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她妈：婆家，娘家，都要陪着这母女俩过家家|戏局|小说|文学|古十九|公主病|家庭|子女|富养|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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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你没听说过吗，女孩就要富养，才能培养公主气质和贵族风度，长大了才能有体面的生活。”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公主她妈：婆家，娘家，都要陪着这母女俩过家家

前言

女儿，一定要富养吗？

反正宝妈周筱荔是“富养女儿”这一信条的忠实拥护者。

因为自己曾经受过苦，她就算咬碎了牙，也要托着女儿成为最独一无二的“公主”。

第一场

周筱荔全面观察过送孩子上兴趣班的妈妈们怎么打发这两个小时。坐在台阶上追剧、踞在电动车上扎堆闲聊的她看不入眼，“就像蹲在墙边晒太阳！一点儿仪态都不讲究。”比较特别的是霍之桐妈妈，她每次都穿运动装，送女儿进了奥数教室之后，就去雁来公园环湖跑。

丈夫陈立新赞道：“这是个好办法，等娃、锻炼两不误。”

“我要是她，就去报名参加半马、微马。她竟然说不想凑热闹，就是从小跑步跑习惯了。都不给自己定个目标。她那几身运动服牌子还行，鞋子却是国产二线。霍之桐今天还穿校服！周末也不给孩子穿得漂亮一点，女孩子呀！”

周筱荔把女儿露西的校服浸在盐水里，据说可以固色。这种蓝绿色的棉质材料，最容易泛出白毛显旧。她一直想找到这种颜色的有机染料，洗一次就染一回。可小时候看过的一篇苦情小说里讲，专事染衣的穷人家姑娘，由于终朝染蓝，伸出两只手都是吓人的蓝紫色，父亲于是命令全家人定期交换所染颜色，以免产生蓝手或红手。周筱荔庆幸现在有了塑胶手套。到了周日晚上，她会把全家下周穿的衣服熨出来，即使是校服，她也要露西穿得格外鲜妍挺括，从小就得养成对生活品质的要求。

“蒋青青的妈妈是到咖啡馆里坐两个小时。郑蔼然的妈妈在车里睡觉。”

“露西芭蕾班有个妈妈，不知道什么来头，每周都像专门来茂达城采购的，提着一堆印着大牌LOGO的袋子，守在教室门口等下课。哼，买完还不赶紧放车上去，不辞劳苦拎过来给谁看呀？”

“茂达城一楼的牌子，她基本上都买遍了。”

空间展示设计师陈立新听着妻子的系列报道，手、眼在键盘与鼠标间挥送，脑袋在两面电脑屏之间转动，就像在梳妆台前顾盼自照。他笑道：“幸好咱们住得离茂达城才500米，送完露西，你可以回家消消停停地等她下课，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周筱荔却没有笑，离茂达城是近了，可离体面的居住区却远了。这茂达城是为完善这一区配套新建的SHOPPING MALL，和中心商圈哪能比，就像他们贷款买的怡星花园，怎么能比得上城区公认最上品的听涛台和政府新区的那些楼盘新贵呢？好在勉强搭上了实验小学分校的学区。

私企气质多少有些猥琐，但这猥琐也不全怪它们——因想到乙方是私企，甲方就可以心无挂碍地在周五下午下单并要求周一交货。所以陈立新尽管是合伙人，也得在周末赶活儿；在另一家私企做行政的周筱荔，也难免要在周末发邮件、寄快递，或是到路口等老板派人送来的合同、发票。

她拿到发票再赶去接露西的时候，比芭蕾班下课的时间晚了十分钟。舞蹈教室关了门，小天鹅们大多一散而空。正待要打老师电话，却听到一楼中庭爆出锐声哭叫，她俯身一看，正是露西。顾不上等垂直电梯，周筱荔由自动扶梯旋奔下五楼，和拿着对讲机的保安同时撞进人丛。

露西看到妈妈，收了尖叫，小脸涨得通红，扑到她身上劈头盖脸地乱打。保安不放心，周筱荔连忙取出女儿的听课证，才得以把仍在哽咽的露西领出人群，却发现穿校服的霍之桐跟了来，像追踪从记者包围圈中逃脱的热点人物一样喊着露西的学名连续发问：“陈子涵，你家不是住在怡星花园吗？一分钟就走到了，你不能自己回去吗？”

周筱荔为女儿辩护：“你一分钟能走那么远？再说，说好了妈妈来接，当然要等妈妈。”谁知那女孩继续提问：“那找老师借电话打给妈妈好了，为什么要哭？”

露西又咧了嘴哭起来。

周筱荔加快脚步，摆脱那个脖子上挂着公交卡的“小眼镜”，柔声劝女儿：“快别这么哭了，脸很丑的；也不能这么大声，会把嗓子哭粗的。”露西的哭声立即变成卡通片式细切的“嘤嘤”，逐渐也就小声化无了，回家见到父亲，才又扑上去继续抽噎。

“你女儿公主病又犯了。”周筱荔的语气一点不像病孩子的家长，反倒有些喜滋滋的。

她打开 “鲜易达”刚刚快递送到的有机鲜奶、谷物，有机蔬菜和走地鸡不用买，婆家是近郊农户，自家产品中尽挑最好的供应孙女。做好女儿的专享餐后，又配上桌布，整理成小熊造型的摆盘，拍照。

趁着等电脑渲一张效果图的工夫，陈立新凑过来欣赏老婆的创意，周筱荔提醒他买明天的话剧票。他打开APP，“在东区大剧院啊，这么远！明天露西该做《数学周周练》了，马上就要期中考试，她上次数学连80都没考到。周末用得着活动安排得这么紧嘛。《美狄亚》这种希腊神话剧，她能看懂？”

周筱荔知道，自己的婚姻在闺蜜中是惹人艳羡的。中专毕业前正碰上“非典”，学生们都被隔离在学校里不让出去。新交的网友陈立新每天都来看“探监”，进不了大门，就隔着爬满蔷薇的铁栅栏递进来炸鸡、话梅、玫瑰和新出的时尚杂志。两人传递时要小心避开藤上的蔷薇刺，就像小说里被囚禁的公主和勇敢的禁卫军。

她不想当收银员，毕业后接着读了所不入流的大专，到底做了小白领。陈立新在林大读装潢设计专业，大三就去一家展览展示公司实习。他技术熟，脾气又好，实习到第三个月老板就自觉给他发正式员工的薪水，追着他签五年合约，正式工作第二年便有其他公司慕名找他做私活儿或干脆挖人。五年约满后，他与两个朋友合开了公司。

从QQ空间到博客、微博，再到微信朋友圈，什么流行，周筱荔就在什么上写两句，抒发心情感悟啦，记记恋爱二三事啦，闺蜜们揶揄她晒恩爱，可天地良心，她觉得自己写的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啊。举个例子，装修婚房，尽管陈立新是专业人士，但他都依从周筱荔的心意，只是在实施上进行合理化的技术调整。某天，她写道：“今天是乳胶最后一道，他上楼去查看，叫我在车里听音乐等他，因为再环保的漆也有味道。但他保证颜色是我想要的裸粉色。”闺蜜杜星辰说看了这段忌妒得都想和她绝交，自己装修时和未婚夫吵得几乎一拍两散，全靠已经领了的结婚证吊着这口气。

经过多次亲见与旁证的检验，大家终于采信了周筱荔“不是故意秀恩爱”的说法，“唉，看来世上真有爱妻狂魔呀。小丽你太有福了。”周筱荔是在读大专时才把“小丽”换了两个同音字的，闺蜜们喊的肯定还是“小丽”。

有福？周筱荔不能完全认同，她明白陈立新是看了票价心痛，不好意思明说，才扯出这堆理由，她严正反驳，“中国学校就是应试教育，多会解一道数学题有什么意义！去看话题陶冶情操，这才是素质教育！”

第二场

今天换了夏季校服，白、蓝绿撞色的连衣裙。露西的那件，白色耀眼，蓝绿色鲜翠，明晃晃的，就是初夏阳光和叶影的配色效果。

看着女儿昂着小脑袋走进校门，周筱荔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穿着表姐旧裙子的小女孩，为了掩饰衣襟上一个破洞，她走几步就要把衣边朝裤腰里掖一掖，换另一件衣服时必须靠着围墙走，免得叫人看到右袖侧边洗不掉的墨水印。

自从父母发现了表姐旧衣服这个“富矿”，周筱荔就变成了内向的女孩，也失了向上争锋的气力，因为被表扬的时候大家都会注目于她，就会察觉她因为过长而卷起的裤边、磨损了的皮鞋面。要是那样的话，她宁愿没有表扬。她不知道有多心疼那个终年套在旧衣衫里的她、心痛浸在父母“小学用的书包又没破，换什么换”“这本书太贵了，不买”“等你长大了再自己花钱去”“反正考不上大学，上中专早点工作也好”腔调里的她。

所以，她要她的小露西，每一天、每一步都像走在舞台上的主角，骄傲地扬着脖子，光鲜得随时经得起所有目光的审视。

为此，周筱荔已经伸手抓牢自己的马尾辫，肩上负着女儿，蓄足了力量，要将自己从深陷她、拘禁她的地壳里拔擢出去，去开天辟地。

端午假期，爷爷奶奶想孙女了，周筱荔却不同意去乡下，指着露西小腿向陈立新控诉，“你看，去年端午不知道什么虫子咬的，一年了印子还没消。再添几个疤，以后露西怎么穿裙子！”小叔子立锋发给哥哥几张照片，家里种的枇杷、樱桃都结了果子，一株是庄重的蜜黄，另几株则是炫亮的朱绯，好不诱人。周筱荔忽然改了主意，为露西搭配了长袖长裙长袜，和丈夫谈好条件，只吃两顿饭，当天去当天回，不过夜。

此次省亲一日游，最令周筱荔生气的是，露西大啖爷爷自村口卤菜店采购的猪头肉，越是凝冻肥白的部分吃得越香，和母亲在朋友圈里塑造的口味清淡高雅的小淑女大异其趣。母女俩的筷子在猪头肉上空短兵相接，一个攻、一个挡，噼啪作响，惹得全家哄笑。但也听到好消息，他们村正好轧了公路拆迁的边，老宅的补偿款已经发下来，二老和两个儿子各分三分之一。

一高兴，周筱荔在返程的车上就发了朋友圈，只是屏蔽了丈夫一家人——“小长假第一天，下乡采樱桃、摘枇杷，原来艾草是长在这里的呀。‘农家乐’的老奶奶、阿姨和小哥哥真热情，蔬菜都是刚从地里采摘上来的”。

她不仅替露西奶奶、婶婶、堂哥换了身份，并且早在拍照时就考虑到发朋友圈的需要，房屋外观是在新落成的村活动中心取的景，回避了丈夫家已经破旧的墙壁，只有婆婆的土灶因为对城里人来说富有田园气息，公认饭菜出品胜过燃气灶，才有资格以真实面貌入镜。她还指挥露西坐在灶口前做添柴状，摆拍了一张。

这条朋友圈得到了周筱荔所在“妈妈友”群的热烈点赞，连向来眼高于顶的“妈妈友”领袖贝蒂妈妈都肯定了采艾草的田野调查意义，带动其他几个妈妈纷纷发出大拇指、小花的表情。全职的佩妮妈妈却在周筱荔兴奋得发烫的脸上敷了冰——她提议，等孩子们期末考试完，就全体前往露西去过的“农家乐”放松，正好孩子们要集体过十岁生日，就把地点定在那儿！这提议竟得到其他妈妈的一致附和，“就交给露西妈妈啦，辛苦啦”的句式在群里列成队。愣了足足十分钟，周筱荔只得回应了一个“OK”。

周筱荔再没了替女儿安排看电影、吃日料之类节目的心情，由着丈夫展开“应试教育”，露西做一阵儿数学题就哭哭啼啼一阵儿，陈立新也频频起身去阳台抽烟平复情绪。

整整两天，周筱荔都没想出个好理由来阻拦“妈妈友”小组前往她虚构的“农家乐”，而且若是劝大家另择条件好的乡村，她们肯定会认为她曾领露西去的地方实际品质低劣，拿不出手。

晚上，陈立新用足了“力气”，都没能解除她的心神不宁。“很用力”也是她当年在QQ空间里表扬丈夫顾家时的用词，被闺蜜们调笑过不少次——她们就是喜欢想歪。当然，在那个不正经的方面，陈立新也当得起这几个字。完毕后，他舒开右臂给她枕着，顺势把她的脑袋卷到胸前，她实在憋不住这桩大心事了。

待陈立新看了那条惹事的朋友圈，不禁又气又笑，翻身不理她，“你怎么虚荣成这样？你惹的事，你去收拾。我没办法。”

“哎呀呀，好哥哥，我还不是为了塑造咱们女儿的形象嘛。”

刚刚春风一度之际，正是爱侣央告的好时候。没过多久，夫妇俩就相拥着策划如何将假冒“农家乐”演成真的，说到关窍处，又咯咯地笑，在被子底下打成一团。

下面的整整一个星期，陈立新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活儿，回了三趟老家。他去找当村主任的发小，借用他家新盖的楼房作为“农家乐”的地点，还不能说实话，只能在编剧的路上初试牛刀：露西有个同学家里是富商，有意开发乡村民宿，露西妈妈推荐了咱们村，要真是开起来了，还不得配套个饭馆儿？你妈做饭好吃是出了名的，得让富商看到我们这儿有开民宿的潜质吧。发小从小就是个贪玩的好事者，满口答应，还笑嘻嘻地问：“要不要做个农家乐的招牌挂在门口？”

陈立新又到村里找了几个闲汉，将发小新院子一角闲置多年的灶屋收拾出来，请人把土灶修缮一新。

最困难的是去说服自己的母亲、弟媳到村主任家当一回厨，谁叫她们在周筱荔的朋友圈里出演过老奶奶和阿姨呢？就连家里的小狗黑黑，到时候都得牵到村主任家去照原样亮个相。

他母亲操持家务一辈子，伺候家里男人、孙辈一日三餐心甘情愿，忽然听说要去当厨子，给外人做饭，觉得有失颜面，摇头说：“不行不行。再说我做饭不如素珍（村主任的老妈），叫她做吧，我不去。”

陈立新无奈，只好把周筱荔捅的娄子说出来。母亲和弟媳都沉默了，末了弟弟出来打个圆场：“明白、明白，招待露西的同学也是应该的。等嫂子她们来了，我们就装不认识。”

母亲扭头去灶下了，陈立新实在没脸留下来吃“农家菜”。

一切安排妥当，回去向周筱荔报告，她还不放心，惦记餐具不知道够不够，网上买的几组充气字母“HAPPY BIRTHDAY”明天能不能到。陈立新今晚要通宵做图，赶出被这几趟来回奔跑耽搁的功夫。周筱荔看他脸色不好，也不愿去俯就。她还委屈呢，早几年就提议婆家开个“农家乐”，可老两口就只守着几亩地，小叔子宁肯拖家带口去广东打工都拿不出这个魄力。要是真像她建议的创了业，别说款待几个露西的同学，说不定连怡星花园的房贷都能支持一把呢。

期末考试结束，周筱荔正着手第三次修改周末“农家乐”生日派对的菜单，却见贝蒂妈妈在群里闲闲地来了一句：“十岁生日到底是孩子们的第一个整数生日，去‘农家乐’太Leisure了，还是去洲际酒店吧。也不要自己操办，委托给策划公司。给孩子们留一个完整的纪念。”下面立即是一连串的“对对，正式场合，更能带给孩子进入新阶段的隆重感”“对对，‘农家乐’太乡野了”“对对，现在农村蚊虫正多”。就连惹出事端的佩妮妈妈也忘了自己是始作俑者，积极表态同意。

周筱荔本来对假“农家乐”布景以及婆婆、妯娌的演技没有信心，听到这个好消息，赶紧告诉了陈立新——那尊嵌在两个屏幕前已长达18小时的背影。他听到，连头都没回，将鼠标重重在桌上砸了一下，僵了足有一分钟，叹了口气，继续在屏幕上勾画起来。

早上，露西跑去给爸爸Good morning kiss，替周筱荔问了她想问的问题：“爸爸怎么睡在沙发上？”

“睡得太晚了，怕吵着你们。”陈立新却不肯抬起眼睛和周筱荔对视。

第三场

领袖出手，不同凡响。贝蒂妈妈的十岁庆生方案，每一个环节都让众“妈妈友”们折服。也难怪，贝蒂已经是二胎了，早在政策放开前，他们家就自作主张为长子添了妹妹，有四年前给儿子办十岁生日派对的经验珠玉在前，其他妈妈们再有什么建议，都是班门弄斧。

陈立新因“农家乐”乌龙事件产生的嗔怨只持续了两天一夜。第二天晚上，周筱荔趴到又躺在沙发上打算继续乔张乔致生气的丈夫身上，替他“按摩”了两下，他就乖乖跟回了卧室，踢也踢不下床。

“别看佩妮爸爸开了个公司，佩妮妈妈是全职太太，我们这个小组啊，最有实力，最见过大世面的，还得数贝蒂妈妈。”周筱荔展开了对“妈妈友”的评点。

陈立新在旁边打开手游，“嗯嗯”两声表示正听着。

“别以为全职妈妈就顶天了，最了不起的是那些有编制又清闲的人，当然老公也很重要。贝蒂爸爸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从来不透露，肯定非富即贵，贝蒂妈妈说过，她挣的工资也就是个零花钱。她在师大当教务员，加班不去，招生不去，又不指望评职称、升职、加薪、发奖金，领导奈她何？一年还有两个假期。人家保留这份工作，就是干着玩的，人人都叫声‘张老师’，说出来也好听，不像全职妈妈容易和社会脱节。像贝蒂妈妈这样最好了。”

“嗯嗯。”

“真羡慕呀。”她叹口气，打开手机，查看到哪里买PA&QU牌连衣裙。这又是贝蒂妈妈的倡议，说是过生日那天，叫小姑娘们统一服装（当然不是校服这种便宜货），拍照更好看。而且孩子十岁了，值得拥有一件入门款的大牌裙子。几位妈妈立即拍手赞同，佩妮妈妈还见多识广地指出，某位女星也是这个牌子的拥趸，她在某某综艺节目中出镜的女儿穿的就是PA&QU。可周筱荔连这个牌子怎么发音都不知道。

她上官网找到了贝蒂妈妈的指定款，查询价格，没有显示；又查海外代购，竟是五位数！周筱荔和陈立新说过买裙子的事，但这个价格可不敢告诉他。

群里也有位妈妈提出代购，贝蒂妈妈柔美的语音出现在群里，带着笑声，但谁都听出那笑里掺着哐啷啷的冰块，“买衣服不试穿怎么行！我们买相同的款，但颜色大家根据孩子的肤色自定，更要去试啦。代购收货时间没保障，又难辨真假。我有繁花天地PA&QU专柜的VIP卡，大家去买的时候报我的名字可以享受九五折”。

周筱荔横下心买回了裙子，又唯贝蒂妈妈马首是瞻地给女儿买了配套的另一进口品牌小皮鞋，稍微带点跟。佩妮妈妈说，好莱坞明星和欧洲皇室的小女孩从小就要学着穿高跟鞋，这关乎她们一生的行走仪态。十岁，是锻炼女孩昂首挺胸，收腹翘臀，款摆腰肢走路的时候啦。

妈妈们纷纷在群里秀出女儿穿上新衣的照片，一致表示国际高级童装果然品质感非比寻常。佳佳妈妈买的是L号，穿在孩子身上显得松了些。贝蒂妈妈立即秀出贝蒂的照片，无一部位不是恰到好处，她悠悠地说：“衣服合身穿了才好看，如果为了多穿几年故意买大的话，不如不买。”说得佳佳妈妈羞愧难当。周筱荔买的是XL号，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把露西的试装照发到群里。明天就是派对日了，得赶紧去换。

晚上露西还有小主持人课要上，陈立新在公司加班，周筱荔只好派母亲去换货。

筱荔妈到了柜台，几乎以为五位数最后两个零是精确到角与分，却没有找到小数点。她从袋中取出小裙子给营业员验看，掌上的老茧却不小心把裙子的丝绸勾出了好几个线头，被两位营业员当场目击，拒绝退换。

筱荔妈急了，她可是自小在菜市场与服装摊讨价还价、退休前红口白牙斗遍车间皆无敌手的，腔子里的那股豪气本来被繁花天地的奢华布置以及柜台小姐的矜贵装束暂时摁住了，现在得知将近2万块的小裙子变成了残次品，还不能退换，便任由原生态的本我从勉强假扮的庄重中脱开束缚，关于暴利的指责、关于欺诈的控诉、关于质量的蔑视与娴熟的市骂一同喷薄而出。营业员倒也敬业，自始至终保持着不能退换的终审判决以及盈盈的笑意。来换尺码的另一位女顾客不住地打量这位穿着碎花衣裙撒泼的胖老太太，随手在“妈妈友”群里进行了实时报道。

周筱荔看了群消息已犯疑，接露西下课回家后，果然看见母亲灰溜溜带回原来那条裙子坐在桌边生闷气。唉，不知道“妈妈友”会不会猜到这个大闹专柜的粗俗老太太是露西外婆呢，说不定闲话已经在妈妈们的私信里暗流婉转了。幸好母亲还从来没有在露西学校现身过，要记得以后也千万不能叫她接送露西。

她展开钩了丝的XL号裙子，正要埋怨，却看到母亲肇事的那双手，暗黑臃肿，残留着冻疮愈后的瘢痕，她知道，如果翻开另一面，是深刻的裂口和凸起的老茧，心中一酸，只垂头对着裙子发呆。

露西见外婆没有换回合身的裙子，天真地说：“不让退，就再买一件好了。”

周筱荔气得一拍桌子：“再买？你知道这裙子多少钱一件吗，是我四个月的工资！”露西立即娇滴滴地哭了起来，周筱荔后悔自己犯了忌，说出了小市民家长才会叹的穷经，赶紧好言哄露西洗澡。

母亲跟着周筱荔到浴室，观看她如同宫中嬷嬷服侍公主般繁琐地给露西洗浴、护肤、更衣，不禁嗔怪：“立新挣得再多，也不该讲奢侈，给小孩买这么贵的裙子。屁大点人，能穿出什么猴子耳朵？”

周筱荔对母亲的俗语直皱眉：“妈，你没听说过吗，女孩就要富养，才能培养公主气质和贵族风度，长大了才能有体面的生活。”

母亲半晌不语，最后说：“我把裙子带回去，家里有缝纫机，可以改得合身一点。钩了丝的部分，我尽量藏起来。”

“也只能这样。明天下午就要穿了。”周筱荔也筋疲力尽，“妈，你改的时候要记得戴手套。”

第二天一早，母亲就把小裙子送来了，完全像刚从专柜取回的M号。这一夜，她几乎把裙子全部拆开重缝了一遍，勾了丝的部分都折在里面，补充道：“等孩子长高长胖了，我还可以再放一放，能穿好几年呢。”

周筱荔见如此费工，既心疼母亲又嫌她卑琐，皱眉说：“长的部分剪掉算了，你还折进去，太麻烦了。”

“剪一寸就是剪掉几百块钱哪，我可舍不得。”

第四场

陈立新的另一个好处是，他像个忠诚的农民工丈夫一样，每挣到一笔钱，就立即交给妻子颗粒归仓，从此不再过问钱的去处。“女儿要富养”的理念自然已得到陈立新的认同，但执行富养的具体项目和价格，周筱荔却是有选择地告知。

在轰轰烈烈的十岁派对之后，贝蒂妈妈对暑假亲子游的提议又别出心裁：既然孩子们这学期刚看过话剧《美狄亚》，那么就趁热打铁，到这个故事的发生地去看看，达成对知识的沉浸式领悟。

而十四天的爱琴海私人定制游归来以后，周筱荔的银行卡就有点腾挪不开了。

已是五年级，妈妈们忽然不再排斥应试教育，但是这些有品位的妈妈们，抓考试也不走寻常路。贝蒂妈妈号召团课，她选的是“一对一英语亲子口语课程”，因为母亲也参加，才能给孩子创造24小时全环绕的语言环境。周筱荔的英语水平还停留在初中，可一听贝蒂妈妈称团课优惠今天下午截止，其他妈妈正奋勇跟进，只差最后两个名额就能每人再优惠999元，她也趁午休时去报了名，归到贝蒂妈妈的优惠组团之下。

刷完母女二人的报名费，周筱荔清楚地知道，算上夫妻二人的工资，甚至再加上陈立新的年中股东分红，仍然填不上下个月还信用卡的空缺，何况还有房贷和暑假前新增的车贷。其他女孩家都清一色开德系或美系SUV，视野开阔、安全性高，如果再让陈立新开着五年前买的韩系三厢车送老婆女儿上机场的话，等于摆明置孩子的安全于不顾，差不多就是以肉身与别人家的钢铁之躯相搏。所以，在临去希腊的前三天，周筱荔和陈立新火线换车，才在机场送别的爸爸群中显得合群。

周筱荔默默盘算着大额的透支怎么弥补，她暂时不想告诉陈立新。现在全家的积蓄都由她掌握，包括公婆和小叔的拆迁款。前阵子有位闺蜜向她推荐利息稍高的180天理财产品，100万起售，她便怂恿陈立新把父母弟弟的拆迁款也收拢过来。所有的钱都要到11月底才能取出。

她想叫陈立新到他公司借点，但一来，若他得知女儿的真实开销一定会惊得跳起来，毕竟出身放在那儿，唉；二来，他与朋友合伙很守规矩，不会公私混淆，首开个人向公司挪款的先河，要是以后另外两位合伙人也动辄来找公司借钱，风险也太大了。周筱荔对丈夫的事业还是寄予厚望的，他是铺就女儿公主养成之路的主力，当然得盼着那间公司兴旺发达、永续经营。

她不禁走到丈夫身后，看他两手匍匐在键盘上辛苦劳作。他的公司新近接到本市经济开发区展厅的设计施工任务，他正做到一面专家墙的效果图。

“人工智能领军人才……咦，最前面那个女的，怎么那么面熟？”她喃喃道。

“上面有介绍啊，桐天智能CEO兼首席科学家霍皓皎，刚刚完成B轮融资……”

“姓霍？桐天？啊，这不是霍之桐妈妈吗？”

“哦，露西同学的妈妈？不得了啊……”

开学后的第一篇作文是写游记，等于叫孩子们汇报暑假旅游目的地。据露西反馈，她们去希腊的算是中等水平，花钱最多的一个同学去的是冰岛、肯尼亚两地。

没出国门的同学中就有霍之桐，她只去了华山和恒山，据说是计划按照“东西南北中”的顺序玩五岳，已完成五分之三。除了奥数成绩骄人之外，霍之桐还是小植物迷，她每去一处旅游，都会对照当地植物志拍照片、写日志。可就算她五岳归来再把黄山也游掉，能花多少钱？

周筱荔盯着霍之桐妈妈的照片看，尽管是拍摄用于展厅陈列的专家照，她也没精心收拾自己的头发，或许到了这个境界，修不修边幅已不重要了吧。她还一直以为霍之桐家境不太好呢，谁知明明有钱，却舍不得在女儿身上花。

“肯定是靠老公，老公有钱，随便投个公司让她玩玩。”说完这话，周筱荔自己都听见嫉妒的绿色汁液正汩汩流出。

“霍之桐没有爸爸。”露西忽然在旁边补充信息。

陈立新细看霍皓皎的介绍，惊呼：“清华本硕、麻省理工学院博士，学霸呀。”

没爸爸，怪不得女儿跟妈姓。可说不定她是官二代、富二代呢。但这话周筱荔没说，说出来她自己也不一定相信。

眼看信用卡还款日临近，周筱荔只得回娘家求援。

“我这是一年的定期，存了七个月了，取出来可惜啊。”母亲犹豫。

父亲一日三餐都要喝几杯，周筱荔最见不得他一口酒下肚便辣得龇牙咧嘴、苦不堪言的模样，还伴着“咝咝”的吸气声，也不知道他是受罪还是享乐。此刻，他已经喝得满脸红光，更显得面团团的。

“妈，定期才有几个点的利息，早跟你说了不要存，没意思，不如和我合起来买理财产品。” 家里总有股小饭店经年不散的白酒发酵味道，像刚刚有人呕过。周筱荔皱着眉头，夹起母亲特意为她做的白切鸡。还款的事没有着落，最爱吃的菜也失了滋味。

母亲看看父亲，犹豫道：“那把我和你爸这个月的退休金，都取出来给你好了。”

“你这个月要买胰岛素，得干掉将近三千块，剩下的吃饭还够不够？”父亲横母亲一眼。

“没有用的，妈。你们一年的工资都不够的。”周筱荔烦躁起来。

二老怔住。对父母没什么好瞒的，几大笔欠账周筱荔这半个月不知道在心里盘算过多少遍，一条条清清楚楚。“大不了我做个分期还款好了，亏些利息。”

“你们房子、车子都要还利息，现在利息还要再套利息。立新赚得也不算少了，怎么把日子过到这种地步？”母亲哀叹道，“露西小小年纪，干嘛急着到欧洲呀。一个英语课外班学费都上万，她上的明明是公立小学，怎么比贵族小学开销还大？”

“一个小娘皮，这么小就败家精。”父亲将筷子拍到桌上，“学习嘛学习不上心，每次来外婆家连书都不翻一下，就知道看《甄嬛传》《好歌手》，叫她看书就哭；中午的红烧虾子，放到晚上就不吃了；米饭嘛，不管盛多盛少都必须要剩一口，饺子馄饨也一定要剩一只，牛奶要剩个杯底，像在搞宗教仪式一样。我们是工人家庭，怎么就投胎来一个贵小姐？”

“不就是舍不得你们那点存款利息吗，用得着拿小孩子说事吗。”周筱荔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每逢父亲醉后乱骂，便和母亲挤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小女孩了。她胸中的委屈早就比天还高了，脑袋也像学了芭蕾的露西一样优雅扬起，父亲相比只不过是个矮小老头。

“你们就是舍不得，什么都舍不得，就我一个女儿都舍不得！舍不得给我买衣服，让我在学校抬不起头，整天缩着，背都有点驼。我缺七分上区重点中学，你们舍不得给我交赞助费；就连买课外书都推三阻四。要不是我自己考上大专，现在只能在超市里做收银员！”

“你自己不是读书的料，能怪哪个？”

“我还小，我读不进书，你们不知道逼我读吗！我不懂读书有用，你们大人也不懂？还不是盼着我早点出来赚钱，好减轻你们的负担？我让你们负担什么了，我是穷养的女儿！”

“咦，你大手大脚，自己还不了信用卡，还编排起这些话来凶老子？”

“我是没用，挣不了几个钱，还不是因为你们没见识、没眼光、没好好引导我？要是你们尽责，说不定我也能上清华、上麻省呢。”周筱荔莫名想到霍之桐妈妈，越发悲从中来，“我就是不想露西重蹈我的覆辙，才硬是要创造一切条件富养！”

她提起包冲出去，撞得楼道里篮子、罐子、破自行车一阵乱响，走到院门口才把泪收干，忽然听见母亲在后面喊住她：“小丽，小丽，这是定期存折，还有我的身份证，密码是露西的生日。”

第五场

还剩一年就要小升初了，“妈妈友”群的聊天越来越聚焦这个议题。

上名牌初中，除了过硬的数学比赛证书，有一个起码的条件是小学高年级成绩全优。露西虽然得了些花里胡哨的才艺证书，但多是雨露均沾型的唱歌、跳舞、主持类，要命的是四年级上学期就有两门课只得了“良”，周筱荔无力回天。

佩妮的外婆是一中特级教师，安插个亲外孙女不在话下。霍之桐刚刚拿了全省数学竞赛一等奖，一中、师大附中追着签约。贝蒂妈妈有先见之明，早就买了初中学区房，儿子上了高中，女儿妥妥地接上。

眼见其他妈妈各展长才，周筱荔惊慌失措：真是百密一疏，这些年打起全副精神栽培女儿，这重中之重的环节居然没有提前筹谋。

好在她不是一个人在懊丧，与她一样糊涂的妈妈在群里还有两个，当然一齐要向领袖求助。贝蒂妈妈这才得知世上竟有这样顾首不顾尾的家长，在群里一迭声地恨铁不成钢。但既然大家彼此是女儿人生最早一批闺蜜的妈妈，她不能坐视不管。

到底神通广大，她说动了班主任把露西四年级得的“良”通通改成了“优”，但下不为例，此后的成绩就只能凭孩子自己的实力了。同时，她还通过熟识的中介公司，找到了几套二线重点育才中学的学区房。

“价格已经尽我之力还到最低了，中介费打8折。买了学区房还得户口落入一年以上才有效。你们这几位心大的妈妈，好自为之吧。”她在群里殷殷提醒。

现在离为露西万无一失获得优质中学升学资格的时间只剩下最后几个月了。

陈立新兄弟俩相差只有一岁，从小亲密，虽然弟弟去广东打工，但隔上几天就要视频聊半天，为什么有那么多可聊的呢？据周筱荔分析，有两个必要元素：重复，以及记性不好。把说过好多遍的再说一遍，照样能让两边都乐不可支。偶然有几句落在周筱荔耳朵里，她敏感地察觉到小叔子有在打工地安家落户的意思。全家合买的理财产品已经到期，如果弟弟把钱撤走，在广东小镇买个房，肯定会顺带借用公婆的钱，那她的小家就全无襄助了。

她本来还打算把上次从母亲处借来的6万，连同损失的定期利息还给二老，现在干脆心一横，先下手为强，把公婆、小叔子、父母和自己家的钱倾囊取出，抢下了贝蒂妈妈房源中较便宜的那套，一口气交了百分之六十的首付。

“反正就是挂个户口，不在乎房子多好。”她在群里这样解释，又对自己如此解释：等女儿初中毕业后再卖出，到时多给家人们补点利息好了。

露西班上又有一个小男孩升级当哥哥，妈妈们嬉笑着打探彼此有无计划，似乎都不否认可能性。“看着贝蒂小时候的小围嘴、小袜子，真是想念那个香喷喷的小东西呀。要不是我过40了，真想再来那么一回。”贝蒂本身就是老二，贝蒂妈妈却依旧感叹着。

“是呢、是呢，我也觉得佩妮太孤单了，顶好给她生个弟弟妹妹，将来有个伴儿。”

“我家维维安天天问我什么时候生小弟弟，就盼着我给她制造个活玩具呢。”

“妈妈友”群里的荷尔蒙越来越汹涌，哪位这个月的生理期延迟了，都要说一声，引得其他妈妈鲜花、祝福、小宝宝的符号发个不停。大家从不考虑再添一宝对经济的压力，满口表示想生并且有实力生。周筱荔也不落后，并且付诸行动。

在和陈立新恋爱之前，周筱荔连男生的手都没拉过。她纯洁之躯的潮汐向来循着月相的周期规律运行，没有一丝错乱。陈立新爱惜妻子，也从未只图自己爽快而叫她承受吃避孕药、上环可能带来的风险。所以，其他妈妈“这个月还没来”多属大惊小怪，周筱荔失约的大姨妈，却是二胎的准信儿。她是“妈妈友”群中第二个报出真“喜”讯的妈妈，赶上了趟儿。

果然如周筱荔所料——小叔子要取回放在哥哥这里的钱去广东小镇买房。周筱荔这才告诉陈立新挪用公婆和小叔子钱款买学区房的事儿，不告诉也不行，得办按揭了。

陈立新简直要跳起来：“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和我商量？”

“商量了，你能同意嘛。露西这学期数学又拿了个‘良’，老师死活都不肯改‘优’，她又拿不到奥数奖。上好中学只有学区房一条路。不买，难道就让她上马路对面那所中学？你也不看看那学校每天出入的小孩像什么，和民工子弟没两样！”

这最后一句话更戳痛了陈立新的友悌之心，他的亲弟弟不就是远在他乡做民工吗？他的亲侄子进出学校时，大概也要被周筱荔及其“妈妈友”这样的贵妇横眼轻视，不屑让她们的孩子与他们为伍。

“我怎么和父母、弟弟说？就算弟弟不说话，弟媳妇能答应？”

“那我去退掉好了。就赔掉5万定金、1万中介费好了。”周筱荔赌气道，“你女儿上不了好中学，将来就上不了好大学；上不了好大学，一毕业就失业，失业的女人，能找个什么好对象？”

最近这一年，陈立新似乎也不像以前那样温驯了，隔上几个月就会祭出不说话、不看她这两件冷兵器。第二天早上，周筱荔的孕吐突然袭来，等她漱完口直起身来，呕得通红的脸又狼狈又可怜，陈立新顿时老大不忍，从她背后伸手将她紧紧箍在怀里，看见她原本滑如白玉的饱满额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皱褶，漆黑的美人尖像箭头一样直指向那组标记衰老、劳神的细线。

两人抱着，手机铃却轰然作响。弟弟愤然在全家微信群里发出两句话：“哥哥的孩子要富养，弟弟的孩子就该穷养？别人家都是重男轻女，我们家反过来了。”瞬间撤掉，过一会儿又发出，句末标点改成了惊叹号，但是又立即撤掉。陈立新望着群里一条条灰色的撤回提示，猜消息一定是弟媳用弟弟名义发的，弟弟却不愿撕破脸，抢上来撤掉。夫妻俩为了抢手机，恐怕都打成一团了。

最后，陈立新向自己公司预支了30万汇给弟弟付首付，其他的，年底前想办法解决。现在他家的账上，除了日常生活，还有新增的学区房房贷、没还完的现住房贷款、车贷，露西的富养开销层出不穷，都无法做预算。此外，周筱荔和另一位有孕妈妈约好了二胎生下来要住那家法国品牌的月子中心，到时又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作为合伙人，他要接单、要提案、要指导雇的设计师做图，雇员忙不过来或客户不满意时还得亲自上阵。日程已经排得很满了，他算来算去，还是联络了甫入行时的老东家。

“怎么，自己当老板了还要接私活儿？”老东家在那头调侃他。

第六场

五年级升六年级的暑假，贝蒂妈妈策划的旅游项目是智利高端深度定制游，群里有四位妈妈被高昂的费用吓得噤了声。周筱荔庆幸可以借有孕逃过一劫。听贝蒂、维维安炫耀暑假计划，而爸爸只说抽空去浙江自驾游，露西哭得天翻地覆，甚至以绝食相抗争。

“去南美太贵了，等以后你长大了，有的是机会去。”这是陈立新的劝说，连续熬了五个通宵，他和痛哭的露西一样双眼通红。

“也不是钱的问题。”周筱荔赶忙扭转风向，不能让女儿的思维落入寒酸一路，“妈妈肚子大了，长途旅行不方便。等小弟弟小妹妹生出来，我们再一起去智利，好不好？”

周家父母还抱有传统观念，听说女儿怀孕，满心巴望能生出个外孙来。他俩还有个私心，根据陈立新的好脾气，以及他弟弟已经育有一子的情况，周筱荔的二胎很有机会姓周。

这天，周筱荔产检，母亲买了新鲜小母鸡，去医院接她，一道来她家给她做白切鸡。

周筱荔一回家就一件件检视快递，都是她海淘的儿童用品。母亲随手拿起价格单，越看越生气，唠叨开来：“露西小小年纪，怎么吃、穿、用都买这么贵的东西？这条小毛巾才巴掌大点，竟然要150块！都快赶上一床毛巾被了！”

“你知道什么呀，这是埃及有机长绒棉织的，天然染料，对皮肤好。一分价钱一分货。”

“还一分价钱一分货呢，嘁，我看是一分家底一分货。一个小娘皮，我和你爸两个人的退休金都抵不上她一个月的开销。又不是富家千金。”

周筱荔最恨母亲这方面的直言不讳，她费尽移山心力构建的华美帘幕，母亲就这么粗鲁地戳个洞。在孕期荷尔蒙的助攻之下，她的火气腾地就起来了。

“那是因为我不服气！我生在穷人家不服气怎么啦？你们就知道存钱，穷养女儿！”她连连拍着自己的脸，“看看你们愚昧无知、目光短浅造成的后果！毛巾硬得都可以刮脸了还舍不得叫它退役当抹布，哪里能洗干净脸，结果呢，我脸上现在全是痘印！就知道省钱，我长身体的时候就会买红肉，不舍得买鸡、买鱼、买虾这些优质蛋白，现在舍得天天吃白切鸡已经晚啦，你看看我这皮肤粗糙的！是、是，我是穷人家的女孩，你们不负责任，我可不像你们，我不要露西走我的路，我再穷，也要富养她！”

“你，你！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娘老子省吃俭用，我们没给你吃，没给你穿啦？我哪里亏待你了。就连现在，娘老子都把退休金往你这里送，也没当你是泼出去的水啊。”

周筱荔赌气地把拆开的快递袋子四处踢、踩，大嚷：“女儿就是要富养，小时候见过好东西，长大了才不会被小恩小惠打动。我就是活生生的反面例子，你把我穷养养大，我眼皮子浅，陈立新就给我买了几块炸鸡，我就被收买了。那些不值钱的鲜花、杂志，我之前以为那就是幸福，那就是有男人宠，以为他就是理想的对象！要是你们对我慷慨一点，稍微那么花一点点钱，我的眼光哪会这么低？他不过是个凤凰男，家里还是农村的。我长得也不丑，明明可以嫁得更好，明明可以像杨月荣嫁给银行经理，像童晶嫁给富二代，明明可以像王丽君那样不用工作！都是你们害我现在还要上个破班，挣那么点破钱，受这么多气。这些，不都怪你啊，不都怪你们啊？”

周筱荔跌坐在沙发上呜呜嚎哭起来，挺着肚子，两脚乱蹬，像只发狂的青蛙。

母亲愣在客厅中央，女儿的样子和外孙女发起脾气来一样一样的。忽然，她发现这哭声是重奏。她连忙推开卧室门，只见女婿正躺在地板上“啊啊”地嘶叫着，眼睛紧闭。

陈立新早上眼睛痛，去看了急诊，确诊是急性青光眼。医生叫挂水，他是临时回来发个文件给私单客户的，实在支撑不住，上床躺了几分钟，竟意外听到周筱荔的心声，五雷轰顶。原来自己这些年倾心倾力的宠妻爱女，在周筱荔眼里竟全是拖累。

周筱荔没想到陈立新在家，自悔失语，连忙上前解释，陈立新却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盲目地挥舞双手，踉跄着依次把电脑屏幕、茶杯、椅子推翻，直到自己被沙发撂翻。母亲一边要扶女儿，一边要拦女婿。周筱荔的手机又响了，是露西的班主任，今天大家都忘了接露西放学，隔着屏幕都能听见女儿的哭声。

周筱荔的朋友圈有一个多月没更新了。

陈立新眼睛恢复以后在家休息，图还是要做的。周筱荔每隔半小时就挺着肚子去提醒他起来走走，看看远方，别太累了，陈立新听是听，但话不多与她说，更不与她对视，仿佛看她就是最伤眼睛的事。

露西终于可以放学自己走回家，外婆每天穿过半个城市过来给女儿做顿晚饭，并照女儿的指示给外孙女做有机晚饭。周筱荔连续几天出现恶心、呕吐、腹泻的症状，这天，父亲打来电话，说她母亲也上吐下泻，过不来了。

陈立新已回公司正常上班，随着产期的临近，夫妻俩需要交流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周筱荔明显感觉到冰块逐渐融化。母亲不来，自己不舒服，正好有借口给他打个电话，叫他今天早点回来。

他简单炒了个新鲜蔬菜，又将昨天剩了一大半的鸡汤热了热，端上桌，扶周筱荔坐下来，劝她勉强吃点。他不会，也没空烹饪“公主有机餐”，就盛了大人的“平民餐”给女儿吃，“露西，吃两筷子空心菜？实在不愿意吃，就用鸡汤泡饭吧。”

露西将爸爸伸过来的鸡汤勺子一把推开，因为已经滴了点在饭碗里，她连饭都不吃了。

陈立新正为周筱荔担心，不像平时那么耐心：“怎么回事，妈妈身体不舒服，你乖一点！”

露西突然哭了起来：“不要小弟弟，不要小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