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隐秘之咒09:解锁新的破案方式:和重症病人玩海龟汤
第一场
纪纭和左雪峰离开茶楼,已是下午五点多。
“既然你怀疑是周子皓带来的曼陀罗,为什么不直接找他问清楚?”躺倒一半的副驾驶座上,翘着二郎腿依旧没个正形的左雪峰问。
“我之前有想过去找他,甚至已经去了社工站,不过只见到他女友,或许已是前女友了。”纪纭凝视前方路面,顿了顿,说:“可若他真是我怀疑的那个人,我觉得,还是暂时不要打草惊蛇了。先去破解围绕着他的那些线索吧。”
左雪峰斜睨了眼纪纭:“就算真是他在无常殿种下曼陀罗,也很难证明邰玉玲的车祸和他有关,更别说定他罪了。所以,你到底在怀疑他什么?”
路面上车水马龙,远处的高楼大厦在阳光下格外醒目,纪纭的视线随着地平线不断延伸。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一直以来到底在怀疑什么。”纪纭轻声说,不等左雪峰撇嘴,她颊边浮起克制的微笑:“或许因为他本身是那么的无害,纯良,坦荡,就像阳光下的一切。所以总感觉,他不该和那么多涉案人员牵扯在一起,即便这些联系,仅仅来自于他不幸的身世。”
左雪峰若有所思,随即咂嘴道:“你现在去找的那个人,如果没病,或许能告诉你答案。可惜瘫了。”
第二场
附属医院,卒中中心三楼。
与上次来时不同,过道楼梯口都已装上崭新的摄像头,病房门口守着一名特勤。整条走廊都静得有些可怕。
305病房里,女护工正在帮沈永军进行着翻身活动,见到纪纭和左雪峰走进,她不由愣住。“纪警官,您来了。”女护工面露感激,打着招呼。她还记得上次,因为自己的失误,导致沈院长的氧气面罩脱落,多亏纪纭替她向医院方面求情,这才保住工作。
“霞姐,又来打扰你了。”纪纭回以微笑,“我们要和沈永军单独聊会儿。”
女护工怔了怔,转头看向病床上犹如风中残烛,正闭目喘息的老人,压低声道:“可他不能说话,也不能写字,手指都没办法动。怎么聊啊?”
“总会有办法的。”纪纭说。
“那好吧。”女护工犹豫了一下,叮嘱道:“病患现在很虚弱,受不得刺激。”
“放心,这次不会再出事。真要有事我来负责。”纪纭保证道,虽然护工霞姐一直很感激自己替她说话,后来还特意发短信来道谢,可那次要不是因为案情她跑出病房来找自己,也不会出岔子。
霞姐关门走出,纪纭则走到窗边。病房的铝合金窗朝西,夏季落日时的西晒不减其威,随着纪纭轻轻拉起窗帘,在老人眼皮上跳跃的阳光这才削弱下来。
“沈永军,你应该能知道,我们来找你的原因吧?”纪纭在病床一侧的凳上坐下,问道。
老人眼皮颤了颤,随后缓缓睁开,目光浑浊而虚弱,逐渐凝实。
“啧,看他眼神,应该已经猜到了。”左雪峰咂着嘴,玩味笑道:“毕竟他儿子做出那么大的事,将失踪孩子卖到国外,以沈院长的能耐,不可能不知道啊。说不定,这其中还有沈院长的默许,甚至帮助。”
老人眼中浮起一丝愤怒,或许因为精神不够,很快衰落了下去。
“不管你承认与否,你儿子沈泉,已经是317失踪案的重大嫌疑人。”纪纭说完,就见老人眼神里隐露出一丝不屑,又像在讥讽着什么。她并未多想,继续说:“政策你是清楚的,如果你配合调查,或是提供有用线索,我们量刑时可以酌情处理。”
这是左雪峰在来的路上教她的话术,但凡有点法律常识的人,都知道这话里存在巨大漏洞,可对方却是嫌疑人的帮凶,甚至是从犯,骗他又何妨?况且又不是正式的笔录问询。强压下心头那一丁点来自撒谎的负罪感,纪纭继续说:“接下来我要问你几个问题,如果答案是‘是’,你就是眨一下眼,答案是‘否’,你就眨两下,如果不愿回答就闭眼。你是否愿意配合调查?”
沈永军仰头看着天花板,许久,他眨了一下眼。
见状,纪纭稍松口气,与一旁的左雪峰交换了个眼神,她开门见山的问:“317案,就是你儿子沈泉与薛辉合谋所为,是吗?”
沈永军眼底闪过一丝恼意,直接闭上双眼。左雪峰微微摇头,朝纪纭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纪纭抿了抿唇,提出第二个答案:“你和无常殿的负责人邰玉玲,很多年前就是认识了,是吗?”
沈永军睁开眼,微微眨了一下:是。
纪纭:“邰玉玲在十几年前,曾经是鞍县有名的神婆,是吗?”
沈永军:是。
纪纭:“鞍县有个叫王阳的,曾是她的信徒,后来得了精神病。是因为中了曼陀罗花毒吗?”
沈永军眼底闪过一抹诧异,随即眨了两下眼:不是。
纪纭:“邰玉玲是否会用曼陀罗花等方法,控制信徒和弟子?”
沈永军眨眼:是。
“那她……”纪纭话到嘴边却停了下来,却是脑海中突然萌生出另一个想法。
她注视着沈永军的眼,问道:“邰玉玲是否也对你使用曼陀罗毒?”
沈永军:是。
“你是因为对曼陀罗有阴影,才连带着对外表相似的百合花也产生恐惧,所谓的过敏症状其实是更像是应激反应?”
沈永军:是。
“那周子皓应该知道这件事吧?他之前送你百合花,也是故意的?”
沈永军:是。
纪纭端详着沈永军,不知道为何,当提起周子皓时,沈永军的眼神竟变得异常平静,隐隐透着一丝捉摸不定。
“你认为,周子皓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温和、良善的形象,是否全都是伪装出来的?” 纪纭问。
沈永军盯着对面的白墙,似在考虑,良久他眨了两下眼:不是。
默然片刻,纪纭又问:“那你觉得,周子皓是否会因为以前的事,从而产生报复邰玉玲的想法?”
沈永军愣了一下,似乎猜到了什么,苍老的眸中竟涌出不寻常的光彩,很快逐渐黯淡下来。
是。他眨了一下眼。
察觉到老人精神头开始下滑,纪纭赶忙问:“周子皓复仇邰玉玲的动机,是否因为十九年前那个夏天,邰玉玲利用祭河神的名义,让他们一家在鞍县多滞留了几天,从而导致之后的不幸发生?”
不是。沈永军吃力地眨了两下眼。
纪纭眉头微皱,沈永军应当是最了解周子皓的人,而他给出的答案是,周子皓的确有着报复邰玉玲的动机——这与她的推测吻合。可动机,却并非她之前所想,因为邰玉玲对周子皓母亲做了那些事。
那么,假如推测成立,周子皓复仇邰玉玲的动机,又究竟是什么?
“薛辉,他也是你从福利院带出来的小孩吗?”纪纭突然转移话题。
沈永军下意识眨眼:是。
胸腔里传来急骤的心跳声,一阵响过一阵,纪纭稳了稳心绪,再度抛出了那个一直在追寻,却一直被否定的疑问。
“薛辉,他其实就是十九年前,周子皓一家打算收养的薛林,对吗?”说完,她盯着沈永军的眼睛,生怕错过每个细节。
在她紧张地注视下,沈永军眨了眨眼:是。
一股巨大欣喜之情,从纪纭心底荡漾开,那个始终矛盾、迟迟不得解的迷局,终于破开了一道缺口。
薛辉就是薛林,周子皓从小就认识的那个福利院少年!
所以,那日在烂尾楼里,从周子皓口中说出,用来杀死薛辉的“咒语”,十有八九是某个他们二人彼此都知晓的隐秘之事。
周子皓果然在先前的两次笔录里都撒了谎。
“老左…… ”纪纭正要和左雪峰分享此刻的喜悦,却见病床的老人,忽然又连续眨了两下眼。
不是。
纪纭愣住,这是什么意思?
沈永军嘴角微微扯动,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随后仿佛承受不住疲惫,阖目睡了过去。
“喂,你等下再睡……”纪纭起身想要上前,就被身旁的左雪峰拽住,“不要上当,他后面连续两次眨眼是故布疑阵。大概率是突然后悔告诉你了真相。”
纪纭停下脚步,人也冷静了下来。“嗯,我知道。”她深深看了眼沈永军,随后转头向病房外走去。
第三场
“如果薛辉就是薛林,那周子皓算不算是已经‘谋杀’过两个人,薛辉和邰玉玲?都是昔日在鞍县的故人。如果假设成立。你说,这会不会是一条谋划多年的隐秘复仇之路?”纪纭用只有她和左雪峰能听见的声音问。
左雪峰莞尔:“首先,你至少要能证明,曼陀罗花就死是周子皓种下,并且找到他的动机。其次,你还得证明薛辉就是薛林,而不是仅凭嫌疑人的父亲在病床上的挤眉弄眼。第三,你还得找出周子皓向他们复仇的原因,毕竟所谓的复仇,只是你先入为主的猜想。”
纪纭撇撇嘴:“也是,邢队说过,薛辉一直生活在南苍市,小学到初中的档案都在。而薛林那个时期却在鞍县。光是证明他们是同一个人,就几乎不可能做到。你有什么办法?”
左雪峰淡淡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纪纭眼睛倏然一亮:“有道理,我光听邢队说,却没有走访调查过。所以接下来,该去重新调查薛辉了。”
左雪峰笑笑:“其实,你想要搞清楚一切,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去问周子皓。我可以在旁边帮你盯着,其实,我也感觉这娃可能有点问题。”
纪纭瞥了眼左雪峰:“好歹他父亲和你也有过两天交情,你就这么不念旧情?急着想抓人家儿子?”
左雪峰没有回答,他拉开病房的门,向外走去。纪纭和守在门口的女护工和特勤都打了个招呼,快步跟上左雪峰,就听身旁的男人低声说:“十九年过去,能记住的事情又剩几件?可那天和他父亲经历的一切,我至今都还印象深刻。”
“我也不希望周子皓误入歧途。然而,我们都要放下过去,重新向前。无论是他,还是我。”
听着左雪峰略显陌生的正经声音,纪纭心头蓦然一荡。
她光顾着探寻周子皓的过往,以及可能存在的复仇之路,却浑然忘了,老左虽然是警察,可同样也是十九年前的受害者亲属。
所以老左帮自己调查,才会这么努力吧,不仅仅是因为那些“报销”,更是因为他的亲姐吴英凤。
两个并无直接交集的受害者,都想要为十九年前的往事讨回公道,却选择了不同的方式。
倘若命运真要再开一次玩笑,让他们彼此相戕,抛开警察的立场不谈,自己又是否算得上帮凶?
第四场
“哥,汽车怎么发动不了?”“可能是发动机进水了吧,别担心,爸一定能有办法。”
周子皓、周甜甜和小林坐在汽车后排,李婕坐副驾驶。
驾驶座上的周明成,在十多次点火失败后,脸上流露出颓丧之色。他一路开来鞍县的德国豪华轿车桑塔纳,终究没能抵御住鞍县暴雨的袭击,沦为一个无法再动弹半下的铁皮壳子。
随着狂躁的雨珠不断击打车顶、挡风玻璃和车窗,车内气氛逐渐压抑起来,积水早已漫过车轮胎,在招待所前形成一条小河。“走,去吉普车。”周明成当机立断,让李婕、小林和周子皓拿着行李,自己则背上身形矮小的周甜甜,一行人冲向停在高地上的那台北京212。
照理说这种路况开吉普车更保险,周明成也是怕撞上鞍县警察,这才选择自己那辆十多万的豪车。等一家人和小林全都坐上车, 周明成踩住离合器,转动钥匙点火,引擎启动声传来,吉普车成功驶出。李婕长舒口气,周甜甜鼓掌欢呼,周子皓则与小林相视而笑。
可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没等周明成拨档加速,才开出二十多米的吉普车竟缓缓减速。
‘“怎回事?发动机又进水了吗?”李婕紧张地问。“不是。”周明成目光落向一直没怎么去看的仪表盘,嘴角浮起苦涩,“车没油了。那个左队长也不知道中途加个油,哎!”
随着周明成懊恼地双手拍击方向盘,墨绿色的北京212彻底停了下来。
“老公,现在怎么办?”李婕问。“下车,打伞穿雨衣,我们步行。”周明成咬了咬牙,透过后视镜找到小林,“孩子,鞍县的汽车站离这远吗?要走多久?”
小林想了想,说:“大概要走半个多小时。”“不下雨不淹水的情况下。”他补充道。
周明成愣了下,眼中逐渐积起阴霾,“那这种天气,岂不是要走一个多小时?”话音刚落,从远处透来两道暖黄色的光柱,有汽车朝他们所在的吉普开了过来。
警察?周明成神色微变,好在他很快看清楚,那不是警车,而是一辆黄色的面包车,从外形看像是三缸八座的天津大发。
嘟嘟!
黄色的大发面包车向他们鸣了两声喇叭,见车里的人没有动静,车门震了下,随后缓缓推开。驾驶座上的袖顶男子偏过身体,向外露出半张脸,顷刻已被雨水打湿。
“周老板,是我,沈永军啊。快上车,我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他对着吉普车大喊。
暴雨如注,隔着粗密的雨线,沈主任那张好似始终在笑的脸庞变得模糊不堪,吉普车上的五人谁都没有动,也没有回应。几乎同一时间,周家四人全都看向小林,如今小林已经站在他们这边了。而在另一边,除了胎记男、邰神婆外,还有个重要人物,那便是眼前的沈主任。
沈永军看似未曾直接加入这场阴谋,可他不仅在小林的身世上进行了隐瞒,甚至就连周明成一家的身份信息,大概率也是他提前泄漏给胎记男和邰神婆。若没有他这个帮凶,之前也不会有那么多受害者。
见周明成无动于衷,沈永军也沉默下来,两边同时陷入寂静。
噼里啪啦坠落的雨珠汇聚成磅礴水雾,即便相距不到四米,也难以看清对方的表情。
良久,沈永军开口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周老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有些事情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你是鞍县的恩人,也是福利院的贵人,我有义务将你们一家送到安全的地方。”
“别信他。”李婕猛地抓住周明成的手臂。
周明成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背,示意她放松,随后抬头望向对面,大声问:“你准备把我们送去哪?”
沈永军说:“县里划出五个安全地点,最近的就是福利院后山。孩子们都在那,我带你们先去那避一避,等雨停,水退下去再说。”
周明成透过后视镜看向小林,小林迟疑稍许,说:“那里地势确实高,还有几间瓦房,应该可以避雨。”
微微点头,周明成说:“子皓你视力好,看下车里是不是就他一个人。”
周子皓向前努力张望,又和周甜甜、小林交换了个眼神。“好像就他一个,爸。”周子皓说。“老公,你别冲动。”李婕神色紧张。
“可雨只会越下越大,水越积越高,留车里只会死路一条。”周明成用力抹了把脸,决然道:“下车,上他的车。”
目光再度投向后视镜,少年安静的眸子仿佛正在等候他,周明成深深看了眼少年,少年点了下头,无声之中仿佛定下了某种约定。李婕力气弱,周子皓还小,周甜甜更不必说,车上除了他自己,也就刚刚开始发育的小林勉强拥有一搏之力。
推开车门,周明成率先下车,他拎着一只行李袋,走向黄色面包车。小林跟着推门而下,紧随周明成身后。
走到近前,透过车窗看去,除了开车的沈永军,车上再没有其他人,周明成暗松口气,扭头向小林递去放松的眼神。哗啦,周明成拉动沉重的车门,让李婕带着孩子们和行李进去,他则打开副驾驶座车门,钻了进去。
“都坐好,我出发了。”沈永军沉声说,随着黄色的面包车泅过积水,摇摇晃晃地向福利院方向驶去,车内逐渐陷入沉寂。沈永军额头冒着虚汗,却顾不上擦,他腾出手拉开坐垫旁的手提包,从包里抽出一份文件,递给周明成。
周明成奇怪地瞥了眼:“这是?”
沈永军低声说:“钢城那边下个季度螺纹钢的销售指标协议,领导帮你要到了这个数。” 说着,他伸出三个手指。“三百吨?”周明成咽了口唾沫,问。“是三千吨。”沈永军笑笑道。
周明成愣住,一瞬间,心脏蹦到了嗓子眼。
三千吨螺纹钢,又是指标价,那可是百万到好几百万的利润啊,比他如今的身价还多。忙忙碌碌了一个夏天,不,早在一年多前自己就已开始布局,又捐赠,又资助,还花高价给福利院买来空调,所有一切终于在今天得到回报。
盯着近在咫尺的协议书,周明成胸腔里砰砰作响,却并未伸手去接。
沈永军轻叹口气,将协议书塞进周明成怀里,没等周明成拒绝开口说:“看来薛林已经将所有事情全都告诉了你?我知道,你们觉得我不是好人。”
周明成低头看向腿上的协议书,依旧没有去拿。“他说的那些事,应该不是编的吧?”抬起头,望向前方的连绵水影,周明成冷笑着问。
“果然都说了啊。”沈永军看了眼后视镜,仿佛在寻找薛林,随即移开目光。
“没错,一开始他们就盯上周老板你了,从一开始,小林就是他们的诱饵,无论邰玉玲还是……他,都提前从福利院获得周老板你的个人资料和家庭信息。”
还没说完,沈永军便已感觉到车内的气温骤然下降,被压抑的愤怒在逼仄车厢内膨胀。他脸上浮起一丝苦涩,说:“可至少这次,并不是我将周老板的资料给他们的,而我也一直在劝他们停手。周老板您是咱们县的大恩人,不管你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来做慈善,至少是花了真金白银。我那位领导战友也叮嘱了我很多回,一定要照顾好周老板,我怎么可能拎不清胡来?”
“那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家庭情况?”周明成问。
“我手底下的人泄漏的。”沈永军眼中浮起一丝阴霾:“应该是小赵,那天帮忙搬空调的那瓜,就是他。他和我外甥那伙人一向走得很近。”
顿了顿,沈永军目视前方,说:“我知道,在这鞍县的这些日子让周老板一家都受惊了。不知道这份指标书,能否当作补偿?”
周明成没有作声,沈主任应该没撒谎,他说的这些,和小林告诉自己的相差不大。而沈主任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显然是想和自己做一笔交易,用指标来换取自己的守口如瓶,一笔勾销。
商人图利,无可厚非。可不知为何,周明成只觉胸口发闷,脑海中闪过一幅幅画面,有惨遭羞辱的吴英凤,有精神崩溃的王阳,还有险些坠入歧途的妻子,他的拳头下意识攥紧。
“沈主任,你为什么要帮他们做这种事?”后排的李婕突然插口问:“因为钱吗?”
沈永军沉默着,随后深吸气,缓缓呼出。“我根本不想要什么钱。说起来你可能不会相信,他一开始来找我,劝我和他一起干这种事时,我是严词拒绝的,甚至考虑过去派出所报案。可毕竟他是我干外甥,自小没有父母,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娃。我把他臭骂了一顿,警告他不准再有这种想法,否则我肯定会报警。他当时有些慌,为了讨好我对天发誓,说绝不会有下一次。”
沈永军的目光如同挡风玻璃上的水纹般朦胧,像是陷入某种回忆,很快收了回来。
“呵呵,我对他心慈手软,可从没想过他会那样对我。那年我娃儿小泉生重病,发烧好几天没退,去医院看也没用,我婆娘急得不行,整天在家和我吵。这时他来了,带着邰神婆的符水,说能治好小泉的病……”
我虽然一直不相信那神婆,可我婆娘却很相信,事已至此,也就只能把死马当活马医了。他喂小泉喝下符水,说来也奇怪,当天晚上小泉就是退烧了。又过了两天,小泉的病就完全好了,不仅能下床,而且还和从前一样生龙活虎。
我婆娘很激动,每天都会带着米面和菜去邰神婆屋头,向她感恩戴德,没过多久就成了邰神婆的忠实信徒。即便如此,我依旧不相信泉儿的病好和邰神婆有关,估计就是瞎猫抓到死耗子。
而我婆娘也因为这件事,天天和我吵架,甚至还会动手,动静大到左邻右舍都听见。我大小也是个干部,也是要面子的人,为了家庭和睦,我只好妥协,按照婆娘的意思亲自上门去向邰神婆道谢。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是他一直在背后怂恿我婆娘。
我被婆娘领到神婆家,他出来告诉我神婆在做法,要等上一会儿。婆娘去找认识的信徒,把我丢在屋头等着,他一边和我闲聊一边泡茶,接过他泡来的茶。我刚喝两口,就感觉脑袋瓜变得昏昏沉沉,仿佛在做梦一样。那个梦里,我看到一个年轻女人向我走来……当我光着身子,从另一个屋醒来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梦里的女人,出现在他手中的照片上,同样在照片上的还有赤身裸体的我,正对着年轻女人做那种事。他微笑着告诉我,那是个未成年女孩,我知法犯法,身为国家干部罪加一等。
我知道中了他圈套,这些都是他设计的阴谋,而梦里也是个成年女子。可我不敢赌,用我的家庭和我的前途,去赌一个并不确定的梦。况且我婆娘就在附近,正四处走动,大喊我的名字。他看出我的犹豫,走到我面前蹲下,嬉皮笑脸地让我放心,说他一定会计划周全,让那些领养者有苦难言,绝不会报警。他也只是图点小钱,不想有牢狱之灾。
见我还在犹豫,他边说让我揍他一顿,就当扯平了。我怒火中烧,起身一巴掌狠狠扇在他脸上,还想再扇,就见他微仰着脸,笑眯眯地看着我,通红掌印和紫色胎记重合在一起,诡谲之中透着一丝阴寒。
我当时心头莫名发虚,脑袋一片空白,答应下来……
“说实话,我曾经无数次后悔过,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后悔又有锤子用。”或许是一口气说了太多,沈永军喘息微微加快。
“好在,这一切终于快要结束了。”他深吸口气,道:“前几天他和我说,邰神婆要带他做大生意,以后不会再打福利院的主意。我也希望,这些事能赶紧过去。”
雨刷刮过挡风玻璃,发出咔吱咔吱的刺耳声响,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许久,李婕开口:“那就当过去吧。我们一家也只想求个平安,对吧,明成?”
“嗯。”周明成应道,看了眼腿上的指标书,将它卷起塞入怀中。
沈永军余光觑见,眼底流露出一丝喜色:“那就一言为定,哈哈哈,太好了,还是皆大欢喜好啊。”
皆大欢喜?
周明成扫了眼后排座位上眼神阴郁的少年,偏转过头,目光坠向车窗外似要涤净整座县城的雨水。
沈主任口中,邰神婆的大生意,应该就是和泰国人做的那种生意吧。
所以,这一切真的能过去吗?
第五场
“老左,你说一个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如此刻意掩饰自己的相貌?”
“一,他的身份见不得人。二,他正在进行,或即将进行一件见不得光的事。第三,他正在躲避着什么。”
“关键是,在这么一个无时无刻不被曝光的时代,他究竟是怎么做到,连一张稍微清晰点的照片都没有的?”
汽车里,纪纭用无奈的语气说。
将注意力从周子皓转移向薛辉,着手查证薛辉与薛林是否是同一个人,可又一件令她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她竟无法找到已故犯罪嫌疑人薛辉的全脸照片。无论资料库,网络上,还是监控视频里,都没有足够清晰的照片。
薛辉是黑户,以开黑车为生,不用任何社交软件,就连身份证也是假的。平日里深居简出,生病了只去小诊所,即便出门也都戴着渔夫帽,监控视频里拍到的他几乎都是低着头行色匆匆。
而最荒谬的是,哪怕最后他选择跳楼,也是脸部先着地,被钢筋贯穿,颅骨破碎,面目全非。之前队里调查薛辉,迟迟没有进展,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缺少足够信息。
“他平时一定没少向上苍祷告吧,祈求死后也别曝光。有这样的毅力和执念,做什么事不能成功,非得要去犯罪吗?”纪纭喃喃。
“你家邢队不是已经向省厅申请了那项新技术,叫啥来着……颅骨面部复原?”左雪峰有些拗口地说道。
“嗯,那是省厅技术总队刚刚引进的颅骨测量三维复原系统,准确率达到85%以上,可也至少需要一周多才会出结果。”
说话间,纪纭目光定格在路边那家私人诊所的门前,一名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正将钥匙插入锁孔。
“八点半才开门上班,看来最近生意不景气啊。”左雪峰语气玩味。
见纪纭已经推开车门,他伸了个懒腰,不紧不慢地推门下车。
“徐医生。”
惠达综合门诊部的门口,纪纭叫住了白大褂:“你好,我是317专案组的民警,请问现在有空做个笔录吗?”
徐医生转头刚看了一眼,脸上便露出不耐烦:“怎么又来了?我不是已经做过笔录了吗?”
纪纭道:“就占用你一点时间……”
“你们再这样搞下去,病人都不敢来看病了,是要让我和我员工都喝西北风吗?”徐医生打断道。
没等纪纭开口,左雪峰走上前道:“不好意思哈,有人举报你私下卖给病人处方药,请你配合调查。”
徐医生皱眉:“你说的是那个薛辉吗?我之前笔录里都说了,是他一直威胁我我才开的,并且我都已经交过罚款了。”
“哦,不是那次。我们近期接到不少举报,说你给许多重症病人都开过处方药,据我所知你的诊所似乎不具备这样的资质吧。还请你配合调查,这可能需要花上不少时间。”左雪峰淡淡说。
“怎么可能,我没有……”徐医生脸色变了变,最终挤出笑:“好吧,你们想问什么?我们去里面聊,两位请吧。”
第六场
惠达门诊并不算大,一楼除了徐医生的办公室外,只有输液室和理疗室,理疗室里可以进行针灸、按摩、红外线灯照以及膏方贴敷。根据早先的问询笔录,这位徐医生是专升本上的临床医学,后来又自学中医,而他的私人诊所走的是中西医结合,主要针对感冒发热、失眠早醒、亚健康调理以及儿科疾病。
相比人满为患的正规医院,这样的私人诊所主打一个方便快捷,价格上倒也差不太多,有些专治儿童感冒发热的中药贴甚至比医院开的感冒药更贵一些。不过诊所能开到现在,至少说明在小病方面效果还不赖,当然,徐医生本人应当也擅长经营。
几名护士和两名坐诊医生先后抵达诊所,预约的病患也陆续赶来,诊所开始变得忙碌。
办公室里,纪纭默默听着徐医生的陈述。
薛辉是大半年前找到惠达门诊的。他夜里开车送客,客人是惠达门诊的病患,提到这家诊所赞不绝口。薛辉第一次来惠达门诊是因为腹泻,他作息不规律,有慢性肠胃炎,徐医生给他开了复方黄连素片,叮嘱他要按时吃饭,少熬夜。然而薛辉第二次上门,却直接要求徐医生给他开艾司唑仑片,这是一种镇定类药物,能抑制神经中枢系统,镇定安眠、抵抗焦虑恐惧。这一类管制药物,需要医院处方才能购买,徐医生当场拒绝。
谁料薛辉突然翻脸,恶狠狠地威胁起徐医生,扬言不给开药他就每天过来堵门。徐医生本想要报警,可转念一想就算报警,顶多警告一下,过后还是会来闹事。外加薛辉人高马大,口气凶狠,徐医生害怕之下便给他开了艾司唑仑片。
目光从百叶窗缝中收回,纪纭问:“徐医生,你和薛辉接触也有一年多,他说话时有没有别的地方的口音?”
徐医生道:“口音?也就正常的四川普通话吧。说实话,我和他交谈并不算多,他每次来都是拿完药就走。”
纪纭问:“那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徐医生想了想:“冷漠,孤僻,不善言辞,情绪不稳定。当被别人关注时,他会表现得很不自在,容易突然暴怒。”顿了顿,徐医生补充道:“不过也正常,他有精神方面疾病嘛,自然会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你好好想一想,他身上有没有其它特别的地方?或者说,他还有没有做过其它令你印象深刻的事?”纪纭问。
徐医生挠着头:“除了那次威胁我之外,好像还真没有了。”
纪纭点了点头,对于徐医生她本就没有抱有太大希望,这次走访问询的重点主要在名单上后面两人。
“多谢配合。”她话音刚落,正在办公室里东张西望的左雪峰突然道,“徐医生,我也有个问题。薛辉当时威胁你,你为什么不报警?”
徐医生苦笑道:“我说过了,因为害怕啊。”
“害怕他每天来堵门?你真是怕这种事的人?”左雪峰转过头,眉峰间流露出一抹促狭:“三甲医院都有医闹,何况你这种私人诊所。要连这种承受能力都没有,你这诊所也做不久吧?”
“我……”徐医生语塞。
“要不我帮你分析下吧。”左雪峰笑了笑:“虽说现在大多数人都是电子支付,可薛辉是开黑车的,由于需要隐藏身份,更喜欢乘客用现金支付。而他的工作时间,大多数是夜间。深夜时间段选择打车的人,要么是出去玩,要么就是从事特殊服务行业的人,加上使用现金,大概率是夜场小姐。嗯,据不完全统计,夜场小姐也是私人诊所的主要病患来源。也就是说,薛辉是在搭载夜场小姐时,从她们口中得知了徐医生的惠达诊所。呵呵,我想薛辉当时在载客时,听到的内容恐怕不仅仅只有这些吧。不知道徐医生和自己的病患,私下里有没有其他来往,或者交易?”
“胡说八道。就算你是警察,也不能随意给人泼脏水。”徐医生表情平静,眼镜片后隐透怒意。
“我瞎说?”左雪峰笑道:“徐医生也算是社会人,应该知道,警察真想要查一些事,再简单不过了,总不可能每次交易都用现金吧。就算每次都用现金,还有聊天记录嘛。薛辉也是拿这个来威胁你,给他开药的吧?”
徐医生脸上终于有些绷不住,语气逐渐放缓:“警官,该说的我都说了,你究竟还想知道什么?”
“是吗?你真都如实说了?”左雪峰凝视着徐医生:“对你这类人我再了解不过,欺软怕硬,说话留三分,主要是怕惹麻烦吧。你要是不想被老婆孩子知道你和女患者私下交易的事,就再提供一些有用信息。”
在他身旁,纪纭表情平静,眼底却闪烁着雀跃。
良久,徐医生在与左雪峰的目光僵持中败下阵来,他拍拍脑门,露出恍然大悟之色:“警官你突然提醒我了,我记得有次薛辉喝过酒来开药,我问他最近睡眠状况好点没有。他沉默了会儿,然后突然冷笑说有那个人在,我怎么可能好。我顺着他话问,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对方是什么人。他没有回答,只是轻念了一个词,然后不再搭理我。”
“他说了什么词?”纪纭问。
“那个词好像是个地名。”徐医生想了想说:“应该是邻市的一个县,哦对了,鞍县。”
纪纭猛然捏紧拳头,心跳加速。
“就这一个?没有其它了?”左雪峰问。
“警官我发誓,真没有了。薛辉他就是个闷葫芦,并且很警惕,那次也是喝多了才难得和我多说了两句。”徐医生苦笑道。
第七场
离开惠达门诊,汽车开动,纪纭好奇地瞥了眼左雪峰,“老左,你怎么知道他和女患者私下有交易?”
左雪峰低头摩挲着烟盒:“蒙的,诈诈他而已。主要我看他一个搞中医的,黑眼圈还这么重,估计有猫腻。”
“薛辉,从户籍资料上看,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南苍市,可他却一直在恐惧一个来自鞍县的人。”纪纭盯着前方,目光闪动:“老左,你到现在还是不相信,薛辉就是薛林吗?”
左雪峰笑:“假设薛辉就是薛林,你觉得他在恐惧谁?”
纪纭脑海中飘过一张温柔和善的面孔。“还能有谁。”她用异常平静的语气说道:“大概就是那个后来杀死他的人吧。”
“你是指周子皓吗。”左雪峰笑容不减:“可你不觉得很奇怪,薛辉隐姓埋名,一定是在躲避他恐惧的那个人。可周子皓只是一个普通社工,无权无势,工资还低。 薛辉凭什么要恐惧他?”
纪纭眉头紧锁,良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也许,他并不知道周子皓如今只是个社工?不对啊,他和周子皓年少时就认识,即便相隔这么多年,也一定能够认出对方。所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先别想这么多了,说到底,现在也只是怀疑,没有任何实际证据。”左雪峰淡淡说:“如今最大的谜题在于,假如薛辉就是薛林,那他为什么能同时身处鞍县和我市两地?”
“嗯,就是这点想不通嘛。”
纪纭看了眼仪表盘上的时钟,“快十一点了,下一位拜访对象,他昔日那位同学应该还没开始忙吧。”
第八场
狂风暴雨下,鞍县的水位很快漫过了河床,如同裹挟神灵的怒气,席卷沿岸。
鞍县地势本就不高,在暴雨和洪水的夹击下,无数房屋被淹没、冲垮,高楼树木飘零摇曳,四处都是人们的叫唤声与求救声。有人哭泣着坐在门板上,或是大木盆里,随波而流。也有不少人,只能坐在即将被水漫过的屋顶,或是跨坐在些摇摇欲坠的树上,可怜巴巴地等待救援。
面包车里,周明成等人望向远处的洪水惨象,眼中残留着震惊与茫然。他们全都沉默着,谁也没想到,一场夏季的暴雨,竟会发展到这种程度。洪灾过后,也不知有多少人会一夜赤贫,无家可归,流离失所。
后排的周子皓转头遥望向招待所方向,那里已是一片汪泽。“幸亏上了这辆车。”他心有余悸地喃喃,目光扫过近处的地面,虽也泥泞不堪,但并无积水。
“是啊。”正在开车的沈永军搭腔道:“幸好周老板当机立断,呵呵,不愧是周老板。我现在在往后山开,地势相对高,就算洪水真的发大了也淹不上来。”
“这一次国家估计要损失不小。”周明成叹了口气,从近期零星关注到的那些气象新闻里,他隐隐意识到,这场暴雨估计会造成一场规模不小的洪涝灾害。
“是啊。幸好改革开放以来国家经济发展迅速,就算真有大灾情,也难不倒国家和人民。”沈永军说。
“可单从地方上来说,救援不可能都那么及时。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吧。”周明成说。
随着两人有一腔没一腔地聊开来,之前的隔阂与矛盾仿佛也淡了许多。
就在这时,前方山道上出现了一辆抛锚的面包车,外表灰不溜秋,辨别不出牌子,只能依稀判断出这辆车比沈永军开来的天津大发还要破旧。
面包车旁,有几道人影正披着雨披,挥手叫唤。
“好像是车坏了,想要搭车的。周老板?”沈永军转头看向周明成。周明成迟疑稍许,点了下头:“坐得下就捎一程吧。出门在外遇到这种事,谁都不容易。”
身后的李婕和两个孩子没有作声,唯独小林看到那辆面包车,下意识地向角落缩了缩。距离那辆抛锚的面包车越来越近,沈永军的脸色变得复杂起来,他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最终,还是踩下刹车,缓缓靠边停下。
“怎么了沈主任?”周明成察言观色,依稀感觉出沈永军有些不对劲,随即他的目光穿透被雨刷划开水帘的挡风玻璃,落向当先拦道路的那个矮瘦男子,隐约感到有几分眼熟。
下一秒,周明成脸色猛变。是他!那天在邰神婆的仓库里,强奸吴英凤的那个男人。小林似乎叫他……
“是张猴子。”后排的少年仿佛猜到周明成内心所想,声音沙哑地说,“站他旁边的,是董胖憨。”
目光滑过猴子,周明成看到了那个胖乎乎的男子,在小林之前的描述中,那个控制他的男人有两个得力帮手,一个外号猴子,另一个外号胖憨。
咚咚咚……周明成心跳加速,他干咽了口唾沫,目光穿过猴子与胖憨,投向两人身后那道颀长的人影。
黑色的雨披在雨中摇摆,水滴顺着雨帽的帽檐向下流淌,满脸的雨水后,那团紫色胎记依然醒目。正是胎记男。
“沈永军,你这个王八蛋!”周明成目眦欲裂,转身就要去掐沈永军脖子,“你故意带我们来这吗!”
“这是巧合啊,我真不知道他们在这。”沈永军一边躲闪一边解释,满脸的委屈。周明成的手最终没有掐下去,余光里,胎记男的眼神也略有些错愕,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唇角勾出浅浅的弧线。
而在胎记男身后的车里,透过咖啡色的车窗玻璃,隐约能觑见女人的身影。
没等周明成看清楚,张猴子和董胖憨已经围了上来,用力拍打车窗。
“是沈主任的车。沈主任,快开门!”
“车开不动了,把我们也带上去啊。”
“别开门。”周明成咬牙道,却见沈主任的眼神变得彷徨起来,顺着他目光看去,胎记男两只手正张开拇指和食指,在面前重合,摆出一个拍照片的手势。
周明成暗道不好,就听沈主任苦笑道:“大难当头,能帮一个是一个吧。周老板放心,您是鞍县贵人,他们绝不会胡来。况且还有我在。”
不等周明成反对,后排拉门锁啪地一声解开,猴子上前拽开车门,“哥,快上车。”
胎记男嗯了一声,走向面包车,这时,他们身后那辆车的车门被拉开,披头散发的女人稍显狼狈地跳下车。“让开,我先上。”她扒开猴子和胖憨,一拐一拐地走向车门。
“邰神婆?”李婕脸色微变。
邰玉玲正要抓住门把手,一道人影却赶在她之前登上了面包车。看着率先坐上车的胎记男,邰玉玲愣了愣,随即低头钻进车,坐在了胎记男身旁。紧接着猴子和胖憨也钻进面包车,哗啦,车门拉合。
这台天津大发共有三排座位,此时前排是沈永军和周明成,中间坐着神色紧张的李婕和三个孩子,胎记男四人则挤在最后一排。逼仄狭小的空间里,蔓延着湿漉漉的水汽,馊臭的汗味。直到沈永军再度点火,汽车启动,向前驶去,面包车上也没有人开口。
后排,张猴子死死盯着薛林的脖颈,右手握紧成拳,却被胎记男伸手绕过邰神婆按住,朝他微微摇头。
“别碰我。”邰神婆突然抬手,甩开胎记男的手臂。胎记男怔了怔,并未说什么。他的冷漠反应却似乎让邰神婆更加恼火,“为什么不让我回去?我的全部家当都在屋头!你刚刚为什么要拦着我啊?为什么!”
她越说越气,声音越来越响,苍白的脸上积满戾气,却似乎仍然无法彻底宣泄,竟转过身拍打起胎记男。
一把握住邰玉玲手腕,胎记男眼神寒凉,“够了,你这个疯女人,从刚才闹到现在。你看不出来吗?这他妈是发大水了啊!你现在回屋头只有死路一条!”
邰玉玲不闻不顾,犹在挣扎,歇斯底里地大叫。胎记男眉头皱起,猛地抬起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闭嘴!还真他妈以为自己是河神的代言人了?没有老子通风报信,给你提供的那些信息,你当个锤子的神婆?”说话间,胎记男伸手捏住邰玉玲下巴,审视起这个向自己露出不可思议神色的女人,唇角浮起冷笑:“也好,失去了一切,就只能从头开始了。你那个大买卖,是不是也该带我一起做了?”
“不,不会的,我是鞍县神婆,河神的人间使者。神灵不会让我失去一切,祂不会抛弃我。”邰神婆摸着火辣辣的脸颊,依旧喋喋不休,可她的眼神却已然变得空洞,茫然,绝望。
这时,她目光无意中掠过前排的李婕,眼里的空洞仿佛被点燃。
“是你!都是你男人惹的祸!没有你男人捣乱,河神也不会发怒,不会发洪水。臭婆娘,你赔我!”她猛然起身,伸手拽住李婕的头发,另一只手则抓向李婕的面门。
小林起身阻拦,周子皓叫嚷着保护起妈妈,周甜甜发出害怕的尖叫。“你这个瓜!”早就按捺不住的张猴子抬手死死揪住小林的耳朵,口中骂骂咧咧。
“住手,别动我老婆。”周明成也弯着腰从副驾驶站起,试图推开邰玉玲,却因隔着一排,鞭长莫及。一时间面包车里乱成一团。
“都别打了!”沈永军大声喊道。随着面包车急刹,扭打在一起的几人重心不稳,一阵摇晃后,坐了回去。
“够了!”
周明成扭转身体,用手臂护住缩向角落的妻子,怒视邰玉玲:“这是天灾,和我没半点关系。等雨一停,我们一家就离开鞍县,从此和你们再无半点瓜葛。”
邰玉玲喘着粗气,双眼通红,没有再发作。
见邰玉玲似乎恢复了一些理智,周明成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深吸口气就要转过身。
这时,坐在后排角落里的男人突然笑道:“周老板这次回去,就再也不来了吗?可我们鞍县受了大灾,正需要你这样的慈善人士资助,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
周明成心头发堵,没有搭腔。
“哎,周老板的家当都在大城市,水灾也影响不了,不像我们这些倾家荡产的灾民,以后生活都没着落。啧啧,恭喜周老板回去继续发大财,让我们这些穷苦灾民好羡慕啊。”
听见胎记男戏谑的声音,无论张猴子、董胖憨,还是正在开车的沈永军,脸上都流露出些许不自然。
周明成表情平静:“该做的慈善,周某人还是会做的,等回去以后,我会通过邮政局向县政府献上鄙人的一份心意。”
胎记男不置可否地笑笑,目光落向始终没有正眼看自己的少年:“对了周老板,你知不知道,你打算收养的这个人非但不是福星,反而还是灾星。当初他克死老爹后,就被送去邻市的亲戚家,亲戚对他可好了,给他安排户籍,还让他念书。结果没几年,他居然又把收养他的亲戚给克死。”
“这样的灾星,你们确定要带他一起走吗?”
“按照规定,你们一家根本没有资格收养他。呵呵,是我舅在伤残鉴定上做了手脚吧,这可是违法的。你就不怕被抓到?”
更多精彩内容
欢迎关注【人间工作室】小程序~
作者:屿今夕
发表过不同类型小说近千万字,这是迄今最满意的一部。
责编:赛梨
更多内容请关注公众号:onstage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