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娘：债还没还完，却又欠下一条人命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狠娘02：债还没还完，却又欠下一条人命

第一场

糯米的后事刚忙完，艾霞又得料理老娘的后事。

老娘原先就有心脏病，支架埋了十多年，糯米的事情一刺激，这根不锈钢小管子就撑不住了，在她伤透了的心里，自动脱落，报废了。老太太的脾气也犟，受罪了好些天，艾霞求着问她哪里难受，就是不肯说。

老太太嘴巴紧，一方面是怕女儿花钱，还债刚还出点盼头，别又往医院里搭钱；另一方面也是怪罪女儿，没当过一天合格的娘，倒有不少当娘的脾气，上船没几天，就打了糯米两耳光，把糯米给打没了。

老太太的遗言，只交代艾霞把糯米的耳机给她戴上。

“我在下头碰见了她，就捎给她。音乐也给我开了，我也好好听听，重金属到底有多重，我家这一千吨的沙船，超载不超载。”

听着糯米的电子核摇滚，老太太舒坦地合了眼。

丧事办完，艾霞跑得满脚淌脓，脱袜子要用剪刀。她坐在自己的钢铁大船上，纹丝不动，坐了七八个钟头。焦阳烈日，影子都躲她。她的世界就没有旁人了，只有落单的自己。日头退下去了，她浑身都晒红了，皮也晒破。她怎么都想不通，一个女人，风吹日晒这么多年，落个这样的下场。她倒要看看，太阳老爷，晒不晒得死她。

船尾“咚”传来一声巨响，她去查看，看见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爬上了船。兴许他手头要借力，想抓住船尾挂着的一把小锚，却没抓稳，锚掉在了铁板上。这是一把莲花瓣的折叠锚，艾霞网购了一艘橡皮艇，商家赠送她一把锚。那是一艘钓船，她钓鱼厉害，腾出空当的时候，就钓江刀给糯米添营养，她嫌糯米太瘦。

“你谁啊？”

“船娘，最后一票钱，怎么没还呢？”

男人抖了抖头发上的水珠，面孔清楚了，是张疤脸。艾霞有数了，这人是讨债鬼。

“我忘了。”

“你咋能忘了呢？9年了，每一笔都按时还，就差这最后一笔。你晓得吗，我跟人打赌的，赌你不逾期，给你多大的信任度。9年了，我赢了无数把，这最后一把，我赌得蛮大，结果你掉链子了。”

艾霞没搭腔，男人捡起那把锚，掂了掂份量，接着说：

“这江面太无聊了，对付时间，只有赌，只有嫖。我们这些当过鹰的，一辈子只能泡在江里，上不得岸。最后一票钱，我就不收了，但我得从你这找点乐子。你这个女人，身上有股劲，少见，我稀罕，值那一票钱。”

男人逼近艾霞，一下将她压倒，拖入胯下，撕开了她的胸罩。艾霞受刑似的躺着，胸口被男人的胡渣子磨得通红。

霞光收紧，江风把夜色一点点地往船上吹。

艾霞挣扎不得，只腾出一条手臂，耐心地摸到那把小锚，对着男人的头顶，敲了一下。

头一下，她敲得小心翼翼，力道有限。毕竟是钢是铁，再硬再狠的男人也禁不住这样的偷袭。男人疼得跳脚，正要发飙，艾霞爬起来，动作迅猛，劲道十足，又敲他第二下。

血淌了好多，男人脚软了。哪儿都软了。烂泥一样地瘫倒下来。艾霞打开伞一样打开了小锚，四片带尖的花瓣张开了。

第三下，男人的血溅满了她的脸，血又腥又热，她好兴奋。

“老天爷把我当成一颗骰子，把我蒙在蛊里，摇我晃我，只开出来今天这样的烂点数！你们这帮臭男人！也把我当一颗骰子！你们赚得盆满钵满，怎么就让我一直输!”

第四下。

“一直输！”

第五下。

“一直输！”

……

艾霞不晓得砸了多少下，虎口裂了，指甲盖也劈了，小锚张开的一片花瓣，嵌进了男人的眼窝。她再没有力气去拔，这才罢手。心中的气恨却还像铁一样坠着，久久不散。

第二场

艾霞料想不到，自己这副瘦小的骨架，也藏了杀人的狠劲，杀的还是一只江鹰。跑船人只懂道理不懂法，她杀完又后怕，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债没还完，命又欠下一条。

她以为老天爷是不给她活路，索性跟尸体躺在一块，挨到天亮，让水警把她拖走，要活剐还是要枪毙，她反正不愿再当老天爷的提线木偶，不愿在这条阳间的路上再多踏一个步子。又挨到天黑，船来船去的老河口，愣没人看见她。

“娘卖逼的！”

她躺不住了。

“行，你非要提着我在阳间受罪，老娘就往阴间去！”

她爬起身，身旁到处是血，已经凝了皮，踩出去就是一个个粘稠的血脚印。她学糯米的姿势，从船上跳到岸上，跑去红丰桥，想都不想一下，栽进水里。

江面响起了警笛声，不出一分钟，冲锋艇就挨近了她落水的位置。

一个女水警放了浮标，丢下一个救援机器人。艾霞愣了一下神，瞬间就呛了几口水，忽然发疯，对着机器人一通捶打。

“糯米跳水的时候，你怎么不来救！”

“谁他娘的让你救我？！”

艾霞吃了好多水，淹得迷糊了。女警下水，使了一个擒拿技，拿住了她的后背。水下救援如同格斗，溺水者被治服了，才会老老实实地被带回岸上。

趴在岸上，艾霞把自己撑起来，一大摊一大摊地吐，胃液都快吐空了，脸色发绿。

“你他娘的救我干嘛！你他娘的这么些高科技，为什么不救糯米！”

女水警也上火了，骂道：

“说什么疯话！谁是糯米！我来了姨妈还下水救你个白眼狼！你还打我的豚宝宝。”

江风大了，艾霞的火气也被吹散了，身上只剩下疲倦。女警操作着遥控器，召回了机器人，检查有无损坏。

“把我的豚宝宝捶坏了，今天非得拘你。”

几个年轻人也往这边来了，有个胖子，艾霞瞅着眼熟。

“救上来了，总算救上来了。”

胖子上气不接下气，两只手撑着膝盖，同伴拍他后背，帮他顺气。

艾霞并不晓得，就在她发疯跑来红丰桥的时候，胖子正好从网咖赶来船上找她。半路上看见她了，追着喊了好多声，她疯劲太大，耳朵失能。等看清她要跳桥，胖子立刻报警了，水警才来得这么及时。

一小时前，胖子正打游戏，看见网上有人给糯米办电子葬礼，才晓得糯米出事了。

葬礼被人做成了H5二维码，手机扫码就能交互，进入虚拟空间，参加葬礼。葬礼上有糯米的生前视频，糯米弹吉他，打架子鼓，唱电子核摇滚。视频播完，画面颜色逐渐变黑，进入另一段视频，是一把乌兹枪扫射的游戏画面，射出的子弹正在墙上写字。

胖子跟糯米只认识了几分钟，被糯米摔了鼠标，又被糯米的姥姥打了一巴掌。尽管如此，胖子还是心善，他猜到糯米是跑船人的孩子，就赶来沙船的泊位口找艾霞，要把这段视频放给她看。

“阿姨，你看，你家糯米的事情不简单。”

艾霞接过手机，看见乌兹枪突突突，后坐力惊人，射出一串串的子弹，在虚拟世界的网红墙上，打出一个个冒烟的黑洞，组成了“糯米被坏人害死”一排潦草的大字。

艾霞嘴唇打抖，捧着手机给女警看。

“警察，警察你看，我家糯米被人害死的，被人害死的呀！”

女警瞥了一眼，只说：

“游戏里的一排字，说明不了什么。而且，如果情况属实，这也是刑事案件，你得去岸上报警立案。水里死的人，不管自杀他杀还是意外，我只管捞。”

第三场

艾霞回到船上，呆顿顿的，站了一会儿，忽然就打了一个激灵，浑身翘起鸡皮疙瘩。

“是糯米不准你死，不让你死呀。她有委屈，她指定碰见坏人了。你是她娘，你打她耳光，她不会轻飘飘地寻死，是坏人，有坏人！”

她瞅着血淋淋的船板，老河口这么多人，光天化日，这么惨烈的凶杀现场，今天路过的人，尽是眼珠子长在了屁股上。

那具尸体还躺在血泊里，太阳把他身上的血迹晒干了，像抹了一层巧克力。

同一个声音又开始指挥她。

“是糯米不让你出事，你赶紧处理尸体。你要振作起来，找出坏人，为糯米报仇。”

她得令了，立刻行动，清理血迹，把尸体丢进沙仓，用遮沙布盖好，又把船开到黑沙场，买了一百吨盗采的江沙，堆进仓里。

不等天亮，她就把船泊在一处偏僻的水湾，上岸报警。到了公安局，她一口水不喝，将糯米的事情反反复复，讲了个把钟头，嘴角各起了一粒白沫子。警官们都没耐心听了，就转移话题。

“大姐，跟我们去食堂吃早点吧。你这大清早跑来，肚皮还瘪着的吧。”

她摇头。

“大姐，那我们去吃了，你坐一会儿吧。”

她点头。

办公室空了，她的脚却一秒钟都闲不住，走来走去，熬到警官们都回来了，嘴皮子又像机关枪一样扫射起来。

“这事已经定性了，自杀案件，死亡证明出给你了，尸体也都火化下葬了。关于网上的这些信息，我们会核实，有新的情况，及时通知你。你先回去吧，我们要开会了。”

警官下了逐客令，她却还处于一种应激状态，兴奋、暴躁，像打了鸡血一样，劲头十足，猛拍警官的办公桌，撒起泼来。

“什么叫定性了！谁给定性了！你把他找来，我问问他，我家糯米给坏人害死了，他给死人定了什么性！给坏人又定了什么性！”

“大姐，你冷静一点。再胡闹，再影响我们的工作，你就去拘留室里待两天，好吧。”

她怒气未消，还想发疯，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你不能被拘留，他们不查，你自己去查。糯米会引导你，找到坏人。”

她收住心火，转头便走出了公安局。

艾霞买了烧鸡烧酒，回到船上，一屁股坐到沙堆上。沙子被日光烤得滚烫，她也不怕，用牙齿撕咬鸡腿，在嘴里嚼烂，又灌一大口烧酒，酒肉被舌头搅拌着，一大口一大口地填进胃里。

她想，她不能不吃不喝，要续足力气，揪出害死糯米的坏人，用那把锚，敲破他的脑袋，再把他埋进屁股下头的沙堆里。

她又想，首当其冲，要找到那个用枪写字的女孩。怎么找呢？正是为难时刻，脑子里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出现了。

“能帮你的，只有那位水警。糯米不让你死，就指派了她来搭救你。”

吃饱喝足，江面有人放烟花，艾霞才晓得中秋节到了，跑船人都和家人团聚了。她没有家人，踩着滚烫的沙子，跳到一条木划子上，直往水警的趸船去。

第四场

中秋节了，水警支队发福利，每人一盒月饼，两条腌好的大青鱼。徐文蔚不吃咸货，就不去领。

有同事劝她：你不吃，你带回家给家里人吃呀，可贵呢。

“我不回家。”

“真不要我就要啦。”

“你拿吧，我不要。”

她蹲在船尾，操弄着“豚宝宝”。这是支队的水上救援机器人，代号“江豚001”。同事们都晓得，这位从网警中心调派来的女警，懂电脑，“江豚”的救援程序就是她调校的。

以前，江豚的程序不太成熟，下水后不灵巧，且对路径的识别也有问题，出任务太麻烦，支队都不愿意带它，放在设备库里当个吉祥物，大伙儿都喊它“江猪”。徐文蔚调来的第二天，就把它的程序给改了，下水后就像个水猴子，神出鬼没，机动灵巧，几天时间就把支队辖区的水路认全了。

大学期间，徐文蔚就学过编程，毕业后在互联网大厂实习了几个月，就被父母逼着回县城老家，逼着考公，硬考了两年，总算考进了老家的网安大队，当了一名警花。

公门里当差，混日子的同事居多，徐文蔚做事太较真，总被老油条们拿来树“典型”。大队大门口有一段水泥台阶，修砌的时候没等干透，就被雷厉风行的徐文蔚踏上了一行脚印。单位的老油条们指挥新人做事，总喜欢拿那行脚印说事，“你们做事要学徐警官，人家一步一个脚印，才走到了今天”。

话虽然说得漂亮，老油条们却谁也不想成为徐文蔚。

踏进公门图的是那只铁饭碗，做事情能糊过去就行了，工作最大的经验就是“不做没错，少做少错”。

徐文蔚做事最多，刚进单位时，网安大队刚成立，还是一栋老楼，硬件太差，办公室里的电脑椅坏了，都是她动手修好。搬进新楼后，崭新的电脑椅不等捂热，她就领了外派任务，去捣毁伪基站，本来她只有在车里负责信号监测，却偏要下车去追溜了后门的嫌疑人。结果肚皮上挨了嫌疑人一刀，住院二十多天，里外缝了20多针。一到阴雨天，那条长疤就痒得很。

住院期间，父母急着帮她相亲，相中的男方在税务局工作，大她六岁，32岁就提了正科，有机会升去市里。她跟他照了几次面，印象蛮好，男人风趣幽默，情商很高。两人确立关系后，她说要等一年再结婚，磨合脾气，男方同意了，27岁她和男人结婚成家；28岁，公公婆婆做她的思想工作，让她抓紧生娃；29岁了，她的肚子还没有动静。

男人已经35了，刚提副处，当了副局长。可这个年纪还没孩子，事业上虽风光，人生却被旁人看瘪。夫妻两人的关系就闹得很僵，在屋里只当对面人是空气，在外头也是面和心不和。

30岁了，她放下脾气，跟老公讲和，说了两个提议，首先双方做一下体检，如果都没问题，双方好好调养身体，男人戒烟戒酒，好好备孕；退一步，如果查出了问题，不管问题出在谁的身上，都要接受试管婴儿的方案。

老公却羞辱她，还不是你肚皮受过伤，那么老长一条疤，蜈蚣一样的，吓软我好多次。你肚皮里零部件早都伤了，试管都得试别人的。

她很气，却不想跟老公吵了，心里想，当了局长的人了，怎么还这样不讲理，这样没常识。

有段时间，她察觉老公夜里总是很晚回来，白天背着人接电话，上厕所了，半天不出来，发微信的按键声啪啪直响，速率很快，不经意间，还乐出声来。等人从厕所出来，撞见她却立刻切换一副冷冰冰的局长面孔。

她当然不高兴，但工作太忙，也不往心里去。

有天她办了一桩网络敲诈案，一位“三好男人”背着老婆跟人裸聊，被对面假扮美女的大胡子截屏敲诈。刚开始，是几千块几千块地送钱求饶，后来是几万块的封口费，最后只能撸网贷，欠下几十万才敢报警。案件取证阶段，她拿到了犯罪嫌疑人的电脑，正查看本地文件，看见那位“三好男人”有几分神似家里的局长老公，都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斯斯文文。猛然间，她心里发紧，感觉不妙，老公莫不是也搞什么歪花头，隐隐预想，自己的婚姻怕是不妙。

当天回家，趁着老公洗澡，她去掏他外套里的手机，却很不巧，洗头膏放在了台盆上，老公调转头出来时，她正好拿着手机。

“你拿我手机干嘛！”

老公怒吼一声，光着身子就过来夺。

“你这么紧张干嘛！我手机没电了，拿你的玩两把游戏。”

她侧身一躲，老公却直接扑了上来。

“有毛病呀你！你手机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老公肥壮的躯体像摊猪板油一样，黏住她，压死了她。她索性把手机压在屁股后头，死都不给。

“咱俩谁也不闹了，你也让我把衣服穿上，喊我爸妈来。我爸退休前是派出所所长，我妈现在还是妇女主任，两人比谁都公道，手机交给他们查。没问题，你跟我道歉，有问题我净身出户。”

“行，就喊你爸妈来查，查到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你就现在这样，净身出户。”

她掏出自己的手机，打了个电话，公公婆婆立刻赶到。

妇女主任先开口：“你俩什么情况？还能不能好好过了？”

所长板着脸，手伸到她的面前，审犯人一样的口气：什么手机？谁的手机？拿出来！

她把手机刚交出去，所长便怒气上头，脖子翘筋，抬高手臂，猛摔手机，摔了个稀巴烂。

“都这么大了，一个比一个不像话！不能过就不要过！”

公公婆婆转身便走。

她呆若木鸡，缓了很久，恍然大悟。这三位才是一家人，早都形成了默契，要将她扫地出门，都在等一个时机。

真到离婚时，她才察觉家里的财产早被老公做了转移，她又没能及时拿住老公出轨的证据，能分到手的东西不多。

她虽是警察，比谁都有办法争取自己的合法权益，只因没生育，娘家的人都不挺她，她也好像做了亏心事，自己审判了自己，自己敲了自己败诉。

离婚后，每年过节她都不能回老家。老爸是村里的书记，从他上任后，村庄每年都被评为市里的模范村、和睦村，村里嫁出去的女人，离婚的目前只有两位，前一位离婚后得了癌症，想死在娘家，没被允许，坟也不能设在村内，只在荒地里突起了一个小土包。她就是后一位，虽是村里出的头一位211大学生，镇里出的头一位女警察，足够光宗耀祖了，但只要逢年过节，她也只能当逃兵，当逃犯。

两个月前，她办了一桩网络猥亵案。这是一种新型犯罪，受害者大多是留守儿童。犯罪嫌疑人发现学校使用钉钉系统进行网络授课，便用自己的手机号码注册了钉钉账号，通过搜索，进入小学、中学的聊天群，假冒女生，添加女学生为好友，以挑选明星、街舞选手的名义，要求检查身体发育情况，诱骗多名12至18岁的女生，拍摄裸照，通过钉钉发给他观看。

由于网络犯罪的特殊性，侦破案件的关键在于提取网络上遗留的犯罪证据。电子证据易删除、易篡改、易丢失，她办案很重细节，锁定证据后立刻就会复制备份。兴许是糟糕的私生活影响了工作，案件移交检察院的时候，储存证据的U盘丢了，她还没备份。

工作中出了大问题，她被下调了。水警中心正创建智能水上救援指挥部，缺懂网络的，上头一纸调令，她就登上了水警中心的趸船。

第五场

中秋节是警营开放日，好多小记者来趸船上，参观采访，闹腾得要死。同事们都上岸过节了，领导就让徐文蔚招待小家伙们。

孩子们吵着要看“豚宝宝”，她就往水里扔了几个皮球，操控着“豚宝宝”去“救援”。小家伙都开心了，她却忙得满头大汗。

小朋友就像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了好一阵，总算散了。耳根子刚清净，她忽然感到不好，宿舍的水池里还用84泡着一堆内衣，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别泡烂了洞。

趸船上只有两间宿舍，一间是看船师傅的。师傅会机修，也帮着看船。大部分时间，他的工作岗位等同于看大门的大爷，极少数的情况下，他需要发挥机修特长，给趸船的一些零部件做保养。师傅是24小时待在船上的，另一间宿舍就摆放他的维修工具，还有老家来人时捎给他的土特产。

徐文蔚上船后，申请住宿，大伙儿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每天泡在水上的时间够长了，下班时间一到，同事们巴不得飞到岸上，这位新同事竟申请住宿。

领导确认了两遍，徐文蔚点头点得坚定。领导就让看船师傅腾东西，把另一间宿舍空出来。师傅不大情愿，徐文蔚就说，能摆下一张床就行。

师傅不晓得是坏还是真实在，将将给她腾了一张床的空当。宿舍里污糟糟，一股机油味，徐文蔚照样住得下。等她给“豚宝”写了新程序，调校好，两个月在江里搭救了七八条性命，办公室的墙上再挂不下送来的锦旗。师傅才赶紧把宿舍的杂物清空，同事们又帮着大扫除，她总算有了一个像样的住处。

师傅说：“徐警官，我没想到你是真心住。我想着，不管家里有啥问题，总归要回去的。你这一住就两个月……反正给你弄敞亮了，你爱住多久住多久。”

这天，她走进宿舍，看见一个背影，站在水池旁搓洗衣物。

“谁啊你？！”

那人转过身来，是艾霞。

“衣服再泡要烂洞了，我赶紧帮你搓了。”

“你撂那吧，我自己洗。”

她刚挨到水池边，艾霞就把洗衣盆端起来，跑到门口，蹲下来猛搓。

“还有两条裤头了，马上就洗好。”

“你这是要干什么？！你女儿那案子，我回来看过了，程序上是没什么问题的。你有疑问，你去岸上找刑侦，我只是水警，你缠着我没用。警种不同，你懂吧。”

艾霞咬紧牙帮，搓衣服搓飞一排肥皂泡。

“我弄不懂，反正你救了我，你也穿着警服，我只找你。你要钱，我就把船卖了贴你，你要力气，我就给你当牛做马。反正，我只找你。”

她见艾霞蛮不讲理，就不多话，径直走到看门师傅那儿。

“你后面别把她再放进来，这是警营，不是景点。”

师傅立刻就把艾霞撵下船了。

趸船的正门修了一条木板道，直通江岸公园。木板道的三分之二处，竖起一道铁栏杆门，门头有两米多高，上面围了一圈铁荆棘。

这天夜里，艾霞晓得徐警官住在船上，心想，这两天正门翻不得了，只能走偏门。

她早都把趸船周围的水路摸清楚了，从东南面的一个烂泥湾穿过去，就能绕到趸船的后门处，那里挂着一排旧轮胎，方便攀爬。

她撑着木划子，进来烂泥湾，水越来越浅，木划子卡住了，她就脱了鞋，在河道里走。到处长满了草，不是江面上混的人，根本寻不到上船的路。她朝着船的方位走去。这糟心烂肺的几个月，尽管精神死透了，食欲却好得离谱，体重迅速失控，一米56的个头吃出来120斤的体重，走起路来，肚皮上的肉团甩来甩去，是个累赘。

“不怕，死不掉的，糯米不让死的。”

短短一公里，却走得比万里长征还惊险，总算让她摸到了趸船上的轮胎。天都黑透了，她满身沾了泥浆，没一点人样，像一只狼狈的野兽，两只眼睛发出吃人的绿光。

第六场

这天一早，徐文蔚正睡懒觉。

中秋节的班值完，她得了3天的调休假。领导劝她回家看看，她嘴上答应，却躲进宿舍里睡大觉。

睡到10点多，屋外头吵得像菜市场，她醒了。开门出去，一双被眼屎糊住的眼睛立刻瞪圆了，她瞅见晾衣杆上挂了五个胸罩。中秋节值班，她每天忙得一身汗，胸罩就换了5趟，脏衣服堆成了一座小山。

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晾晒一条破了洞的红裤头。

“徐警官，你醒啦。”

又是艾霞。

她不理她，去找看船的师傅。

“你什么情况！怎么又放她上船。”

师傅瞥她一眼，只说：

“这一会儿功夫，她把我堆三天的衣裳也洗了。你要瞅她碍眼，你就当她来找我的。”

师傅在江上待了大半辈子，寡汉一个，活到这把岁数，还有女人肯帮他洗衣裳，感动坏了。

“行，我去找领导。”

徐文蔚气鼓鼓的，正要往办公室去，听见师傅在身后讲：

“你找谁都没用，我当她朋友，我天天能把她往船上放。领导我见多了，跑马灯似的，换多少波了。这船要能开口说话，要会喊主人，铁定是认我。人家丧女，船上就你一个懂网络的，不帮忙不同情也就算了，没必要撵人家吧，气性咋就这么大！”

师傅平常话少，这一会儿功夫，每句话都像一支冷箭，扑簌簌朝她射来。江风也开始夹带寒气，吹得她汗毛孔缩起来。

她没去办公室，改道去了卫生间，坐在马桶上，也没尿，只点了根烟。

离婚那当口，她从家里搬出来，发现旅行箱里有一条苏烟，她也没还回给前夫，自己拆开来抽。苏烟绵柔，抽得人舒服，她就抽出了瘾头，以后每天一包烟，都是背着人抽。夜里，趸船上人空了，她就不停抽烟，再把烟屁股一根根整齐地插在木头缝里，几天后雨水一冲，又干干净净。情绪不好时，她也会把烟屁股在手心里捂灭，手掌心捂出来好几个疤。

一支烟抽完，她找到艾霞，问她：

“你男人呢？出来这样的事，我没见过你男人。”

“我9年没见他了，躲债躲出去了，不晓得死的活的。”

艾霞把最后一件衣裳拧干，晾起来，像说别人的事一样说起自己的男人。

“当官的跑船的，男人怎么都是一副鬼样子。”

她嘀咕一声，江风把她的声量吹散了，谁也没在意。

“走，跟我上岸。这两天我休息，我帮你查查看。”

艾霞愣了一下，赶紧在裤子上揩干了手，跟紧她上岸。

师傅板紧的一张面孔，彻底松开了，对艾霞说：

“船娘，放宽心吧，徐警官对网络懂得很，你那事要真跟你想的一样，她眼尖呢，指定给你找出问题。”

艾霞直点头。

“你以后有事别来船上找我，找他可以。咱俩把微信加上，以后就微信联络。”

徐文蔚瞥了师傅一眼，把他那张千沟万壑的面孔，瞥得通红。

当网警的时候，徐文蔚想从网络上揪出一个人来，不是一桩难事。但眼下仅凭一段游戏画面，要想找人，就不容易了。况且这事还没立案，就算她亮证，网络运营商也不会配合她。

好在，视频里显示了游戏账号名和IP地址，她便注册了游戏账号，加入了同战区的所有战队，借用网警中心的排查软件，很快就在战队里找到了“躺着吃鸡”。

徐文蔚跟她互动，又打赏，两边就加了微信好友，很快又拿到了她的身份信息。

“李香，女，2000年11月11号出生。就是她，在游戏墙上用枪写字的。”

徐文蔚指着电脑屏幕，艾霞瞅着，觉着这个李香好眼熟，再凑近些，小声喊道“香香”，倒吸一嘴凉气——是这孩子没错。

两年前，糯米来船上过暑，带来一个好朋友，就是香香。那时她个头很矮，虽然比糯米大两岁，但发育得慢，面黄肌瘦，有些营养不良。艾霞每顿都烧两个荤菜，隔两天就要去水上集市拎一只野生老鳖回来，烧好出锅，糯米就和香香一人一半分着吃。两个小姊妹一起玩游戏、刷视频，头碰头，好得就像连体婴。

那个暑假，兴许是艾霞投喂的营养足，香香长个了，还来事了，一条新的空调被，染上了好几块血迹。她又不敢吱声，硬着头皮把被子捂干。艾霞发现后，搓洗了几遍，都没搞干净。

电脑屏幕上的李香，模样长开了，化了淡妆，发育得很好，肤质虽比不上糯米，五官却比糯米漂亮。

“你认识她？”

“香香，糯米同学，一个班的，比糯米大，但入学晚。”

“那找她去，事情就清楚了。”

第七场

两人寻到李香的老家，那个村庄距离艾霞的老家只隔开2公里。艾霞跑船，上岸的时候不多，对村子不熟，村里人也瞅她脸生。

李香的老爹叫李国庆，艾霞问村民，李国庆的房子是哪边。村民的神情很怪，倒是反问她，你找他做什么？徐文蔚想提一下办事效率，就亮了证。村民说，这就对了，只能警察找他，旁人找这个酒鬼做什么，昨天还偷了人家一只鸡。村民指了一下房子的方位，只说赶紧把他抓牢里去。

水乡的村庄，地太润，院里的草几个月不清理，长势就得齐腰。李国庆的房子早都被草埋了，半边墙塌了，到处是盖着卫生纸的粪便，人走进院里都没处下脚。

“李国庆？李国庆在家吗？”

艾霞不怕脏，走进院里。徐文蔚捏紧鼻头，站在院外。

“李国庆在吗？”

屋里扔出一个酒瓶子，吓得艾霞一跳。

“哪个婊子喊老子？”

一个大胡子探出脑袋，手上还抓着一只酒瓶子。

“你怎么骂人啊你!”

徐文蔚瞪着他，他嘻嘻一笑，又说：

“两个婊子来找我，怪不得今天喜鹊吵我不睡觉。”

徐文蔚气今天没带辣椒水，不然指定喷他这张臭嘴。

“我们找你女儿李香。”

徐文蔚憋紧火，直奔主题。

李国庆又嘻嘻一笑，咧着一嘴黑牙。

“找她这个小婊子干什么？是不是欠了你们的钱？找她没用，她现在废了，残疾金还不够我喝酒，别指望了。”

“她在哪？”

“你俩进屋，进屋我再告诉你们。”

艾霞示意徐文蔚在外头站着，她一个人进屋。刚一脚踏进去，她就踩倒了一只酒瓶，里头全是尿，浇湿了鞋子。李国庆乐得不行，险些笑岔气。

“呆婊子，让你进来就进来，不晓得我布了阵呀，全是尿瓶子，专门对付你们女人的，你们女人都是婊子。”

“李香在哪儿？”

“你给我抓一下奶子，我就告诉你。”

艾霞想都不想，拿起他那双脏手，直接摁在自己的胸上，一阵揉又一阵搓。

“能说了吧。”

他亢奋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手抽回来，推着艾霞出屋。

“这么主动，你个脏逼，你比我脏！”

“砰”的一声，把门摔上了。

艾霞再敲门，里头只剩呼噜声。

“这就是个喝酒喝坏脑子的神经病！白跑一趟。”

徐文蔚正气得发抖，一个嗑瓜子的村妇靠了上来。

“一摊烂鸡屎。”

“老婆跑好多年了，看见女人就犯浑，村里的女人都离这屋八丈远，母狗闯进去都没好下场。前不久，一条怀孕的流浪狗就被他一锅炖了，还偷了邻居家的鸡。”

村妇吐了瓜子片，又啐一口痰。

“大姐，那你晓得他女儿在哪吗？”

“香香这孩子可怜，开摩托车摔了，掉一条腿，在家里待不住，村里就给她办了残疾证，她去县城租了房，一个人住。烂鸡屎还把着她的残疾金，全喝了酒。”

“房租在哪儿晓得吗？”

“不晓得，光晓得是一条什么巷子，里头不少洗头房，不是干净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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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虫安

比罪犯懂警察，比警察懂罪犯。

责编：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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