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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惹青蛙:青蛙能养在玻璃缸里,女人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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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宠是不会亲人的,被人类驯化的历史也很短暂,大概所有自以为的互动,都只是自欺欺人的情感投射罢了。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别惹青蛙:青蛙能养在玻璃缸里,女人也一样


Intro

“你是我的妻子吗?我那为了抵达与当下相遇而被造就的妻子?”——勒内·夏尔

一座为养蛙而搭建起的生态雨林缸,在蛙去缸空后却没有就此破败,而是越发郁郁葱葱,几乎令人伤感。就如楚门出走后的世界,牛奶在煮锅沸腾,汽车在马路穿梭,白鸽同斑鸠从窗台掠起,原有的秩序,在短暂的震荡后回归,下一位房客,正在来的路上。

这座名叫“绿野仙踪”的雨林缸,是何屿建筑灵感的集大成者,缘密林而上,您将看到:“瘦漏透”的太湖石边角料,留有角蛙小小爪痕的“岩溶地貌”,潭中鱼可三两头的阶梯溪流,以及诸如此类的精致废物。

它在多年以后,或许有几率成为某种装置艺术的代表,摆进美术馆,旁边附行小字:“21世纪园艺微缩景观”,或“缸底之蛙——人类蜗居史极致”,从而成为拍照打卡的一个据点。没有明星、名人光晕加持,非要说的话,为它镀边的大概是一段奇情往事。

但在当下,它只是一个有点贵的玻璃缸罢了,摆在狭窄的廉租房内,像丑人镶了颗金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她想,该是把“绿野仙踪”也送出去的时候了。

第一场

究竟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的,云杉并不知道。回想起来,如果那段时间里每天24h她有那么一刻钟是清醒的,那就是在黎明,窗外的杜鹃扯开喉舌鸣叫的时刻。

何屿仍在熟睡,她拉过睡衣穿上,光着脚穿过走廊去上厕所。一路踩亮的墙角灯惊扰了两只小兽,它俩翕动着鼓鼓的声囊,咕噜噜朝她打一个迷糊的招呼,云杉则会用指关节扣扣它们的玻璃小家,脑子里过幻灯片似的播放自己的生活

照理,她应当感激。毕竟她不再需要蜗居于七八平的单间,同别人共享一个走廊尽头的厕所,洗个澡把厕纸都给打湿;也不再需要用超凡脱俗的明星海报盖住墙上的裂缝与污斑,掰着指头推算缴纳房租的期限,每天都像居无定所;更不需要搜肠刮肚地写段子,在知乎微博的评论区寻章摘句,以百般丑态娱乐观众。

但,眼下的生活中一定出了些什么问题,只是她一时想不起来。

也许这屋子就是最大的问题。

自从第一次踏入何屿的单身公寓,厚重的防盗门在身后自动阖起,便像打开了冻库大门,冷风拂过汗毛,她脚下发虚,胃也隐隐疼起来。房屋格局奇特,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约莫拼成个直角梯形。玄关左侧安一面全身镜,将内里遮得严严实实。客厅没有电视,正中镶一座巨大钟摆,周边打了书柜,整整齐齐塞满各式各样的书。正对着的墙面刷成一道深似一道的海蓝色,波浪托举着几幅画作,最大的是件拼贴画,上面缀满染成彩色的旧报纸。米色沙发旁站一座水滴形的落地灯,茶几上摆盆水仙,枯死了半边,鹅卵石镇着发黑的须根,灰浊的水中有两条蔫头蔫脑的金鱼。

屋内也像冰箱里的雪糕般安静,除却“格格”作响的时钟。云杉摘下眼镜擦拭,天然的虚焦镜头里,似有几个白身裸女蜿蜒在沙发上,再戴上眼镜,却只是两件风衣。云杉一一拿起来熨好,收进衣柜。这些日子精神总有些恍惚,不知是不是在室内待久了的缘故。

洗澡是每天的首项日程,她谈不上开心或不开心,这事原也不该有什么情绪。某项科学报道说,洗一个热水澡等于熟睡三个小时,该是放松的,哼着歌的,让全身上下两万多个毛孔都得以舒展。但对她而言,放松的同时,这也是一场需要全情投入的表演。盥洗室安置在卧室,采用单面可视玻璃。据何屿所说,当年安装时出了岔子,她看外面是混沌的光影,外面看里边则是清晰的缸中浴女。何屿是否会被水声弄醒,撑起胳膊向内观看,她无从得知。

北方带来的习惯,先拿搓澡巾仔仔细细搓一遍灰,再打沐浴液,把皮肤当成需要来回涮洗的地毯布。由于每天洗浴,搓出来的不过是灰白色的代谢角质。擦干后,她抹身体乳,喷特制的芳香剂,拿精油揉一把发梢。早在她来之前,何屿就替她备好了一切。他是个小说作家,又在姐姐开的美容院做副店长,对各类品牌如数家珍。

随后,她化妆,修指甲,剪掉头发的分叉,拿棉签清理肚脐眼,踮手踮脚探入厨房,打开咖啡机,往吸油面包里夹两片煎蛋和培根,切好果盘,把肉酱面拌至匀净的金黄。在何屿即将起床的前两分钟,她轻提被子一角,回到床上,像一份餐前甜点罩上印花布。

但今天何屿起晚了,简单洗漱好他便拎起云杉准备的便当盒,出门去了。

我很快就回来,他说,一边扶着她的手,把脚伸进那双扁扁的,船一样的Boss皮鞋里。

她划着手机短信页面,昨天买的乳鼠到丰巢了,冷冻的,怕放不住。何屿点点头,我很快就回来,你把快递柜号发给我。临关门时又说,小心别把隔板碰掉,咕噜它见什么吃什么,妙妙不够它一口吞的。还有,你自己一个人不要出门。

放心啦。即使听了无数遍,云杉也不会不耐烦。但今天她略微地逾矩了,问何屿,你要去复兴中路的话,能不能给我在乔家栅带个双酿团?

何屿已经踏出门外,表情被口罩和墨镜遮得严严实实,你确定要吗?

算了,不要了。云杉说,我开玩笑的。说着,忙笑出一溜排套在隐适美里的白牙。

妙妙和咕噜是何屿购置的两只角蛙,初次见面时着实把云杉吓了一跳,但她很快就接受了这两只乖顺的小生物。两只小蛙刚吃过蛙粮和钙粉,安静地把自己埋在湿润的黄土小窝里,像两只注满水的小皮球,一只碧绿,一只金黄,隔着玻璃隔板互相挑衅地瞪着眼睛。

初次喂活物时,云杉没有将小鼠处死,因此小鼠直到被蛙们吞进胃囊,仍在吱吱叫唤,在角蛙腹部显出挣扎的形状,看着实在有些不人道。后来云杉便从网上下单冻乳鼠代替,角蛙不吃死物,她就夹起它们轻轻晃动。

手机“嗡嗡嗡”响起,不用看也知道是谁。自她居家以来,陆续断了亲友联络,唯有一个陆舟关系密切。

“Hello?”

云杉戴上蓝牙耳机,把枕芯从枕套里拆出来,准备清洗换季大物。一根长发扎在白得发蓝的桑蚕丝里,橘红色,尾部连带着小小的白囊。她从未染过这样鲜艳的色彩。

云杉将头发绕在指尖,拿到阳光下细看。电话那头闹哄哄的,听得见洗衣机正大力翻滚,电视里放着《脱口秀大会》,还有人四处跑动,把东西撞得东倒西歪。

“嘟嘟!坐下!”电话那头训斥道,“喂?杉杉……我要说什么来着?噢对,那件事你想好了吗?明天就去了?其实我还有点担心……”

“没问题的,那是何屿姐姐家的美容院,而且这只是一个小项目啦。人家隆鼻,削骨,垫下巴,把肋骨取出来一块……”

电话那头尖叫起来,激起两声狗吠。自去过陆舟家,云杉一直佩服她的收纳天赋,很多地方都是折叠空间,初见时犹如魔术般叫人惊喜。五十多平方住下四口人,外加一条田园犬,竟有条不紊,足以和香港人媲美。

“说真的,你没感觉何屿有些——不正常?你看你跟了他,排练也不来了,一天到晚宅在家里……”陆舟声音很大,但依旧吵吵嚷嚷听不清晰,她伸手关闭了电视机。

“人家是文艺圈的,我们半吊子俗人,哪里懂呀?”云杉声音柔了下来,“我总不能耗死在谐星这条道上吧?也该回头了。 ”

云杉和陆舟是南京戏剧学校同学,像大多学艺术的北方姑娘一样,毕业后前往上海打拼。陆舟当时分析,影视、广告、话剧等行业都门槛极高,又在饱和中呈颓势,脱口秀等喜剧赛道倒是如日中天,也不卡素人,约莫还能有出头之日。于是,二人便给HAHALAND喜剧秀投了简历,天天捧着沈腾、宋小宝、李诞的视频记段子,找灵感。

后来,陆舟确实凭借“灵巧胖子”这一人设,加之敢于自嘲、敢于与别人互黑的心理素质,渐渐地有了自己的粉丝,台下听到她的固定段子,也有人给她接梗了。而云杉秀丽的容貌和柔软的性格,显然并不是加分项。导演说,搞喜剧,一定得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受过伤,并能笑着把伤口展示给人看。

“何屿说我身体不好,最好在家待着哪也不去。”那根头发在阳光下颜色更偏黄,倒有些像云杉的头发了。她宽心地笑笑,把它扔进垃圾桶。

其实何屿还说,他不能接受女友在舞台上出乖卖丑,接受群嘲。一开始云杉争辩,脱口秀也是艺术,我只是还没摸到门道,现代人压力大,喜剧可以给人带来快乐。

但渐渐地,她便被何屿艺术世界的雅致与晶莹吸引了,他带她在月光下夜泳,问她:“流苏,你的窗户里看得见月亮么?”;带她在库克山看极光,重温冯小刚的《只有芸知道》;同她在温泉池边做爱,屋外是终年积雪的富士山,复制《失乐园》的故事。当时的她还不知道,吸引她的并不是什么虚头巴脑的艺术,而是货真价实的真金白银。

“你身体不好?我还奇怪,你身体好端端的,怎么——”陆舟顿了顿,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对了,我那两个丫头片子,老闹着要去你家看青蛙,你说怎么人家小女孩都文文静静,她俩就这么淘神?”

“啊,你说妙妙和咕噜——”云杉回过神来。“要不周末?我烤几盘饼干,巧克力味怎么样?”云杉单手抵在窗沿上,脚尖带动小腿向后绷起,做瑜伽练习。从舞蹈式到站立拉弓式,拉紧的韧带带来并非难以忍受的疼痛,也有一丝奇异的心安。楼对面晾衣服的女人叫了一声,大约是衣服掉下去了,隔壁屋的男孩闻声把手机扔到床上,装模作样地看起书来。

“阿迎 (姨) 好,我想吃抹茶味的。”小女孩稚嫩的童声从话筒里传来。“我就要巧克力味。”另一个抢过话筒,大声说,“抹茶的味道像牙膏。”

两人开始争抢起来,直到陆舟命令她们都去墙角罚站,才踩着会嘎吱乱响的小橡胶鞋跑开,却撞上那条叫嘟嘟的田园犬,害得狗狗碰倒了陆舟刚插好满天星的花瓶,咕噜咕噜滚到沙发底下,妹妹还差点被地上的小皮球绊了一跤。兴得一头核子,陆舟气得用南京话骂道。

云杉在电话另一边忍不住笑了,“你告诉囡囡们,巧克力会有的,抹茶也会有的,甚至还会有榛子杏仁冰淇淋。 ”

“你把她们惯坏了,就赖在你家。我可没这些花头筋。”陆舟正对两个淘气包外加一条狗头疼。她结婚早,男人老刘在一家技术外包公司做程序员,人忙得很,十几公里的路程过成两地分居,用他的话说,程序员是卷心菜,不仅内卷而且菜,门槛低,稍不留神就被人挤得没边。他要趁年轻卯足劲加班,争取在四十五岁当上总监,把娃们送出国读书。

身上挂了两个孩子,陆舟少不得要多顾家。但她刚出月子就回了HAHALAND,比所有人都干劲十足。常有的画面是,陆舟穿一件鹅黄色旗袍,不惮于暴露出较宽的大胯和浑圆的小肚子,在舞台上呼风唤雨。

“话说你真不回来了?导演还念叨你呢,说我们队伍的颜值杠把子走了,净剩些牛鬼蛇神。”陆舟笑道,说上回王凯讲了个段子,有人骂上海男人都是垃圾,上海男人说我们是不是垃圾自己会分类。热点蹭得好,底下笑声一片。

“真的吗?”云杉心头一暖,刚要说话,便听见门口细微的磕碰声,云杉快速说:“何屿好像回来了,我先挂了啊,周末见!”

何屿最反感她同先前喜剧秀的人来往。于是没等陆舟答话,云杉便挂了电话,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口,用舌头快速扫荡了一圈牙缝,打开门,笑容绽开。

只见一个黑洞洞的镜头,枪口一般对准自己,反光里一双惊恐的眼睛不断逼近。云杉退了几步,叫出声来。

第二场

镜头移开,何屿摘下黑色宽檐帽,眼睛如死水般平静。云杉有些后悔自己破坏了气氛,便努力克制乱跳的心脏,笑着问他,这是新买的单反吗?

何屿换了拖鞋,以前的,一直搁在车库。刚刚镜头靠近,你有什么感觉?边说,边递来一个包装严严实实的塑封盒,是云杉预定的八只冻乳鼠。

云杉说,看来我镜头感还不够好,差点就吓到了。

何屿理了理头发,你要是去拍电影,就得禁得住镜头直视,因为电影是没法拍到你内心的,因此,特写,大特写,空间越近,越能逼近你的内心。

云杉柔柔地说,我哪有拍电影的本事呀。

他拿起摄像机,慢动作回放刚刚云杉惊恐的眼神,颤抖的下巴,又拉回进度条,暂停,用两指轻捻放大。何屿说,就做只有我一个观众的电影明星,好不好?我也不买票了,年底结账,老板娘划分财产,算来算去,自个儿吃独食。

云杉咬着嘴唇笑了,腮上像被蘸了树莓汁的丝绵擦了一下,柔柔的,留下一团粉红色的晕。

换好拖鞋,何屿把手搭在云杉右肩,指尖微微钳在她圆圆的乳房上。出版社很看好我这部中篇,答应帮我改到出版。忙完,我们就去台湾,好不好?去看贝聿铭设计的路思义教堂。

太好了。云杉说不清是为哪一件事高兴,何屿善于压抑情绪,她则像晴雨表一样把一切写在脸上。同往常一样,云杉默默在心里记下“beiyuming”三个字的读音,好提前做些功课。

何屿已经同这部小说纠缠了好些日子,等把这个难产儿分娩出来,他们或许就有时间见见何屿的家人朋友,吃个饭,熟络熟络。尽管何屿说自己是不婚主义者,但上一代人想必不会同意,人也是会变的。

我爱你,何屿,我特别快乐,她说,一对琥珀色的杏仁,上头汪着透明的蜂蜜。云杉总是这样善于放大,把一切细小的好都当作爱她的表现,因为从她的视角看出去,世界就是碗大的一瓢,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都在这一瓢里兜转。

何屿低头亲吻她的额头,换个词,是怎样的一种快乐?

云杉想了想,像吃了一顿大餐?

何屿皱了眉,不好,太粗俗了。

云杉垂下脸,继而又笑了,说那我先去解决一下妙妙和咕噜的大餐。

她剪开包装袋,将粉红色的乳鼠没在自来水里化冻,一只只像剥了皮的红薯仔在水中翻滚。何屿跟过来,把下巴抵在她右肩头,右手握住左乳,左手去解内衣搭扣。云杉说,手脏。在水龙头底下冲了两把,还没来得及擦干,便被抱进靠阳台的书房。

书房也作客房,但不是习见的床、衣柜、电视背景墙布局,房内物件极不对称。何屿在设计时说,对称的图形难免令人联想到冰冷的数学信息,他更喜欢随性自由,处处惊喜。

按照何屿的要求,阳台上独置了双层“炕台”,阴天时屋内阴翳,即使是晴天,阳光也只能曲曲折折扩散整个房间,搭配在墙角散发幽香的香龙血树,上演光与质的二重奏。她在心里默默记诵何屿动听的形容。她去过何屿的其它住宅,只是寻常的大房子罢了,确实不如这一处匠心独运。

他唤起小米音响,放一首波萨诺瓦情人。云杉躺在“炕台”上,双手高高系在两侧,何屿向后退两步,歪着头欣赏,走近更改她腿部的位置,吻吻她柔软的手背。阳光透过内侧窗帘,像被皮影戏油纸滤了一层,变成白蜡一样的微弱光源。云杉俨然一个落难女子形象,立刻激起他的无限灵感。

是的,云杉就是他的缪斯,不论在物理还是生理意义上。

两人初识,是云杉来到他姐姐开办的美容院做清痘。那天,她一身过季轻奢装扮,某种局促感如同咖啡里化不开的糖块,掩在米咖色液体下,汤匙一搅,便咯噔咯噔响起来。正是这点令何屿多看了两眼。

老板娘何雅悦则完全是另一种兴奋,忙拿纸巾揩手,端起旁边的茶水迅速吃两口,把嘴里的凤梨酥吞咽下去,让三寸不烂之舌没有负累,方便动用美容院最核心的技术。

云杉要做清痘,姐姐自然是照着深度清洁、补水修复、清痘美白等一套流程下来,推销很顺利。何屿瞧见的,却是小姑娘不断拿手指撕着凤梨酥塑料包装纸,直到可怜的袋子成为一堆窄窄的碎条片。他想她的心大概像体温计里的水银柱,正被逐渐加码的价格拎起来一甩一甩,直往下沉。小姑娘涉世未深,心思浅,脸皮薄,还没有学会辨别匪测的人心,拒绝对她们来说是很困难的事情。

他进入房间,以副店长的身份旁观云杉美容。她以一个不设防的姿势躺在薄被单下,他则一言不发地坐在角落,一一审视过她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脯,耷拉在锁骨上的细细项链,显出憨态的短圆下巴,以及耳垂上一粒雏菊耳钉。

他那时小说陷入瓶颈,时常感到主人公徒有皮囊,没有血肉,性格和行为完全对不上号。每篇稿子几乎都有这样一个时刻,像叶公尚未点上眼睛的龙,需要他为之注入生命。他不认为这生命可以凭空捏造而来,而只能是以价值相当,物物交换的形式,比如把现实的轨道拨向另一个方向——不管目的地是不是万丈深渊。

于是,事情在那个下午发生了改变。他越看她的小表情,她手上的动作,躺在那里的模样,越觉得这是他提前想到,而她后表演出来的。她从残稿中走出,以实体降临在他眼前,呼唤他的雕琢。

而云杉也同样惊奇,因为两人约会不久后,他就对她说,她非常像他小说中的女主角。她自学表演到现在,从未与“主角”二字有过关联。那篇小说叫《豢养青蛙》,为写小说,他养了两只角蛙,便于观察习性。他说,女主角叫璐西,美丽自信,优雅精致,是个出色的电影演员。

云杉羞赧地垂下脑袋,我离她差得也太远了些。何屿低下头吻了吻她的脖子,你是最好的人选,我会帮助你的。何屿的衣襟很香,他低下头,一阵香风涌过,云杉的手臂激起一层小小的鸡皮疙瘩,他清楚她肌肤上每一个敏感点。

往后,她依照他的要求,帮他寻找灵感。反过来,璐西也成了她的榜样,何屿则是她的导师。

亲爱的?

当下,音乐声仍萦绕耳畔,何屿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云杉不安起来,何屿揭开她的黑色眼罩,云杉往上搜寻他的目光,一时间有些不适应明亮的光线。

你要不要,我是说,先去洗个澡?何屿迟疑了一会,站起身,擦掉嘴上的口红印。

云杉回过神来,惊惶地识别出他那个熟悉的皱眉表情,脸色顿时灰了一半,声音有些结巴,可我、我已经、我洗过……

再洗一次吧,宝贝。他解放她的双手,别忘记我给你买的芳香剂。

云杉扶着毯子,缓缓坐起来,手腕有两道浅浅的勒痕,内裤和长筒袜还耷拉在脚踝处。她放下裙子遮挡,脸热起来,这让她想起在众目睽睽下彻底忘记台词的样子,世界末日。何屿看了她一会,走上客厅的阳台,抽起绿豆冰沙味的电子烟,把磅礴的欲望压抑下去,从天平的另一头,则好像虚虚袅袅升起一阵愉悦。

她一个人坐在原处,尽管极力忍耐,还是没控制住胸腔共振剧烈的抽气声,竟一个接着一个打起了嗝。她捂住嘴,四处横流的泪水在眼睛下带出几道灰黑色印迹。

据说,人在痛哭的时候,会反常地勇气倍增,一个嚎啕大哭的女人在厉鬼面前总有些滑稽,所以恐怖片往往以女人一声尖叫为转场点,过一阵子,再给你直接展示她的结局。

但云杉没能鼓起勇气去质问何屿,她只是用力嗅自己周身,哈了几口气。没有,腋窝也没有,脚也没有,到底是什么气味呢?云杉脸色再度红涨起来,因为哭得用力,出了汗,整个人热得要命。正对面的桌子上,录像机正匝匝运转,忠实地记录一切。

走出房间,云杉远远看到何屿已经在茶几上改起小说,打字声噼里啪啦。桌子上零散堆积着《人体的奥秘》《自私的基因》《三体》《妇产科学》等五花八门、各行各业的书籍,被取走书的柜子像缺了几颗牙齿的嘴,黑洞洞的,嘶嘶冒着冷气。

第三场

在厨房里,云杉拿剪刀分解尚未完全化冻的小鼠,用力剪成两截,虎口磨得生疼。

明天,明天应该就好了,美容院一个疗程下来,何屿就再也不会被她的气味所困扰了。今天她为什么没有去呢?

云杉端起乳鼠,走到她取名“绿野仙踪”的玻璃缸前,蹲下,用筷子夹起乳鼠尸块,晃了晃。妙妙迅速张开大嘴,一口含住半截,静止片刻,再吞没一截,像是吃到一半走了神。云杉破涕为笑,用筷子轻轻触碰了一下小鼠的尾部,妙妙伸出两只小手,将食物塞进嘴。

咕噜发出咕噜噜的吞咽声,他吃得更多,长得胖大,如一张荷叶,吞咽时两侧滴溜溜的黑眼珠缩到头颅里,把乳鼠挤进喉咙,完事舔了舔云杉因为走神尚未收回去的筷子。小蛙们很高兴今天被喂了两次。

网上说,爬宠是不会亲人的,被人类驯化的历史也很短暂,大概所有自以为的互动,都只是自欺欺人的情感投射罢了。但即便如此,看见它们吃东西,逐渐长大,也是有成就感的一件事。云杉摸摸妙妙小窝周边的黄土,湿度还好。两只蛙都很健康,体态充盈又不至于水肿,后腿都很健壮。

云杉叹了口气,走进洗手间,打开淋浴喷头。

当初真该养猫狗,至少还可以随时把玩,何屿之前说,要不是为了小说,谁养这不动不叫的闷葫芦?然而,何屿在它们的小家上却颇动了些心思,那座“绿野仙踪”是个相当精妙壮观的建筑——精妙得过分了,犹如《红楼梦》里的大观园,乱石穿空,溪水潺潺,甚至人工仿造了小型瀑布。但在云杉没搬来时,何屿三天两头忘记喂食,也不去换土壤换水,两只漂亮的角蛙因此灰头土脸,水槽里也浑浊不堪。她来了后,一贯的清洁习惯便辐射到两个宝贝疙瘩身上,以及未得机会释放的母爱。

其实,云杉很羡慕陆舟家的吵嚷,她喜欢孩子。但是多年节食和苛刻锻炼,让她的周期十分紊乱,也降低了做母亲的概率。好在何屿并没有嫌弃她,我没那么喜欢小孩子,他说,我只要你。这应当只是他的宽慰,她想。

期间她其实怀过一次孕。那天她刚挽好袖子,准备洗两件内衣,两手刚放进水中,小腹就涌起一阵轰炸般的疼痛,五脏六腑在车轮底下来回碾压。坐在马桶上,她嘶嘶倒抽着气,身下鲜血如注。

当时,何屿的文艺圈朋友在客厅坐了一桌,讨论圈内熟人的颜色八卦,交流房产、基金以及虚拟币方面的心得,吃干抹净云杉忙了一下午的精致菜肴,正快快活活搓着麻将,电视上循环播着《茶花女》,没有人看。各种声音无孔不入,在她耳边喇叭般不间断地叫嚣,就像老小区清晨循环播放的:“回收,旧手机,旧彩电,旧空调……洗衣机,电瓶车,旧铜旧铁旧报纸哩——”她也不知为何联想起这个。

她开始耳鸣,恶心,晕眩,像坐堵车的巴士,在座椅上一伸一缩。这样的吵嚷同酒精味与烟味一起,把她呛得折成半截。她也不能就这个血淋淋的样子出去,给何屿丢人。于是她在马桶上坐了一个小时,直到鲜血不再流动。

当医生告诉她刚刚是流产,而不是一次不规律的大出血时,她才在得知自己当了妈妈的同时,又失去了这个孩子。

云杉麻木地洗着澡,用力清洗几个重点部位,接着抹沐浴露,再抹一遍,何屿啪嗒啪嗒的打字声还在她脑海里打转。

她一直后悔,如果她没有那么专注于HAHALAND 的排练,早些发现自己怀孕就好了。她一定会守护好他。一个孩子,或许就能让远处的海市蜃楼变成眼前的小桥流水,让一切的根扎得更深,更紧。

在那之后,何屿就建议她暂缓团队的事务,在家好好休息,钱的问题无需考虑。她把房子打理得很好,但心里却越来越不安,总有些犹疑的影子幽灵一般在心头掠过。何屿准许她去的地方不多,美容院多少还有些人气。朋友们多半不再上门,唯有陆舟脸皮厚。

水流停止了,云杉把湿漉漉的头发拧干,套上发帽。不知怎么,想到要走出浴室,她便感到一阵由衷的畏惧。

第四场

周日下午,云杉刚洗完澡,正往半干的发梢抹精油,门铃声不连续地响了几下,她念叨来了来了。一开门,两个小精灵陀螺似的溜了进来,嘟嘟紧随其后,三道烟花,一下子就点燃了空洞的客厅。

陆舟在后面边抱歉边带好门,命令两个孩子看好狗,不能乱跑。云杉宽容地笑着,脸色活泛起来。两个孩子一个中班,一个小班,正是最可爱的年纪。

她俩围着“绿野仙踪”,瞪大了眼观察妙妙和咕噜,神情又好奇又嫌恶,咕噜躲在假山里,妙妙则像个主人样子,端坐在水池中央。看见嘟嘟两个爪子已经搭在放玻璃缸的台上,云杉快步走过去,嘟嘟乖,我带你吃肉骨头,宝宝们记得不要用手去摸蛙,细菌会伤害它们噢。

两个小姑娘点点头,云杉还是不太放心,同陆舟闲聊的同时,忍不住往玻璃缸那瞥上两眼。

待在家里果然养人,你看这皮肤,水灵灵的。哪像我,在丑角的道路上一路狂奔。陆舟笑着说,一块一块吃云杉做的曲奇饼干,大赞美味,一双笑眼把云杉上下打量,我说,你就剩一把骨头了,还减肥呐?打算拨弄双筷子腿去进军娱乐圈?

云杉也拈起块饼干,细细地咀嚼,我倒是想胖,就是没胃口。

怕是前一阵子吃伤了。陆舟有些讪讪的,那时候,陆舟打量自己走“幸福肥”路线效果不错,便提议云杉也树立吃货人设,带她享用了好一阵子饕餮盛宴。陆舟自个儿最大的爱好就是吃,似乎所有的不称意都可以化作热腾腾的肚里食。她说,满足了味蕾,捋顺了辘辘饥肠,人的脾气都会变得温和起来。她在教云杉怎么吃,吃得自然,把自己变成一个憨憨的倒霉蛋,观众才乐,没人愿意看你处处胜过他们的样子。

那你呢?最近一切都挺好吧?云杉看着两个小小孩,眼睛蒙上一层暖融融的光晕。

我不好不坏,老样子。陆舟慢条斯理地说,声音低了下来。老刘那边出了点问题,说公司财政紧张,要裁员,他急得大把掉头发,已经是个地中海了。云杉叹了口气,都不容易。但她又觉得自己说这话不太恰当,她毕竟衣食无忧,便有些脸红起来。陆舟倒没在意。

云阿迎 (姨) 。小一点的小姑娘奶声奶气地打断了这个短暂的静默,但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是一直吧嗒着湿润的小嘴。姐姐在后面躲着,边努力用嘴唇兜住牙齿憋笑,边在耳边给她提示。

可以摸一下吗?手、洗干净,不会伤害它。妹妹指着后面的“绿野仙踪”,做出七步洗手法的动作。

云杉笑了,如释重负,说好呀。

她站起来,抚平坐皱的裙角,领两个孩子去洗手,戴上一次性塑料手套。

云杉握住妙妙的两条后腿,另一手托着妙妙圆鼓鼓的肚子,将它放置在小小孩手中,金黄色的妙妙外皮松软,犹如一只蟹黄汤包。

妙妙突然伸了一下舌头,绷直两条后腿,约莫把妹妹的蝴蝶小发卡当成了蚊虫。云杉安抚小姑娘,把妙妙送回小窝。出于公平,她把咕噜也请出来,放在姐姐手上。咕噜色泽艳丽,碧绿底交错着红杠,杠上又有几块锗色圆斑,像块花岗岩。姐姐和咕噜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终于在云杉的鼓励下,摸了摸咕噜的后背,惊叹触感犹如水球。云杉把咕噜放了回去,姐妹俩惊魂方定,开始互相嘲笑对方的胆小。

当云杉回到沙发上时,陆舟已经把一盘曲奇饼干吃完了,于是云杉又邀请大家尝一尝她新学会的榛子杏仁冰淇淋。

陆舟吞了一大口冷饮,对了,你那个美容项目怎么样?做了吗?冷饮太冰,陆舟烫嘴似的左腮换到右腮,嘶溜嘶溜呼气。

还没有,云杉说。来例假了,就让服务生给我改成了暖宫艾灸。

陆舟终于把那口捂热的冰淇淋咽了下去,那还好,我劝你不要做,干干净净一个人儿,我不信有什么味道。云杉臊了个大红脸,羞赧地把头埋了下去。你也是,别听何屿瞎说,要是我家老刘敢这么对我讲,我立刻给他踹下床去,有本事半年别进我房间,给他惯的。

云杉抠着手上新做的美甲,或许下周我可以去红房子,找个妇科专家看看。

也好,反正美容院都是骗人的。陆舟看了一眼云杉,就像看一幅泡进水里的仕女图,色泽逐渐寡淡下去,直到变成个软软的透明虾壳;就像角蛙褪下的那层老去的皮,她伸手要捞,谁知刚出水便皱缩起来,成了一条脏兮兮的塑料袋。

房间传来一阵游戏的欢快音效。

陆舟高声叫着两个孩子的名字,她们像黏在座椅下的口香糖,完全挪不动窝,自动屏蔽了外部的声音。云杉走过去,两姐妹正用何屿的电脑玩着4399小游戏。

她都不知道何屿电脑忘了关,她甚至在打扫时间以外,从未主动进过何屿的书房,仿佛那里有一道天然屏障,隔开了艺术与俗世。

陆舟想制止她们,云杉摇了摇头,只是微掩了书房门,说周末,让孩子们放松一下也好。

可是……陆舟欲言又止。

何屿不至于这么小气,云杉看起来很坚定,我们回到沙发上,再吃点东西吧。

第五场

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两个孩子均恋恋不舍,又跑去“绿野仙踪”,鼓捣妙妙和咕噜。云杉笑着对陆舟说,啥时候囡囡们馋饼干冰淇淋了,就带过来。陆舟把包从右手换到左手,跺着脚驱赶蚊子,说你也别老闷在家里,多出去走走,闷得人要抑郁了。

云杉没在认真听,因为她余光瞟到两个孩子,正踮起脚,掀玻璃缸中间的隔板,想让两只小蛙来个鹊桥相会。

她心里一惊,忙跑过去阻止,但还是晚了一步,姐姐已把隔板拆了下来,玻璃缸下落了一圈零碎黄土,隔板上半截簇新,底端一片雾蒙蒙的泥垢,最底下贴了厚厚一层黑色塑料纸,一股子浓稠的地窖味袭来。

云杉哄着姐姐放下了隔板,告诉她,角蛙性格有点凶,大的会吃小的,所以不能待在一块,你们姊妹俩都是好孩子,在一块还打架呢。

云杉待要把隔板卡回卡槽,却被下端的某个凸起物硌了一下,硬硬的,长方形,撕了两下塑料纸,从中竟摸出一个隔水袋,里面装了个小小的U盘。

陆舟走了过来,云杉想,何屿平时爱在他们房事时录些视频,放出来拉片似的看得津津有味,大概就是这些东西,总不好给旁人知道。云杉于是说,我说之前一个U盘去哪里了,竟然掉在这旮旯。感谢两个小天使,挖到宝藏了。

陆舟却一反常态地严肃起来,要云杉记得打开看看,别让何屿瞎搞。没结婚的人不能落把柄,有什么事,随时给她电话。

云杉顿了顿,说放心吧,就你这么一个好朋友,注定要被我使唤了。

房子里少了三个人,顿时冷清起来。U盘的金属质地硌着掌心,像一把小小的刀片,她犹豫要不要打开。这里应当没有什么,说不定放久了,已经坏掉了,她想。

不过何屿为什么要把它藏在“绿野仙踪”底下呢?

云杉是从不过问何屿的事情的,但她又没有把 U 盘放回原位。她推开窗户,在阳台吹了会儿冷风。他们住在小高层的顶楼,底下的熙攘与万家灯火像是另一个世界,只看到隐隐约约的光影闪耀。对面楼那户人家只开了一盏灯,年轻的母亲穿着无袖绿裙子,监督儿子练琴,已经好几个月了,依旧很难听。

起风了,原本清亮的月亮晦暗起来,游云正快速流动。对面绿裙女人离开房间,把晾在阳台的衣服收回来,关上窗。云杉这下看不到他们了,其它窗户里又并没有什么小剧场,楼底连猫咪都没有一只。

她离开阳台,逗了逗妙妙和咕噜,去打扫卫生,为何屿做好夜宵,洗澡。给水仙花换水时,发现金鱼又死了一条,便捞起来,埋进香龙血树土壤里。

何屿书房仍有依稀的光亮,孩子们忘记关电脑了。她点击鼠标,准备关机,桌面上的163邮箱显示有一封未读邮件。大概是工作上的事情,她想,犹豫了一下,忍不住点开了邮箱图标。

“何屿:这一稿真的绝了,你是个天才。”

何屿的稿子!

她替他雀跃起来,兴奋得两腮通红,这是多可喜的一件事啊!生活终于不是止步不前了!快捷通话刚拨出去,又被她立刻按断,像这样的礼物,还是要让他自己拆开才比较惊喜。

还有一个小时,如果不堵车的话。云杉想,预备一束他喜爱的马蹄莲?定个蛋糕?她像得了奖一样激动,给陆舟发了一串微信,陆舟问起小说讲了啥?何屿之前写过啥?云杉才想起来,何屿从没给她看过这部小说,即使他的主人公璐西就取材于她。他说,她是故事生成的参与者,一定要在它成型后才能看。演员要想入戏,最好就不知道自己何时已经在戏里。

她想,她应当看一看这部美丽的作品,好在他接下来同她介绍时能够更有话聊。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过长谈,这份礼物也许会给他们的爱情带来新鲜的生机。

云杉坐回软垫上,何屿这个位置设计得很棒,抬头是一块弧形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见明亮的北极星。

第一次过来时,何屿给她介绍各个房间的陈设和用途。疫情隔离的时候,我就住在这里。他说,人类上一次被长时间地困在建筑物当中,便只有在童年,躺在摇篮里构建认知地图的时候。

你知道吗?他牵着她的手带她一个细部一个细部地观看他精心设计的装饰物,建筑就像一个容器,里面放着门、窗、吊顶、家具,还有人,建筑不断地对我们施加影响,只有一类人可以反过来影响建筑,你知道是谁吗?他总是时不时给她提问,用莫测的眼神看她一眼。

但在看这份稿子时,她的激动逐渐转化成一团团疑云。何屿的文字并不繁复,没有多余的环境描写和议论抒情,刀劈一样简练,读起来很快。

但是,但是,似乎和他向自己描述的不太一样。

璐西不再是神坛上的人物,而是和自己克隆一般相似,甚至,比自己还要再“劣”上一等。璐西确实是个电影演员,但不是什么都市丽人,而是一个深深自我怀疑、乃至有些偏激和神经质的人物。她在男伴提供的优裕生活中极力尽好一个主妇的职责,但饱受自卑心理摧残,很少结交朋友,精神衰弱,甚至疑心自己有某种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体味,因而不断去美容院小修小补……

当几乎所有细节都能找到对应描写时,云杉的阅读体验就犹如做面部刮痧,牛角玉板刮过脸颊,接着在一个个“病灶”——痛点用力揉压,试图化开一个个结节,直到整张脸被开水烫过般红得均匀。

她想起无数次他对她说,你不该这么做的,璐西不会这样,你应当……甚至在她不能意识到他究竟要把自己摆弄成怎样的时候,他会没由来地发脾气。怪不得在向“璐西”靠拢的过程中,她没有感觉到自己在变好,因为她们确实更像了……

手机震动了两秒,像打了个霹雳。

云杉松开冰冷冒汗的指尖,看了眼手机,何屿发来微信:?

接着又发来一条:今天有事,晚点回去,先吃。

云杉不再看手机,她有些忘了上面讲了什么,从新的一页重新看起,大脑如蜂箱一般嗡鸣。何屿同钟先生的往来整整占据了四页邮箱,看起来似乎确实不怎么顺利。钟先生回得很慢,大约一周给一次修改意见,接着何屿就会立刻回一条:谢谢,辛苦了!我改好就发过去,祝您生活愉快!接着,便是不眠不休的三天创作。何屿近乎狂热地改着他的稿子,文件夹名称从《豢养青蛙》,《豢养青蛙》(2),一直排到《豢养青蛙》(17) 。

她注意到钟先生回信的时间,2月26号,3月16号,3月20号,3月31号……如果说其它的时间她业已印象模糊,3月16号这个日子她不会忘,刚好是她失去孩子的前一天。

风似乎冷了起来。上弦月隐匿在云层中,要下雨的征兆。她起身微掩了窗户,她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不然她会憋死在这里。

“……缺乏戏剧化情节的铺垫,女主人公需要一次创伤性体验,小何,你心理学应当比我通。有了这份创伤,璐西患上神经官能症,那么接下来一系列活动与表现就说得通了。一般来说,有童年阴影,比如父亲家暴、重男轻女,或突出女性意识,比如上司性骚扰、婚姻中的冷暴力、意外流产……”

而3月18号更新的小说中就写到:璐西没有注意到每日服用的调经药被换成了米非司酮,照旧用晾冷的白开水送服。几个小时后,剧烈的疼痛席卷了她。

云杉按住有些控制不了鼠标的右手,眼前金星乱冒,使劲闭上眼,无数小虫咬啮着眼珠,再睁开眼,文字还是罗列在眼前。

她想起在她刚流产那段时间,他不断询问她的感受,似乎对事件的好奇大过对她的关心,原来——原来是将她当实验小鼠解剖。

小说是虚构,他准会这么说,可他的虚构是前半截——后半截是由她来完成的。

万一,钟先生建议他把璐西写死呢?

也许,一切都起源于他内心的偶念,她或她的孩子,生,或死,人的性命变成概率学层面的问题。她想,在并不喜欢小孩子这件事上,他没有撒谎。

一阵说不清因恐惧还是愤怒催生的反胃,她奔到洗手间,扶着马桶吐了起来,酸水反流,喉咙里滞涨梗塞。

手机又响了,何屿的一条语音:我在等红灯,好像要下雨了。

陆舟也发来几条消息,说她翻了翻何屿的小说,写的多半是都市言情,没什么深度,可读性很强。上一部《红发女人与白条纹蛇》,情节还很猎奇。

手机滑落下去。云杉弯下腰捡,几次没有摸着,椅子一斜,胸前口袋里那个银色U盘掉了出来。她拾起来,脑袋一阵发懵,几乎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捅了几下,终于将它插进何屿的电脑,名叫“女人·物·故事”的 U盘显示正在读取,检查病毒。

何屿的消息又发过来,我到楼下了,在等电梯。

云杉颤抖着回复,亲爱的我想喝一杯全家的如实酸奶好吗我真的很想喝。

隔了一会,何屿回复,好的。

U盘打开了,显示有七八个文件夹,她打开其中一个命名为“蛇”的,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戏剧表演的老师在她们初次登台时说,学表演的要记住十二个字,“说来就来,当众孤独,说到做到”,任何场合都不要紧张,把一切都当作舞台。

云杉在心里默念,但还是止不住拼命发抖,一列十二个视频,她打开了最后一个。

摄像机呈仰拍视角,大概是在浴室里,光线很昏暗,依稀可见一个橘红色头发的女人坐在地上,裸着身子,不断地往后坐退,直退到墙上,眼里是说不出的神情,混杂着惊恐,扭曲,崩溃,嘴里念念有词,云杉没有开音效,看口型,大概是个“蛇”字。

第六场

为什么要走?

何屿坐在沙发上,胳膊撑住扶手,两手在面前十指交叉,抵在下巴上,眼睛如深渊一般。

白身裸女的形象又出现了,在他身后走来走去。定睛一看,是那幅拼贴画,画上有两个女人互相凝视,云杉今日才看出轮廓。

云杉本是站着,但突然想起之前听说的,如果有两个人处在同一个空间,一个坐一个站,坐着的就会对站着的产生威压。于是她拉来椅子,坐下来,并紧双腿,两手垂在腿上握紧,竭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觉得我们差距太大,我配不上你,也不配这么好的生活,我决定回去,不管演得好不好,终究是自己赚多少花多少……

别说傻话,是谁跟你说了什么?

何屿仍旧是温柔又逼迫的语气,像表面结了硬壳的盐湖,只待踏出一个窟窿,那人便陷进去,再拔不出来。

杉杉啊,他剪着指甲,咔哒——咔哒——,你以为回到之前的生活,你心里还能愿意吗?你离开了我,已经没法在社会上生存了。……我那篇稿子快要出版了,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去台湾旅行,好吗?

客厅里的大钟“当当当当”响了十二下,云杉一个激灵,走到“绿野仙踪”旁边,妙妙和咕噜正眯着眼休息。我要带走它们,云杉说。

不行。何屿的语气硬了起来,放下指甲刀。我从不挽留别人,但是这个你不能带走。

妙妙和咕噜是我一手养育的,跟我有感情,我得带走它们。云杉也坚定起来,再说,你从我这里得到的还不够多吗?

你说角蛙啊,他语气松了下来,扶了一下膝盖,站起身。从书柜下面的抽屉拿过一个塑料小盒子,伸手去抓妙妙和咕噜,妙妙却把他的手指当作了食物,一口咬上去。

嘶,何屿吃痛,要拔出手指。云杉劝住他,生拉硬拽只会扩大伤口,角蛙不会继续吞咽它消化不了的东西。果然,过了一会儿,妙妙松口了,何屿的手指微微渗出血丝。云杉拿来酒精和创口贴,替何屿包扎。

它们已经熟悉“绿野仙踪”了,能不能不让它们搬家?

你能不能不搬家?何屿说。

你是在找这个吧。

云杉从口袋掏出U盘,把它放在何屿手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了解我的性子。她缓缓地吐出剩下的字,陆舟待会就会来接我。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何屿皱着鼻子,喉结上下动了动,眼底升起一丝恼怒,但又欲言又止。半响,他把U盘收了回去。其实,那些女孩都是自愿的。上一个你的前辈,头发像一团火焰那个,还讹了我五万块。

云杉的眼泪流了下来。在她走的时候,何屿把一盒如实酸奶塞在她手里,外加三颗费列罗。路上吃,他不容拒绝地说。你要知道,能作为艺术原型参与这部作品的制作,是多么伟大的事情。

云杉冷笑着,默不作声。狗屁艺术,被钟先生牵着鼻子走的艺术,变态的艺术,神经病的艺术。她已经把钟先生的过稿邮件改成了改稿邮件,通篇嘲讽何屿的故事缺乏反转和结尾,观众不会买单,最好让男主人公角蛙化才好看。变蝇人你看过吗?那样才够刺激。

她想,做天才还是做疯子,就交给何屿自己去选择吧。

时隔多日,HAHALAND 喜剧秀的现场。

上场前,陆舟给云杉递了一瓶矿泉水,润润嗓子。云杉边喝边拿眼瞅着讲稿,时而瞪眼时而撇嘴,温习自己即将展现的表情和手势形体。

都滚瓜烂熟了,别怕。陆舟安慰她。

这么长时间没登台,快被新人挤得没边了。云杉用脚尖撬开一道门缝,看看外边进行到哪一场了。小心我超常发挥,把你这个老人顶下去,云杉觑着陆舟笑道。喂不熟的白眼狼,陆舟骂。

主持人正走完过场,灯光暗下来,陆舟赶忙推云杉上台,自己也走上东南角的另一个舞台。HAHALAND喜剧秀的现场共有四个舞台,四位演员各占一角,按照次序挨个说完,再组队2人,3人,4人,迭代一般把现场氛围推向高潮。底下也不是如上课般排排坐的形式,而是像酒吧一样,有许多小圆桌,可以自点酒水。

云杉的目光时不时扫到墙角的“绿野仙踪”上,还没来得及搬进出租屋,她已改了主意,她想,玻璃缸的构造再精妙,也不过半米见方,妙妙和咕噜仍旧是井底之蛙。说到底,只是娱乐了豢养它们的自己。

下面啊,我要给大家讲讲关于我前男友的故事……

淡紫色的灯光打在云杉身上,她扎两个丸子头,夸张地掐着腰,撅着嘴,嘴角点了一粒黑痣。

……虽然我没当过有钱人,但我当过有钱人的前女友啊。什么感觉?哟,黄浦江边谈恋爱,石库门里生小孩,你说什么感觉?咱们在座的都是来自上海什么区?噢,奉贤,你呢大哥,噢,金山的,你呢?崇明?咱们今儿是上海的穷人专场呀……

……嗬,分手就分手,他是谁?不就是一个普通且自信的富二代吗?分就分,没啥大不了的,呜呜……

云杉此处要装哭,制造口是心非的戏剧反差。但眼泪就是泉水一般咕嘟嘟上涌,她最看不上喜头悲尾的表演方式,于是掐着胳膊把眼泪倒逼回去,做了一个“Peace & Love”的姿势,挡住脸,收尾。

观众席上笑声一片,掌声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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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心萌

一个能力超小,欲望超多的普通人。

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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