开软件，在“你可能感兴趣”的那一栏就看见了整整一排小鱼姐塌房、小鱼姐家暴的字眼。石楠还愣了一下，随即忙不迭地点进去。

在点进去之前，石楠还暗想，家暴被爆出来对公司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女人被打只要脑子没进水肯离婚，之后总是可以从头再来。现在正是公司走上坡路的时候……

但她完全没想到视频里是另一番景象——

一个高大的男人跪在地上，用力抽打自己。打的仿佛不是他自己的脸，手刮过空气的风声呼呼作响。

那是熊嘉运。而小余则站在一旁，镜头中的她头发散乱，眼睛红肿，一边发出尖锐的咒骂声，一边用力踹打着她老公。生活中的小余从不说脏话。但在这里石楠感觉这辈子的脏话都听完了。熊嘉运的身上有明显的瘀伤，左边脸肿得厉害。他一直在喃喃自语着什么，石楠把声音放大了，才听到他在不停地念着《弟子规》，声音中透出一股坚定。

弹幕刷满了整个屏幕。石楠愣了。当她回过神才发现手机已经被自己扔出去好远。

当天她没去公司，而是请了假在家里实时监控小余账号掉粉的情况。

短短一天，就掉了十多万。

而真正让小余掉粉的并不是她的“家暴”视频。

后续爆出了更多的证据，证明小余一直营销的“穷人”人设和她真实的生活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她在生活中背奢侈品包包，吃米其林和黑珍珠餐厅，甚至对粉丝出言不逊。这些都有视频音频流出，这才是最致命的！粉丝会把偶像投射成自己人，而被粉丝捧了上去却背刺粉丝，这才是人人必须得而诛之的。

石楠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熊嘉运做的，他在自己的账号开始持续更新小余的黑料……事发后，小余也选择了失联。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夫妻俩还挺配的。刚开始石楠还担心小余自杀了，只不过小余每天几乎都在微博上。她只是看但不说话。石楠想过给她发个信息问问情况，总是编辑了几句之后，又统统删掉。每天都有之前谈好的合作要求毁约和赔款，公司一朝就变了天。

这就是自媒体头部大号的轨迹。一夜之间暴富，又在一夜之间倒闭。

第六场

石楠知道这份工作肯定是做不长久了，但她有她自己的打算。从出事第二天起，石楠就比之前更早地到公司，下班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公司里员工一天天减少，她需要做的工作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杂、越来越奇怪。甚至到最后，她既要弄文案又要打电话做市场推广。只不过石楠没有抱怨，反倒做得津津有味，总是公司最后一个下班。

“你好，我是鱼姐美食频道的编辑石楠……对对对，我知道他们很忙，实际上，昨天就说要见面啊……我理解，但是我有些问题，你们的新产品其实上次投放效果还是很好的——”

公司的副总在石楠身后出现。他也算是关系户，平日里来公司的次数寥寥，好像是小余老家的什么亲戚，现在则成了公司的顶梁柱。石楠很快就感觉到他的存在。但她依然拿着电话，没事，李总，我把号码留给你，到时候你们有空就打过来。对的，对的，我叫石楠。谢谢。

挂掉电话，石楠还假模假式地在电脑键盘上敲了一下，才转向副总，脸上挂着敷衍的微笑。

副总：“石楠，现在有空吗？不会太久，给我一分钟就行了。”

“开什么玩笑，你找我，我至少有十分钟。”

“好，那去我办公室吧。”

说完，副总微笑着走开，走进了小余的办公室。石楠看着他，皱起眉头。因为他管小余的办公室叫“我的办公室”。

小余的办公室里，那男人靠在皮椅上开门见山。“我肯定你能理解现在公司需要减员。”

石楠：当然。我当然理解。一个公司每分每秒都在花钱。然后现在出了事，肯定是要节流。

男人一愣。石楠的口气异常平静，脸上也没有表情。他有点拿不准，隔了两秒还是说了句，嗯，是这样的，所以明天就可以不用来上班了。工资我们还是给你算满一个月的，但试用期就没有补偿了。你也懂现在公司正在难关上，每一个人都需要和公司共渡难关。我们会给你写一封推荐信。所有人都是这么处理的，这是我们能给到的最多的补偿。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说完这个副总站起来，准备好引石楠走出办公室，但是石楠坐着不动。

她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石楠：我知道公司现在很难，但我有些疑问，我想提前说一下，去年我们部门有个人用公司的公账给一个网红刷火箭，然后那个网红在日本北海道呆了一个月，但我没查到我们有业务合作，我看这笔钱是您签的字，这是怎么回事？

石楠这段时间积极地上班，可不是为了争取靠表现留下来。

男人的脸色完全变了，脱口而出：你从哪听的谣言？根本站不住脚。

石楠：“那可是十万块钱，抵得上六个员工一个月的薪水了，可能就是因为公司要付这些没头没脑的钱，所以才要解雇这么多人吧。余总现在是暂时不在工作岗位了，但不代表她会一直不在啊。”

男人脸完全红了，红得像猴子屁股。他嘴巴里发出呼呼的声音，不不，不是这样的。目前没人被解雇。之前呢我们是让每一个员工写一份工作述评，是因为想让他们对自己能为公司干点什么作一个描述。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就来判断谁有价值，谁是……

石楠：废物。

副总：你理解一下，这就是，那个什么，商业。

石楠：嗐，我对资本家的事不感兴趣。我没想赖在这里，在这里发光发热。我又不是贱，我只是想拿到我该拿的钱。

说完石楠起身离开，留下副总斜靠在椅子上，一脸疑惑。

夜里晚些时候，石楠收到了副总打来的电话，他愿意给石楠三个月转正的工资作为赔偿。这本来就是石楠该得的，但她还是假惺惺地感谢了一下。

至少未来几个月的生活费有了着落。

为了庆祝，石楠买了一份凉面配一罐啤酒。其实她没什么胃口，喝完了啤酒，又逼着自己吃了半碗面。随后冲了个热水澡，效果还行。

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打算今天无论如何要好好睡一觉。

石楠精挑细选了一部沉闷的文艺片——但注意力没怎么放在电影上，只是配着它又喝了些啤酒。电影结束，关掉电视，吃了两粒褪黑素，然后回到床上。

昏昏沉沉的时候，门外响起来急促的敲门声。

显然褪黑素混合着酒精已经起效了，石楠浑浑噩噩扑向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的时候，一下醒了过来。

门外站着的人也正朝猫眼里看，那一双眼透着猩红的血丝。

那双眼睛说：“快开门。”

石楠听了出来，那是失联许久的小余的声音。

门外的小余只穿了一件单衣，拎着一个已经破皮的通勤包。门一开，她便溜了进来坐在沙发上。

小余：我想要杯热水。

石楠：余总，现在不是工作时间。

石楠故意这么叫，不知道小余来的目的是什么，她也不想知道。这趟浑水踩进去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她已经没有时间和能量再分给其他无关紧要的事了。

小余不说话，石楠又说道：“而且，我已经被辞退了，你可以去问你……表弟，还是什么？说实话，现在挺晚了，如果……”

啪，乱糟糟的茶几一声响。那是一沓一万人民币的现金拍在桌上的声音。

小余冲进客厅，坐在沙发上：“我知道你爱钱，也知道你缺钱。你的事儿我都知道。这里是一万块，够吗？听我把话讲完。”

石楠：不好意思，这是我家……

小余不接话，从包里掏出了更多钱，全是一沓一沓捆好的一万块现金。钱扔到茶几上，随后又弹到了地上，像情人节结束后被人扔进垃圾桶的红玫瑰。

小余：两万，三万，四万……六万，够吗？

石楠刚开始还生气，后面干脆抱臂看小余发疯。包里的钱全被扔了出来，还带出了准备过夜的内衣、牙刷等小玩意。东西扔完，小余也累了。眼眶泛红看着石楠，声音从强转弱，盯着石楠，隔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这些都不够吗？”

石楠盯着小余，看了一会儿，就在小余即将起身离开之时，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将那些散落一地的东西捡起来，放回到小余的包里。最后她留下了一万块钱，挤出了一个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笑容，说：“我没那么贵，一万就够了。”

石楠给小余倒了杯热茶，但小余执意要酒。两人坐在沙发上，小余自顾自说了起来她为什么今天会出现这里。

或许，今晚的事在八年前就注定了。

“我一直觉得‘琐事’这个词很迷。什么算琐事呢？”小余咽了口啤酒问道。

然后她自问自答：“比如说，和同事去吃饭，对方只顾埋头吃，一共六块肉，对方吃了四块，只给我留了两块。这是绝对的琐事，折射出来的是对方没把我放在眼里，再联系上工作中的点点滴滴，最后这个问题就变成了在单位站队的事，这就不算琐事了。”

“谈恋爱这个问题上，琐事更多。据说离婚百分之九十都是因为琐事。有人和谈了八年的女朋友分手是因为拉窗帘这种琐事，女朋友想留一道缝，而他喜欢全黑。你敢相信吗？”

石楠明白。因为她也很迷信“琐事”，这些事就像叶底的脉络，条清缕晰，告诉我们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个局面。

小余要讲的琐事，比上面这些还要小。但却改变了她一生的走向。

第七场

从小，小余就是一个内向的人。小时候，内向是乖的意思，是褒义词。但到了大学，内向就成了贬义词。整个大学四年，三个室友都在排挤她。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关门的声音是不是重了或者洗澡是不是回来晚了，但她们在宿舍和男朋友打电话，可以打到凌晨三点。

整整四年，小余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很苦闷。直到大四，她打两份工终于攒够了钱，决定搬出去住。屋子小到没有隔间，不过对单身女孩而言已经很够用了。她还花钱把家里简单地装修了一下，贴了新的墙纸。但房子里原有的家电和家具，还是能用则用。

然而，当小余搬进去后，她才明白这里价格低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她很幸运或者房东好心，而是这个地方虽然离马路有一段距离，但每到晚上运货的卡车会让她明白什么叫“鱼贯而入”。卡车的远光灯亮度很高，将这间房照得如同白昼。

这个时候，小余才深切地体会到内向的坏处——明明已经很不舒服了，但她没办法说出口，也不敢跟房东讲退租的事。睡不着的晚上，她扒拉着手机想看有什么电话是可以打出去求助的，但她只是来回地翻看手机的通讯录，一个电话也拨不出去。

事情的转机或许就在最绝望的时候。那天，小余参加了学校的一次活动，这种活动不要求人人参加，被强制选中的都是学校里人缘最差的人。当天活动的内容是一个无聊的讲座。讲座开始前，小余先去报到，接着她真的太累了，疲倦让她顾不了那么多，找了个嘉宾的休息室，本来只是想小憩一下，最多十分钟，但眼皮合上就晕了过去。

后来，休息室的灯亮了。刺眼的白炽灯就像大货车夜晚射出的强光一样让她瞬间惊醒。

门口站着一个人。小余还来不及看清他的样貌，就急忙从沙发上爬起来，想到自己睡得四仰八叉感到非常尴尬，就像机器人一样不停道歉：“啊，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马上就走。”

但是对方并没有说话，而是把灯关掉了。整个房间又一次回到了黑暗。黑暗中，那个影子说：“没关系，你休息吧。我一会儿再来。老师估计也还要一阵。”

说完，他离开了。黑暗中，小余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她想，这人真贴心。他害怕自己尴尬，第一反应居然是关灯。她脑内不断回想着那个关灯的动作，越想越觉得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推动自己，一定要找到他。

讲座的时候，她一直在找那个影子，但她并不知道对方的长相，只能根据声音的记忆寻找。找了好久，她几乎都要放弃的时候。那个声音终于出现了。眼前的男人与想象中那个人差异甚大。他个子不高，身材清瘦，肤色白皙，但戴着黑框眼镜，遮住了他高挺的鼻子，和纤长的睫毛。小余不喜欢高大的男人，会让她感觉不安全——有力的手掌既可以十指紧扣，也可以握紧变成拳头挥向自己。

男孩笑着介绍自己的身份，他是小余的师哥，比她早毕业几年。这次是作为领导的助理来学校帮忙处理一些杂事，其中就包括帮领导找休息室。小余大学四年没有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情，除了半路叫住这个师哥，问他方便留个手机号码吗？对方一愣，咦，啊，半天才说出一句好的。

这次小余第一次知道了他的名字，熊嘉运。

“好的，我们再联系。”

小余发现自己的心在砰砰乱撞。

交换手机号码的隔天，熊嘉运主动打来，两人自然而然地聊起了天。得知彼此都是单身，就像河水顺着已经挖好的沟渠流动，没多久就在一起了。在确立关系的那天，小余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在困窘与尴尬中顽强存活到现在，为什么高考差三分滑档来到这所自己不喜欢的大学，原来都是为了遇到熊嘉运。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所以，熊嘉运第一次因为她说错一句话而大发脾气的时候，她没觉得有问题；

熊嘉运第一次拿出《弟子规》，说既然犯了错你就读一遍《弟子规》吧，她也没觉得有问题。

情侣之间吵架，总要有解决的办法吧。她讨厌无休止的争吵，对方如果能息怒，背什么不都是一样的吗？

当小余开始觉得不舒服的时候，事情已经发展到非常奇怪的境地了。熊嘉运要求她背弟子规的场合、次数越来越多，哪怕只是迟到，或者一两句话没有说得合他心意，也要背弟子规。

后来，小余入职了《新闻周一见》。虽然石楠的折磨下她屡次都觉得自己要死掉了，但第二天起床发现自己还好好活着，她从这个过程里萃取出了不少勇气——虽然石楠对她毫无怜悯，但每一次扛过这样的折磨，她能感觉到自己确实把事情做得好了一些。

这份勇气不知不觉传导到了她和熊嘉运的关系里。之前熊嘉运对于溺水的小余来说是一块浮木，抱着它才能保命。但现在小余上岸了，却还要继续背着这块湿哒哒又沉闷的浮木前进，这就成了阻碍。

人都是利己的动物，从救命到阻碍，这段爱情也就走到了尽头。

一次吵架，只是因为小余回家晚了十分钟。那时候，小余正被石楠赏识，虽然很疲惫但还是咬着牙连轴工作了十个小时。回到家累得要死，还要听男朋友的唠叨，小余感觉精神像被击碎的石膏柱般坍塌了。面对熊嘉运的喋喋不休，她真不知道怎么停止，情急之下打了自己一巴掌。熊嘉运看到后，扑上去阻止小余，让小余打他。小余情绪崩溃，真的狠狠打了熊嘉运几拳，熊嘉运也不还手。直到小余发泄够了，醒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这么疯狂，看着熊嘉运腹部的淤青，她哭着说对不起。

当时她下定决心要和熊嘉运分手。人在彻底沉沦之前，还是会有瞬间清醒。她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这段感情激发出了她身上最坏的部分。

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或许故事的走向会完全不一样。

当时，小余已经搬离了两个人共同租的公寓。熊嘉运依然每天去接送她下班，但小余都是冷处理。在石楠手下的工作让她淬炼得比以前坚强了很多。看来两个人的分手已成定局，直到有一天，石楠让小余去外采一个新闻。当天降温，小余觉得头有些晕，以为是低血糖犯了，翻包翻了半天才找到熊嘉运给她带的一些早点，吃过之后感觉好些了。她后来才知道，那是先兆性流产的表现。

虽然怀孕完全在小余的预期之外，但在她甚至还没来得及选择要不要这个孩子的时候，选项就已经消失了。

尽管如果给她一次的选择机会，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流产。

但有了负罪感就完全不同了。她成了那个“做错事”的人，她没有保护好这个孩子。因为怀孕不到三个月，流产的感觉和来一次月经无异，但愧疚感已经足够将小余淹没。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熊嘉运却告诉她，没关系，我们还会有下一个孩子。

那一刻汹涌的感动吞没了小余心中还残存的理智。话到嘴边的“我们分手吧”，变成了“我们结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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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库熊

爱吃冰淇淋的胖子。

责编：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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