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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等马:门户网站爆丑闻,疯子实习生怒泼上司油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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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比男人更操蛋,更有欺骗性。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下等马05-06:门户网站爆丑闻,疯子实习生怒泼上司油漆


第一场

石楠急匆匆赶往医院,刚跨进门她的头已经轻微开始痛了。

此时已经有好事的网民以知情者的身份在网上散布张小彭自杀的消息,有人暗暗在下面留言,指出张小彭有一篇采访是由《新闻周一见》的记者石楠撰写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发。石楠知道,她之前得罪的人太多了。大概率是他们披着“网民”的皮来落井下石。

石楠很清楚舆论再发酵下去,张小彭自杀这件事就和自己脱不了干系,就算她不是直接的凶手,但间接地导致如今的局面已经够残忍了。

冯政植事后还找了几个学校里面最有权势的几个家长一起请石楠吃了顿“便饭”。说实话,这几个人是石楠公司的老板看到也要抖一抖的存在。他们用最客气的语气,说着最赤裸的交易——压下这次丑闻,处理好了,这些大佬们就会彻底认可她,向上面大力推荐石楠。

当时石楠以为自己会开心,没想到第一反应竟然是失望。

作为优秀毕业生,她是在众多新闻媒体里选择了《新闻周一见》。当时《新闻周一见》只是一个新的网媒,资源不是最好、工资也不是最高。当然饼画得比别人大一些,但石楠也知道要变现路阻且长。她义无反顾加入是因为《新闻周一见》比别的媒体报道的新闻,多一点点真实——这样既赢得了社会的尊重,同时也不会太过火引发上级部门的监控。

曾经她看中的东西,现在被她亲手打破了。

想到这里,石楠把背倚到了医院那一排塑料板凳上,让自己身体放松。感觉刚才急匆匆跑来的汗水已经打湿了后背,但她得集中注意力解决眼前棘手的问题。

“张小彭怎么样了?”

“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但更具体的检查要之后再做。”徐赛回答得有气无力。

石楠沉默了半晌,再度开口:“你放心,张小彭的医药费不管多少钱都有人会买单。但你必须得听我的。我会想到一个对我们所有人都好的方案。”石楠柔声说完,调动全脸的肌肉绽放了一个微笑,那笑真是比哭还难看。

之后石楠还说了什么,徐赛只能断断续续地记忆。

徐赛并不傻,听懂的同时也看清了自己所处的位置。在她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帮助张小彭的那一刻,她和石楠就是共谋了。

现在和之前的状况又一次重叠。徐赛上一次没有帮张小彭说话,她默默许愿如果时光倒流,她想站出来呐喊,让石楠把完整版的稿件发出来,让大家看到张小彭并不是一个虚荣的人。

然而,当这次石楠又安排好一切,徐赛还是没有说话。

徐赛曾经在内心里嫌弃妈妈不够勇敢,过于懦弱。她发誓不要成为那样的人,谁欺负她自己就要狠狠回击过去。她本性里的懦弱原来如此之深,让她自己都吃惊。

她没有跟石楠道别,步伐虚浮地离开了这个曾让她相信自己无比幸运的上级。她苦涩地等待张小彭转危为安,但她不敢让张小彭看到自己的脸。

张小彭很快被抢救了回来,只用住三五天院就行了。然而这件事却像一颗深水炸弹,炸开了平静的水面。

网上声讨的声音越来越多。尽管石楠曾多次警告徐赛不要把采访发上去,但她最后忍不住,终于还是将那篇稿子发到了自己的私人微博。

那篇报道客观冷静,逻辑严密地描述了张小彭——作为普通人努力在贵族学校融入的种种困难之处。而不是那个被抹黑的拜金而虚浮的女孩。

徐赛以为这篇稿子能还张小彭一个清白。然而,事情也没有像她期待的那么发展。

其实已经没有人关心张小彭了。

自媒体和大V们发现了下一个爆点:抨击无良记者。这个所谓的记者徐赛,她明明采访了张小彭,却没有进行报道,才导致张小彭被网暴和校园暴力。甚至正规媒体的新闻也跟进了,在他们的描述里石楠和徐赛就是“无良记者”,为了夺人眼球罔顾事实将一个单纯的女孩推向了万劫不复的地步。与此同时,还反思了校园暴力。而徐赛激烈的反抗和对线,让这场互联网战争最终矛头彻底地指向了她。

《新闻周一见》的邮箱每天都能收到几十封对徐赛的投诉,那些人翻出徐赛高中、大学的微博,留最难听的言——“丑鬼,心和脸一样丑。”“你才该去死,你就是嫉妒。”“滚!!!!”……

徐赛那个鲜少出面的爹这时出面,做了一个颇具“智慧”的决定——让公司对徐赛进行处分,取消实习证明和实习工资。就像她没有存在过一样。

他说:“事情已经搞成这样了,你还想搞得更麻烦吗?!”

徐赛和他大吵了一架,几乎是强忍着眼泪离开了那间豪华公寓。游荡在街上时,她才发现自己几乎无路可去。她拿出手机,翻找着想给谁打去电话,最后却停留在张小彭的微信界面。

锥心泣血的字字句句,让徐赛终于在街头痛哭了出来。她来北京的初衷是想做一个好记者,可为什么却成了石楠的帮凶?

游荡了好久,最累最饿的时候妈妈打来电话。

妈妈什么都没有问,只是说:“幺儿啊,在北京还好吗?累不累啊?要不要妈妈给你寄好吃的?”

徐赛呆愣几秒,随后放声大哭起来,哽咽了半天才说出:“妈妈,我错了。我想回家。”

此后,徐赛没有出现在《新闻周一见》的办公室。她的工作材料堆积在桌上,像一处遗骸。

与此同时,公司宣布要对《新闻周一见》的主编位置进行差额选举,石楠被公认为最有力的竞争者。她在公司的付出和努力得到了众人的肯定,尤其她还从冯政植那里拉到了广告。当然,石楠也有自己的缺点,就像美女脸上也有雀斑一样,没有人能够经得起放大观察的考验。只要从远处看去,显得完美无瑕就可以了。

公司甚至派人按照几乎是石楠喜欢的风格重新装修了主编室,做好一切准备只等待她的入驻。

徐赛得知石楠要升任主编后,第一反应居然是笑出声音。她与石楠共事时间不长,石楠对她说的最多就是要“公平”。要公平对待每个人,不要亏欠别人。简单来说,如果有人帮她买了咖啡,下次石楠一定会回馈一块点心。刚开始徐赛觉得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吧,互不亏欠,有边界感。但后来徐赛逐渐意识到这种所谓的“公平”,其实只是巧言令色的伪善。如果不用物质去回馈,就要用感情了。石楠怎么可能有感情呢?这一切只是掩盖她冷漠至极的本质。

如果石楠真的追求公平,怎么会如此对待张小彭?

好吧,既然石楠出尔反尔,那么就总要有人告诉她什么是真正的“公平”。

第二场

徐赛知道,今天是她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天了。

她贪婪地朝落地窗外望去——这座写字楼坐落在这座城市最繁华的CBD,有三十层高。站在这里往下眺望这一秒钟与下一秒钟都是不同的。成荫的绿化树下,有人张灯结彩迎入新铺面,便有人正摁灭老字号;最好的与最坏的,最上档次的与最下流气质的,最纸醉金迷的与最天真无垢的,尽被这条街道所囊括。往天空突刺,往地底深挖,利索地吐纳,又毫不在意地浪费。在这里人的既是欣赏者,也是置身其中的馆藏。

这样的风景,就是妈妈所期望的吧。

在徐赛记忆里妈妈从小就告诫她:“你必须工作。”不要急吼吼地结婚。不要依靠男人,不要像她那样,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就当了妈。日夜无休,分身无术,但忙的都是鸡毛蒜皮的琐事。当不要钱的保姆,收获的只有家人的蔑视。

“妈妈你说得对,但是你忽略了一件事。”徐赛在心里呐喊。

 “工作比男人更操蛋,更有欺骗性。男人只有一张嘴,而工作是数不清的嘴。到最后,你可能也成了骗子中的一员。嫁人,至少你知道你是谁,是孩子的妈妈和丈夫的妻子。但工作,会把人变成没有灵魂的齿轮,一点点被打磨掉身上那些无用的部分,成了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的东西。拿到那点可怜巴巴的工资,又被节节高升的房租、交通、餐饮统统赢了回去。你以为你在赚钱享受都市的生活,但其实是都市生活在享受你。”

太阳透过玻璃窗,射得徐赛几乎睁不开双眼。这是所有人拼了命想换来的阳光——CBD一平米价值十万的阳光。

运动鞋踩着瓷砖的声音打断了这一切,一个人影由远及近,走过来。徐赛等这个声音,已经很久了。

“站在这里干什么?”语气不带任何情绪。

石楠不解地看向徐赛,今天她是来参加主编竞争上岗的综述会,对她来说非常重要。

“有什么之后再说。”石楠有些不耐烦,将徐赛拉到一边。

徐赛抬头看着石楠,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沐浴露的味道。她仔细端量着这个女人——三十三岁,不喷香水、不化妆、常年穿一身朴素的灰色西服套装。一件双襟的、四四方方的西服——这种衣服是有意做成这个样子的,好让全世界都误以为这个女人没有胸、腰和屁股。

同时,只穿运动鞋,最多冬天会戴一顶黑色的羊毛帽,只有产妇坐月子害怕吹风才会戴的那种款式。

她从头到脚都很平庸,更重要的是,她是故意让自己这么平庸的。但恰恰是这样和所有人都不同的打扮,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不少,像一个刚毕业的研究生。

让人对她放松了警惕。

“我想告诉你,张小彭这件事你做错了。”徐赛说。

石楠走到徐赛跟前,眼神直视过去,似乎有些愠怒。她讨厌这种挑衅,而且徐赛竟然还在上下打量自己。石楠不知道,曾经徐赛有多崇拜她,现在就有多恨她。

“我没有必要和你解释。”

徐赛没说话,只是拉住了石楠的胳膊,不让她走。

石楠低头看了一眼,知道自己跑不掉了。便压低声音解释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现在这个结果我也不想看到,但我可以说,这是我能处理到最好的结果了。现在张小彭可以转学去别的学校,可以拿每个月的生活费。如果她愿意,我可以找资源帮她改掉名字……我也会去看她和她奶奶。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

看着石楠一张一合的嘴,徐赛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愤怒。石楠在解决所有问题,但她从来没有把别人当成“人”来看。她处理问题的方式,和养殖场处理一头猪生病了没有任何区别。

徐赛已经无心听石楠说任何话,她的解释只是为了拖延。徐赛看向周边,正在装修的总编室外有好几桶开封的油漆。对于这种人,你跟她说任何道理都是徒劳的。只有撕下她的伪装才有用——

徐赛拽起油漆桶里一把蘸满未干油漆的刷子,扔向了石楠。本来不怎么显眼的淡蓝色油漆泼在石楠黑灰色的外套上,显得格外刺眼。

石楠惊呆了,她不敢相信徐赛会这么做。

而徐赛明白自己作为记者的前途彻底结束了。在今天之前,爸爸告诉徐赛:“你回老家吧,买房子的钱我给你出,然后再给你安排个工作。你就陪在你妈身边,别待在北京了。”说完,那个男人还补了一句:“北京不适合你。”

徐赛知道,什么叫不适合。因为她太过天真,轻信了根本不该相信的人。她可以不要已经不存在的前途,但张小彭总该有人为她说话——想到这里,徐赛毫不迟疑,端起了旁边半桶白色油漆又一次泼向石楠。

她力气之大甚至出乎自己的意料,一把就拉住了和比自己高一截的石楠,也不知道拉住的胳膊还是肩膀,像扯住了猫后颈上的皮,让对方无法动弹——抬起、倾倒,在尖叫声中油漆全部倒在了石楠的身上。

石楠起初并没出声,她完全蒙了。喧哗的CBD街道不再鸣笛,嘈杂的人声消失了,平时见不到人影的同事渐渐地停留、汇聚,有人举起手机。

石楠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服,已经完全辨认不出之前的颜色。她这时完全可以捂脸逃走,但她偏不。

她心里一样有气,明明自己做了所有对的事情为什么结果会弄成这样?

想到这里,石楠一下提起旁边小半桶油漆也泼了过去。

该怎么描述这个奇怪的场面呢?体面干净的办公室内,上司和下属疯了一样地互相泼油漆。她们没咒骂,甚至没有声音。没人敢拦着,大家都驻足观看,甚至拿手机拍照的人都很少。两人泼到手里的油漆用光,气喘吁吁地瞪着彼此。这时徐赛才仿佛回到了现实,扔下油漆桶,向后退了几步,撞上这些密不透风的围观的目光。她全身都在发抖,微微发痛,痛里面又有畅快的清凉,热气不断地从嘴里呼出来。

时间重新开始流淌。徐赛知道,所有的一切都被她自己毁掉了。

围观的人还在拍照,疯子实习生泼上司油漆,够得上转发数千条的内容。好不容易建立的生活从这里开始变形,轰塌成无数碎片,被吸进黑暗的深渊。

“妈妈,我让你失望了。”徐赛转身跑开,这句话飞一般闯入她的脑海,让她情不自禁哭了起来。

石楠这时也从震惊中醒过来,总编的竞聘已经要开始。她匆匆去厕所,脱掉了外套,头发的油漆暂时洗不掉。石楠一狠心,问厕所的清洁工要了一把剪刀。清洁工支支吾吾说:“领导这个很脏的,我帮你找个干净的。”石楠不说话,拿过剪刀在龙头下冲了冲,随后咔嚓两下,将自己染成五颜六色的头发悉数剪掉。随后推开厕所门,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走进了竞聘的会议室。

当石楠推开会议室的门首先看到的是季芹背后的人影。那么熟悉,她心一沉,接着人影转了过来,笑嘻嘻地走过来,握着石楠的手。

是王洪峰。

王洪峰仿佛完全没有发现石楠的异状似的,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他朝石楠娓娓道来,他停职后立刻拿起了法律手段状告那些声称被他性骚扰的女性们。最后,因为证据不足女方败诉了。败诉的结果石楠并不吃惊,可是王洪峰还能回来,她确实没想到。

王洪峰走过来,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还穿着离开时那件衬衣。好像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王洪峰甚至比之前更年轻一些,之前耸入太阳穴的皱纹消失了,面色也红润了不少,看着很滋润。

他笑着握住石楠的手:“好久不见啊!”

石楠强行命令自己的肌肉上扬,摆出一个看似笑脸的表情,“嗯。”随后默默将手抽走。

王洪峰笑了笑:“怎么了,不欢迎我?”

阳光透着门缝溜进来,又随着一缕乌云而消失。王洪峰的脸也在阳光下,渐渐暗了下来。

“没想到我还会回来吗?”他说。

“确实没想到。你看着比之前年轻了不少,师父。”石楠故意将“师父”两个字加重了。

“让你叫一声师父,真不容易啊。毕竟你心气那么高。但你还是想窄了一点,这次上面是外派的新人。”

王洪峰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不疾不徐。但石楠知道,这些话他应该已经排练很久了。石楠没有发怒。

季芹不好意思地走到石楠边上,告诉她竞聘已经结束了,因为石楠迟到了几分钟,所有领导也离开了。

石楠发出冷笑,她已经明白,这一切是早就安排好的。今天的竞聘只是走过场,为了让躲过风头的王洪峰能够名正言顺地回来。

石楠转身离开了办公室。在电梯口,石楠遇到了行色匆匆的季芹。

“怎么样?”季芹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但石楠清楚,王洪峰在办公室对自己说那些话,契机就是季芹给的。她要给王洪峰一个出气的机会,这样王洪峰万一回来才不会为难她。

石楠:“还好。”

季芹看着石楠,半晌之后,她拿起手上的委派通知看了看,上面赫然写着王洪峰的名字,她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叹了口气。

季芹:“你别跟我硬装了。你还年轻,还有机会,这次的事情就当教训吧。”

石楠勉强笑了一下:“我只有一个问题,如果我和王洪峰资历一样,你们会选谁?或者说,我也是男的。你们会不会就选我了?”

季芹顿了一顿:算了,你还没想清楚。如果以后,你能站在我现在的位置,你就懂了。

有一件事徐赛很久以后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她破坏了石楠的竞选,石楠却从未对她心生恨意。

她想得甚至又有了一丝困惑,难道石楠真的胸怀广阔?

事实上,即使没有徐赛的介入,石楠失败的结局也早已注定了。只是徐赛不清楚里面情况,误以为自己扮演了英雄角色——以实习生的一己之力推倒了高高在上的主编。或许年轻人需要成长到某个程度,才能够明白:仅凭一己之力要改变局势,本身就是一个谎言。

第三场

如果有个陌生人问石楠为什么要结婚?她很可能沉默许久,最后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为了幻觉吧,最接近的答案应是如此。越是无处可去的人,越渴望躲进一段感情之中栖息。是的,石楠现在无处可去。曾经她以工作为家,以办公室为家,现在那里已经不再属于她。

徐赛在光天化日对她的冒犯,肉体的痛苦还是小事。但带来在公司的信誉破产才是大事——公司传得沸沸扬扬,最夸张的一个版本甚至有人说石楠是拉拉,职场性骚扰了徐赛。而且这个版本又自圆其说了为什么石楠在王洪峰手下工作那么久,从未被王洪峰骚扰过……福尔摩斯说,排除所有正确选项后,最后的答案哪怕再离谱也是正确答案。于是这份“正确的谣言”就成为唯一的正解,在这栋大楼里来回回荡。

石楠无所谓流言,她也不关心别人怎么看她,或者怎么揣测她和王洪峰的关系。

起初,她还是照常去上班。但发现分配给自己的工作变得越来越边缘、越来越少。石楠问过,王洪峰笑着说:“这是安排,你得服从。”石楠明白,这就是成王败寇的意思。

再后来,进入办公楼时面部识别总是出了问题,总要在楼下花很长时间才解决。中午去食堂吃饭,结账又遇到了困难;打菜阿姨用南方口音嘟囔着:“怎么就刷不出来呢?你这卡是不是消磁了?”

石楠端着两菜一汤站在食堂中央,站了两分钟,脑袋彻底放空,最终她放下餐具转身离开公司。

没过多久,王洪峰告诉石楠:由于处理张小彭事件失当, 她被停职了。对此情形早有预料,石楠除了回复一个“哦”字外,再没说什么。

石楠停职,徐赛则下落不明,没有人能联系上她。最后的消息,是得知她回了老家。

尽管休息,却比工作更让人心累。石楠曾经如热锅上的蚂蚁,约季芹吃饭,季芹却脸色一沉劝她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不一定非要在这里。那顿晚饭,季芹非要抢着结账,最终也没有让石楠付钱。石楠脸上没有表情,说你太客气了,下次我请你。内心却慌得要命,她明白这是季芹给出了柔软却斩钉截铁的回绝。她已经不小了。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离职意味着什么,石楠很清楚。而且她在这里也已经习惯了,习惯这个词是很可怕的。她的工作用心浇灌了这么久,到头来结出的果实也就是习惯两个字罢了。

这段时间,石楠暂时没有了收入,楚康搬到了她家里照顾她。楚康不仅要养自己,还要负责下厨做饭和一切家务。有几次石楠也想做家务,至少帮帮忙。但拿起锅碗瓢盆才发现这么多年自己什么都不会,她吃饭从来都是点外卖,做清洁找钟点工。她做家务,只是给楚康添麻烦。

有一次石楠把锅烧糊了,楚康回来也没有责怪她。而是默默地打开了抽风机,把锅扔掉。打理好这一切,楚康做好了饭,招呼石楠来吃。

锅烧糊的第二天,石楠就向楚康求了婚,在肯德基。

当时石楠一边漫不经心地舔冰淇淋,一边说:“要不咱们领证吧。”楚康愣了一下,汉堡卡在他的喉头,他一时间没有反应。像是等待受审的犯人,石楠的呼吸跟心跳都剧烈地加快了。

“好啊。”楚康语调平常,随后咽下了汉堡。

“嗯。”

当时,石楠以为自己是感动于楚康对自己的好,后来她才想明白她只是觉得愧对楚康,如果不结婚她不知道两个人还能怎么“互不亏欠”。

随后两人再也没有讨论过这件事,楚康也没有问过石楠为什么主动想要结婚。这一切石楠都很感激。她觉得楚康是懂她的,她需要的不仅仅是婚姻,更是一份安全感。现在只有楚康还是她生活中的锚点了,她得紧紧抓住。

石楠在心中道谢,谢谢楚康在她最难的时候伸手相助,谢谢楚康的仗义。同时石楠心里清楚,她跟楚康完完全全是两种人。

研究生快毕业的时候,石楠同宿舍的女孩跟一位艺术系的师弟打得火热,她常常拜托石楠帮忙完成作业和应付导师。石楠不想破坏寝室关系,便帮了她。后来女孩怀了孕,要休学回家养胎。

几年没有联系之后,大概是小孩大了生活有了空闲,她忽然又冒了出来,说感谢石楠当年对自己的帮助,要报答石楠的“滴水之恩”。

“我有个表哥,搞计算机的,大我五岁,性格特别温和,只是工作忙,一直没有女朋友。” 女孩介绍道。

刚开始石楠还不愿意,她对那些学计算机的理工男有偏见。总觉得都是一群身着格子衬衣的老古板。但她也不排斥跟这个人见面。她想得很单纯,出去玩玩也行,就当改善伙食了。

初次见面,他们约在一家快要倒闭的商场,商场离石楠住的地方不远。这里唯一还在正常营业的商店,是一家以咖啡为主的小店。石楠提早了二十分钟抵达,她穿得很普通,印着米奇的短袖和牛仔短裤。她本来对这次见面没怎么上心,直至她到了那家坐落在窄巷里其貌不扬的餐厅,翻了翻餐厅的菜单,异常的精美,价格也比她想象中高不少。几分钟后,一股升腾而起的焦虑攫住了她。她掏出手机,看了看自己的余额,又回头去看那份菜单。

太贵了,她没想到这家其貌不扬的餐厅这么贵。

这时,楚康现身了,上气不接下气,笨拙地朝石楠挥手,又指了指喉咙,说先让他喘一下气,他是跑来的。说也奇怪,他有些笨拙、甚至不合时宜的举止却安抚了石楠的不安。石楠笑着说慢慢来,她也方便细细打量眼前这个男人。那个楚康打扮得有点奇怪,明明是夏天却穿了一整套西装,还打了一条领带。关于领带,石楠倾向解释为楚康想让一切看起来更为正式。

楚康调匀了呼吸,慢慢解释说:“太堵车了。”他打的出租车停在了一个很远的位置,他还交叠了两个“好远好远”来强调,他先是快步走,一看时间已经到了,生怕石楠等,就只能跑了起来。说完之后,他顿了一下,掏出手机,说这家是朋友介绍的,说是很地道的西餐然后环境也不错只不过有点贵,我专门在闲鱼买优惠券,这样就可以打7折,很划算。你不介意吧?

石楠眨眨眼,露出微笑,“不,不介意。”

事后,无数次地回想这一刻。每一次回想,她都会得到一些不同的感受。但有一点不会改变:极可能就是在这一刻,她喜欢上了楚康。喜欢上了那种放松的感觉。

放松这个词很少出现在石楠的生活中。她的生活总是有规划,但楚康不一样,他身上有一种无所谓的劲儿,天塌了也有大个的顶着。

但事情总是一体两面的。石楠喜欢放松,但也会憎恨楚康身上这种“不要脸的快乐”。

楚康一开始在一家科技公司上班,后来去了某广告公司,后来又去做过一段时间坐班策划。他自己也记不住换了多少家公司。

某份工作,他嫌路途太远,往返三个小时。那当初为什么要去呢?那时手里没钱了,得赶紧先挣钱;

某份工作,直属领导有狐臭。两人工作交集多,醺得他反胃;

某份工作,老板经常下班后开所谓的企业文化会,大谈员工要懂得感恩。一开就是一两个小时,他懒得听别人废话;

各种理由不一而足。但最常见的理由,是加班太多。

是的,几乎他上过班的公司都要加班,严重程度不一样而已。

楚康曾苦恼地问石楠:“我要求很高吗?九点打卡,晚到一分钟就算迟到。好,我没意见。那六点下班,为什么六点走不了,下班的时候就时间就不算数了吗?周末经常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人叫过去干活?最关键是没有加班费!”

石楠只能像哄小孩那样说道:“你要求的确高。现在除非你去做公务员,私企没有不加班的。况且你那个叫什么加班?我们遇到紧急新闻是24小时连轴转。”

除此之外,楚康再也挑不出缺点了。明明比自己年长,但由于这些年一直任性地放松着,没有秃头和啤酒肚,卖相还是很好。喝醉会抓着石楠喊“爱妃,快来看朕为你打下的江山”,但不会吐得到处都是。他能牢记住石楠的生理期,定期有一些可爱的小浪漫,做得一手好菜,就连撒尿都是坐着的,只是因为害怕弄脏马桶。

还要求什么呢?楚康不是最好的,却是最适合自己的。石楠感到深切的满足。

第四场

就这样,“备婚”这个议题默契似的进入了两个人的安排。

第一步,是先买个房子。这次是楚康提出来的。

石楠早就在南四环看中了一套小两居,房在三楼,二手房。前任房东装修很豪华,可惜俗气。只要重新翻修一下,做婚房很合适。这一带是新开的商业步行街,周边盖了很多高耸的办公楼。但独独他们这栋楼没有遮挡,在阳台也能看到万家灯火的夜景,和那些动辄买十万一平的豪宅是同样的风景。

房子一共两百万的贷款,首付的部分石楠先全部垫着,在见父母的饭局上,楚康妈妈说他们会卖一套老家的小房子,把剩下的一半还给石楠。至于贷款则是石楠和楚康一起还。但房产证上的名字却只有石楠一个人。现在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我们的房”这种话不过是哄傻子的,在房产证上加对方的名字,才叫真正的拥有。但楚康却挠挠头说,这个房子他不要名字,钻戒他觉得是资本家的爱情骗局,房子只属于石楠才是真心实意的礼物。石楠没什么反应,但她明白楚康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她搂住楚康的脖子,亲了一口。她很少那么肉麻。对于石楠这样的聪明人,简单的行动远比花哨的语言打动人心。

石楠工作这些年,花钱的地方不多。大多存在账上,总共有一百五十万。她把卡交给了楚康,楚康将钱全部取出来,变成了一百五十叠现金。这一叠叠钱几乎浓缩了自己小半辈子的价值。在取钱的时候,石楠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她后来想到,这种古怪的感觉源自于财经板块,那些被金融诈骗的人,急吼吼地将自己的钱全部交出去时,不仅没有危险,还满心期待。虽然石楠信任楚康,但那一刻总让她觉得有点别扭。

石楠问楚康:“为什么要把钱全部取出来?”

楚康:“啊?这样方便点吧。”

“明明卡更方便。”石楠说。

“现金更方便,而且可以免税啊。”楚康解释。

石楠喃喃自语:“可是你这样真的很像要跑路。”

楚康搂过石楠,什么都没说只是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石楠推开他,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房子交接得很顺利。第一次拿到钥匙是黄昏,看着阳台外逐渐亮起的灯火,石楠想她应该感动,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还是一丝波澜都没有。她想,或许要过一段时间才有感觉吧。楚康在后面看着她,眼神里充满期待,于是石楠开口了:“之前是我太狭隘——只会过一种生活,就是跟别人不一样的。现在我知道了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的生活才是值得的。”

说完,看到楚康满意的笑容,石楠长舒了一口气。

之后两人决定在楚康生日那天去把证领了。楚康笑着点了点头,确实是水到渠成了。

领证的前一晚,石楠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剧正播到高潮处,男主身世的秘密即将揭开。石楠就这样看着,直到融化的冰棍滴落到了手上,她才不由自主叫了一声。

低头处理冰棍的时候,石楠余光瞥见楚康正要出门。但她来不及管了,正在融化的冰棍更值得抢救。石楠把剩下的冰棍一口含进嘴里,顺便将手上残余的汤汁擦干净。

“我去楼下超市买点带鱼,回来明天糖醋吃。”楚康手里提着垃圾,脚上趿着一双拖鞋。

“明天出去吃吧。”石楠含混地说着。

楚康笑了笑:“老夫老妻了,省点钱。”石楠跟着噢了一句。

楚康要出门,走之前他又补了一句:“少吃点冰棍。”

石楠最不喜欢楚康像哄孩子一样说她,她或是关心,或是赌气,回了一句:“那你也别穿拖鞋出门。”楚康明明比石楠大,但很多时候比她还幼稚。照往常他肯定要还嘴,但今天他没有。反倒说了一句:“好的。”

 接着,他换上了鞋,提着垃圾出了门,和往常一样。

 只是这次,他再也没有回来。如同水流入大海那样消失不见了。

刚开始石楠没放在心上,甚至想楚康是不是要给自己一个惊喜。直到外面下雨了,她给楚康打电话是关机。睡前雨越下越大。石楠看着窗外的雨,明白过来是楚康不想和自己结婚。

她好像应该非常愤怒,她也的确非常愤怒。但她愤怒的原因,不是因为楚康不想跟自己结婚,而是楚康打乱了自己的时间安排。随后,她开始想,自己是不是提结婚提得太仓促了。

事后,知道楚康失踪的人都很惊讶地问石楠,为什么他消失48小时你才开始找他。

石楠总是不知道怎么作答,她内心的真实想法是,可能他就是想安静一下呢?或者他不想结婚了,那我也没有办法啊……对于无力改变的事情,石楠一向没什么情绪。

直到楚康消失第三天,石楠才开始有点紧张。

“如果你不想结婚可以直接联系我。”石楠发送了这么一条信息,发完感觉好像有点生硬,又追加了一条“外面雨大,看到回电”。

但电话从未亮起过,就连每天都会接到几通的骚扰电话都默契地避开。如同海上漂流的人,绝望到期盼着眼前哪怕出现鲨鱼的鱼鳍也好啊。至少死之前还有几秒钟是带着希望的。

纵使这样石楠还是决定保持体面,她虽然有点伤心,但没有崩溃。就算不结婚也是他的“选择”。或许是楚康恐婚,或许是自己不够好。总而言之,他需要自己独立的空间,那就给他独立的空间。

但有一件事,石楠不得不做。她冷静下来后,给银行打了电话。她和楚康结婚前开了一个联名账户,需要两个人同时在场才能把钱提出来。石楠问能不能从楚康的账户上把钱退回,银行机械的女声提醒她,账户上一分钱都没有,而银行每年要扣一百块的年费。

这时石楠这才惊出一身冷汗。

她捧着手机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对楚康的了解并不多。

她没有楚康朋友的电话,父母的微信倒是有,但现在还没有到给只见过一面的未来婆婆打电话的地步。直觉告诉她,打了事情只会更复杂。

石楠想到了介绍她和楚康认识的研究生室友,她点开两人的对话框发现对话还停留在上一年的互相拜年。

石楠跟她寒暄了一阵,了解到对方婚后短暂地出现了婚姻危机,后来和好,现在已经又生了二胎,刚上幼儿园。她才小心翼翼问出楚康这位“表哥”的信息。没想到,刚才一直秒回的信息变成了长时间的正在输入中……最后发来了一条30秒的语音。

“嗐,其实有个事早该跟你说了。他不是我表哥,我和他就见过一面。老乡会认识的,让我帮忙介绍个女朋友。我当时想着说表哥靠谱点。”

不等石楠反应,手机里便弹出了这么一行字——“我去照顾孩子了,回聊”。

如同扯破国王新衣的孩子,就这样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或许过了一个小时,或许更久。

石楠明白了,楚康的离开和他是不是想和自己结婚一点关系都没有。

在太阳没那么晒的时候,门口响起了敲门声。石楠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她已经打算马上去警局报警。然而,她打开门却吃了一惊,随后感觉腿部无力,几乎要跌倒。

门口正站着一位警察。

警察问:“是张骏家吗?”石楠茫然地摇头,但她隐约感觉到这个陌生的张骏和自己相处了五年的楚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警察从惊讶万分的石楠身旁快步走过,迈开坚定步伐,走进了客厅。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石楠贴上去。

“你别问我,先回答我的问题!”眼前的警察眉清目秀,身板削瘦,但声音里却充满了愤怒和不耐烦。

警察掏出一张照片,递给石楠说:“照片上的人认识吗?叫什么?”

石楠抬眼看,霎时间几乎没认出是楚康。照片里的他和往日很不一样,穿着一件紧身的黑色背心,下面则是一条牛仔短裤配着一双黑色的皮鞋。石楠虽然没帮楚康收拾过衣橱,但这些年也没见过楚康穿成这样。只不过脸倒是如假包换的那张脸。

尽管如此,石楠还是点了点:“认识,叫楚康。怎么了?”

“先回答我的问题!”警察严厉地打断了石楠。

“你是他什么人?”他巡视到了客厅,看到了茶几上两人的一张合影,拿起来上下打量。

“我是他太太。”石楠有气无力地回答。

“你们结婚了?”警察的声音高了几度。石楠愣了一下,说:“没有,准备去领证。但还没去。”空气中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气,那是松口气的声音。

毫无预警之下,惊慌突然将石楠攫获。石楠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似乎这位警察的衣服在她偶尔路过看到的、电视剧里演的很不一样,目光搜寻了半天,衣服上也没有佩戴警徽……

“你不是警察,你是谁?”石楠脱口而出。

与此同时,石楠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的手臂扭到背后。疼痛也同时来到,怒意随之升起。她奋力挣脱,却发现双手无法动弹——她的双手被牢牢固定在背后。石楠还想挣扎,却在听到一句话后彻底卸了力气。

“你是他太太,那我是什么!”

第五场

石楠旋转着矿泉水瓶,这是她等待采访者时的下意识动作。现在,她在等待剩下的受害者来到派出所。

石楠口中的楚康,在别人嘴里又有着不同的名字。有人叫他“张骏”有人叫他“大为”,还有人叫他英文名。但显然这些都不是他的真名。目前真名警察还在调查。这时石楠才明白自己是遇到了诈骗,而且是那种同床共枕却连对方真实姓名都不知道的最低级的诈骗。

轮到石楠做笔录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其实案件、事实都很清晰,根本用不了那么多时间。之所以拖到现在,是因为有百分之九十的时间,受害者都在捂面痛哭,或是抓住警察的胳膊问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骗子绳之以法,要不然就是质问警察是不是弄错了,自己根本不可能被骗。

只有石楠,迅速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你和嫌疑人是什么关系?”

“我和嫌疑人在五年前经同学介绍认识。嫌疑人伪装成同学的表哥接近我。五年间,我和嫌疑人一直维持着情侣关系。我们目前有一套共同房产,首付一百五十万,都是我出的,嫌疑人父母说之后会还一半给我。但目前看来,所谓的父母也是嫌疑人找人伪装的。”

石楠说这些的时候,面无表情,也丝毫没有情绪决堤前强弩之末的故作坚强,她就是——真的——很平静。

做笔录的警察应付这些受害者的情绪已经很疲惫了,然而看到石楠这样的却十分诧异。

“石,石楠。”警察低头看了看石楠的个人信息。“新闻网站编辑。”他喃喃重复着,仿佛试图从里面找到石楠如此平静的原因。

“你是不是和嫌疑人感情破裂了?”

石楠情绪平稳地回答:“不,我应该是和他恋爱时间最长的。我们已经马上要登记结婚了。”

警察又问,那你知道你的具体经济损失是多少吗?我提醒你,这些损失有可能是无法追回的。

石楠脸色微变,随即平静了下来。“我知道我给了他一百五十万,但可能他根本没有把钱交给银行,我们的房子贷了款,而且可能已经被楚康,噢,不,嫌疑人偷偷做了抵押。所以,具体的经济损失,我暂时不能回答。”

石楠的平静,让警察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两人是同伙,她的表现也太拙劣了,简直是露出马脚;但如果两人不是同伙,她的表现又过于平静。

直到警察问楚康最后消失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证据,石楠想了想,想起来楚康最后的一句话是:“少吃点冰的。”她的声音才稍有些哽咽。

对资深记者石楠来说,这个案子并不复杂。她采访过好几起这样的情感诈骗案,现在有一个更流行的词叫“杀猪盘”。一般新闻里的杀猪盘,主要目标人群是25-50岁的普通单身男女,缺爱又缺钱。杀猪盘就是抓住了这些人的心理,进行有目标的定向诈骗。之所以叫杀猪盘,是因为团伙内部他们通常互称自身为“屠夫”,受害人为“猪”,和受害人沟通感情、建立信任的过程是“养猪”,最初的交友网站是“猪圈”,聊天工具是“猪食槽”,聊天剧本是“猪饲料”,最后收网为“杀猪”。“屠夫”们的经典套路是交往时自称从事金融工作,是投资专家、操盘手等,每天会在固定的时间说要去看数据,随后怂恿受害人在他们自制的网络平台赌博或购买股票等投资产品,前几次受害者的小额投入都是稳赚不赔,当受害人深信不疑大额投入时,爱情便会和钱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石楠的情绪有任何波动,那也不是因为楚康,而是因为自己。她恨自己得意忘形,居然忘记了最简单的道理——难道以她的智力从来没有看出楚康不对劲吗?总是换工作、总是消失、总是用现金,坐地铁也不绑定微信、支付宝,说担心信息外泄,会把自己的手机摄像头贴上胶布。这一切,难道不是骗子的典型表现吗?但人类是说服自己的专家,明明感到事有蹊跷,为了当下的一丁点满足,都能睁眼不见,充耳不闻,并且编出一套完美的理由来自己骗自己。

妈的。

从派出所出来时,已快深夜。白天的疲劳此刻一起释放,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石楠下车后站了好一会儿,只是爬三层楼梯也停了一下,好让双腿得以喘息。平时几步路的距离,硬是走出了十几分钟。

石楠埋着头走上单元楼,临近门口才看到一个黑影。她被吓了一跳,随即立刻想到是不是楚康。身体的本能不顾疲惫,瞬间启动,想着一定要抓住他,千万别让他跑了。她有太多问题想问。但楚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就算要回来侦查石楠,也应该躲起来。很快,石楠又感到怀疑,这个人看到石楠并没动,而且好像和楚康的身材并不符合。

这时石楠终于看清了,是上午闯进她门、自称警察的那个男孩。

“你在这儿干吗?”

“我没地方去。”男孩嚅嗫着说。

尽管石楠被吓了一跳很恼火,但不是楚康,心里虽遗憾却也暗暗松了口气,不说话掏钥匙开门,点亮了客厅的灯。男孩跟着进了门,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往沙发上一坐,包一搁,不笑也不说话。

石楠问:“饿吗?”

男孩一怔,旋即狠狠点了点头。

石楠走到厨房看有什么吃的,平时这些事都是楚康做,他不在石楠就吃外卖。花了很长时间,才从橱柜深处找出两袋快过期的方便面,和冰箱里残留的几个鸡蛋。在厨房手忙脚乱捣鼓了一阵,她有些累了,想喝两杯。石楠不善做家务,她几乎要下意识喊出楚康的名字来给自己擦屁股,话快说出口才回过神楚康已经消失了。

“那个谁……你过来一下。”石楠喊。

男孩走进来,站在石楠身后看锅里渐渐冒起小泡的热油。

“会做饭吗?”

“会。”

石楠把位置让给男孩,随即他麻利地磕了个鸡蛋放进油里,蛋清在热油里鼓起泡,变得雪白。

“我叫周到。”男孩盯着锅说。

两人相顾无言地吃着夜宵,周到刚开始还吃得很慢后来也吸溜着快了起来,风卷残云就吃完了一整碗,接着便起身去收拾碗盘了。

“就放碗槽里吧,明天再洗。”

周到没理石楠,端着碗盘去厨房。石楠瘫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脑袋还想着楚康。周到擦干手走过来,坐在了沙发的另一头。

“坐这儿来,小周。”石楠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周到不说话也不动地方。

“你和我赌什么气,又不是我骗了你。”

周到一怔,不说话,屁股却挪了过来。

“你跟我说实话吧,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石楠还反应了几秒,“开什么玩笑,当然不是。”她说。

周到猛然站起身:“那你为什么一点都不伤心?”

石楠看着他,心里咯噔一下。对啊,为什么我一点都不伤心。

周到打断:“所以你是不是把他藏在什么地方了?你们一起骗了我们的钱,你说,他在哪里!”

周到的声音越来越尖锐。他眼眶泛红,声音有些颤抖,但他极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张骏,哦,楚康……那个人渣,把我所有的钱都拿走了。剩下的钱,我就用来找他了。现在就剩包里几十块钱。你知道我有多惨吗?”

石楠:“我要是,我现在还坐在这里等着你来找麻烦?你理智一点,我不是他的同伙。”

周到:“你理智,你不也被骗了。”

石楠感觉一阵头疼。

就在她思考如何反驳的时候,手机传来短信息的声音。她好像找到救命稻草似的拿起来,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短信内容:石楠女士,您的借贷已逾期,经多次催收您仍拒不清偿且拒接电话以逃避债务,涉嫌恶意透支意图明显。请于三日内回电协商处理,否则本行将于逾期后24小时内正式上报查实,您将承担法律责任。

“你怎么了?”周到看出了她脸色煞白,关切地问道。

石楠应付着,觉得头特别晕。实在忍无可忍,抬头看向周到——

“你说话就说话,不要老是晃来晃去好吗?晃得我头晕。”

周到一愣:“我没晃啊……”

这就是石楠晕倒前,最后的记忆。

第六场

石楠被一阵笑声吵醒,睁开眼睛时,已经过了午夜。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周到拿着手机,全神贯注地刷着小视频。一晃眼,石楠竟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如果不是身处医院的话。

“我怎么到医院了。”石楠坐起来,问周到。

“好了好了,你醒了。”周到做出一副如释重负状。“医生说你疲劳过度,没什么大问题。休息一晚明天就能出院了。”

“是你送我来的?”

“……我们只是情敌又不是仇敌,我也不能看你死在家里啊。”周到说了句语气不阴不阳的话。

尽管石楠心生感激,但并不妨碍她在醒来的第一时间立刻检查自己随身物品——手机、钱包、钥匙……她现在对人的警惕心很强。当然,不能做得太明显。所以石楠咳了咳,假装要拿手机联系一下自己的家里人。迅速地检查了一通后,发现微信聊天记录被人翻过,聊天对话框的位置发生了变化。但钱包里的钱还在。只不过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也有可能在她丧失知觉这段时间,钥匙和银行卡已经被复制了……等一会得先打电话去银行确认一下。

 “走了,你好好休息,我点了粥放在桌上,自己喝。”周到的话打断了石楠的思路。

石楠嘴上说着谢谢,同时也很尴尬,倒不是为自己的“小人之心”,但是为什么,目前她还无力分辨。

周到转身离开前,石楠还是礼仪般地客套了一下:“谢谢你。”

“我刚才看过你的手机了,你没和他有联系。对不起我怀疑错了。”他面无表情,但是目光充满深意地看着石楠:“但我也明白为什么我们会被骗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聊天界面框一模一样。我刚才努力地找,到底有谁看上去像你的朋友,但找了半天都找不到,只好自己把你送过来了。我们都是只让别人来关心自己的人,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这种人总觉得只有自己骗别人的份,不可能有人会骗自己。以为足够自私就行。其实自私的人,是最好骗的。你放心,我没有偷刷你的银行卡,看你手机本来只是想联系你的朋友和家里人……后来我翻了一下,估计打过去别人也会说,这人我不认识,你赶紧把她撕票吧。”

石楠一怔,周到接着说:“你不要觉得我是在攻击你,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们才会被这样一个骗子,用拙劣的手法骗得团团转。行了,太晚了,你好好休息吧。”

说完,周到离开了医院,只留下一个背影给石楠。

虽然石楠不知道周到为什么会没头没脑来这么一段话,但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其实自己从来都没关心过任何人——哪怕对方就坐在自己身边三米范围内,日日朝夕相处。她强调的总是自己的感受。

石楠突然有一种感觉,现在的糟糕处境,都是自己应得的,是她那张布满漏洞的人际关系网中,一段一段假装的关心和真正的漠视带来的后果。

第二天,石楠独自回到家。准确说,这并不是她的家。

她终于查清楚,楚康只是租了这个房子三个月,一百五十万全数卷走,且还把她的信用卡透支了所有的额度(还好石楠一直对提前消费很谨慎,数额尚且控制在一个还看得到希望的数字)。

石楠又搬回了曾经租住的一居室。

搬家那天她走进卧室,看了看那张凌乱、空荡荡的床。房间内人影黑黢黢地放大在墙上,像是一个面目模糊却紧紧相随的怪物。其实这满屋子的东西都与楚康无关。

在这个家,楚康的私人物品少得可怜,仅有两三条内裤和四季都能穿的外套以及短袖和一双运动鞋。家里剩下的用品虽然经过楚康之手,但却没有他的私人痕迹。就看那些少得可怜的私人物品也看不出他的任何特点,或许这是一个骗子所需具备的修养。

唯一能与楚康联系起来的就是那个高昂价格的鱼缸及其中游弋着的两尾神仙鱼。

“喂,电视放客厅就行了。不用对得那么齐。”

“不行,一定得对齐。”石楠搬着电视,她无法忍受电视没有对准边线。

“你这么讲究根本没有用。之后你连电视都不会打开,更不会关心它的脚是不是盖住地缝。”

那是石楠和楚康刚刚搬入这个新家的时候。楚康只背了一个背包。

“不是我讲究,是你太不讲究。”

“谁说的,我讲究我这几条鱼。”

或许楚康之前所有的事都撒了谎,唯独这件没有。在他租住的家里,在所有受害者的家里,楚康都养了鱼。但石楠家中这一个鱼缸和鱼是最贵的。

石楠算见过世面,也是第一次知道有十几万的鱼缸。这个鱼缸看上去平平无奇,四周裹着黑色的泡沫和边框。楚康告诉她,这个鱼缸的玻璃是不一样的,既可以保温又保持了透亮。

“就像你去潜水,在海底看到的那些珊瑚一样。阳光从海平面射进来,光分成阴暗两个面,照在珊瑚的颜色。你仔细看,会觉得有点暖洋洋的。”

暖洋洋。

嗯。

石楠和楚康在一起五年从来没有去旅游过,更别说去海边了。那个下午,隔着鱼缸,楚康邀请石楠一起贴在鱼缸的玻璃上,仔细阳光穿透水,停留在鱼缸底部的形状。石楠时常会走神,她的眼神瞟到楚康的脸上,他专注得像小孩一样,手小心翼翼地扒在鱼缸上的样子让她忍不住想笑。她想这就是爱吧,她不喜欢鱼,更不理解鱼缸。但楚康脸上的笑容,让她感觉满足。

“有一天你要死了,这两条神仙鱼我怎么处理?”

“别的东西,你都可以扔了。这鱼你得给我好好养着。要不然我做鬼也会来找你。”

“你就这么喜欢这个鱼吗?”

“你不懂,我觉得这个鱼和我很像。”

“怎么个像法?是头像还是尾巴像?”

楚康没有回答。

“你这些鱼啊,死贵,要是哪天打起仗来,又不能吃。一条一万多,每个月要换三次水,吃天然的鱼饲料。你和它们哪里像,是一样的脆弱吗?”

“你以后就懂了。”楚康说。

石楠恐怕是懂不了了,因为经济窘迫,她打算将家里的无用之物先卖出回回血。首当其冲便是这个鱼缸以及这两条神仙鱼。

刚挂上闲鱼,就来了问的人。无一例外,先夸奖了这个鱼缸保养得多么好,鱼养得多么优秀,而且他们几乎不还价,显然说的也都是真心话。

石楠选了一个话最少,且能今天上门的买家。她还优惠了一千块钱,以补偿对方答应会整体搬走,不留任何痕迹。

现在只剩下最后两个小时,这两条神仙鱼还好好的在缸里,从左游到右……它们也不像猫狗,被主人送走会伤心。它们什么都不知道。

石楠想着这几句话,把脸再一次贴在鱼缸上,她想弄懂楚康为什么像这两条鱼。但她没有看出任何端倪。委屈却像海浪一样慢慢反刍上来,直至把石楠淹没。

几分钟后,石楠给买家发了信息,说不卖了。温和的买家破口大骂,问她是不是要坐地起价。石楠什么也没说,迅速拉黑。她不能接受这么不明不白的结束,她必须得搞清楚为什么。

拉黑买家后,石楠坐在沙发上,想安静一会,接着她再也受不了,拉开了门,慌不择路地逃跑了。

周到收到石楠信息时,正在麦当劳和其他受害者一起商量去找楚康的事。

石楠蹲在楼角黑暗处,看到周到走了过来。只见黑乎乎的一团,犹疑地停了一会儿,认清是石楠,才大声问:“你蹲在这里干什么?吓我一跳。”

石楠拉住周到的衣服,“我想出来走走。”

西四环一家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里,全是“楚康”的受害者。大家坐在那里,为首是一个穿着得体的大姐,正情绪激昂地控诉着自己是怎么上当受骗的——

“当时我在健身房办了卡,大伟是健身房教练。晚上他发现我落下的一只耳环。打电话过来问,我当时很忙,说没空耳环就扔了吧。但大伟非要给我送过来。后来大伟来找我,我说报销来回车马费,他也不同意。我就只好请他吃饭。吃完饭喝了酒,我也忘了耳环的事。我觉得这个小伙子挺帅的,我当时又刚离婚……”

说完,富婆掩面哭泣起来。

这里的每个人都和石楠一样,因为一个男人,背起了沉重的经济负担。旁边的一个女孩安慰富婆,她们都是被诈骗的人。这些都有办法解决。

石楠此时记者上身,转身问:“怎么算解决呢?”

女孩解释道:“只要能找到骗子,然后等以后法律完善了再申请个人破产,这件事就算解决了。我们已经商定了要包车去找他,费用我们平摊。我记得你,你受害金额是不是挺大的。”

“嗯。”

“那你也一起来吧。”

环顾四周,所有人都对石楠投以友善的眼神。在这个时刻,大家都有隐秘的伤口,很容易互相交心。然而,石楠却本能地排斥这种亲近感。

一旦答应踏上寻找楚康的旅程,便意味着屈服于自己的软弱。她会把所有人生问题归结在楚康的消失上,一辈子活在这一怨恨之中。她会巴不得时间倒流,沉溺于各种幻想,最后把时间都花费在那些造梦的网络文学上,通过看霸道总裁小说满足自己缺失的部分……

“我不去。”石楠说。

对面女孩诧异地问:“你是不是还喜欢他?”

石楠回答:“没有,我只是觉得应该留下来收拾自己的选择所带来的后果。”

说完,石楠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家麦当劳。

神仙鱼缸在租住的一居室里,占据了一个巨大的位置,看着格外突兀。

石楠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给神仙鱼喂了鱼食。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她想这些鱼活着,活到楚康回来,进监狱,出狱,然后接走它们。

第二件事则是给季芹打了个电话。她要找季芹要一份工作,这是季芹欠她的。在电话那一头,季芹沉默了一阵。石楠以为信号故障要挂掉时,她才开口,说“你现在马上出来,出来跟我吃个饭”。

人头攒动的西餐厅,两人分坐在桌的两端,这家目前最火爆的五星级酒店自助餐厅。石楠走到门口就有些鼻酸,之前她就规划好,打算领完证来这里庆祝。现在同桌的对象却换成了季芹。

雪白的桌布上点缀着玫瑰花以及花瓣,天花板挂着各种各样的装饰物,分散出温暖的光;人流稠密,全是成双成对的情侣,四周是丰沛的食物以及现场的爵士乐队。如果有什么人造天堂,那这里当之无愧。盛惠只需520一个人。

尽管鼻酸,石楠还是很快整理好了自己的情况,用仿佛在讲述别人事情的语气,讲述了她是怎么发现楚康是骗子的事。

“我被骗了。男朋友跑了,现在警察还在抓。我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没钱。”石楠一口气把这些信息扔出来,根本不给季芹消化的时间。她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对方提供点实打实的支持。

“你之前真打算结婚吗?”

 “嗯。”

“啧。我以为你开玩笑。”季芹顿了顿,“我以为你一辈子不会结婚呢。”

“噢,好吧,让你失望了。”石楠忍不住讽刺了一句。

“抓到了吗?警察那边。”

“没有,大家还在等。”

“噢……”季芹喝了口水,意味深长地咀嚼着石楠刚说的“大家”两个字。

“其实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我要辞职了,准备出国读书。”季芹看着石楠缓缓说道。脸上还是挂着讨厌的似笑非笑。

叮,细不可闻的声音。手里的餐盘掉在了柔软的地毯上。石楠赶紧俯身去捡。她实在是无法相信,前几天还在会议室听取报告、做出种种指示的女强人,一夜之间竟然要抛弃现有的一切出国。了解一个人到底有多难?

“可是你已经离成功很近很近了,往前冲就是胜利,或许再往上爬都是有可能的。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放弃?”

季芹笑出了声音:“往上爬又怎么样,上面还有人压着。怎么对领导交待,怎么对下属交待,每天都得想。我为什么要跟那么多人交待?这到底是谁的人生?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赚钱供房就是人生吗?没劲透了。”

“你放心吧,你跟我说的话,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找工作这件事,我发挥余热没问题。”季芹顿了顿。

那顿饭,石楠和季芹都吃得很沉默。

临走的时候,石楠明明账上没钱了,还是抢着买了单。买单的时候石楠心中隐隐担忧,卡会不会刷不出来。心中暗暗祈祷,专门揣着卡让服务员带她去柜台刷。没想到成功刷出来了,没有上演电视剧里那种被同事发现自己很窘迫的狗血剧。

石楠提起最后一口气和季芹告别,她感觉上嘴唇都快沾在牙上了。确定季芹走后,她一口气泄了下来,像变回原形的妖怪。

只不过这种脆弱是短暂的,石楠对自己的简历非常有自信。她有近十五年的媒体从业经历,只要愿意降薪或者不去大的媒体,找份工作应该是轻轻松松的。

然而事实很残酷,季芹打来电话,语气嚅嗫。

“有好几家公司想要你。但是……”

“什么?”石楠知道是坏结果,她现在都不想后果,只想让靴子尽快落地。

“但是大家都不想得罪王洪峰。如果现在你坐在王洪峰这个位置上,找不到工作的人就是他。你明白吧?”

石楠当然明白,她太明白了。整个媒体行业的圈子有多小,某种程度这里还遵守着原始丛林的规则。

“明白……谢谢你。”石楠想赶紧挂断电话。

“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得告诉你。”

“有什么事比这件还糟糕?”

“那个,之前公司体检的结果你一直没拿。这个东西一直在我这里。”

“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什么问题。除了,脑的CT好像有点问题。”

第七场

脑部CT是今年公司新增的体检项目,作为一种员工福利。

石楠拿到CT报告,翻了半天才在最后看到了一行小字——小脑环路功能激活异常。

这是什么意思?

石楠颤抖地打开手机立刻开始搜索,却没能找到任何问题。小脑环路功能激活异常,不会有任何病理性的问题。正当她松一口气,这只是没什么关系的小病时,三个英文字母ASD出现在眼前。她重新尝试搜寻,这次终于得到了答案。

ASD,一种自闭症谱系的统称。自闭症,之前石楠了解得不多,仅仅是看过一部叫《海洋天堂》的电影。里面的男演员手脚麻痹,连生活都没办法自理。这是她印象中的自闭症。

但她不是啊,她很聪明,学习也不错,和印象中的自闭症差得太远了。

就在石楠准备关掉网页时,又蓦然想起楚康曾说,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不仅在于成长经历还有先天条件如大脑结构等原因。比如有些人容易冲动、纠结是因为前额叶发育不良导致多动症;而有些人则是因为天生神经递质多巴胺较少而更易感到难受。调查显示,很多变态杀人狂在童年都受过严重的脑部创伤——比如从秋千摔下来之类的。

当时,楚康笑着说:“可能你和我也是脑部有问题的人。我呢,可能就是一个天生撒谎不眨眼的人。你呢,就是一个天生感受不到情感的人。”

毫不夸张地说,那一刻石楠全身汗毛全竖了起来。

她知道世界上没有鬼魂,但有噩梦。或许她一直都住在一间昼夜变化不明显的屋子,从噩梦中从未醒来。否则怎么解释,究竟自己为何走到今天这一步?尽管付出努力且没有亏欠任何人,在王洪峰手下工作时兢兢业业、为张小彭争取该得到的利益,甚至连徐赛她都可以说毫不亏欠。虽然不能说自己是好人,但也绝非坏人,每件事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想到这里,石楠突然产生强烈愿望去医院寻求答案。

医院内繁杂的人潮中,她很快就后悔了。

医生开了一些弱智到令人麻木的检测题,头上还要涂满透明的凝胶。整个过程中石楠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有问题,她觉得自己来医院,或许只是太需要生活的答案了。这些钱拿去吃一顿好的,或者拿去算命也行啊。

然而那个头发稍微有点稀疏的医生拿到石楠的检查结果后,脸上那种不耐烦的表情消失了。他放下检查结果,非常认真地打量了石楠两眼。

“你多大了?”

“33岁。”

“恋爱过吗?生活中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困难?读书时候感觉怎么样?”一个不耐烦的医生突然间变得非常有耐心,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

“恋爱过,生活中……好像不是很顺利。”

“嗯,是哪种不顺利呢?”

这看似蜡笔小新式的虚空一问,让石楠哑然。

“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感觉我做得都挺对的。但结果统统好像,和我想的不一样。”

这个时候,医生嘴角浮现出一种意料之中的笑容。

他说:“你知道自闭症吗?”

石楠点了点头:“知道,我查过了。但我交流沟通学习都没问题。”

医生:“噢,看来你做了功课。自闭症是一种谱系,有高功能的自闭症患者。比如说阿斯伯格的患者,理解人际情感困难,对感情也很冷漠。但这不是你们的错,是大脑的问题。”

石楠:“我是阿斯伯格?”

医生:“从检查结果来看是的。”

石楠非常震惊,好几秒才缓过来,接着问:“那有什么治疗方法吗?”

医生:“这个,你是小孩还好说,但是你现在已经是大人了。成人目前没有药治这类病, 只不过你也活到三十好几了,我建议你可以进行行为治疗,学习社会交往技巧以改善现况。”

石楠:“等于没得治?”

医生一愣:“也不能这么说……”

石楠从椅子上站起来:“行了,我明白了。”

“你还是可以参加我们医院的行为治疗项目……”

“不了。治不好,浪费钱干什么。”说完,石楠直接离开了医院。

不要为不能改变的事烦恼,这是石楠的信条之一。

离开医院后,石楠一时不知自己该去哪里。最后按照灯光的指示牌来到了自己常去的咖啡厅。助理小余走后,石楠就只能去咖啡店买咖啡喝了。服务员也知道她的口味,简单询问后立刻给她做了一杯冰拿铁。

一切都那么流畅,如果不是刷卡的时候,服务员告诉她“这张卡好像有点问题”,石楠连生病的事都已经抛之脑后。

她当然知道问题是什么。她尽量镇定着神色,接过卡“噢”了一声。余额宝、微信钱包,甚至好久不用的皮夹都翻遍了。凑不出一杯咖啡的40块钱。

服务员笑着看柜台边石楠的窘迫,晚上喝咖啡的客人不多。但柜台也聚集了一两位等待的客人。石楠披头散发地退到一边,翻找着自己的钱包。祈求幸运之神再次降临,在这个包的犄角旮旯可以翻出一百块钱。

“石小姐,没关系的。这杯我请客了。”

石楠急匆匆地拿走了那一杯咖啡,走得太急,咖啡洒了出来。刚走出门,她就随便找了个垃圾桶把咖啡扔了,一口没喝。她喝不下去。

夜幕下,客厅的灯是亮着的,应该是白天自己忘记关了。石楠手里揣着从24小时商店买的促销罐装1L白啤。白啤酒劲儿大,而且那种宿醉不会导致第二天头疼。这对石楠来说很重要。

她打开了电脑,随便点开了一个综艺。艺人们在屏幕里疯跑,互相撕背后的名牌,还在地上滚来引人发笑。石楠面无表情,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他们耍宝。

“去医院看过了吗?怎么样?”手机亮起,季芹发来了消息。

 石楠看了一眼,继续喝了一口啤酒,没有回复。

“对了,你还记得小余吗?你的助理小余。”

石楠当然记得,也知道从《新闻周一见》离职后,小余投身到了自媒体行业,据说做得风生水起。

“她的视频还挺有意思的。”

石楠一怔,但手却很诚实地打开了B站开始搜索。小余主打美食栏目,叫两平米美食,意思是她的厨房只有两平米。

等桌上的啤酒罐堆到三个时,石楠看完了小余大部分的视频。最后她停留在一条小余发布的招聘广告上,眼睛眯了眯。

后来,石楠回想起那一夜,才知道原来每一次人生的重大改变,可能都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惊心动魄,而是如此平平无奇。

只有她心里清楚,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了。

第八场

石楠给小余发了微信,她打了很多字,最后统统删掉了,变成“我想去你公司应聘”。

隔了三个小时四十分钟,小余回复了,只说了四个字,“欢迎欢迎”。

曾经的小余,现在成了余总——全平台上千万粉丝的大网红。在辞去了《新闻周一见》的工作后,小余在家待业了一段时间。现在已经成为她丈夫的男友鼓励她尝试做点视频。那时候短视频还没兴起,小余本着记录生活的初衷,用玩笑的心态做了两期——以为男友准备午餐的名义,拍摄两平米厨房的料理视频。因为他们租来的厨房只有两平方米,里面出品的饭菜主打肉菜搭配均衡且便宜。

开始时,小余拍的视频根本无人问津,只有零星的弹幕。小余几乎要放弃了。当时她和男友的经济状况可以用窘迫来形容。

有一天,北京下了大暴雨,外卖也点不到。担心男友第二天饿肚子,小余顶着大暴雨去超市买菜。尽管只抢到了一些蔫了的残次菜,小余依旧很开心。

在雨中骑车的小余对准镜头的脸上露出真挚开心的笑容:“明天至少有饭吃!”这个笑容感染了所有人。

回家的时候,男友也刚刚下班回来。两个浑身淋湿的人在楼下偶遇,看着彼此先是傻笑,然后紧紧抱在一起。

那期视频爆火并被转发多次,商务和广告纷至沓来,让小余看见了希望。

自此,她的事业上走上正轨。

现在的小余再也不像之前那么怯生生的,她已经学会对着镜头轻松地开着玩笑。而且她也不叫小余了,而是叫鱼姐。视频里的她还像曾经一样质朴,全身上下都是优衣库的T恤和长裤,给人一种容易接近的“草根”感,头发轻轻地挽在脑后,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直播里她毫不避讳说自己现在生活确实是好一点了,但自己并不觉得钱能带来幸福。回答问题也都是用最质朴的语言,就像一个邻家大姐在择菜时的闲聊。

但石楠认出了小余手上的腕表,至少值七位数。

石楠起初还酸溜溜的,看了几个视频也不得不承认小余很有魅力。直到石楠翻到了她早期的视频,那时候镜头里还是“小余”怯怯的脸,她在做咖啡蛋糕。

“我其实很讨厌咖啡,因为之前每天都要帮我老板买。买是一回事,喝是另一回事,我只有一双手嘛。要拿文件,又要端咖啡,就只能端一杯。好像之前也没有好奇过那个咖啡是什么味道。辞职了才第一次喝。哇,原来咖啡里能喝到橙子的香气。所以,我想把这个做成蛋糕应该很不错。”

弹幕刷过:wow,辞得好。

小余回了三个笑脸。

虽然什么都没说,但石楠依然眉头微动。她就是那个从来没有让小余喝过一口咖啡的恶老板。又回想起小余炒了自己鱿鱼的那个晚上,一时间百味杂陈。

去小余那里找工作,算是一场赌博——赌小余即使出于报复的目的, 也会给她机会。

只要一点机会,石楠就有信心自己能在新环境中再次崛起。只不过,这也可能是一种极度逆境下的盲目的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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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库熊

爱吃冰淇淋的胖子。

责编: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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