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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小民 | 被离婚后,她活在一场前夫回头的幻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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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到老,走不动爬不动,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人家不给他撵出来?到时我不管,你也得管,他还是得回来。你要是管,我能舍得让他拖累你吗?还是得我管。我这辈子,算是搭给他老韩家了。”

大国小民》第1424

本文系网易“大国小民”栏目出品。联系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

本文为“风雨五爱街”连载第28篇。


1

五爱街的老板们转行有个特点:洗浴、餐饮、练歌房。但凡开业,人众不免麇集。那天,我们又去捧一位陆姓老板的场,吃罢夜饭,又准备去消遣。韩敬杰不大爱凑这样的热闹,我们就笑他不光扫兴,而且为人太抠,“十块钱都舍不得花,还当什么企业家?”

老韩势单力孤,小胳膊拧不过大腿,被我们一路簇拥到了会所。谁也不知道他竟真是平生破题头一遭。当他见到大家点台时就傻了眼,直说:“就这样挑?简直跟选妃一样。”一个男人推他站到巨大的单面玻璃前去选人,他还不好意思,直到众人告诉他“那边的人是不能够看得见我们的”,他才挑了一个05号姑娘。

没多久,05号就自然地坐在了老韩的身边,老韩却拘谨得像一只呆头鹅,大气都不敢喘。室内光线幽暗,男人们各找各的乐子,几个女人坐在一处,叫喊着让他们不要太过分。麦霸们不遑多让,一首连一首,别人根本插不进来,于是就引起了小小的争执:

“能不能让我也唱一首?”

“你等会儿等会儿。”

“等什么?下一首必定得是我的。”

“《野花》《野花》,田震的,这是谁点的?前奏都起来了。”

大家闹闹哄哄的,在这样的喧闹声中,我看见老韩在一口又一口地吞唾液。他坐得不能再板正了,两个肩膀端得紧绷绷的,如同一张拉满的弓。05号递给他一杯酒,他都要连声道谢,双手接过,并不住地点头。

有人趴在我肩膀上,把老韩指给我看,身体笑得一颤一颤的:“你看你看,简直是个呆子。是装的还是真的?春慧真可放心了。”

老韩自然没有留意到我们的目光与议论,包房里的光线那样暗,他又几乎不敢抬眼四处瞅。偶尔一扫,整场都是白花花的肉体,肉体上又印着光与影,何等斑斓。这时,旁人给他递过一支烟,他低着头接过,一双软白的小手就握着打火机端直伸到他面前去,火光“啪”的一声在他眼前窜起,他本能的将嘴唇递给了香烟,凑过自己的头,额上竟能看到微微的汗亮。

老韩的手有些抖,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撩起眼皮,目光由手牵引着,一路看到05号的脸上——这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大眼睛,白而圆润的脸,妆并不浓。他不敢看太久,便猛吸一口烟,有一口烟像走进了气管的岔路,他立即爆发出一声剧烈的呛咳。

大家全都回过头来看,把他的脸看得红极了,还有人推了他一把:“干啥呀?这就受不了了?”

大家都笑,老韩也跟着十分尴尬地笑。他坐立不安,身体朝后仰,本想一靠到底,没想由于刚才紧张,他的屁股只坐了沙发的一个边沿,他的个头儿又矮,这样猛然朝后一仰,竟没有仰到沙发的长靠背上。眼看又要闹笑话,05号眼明手快,拿了个靠垫放到他身后,又用手臂托了他一下。老韩朝她投去感激的一瞥,她轻轻地笑了一笑。

05号叫柳梅,在这间会所已经工作两年有余了。平时坐台,如果钱给得足够,也出台。男人她当然没少见,床第之间的那点事儿自然手拿把掐。男人的脉号得准,眼力也已练就,很毒,谁身上有几两荤腥,只要一搭眼,心里就七七八八的了。

不久,一位服务生走进来向她耳语了几句,这种情况一般是出手阔绰的老客来了,她转不了台,也要去打个招呼。果不其然,服务生刚出去,她就转过头看向老韩,将嘴唇轻轻凑近他的耳朵:“来个朋友,我过去敬杯酒,一会儿再回来。不好意思啊,哥。”说完,她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站起来,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他一眼,朝他抿嘴笑了一笑。

老韩呢,简直是丢盔卸甲了。

2

那天后,老韩就有了心病,老想再去找一次柳梅。

“找她干什么?我是结了婚的。”想到这一点,老韩就不由得丧气。但柳梅的影子不老实,不肯消停半刻,老是动,动一动就又动到他眼前来,这使老韩十分烦恼。忍了一些时候,实在忍不住,老韩就给常出去玩儿的朋友打电话,想约着一起去。但他嘴笨,脸皮又薄,绕过来绕过去,始终说不到点子上。对方不耐烦,挂断了他的电话。

那一刻,他反倒如释重负一般,长呼出一口气来。

又忍下两天,感觉再也忍不下去了,老韩自己还是摸上门去了。那是个下午,会所哪有大白天营业的?他注定吃了个闭门羹。可他又不甘心就此走掉,于是蹲在不远处等。一个钟点、两个钟点……他的影子缩短又被拉长。

夜幕降临,路灯终于亮起来,会所的大门从里面“哗”地一声被打开,俗气且暧昧的霓虹灯亮起一大片,花花绿绿的。一部部高级的车子开进会所停车场,老韩却不敢进去,他怕进去了会让柳梅看轻——他不是那种人——哪种人呢?他自己也说不好,而且这种地方,他其实是排斥的。

老韩徘徊许久,终于远远看见了柳梅,他却不假思索,“噌”一下闪进阴影里,将自己牢牢地藏了起来。柳梅也看见了他,不是她眼尖,而是老韩鬼头鬼脑的样子早就引起了会所里众人的注意,她一到,就见身边的男男女女间或朝外探看,她也朝外看去,一见老韩,心里便有了底——在她并没有指望上的地方,居然有鱼儿咬钩了。

没一会儿,柳梅就出现在老韩的面前,大大方方地跟他打招呼。老韩有些支吾地解释着自己的来意,把自己都给绕糊涂了。当他说到“这种地方”的时候,被柳梅捉到了把柄。

“哪种地方呢?”她偏过头来,十分凌厉地问老韩。

老韩晓得自己说错话了,脸都急红了,但他不会哄,只好笨拙地呆怔在一旁。柳梅也不再追究,轻轻一笑,很容易就放过了他。她真是温柔呀,不像有的女人,一定要刨根问底,把男人问到败的。老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时,柳梅腰际的BP机“哔哔哔”地响起来。她低头看了一下,先将BP机按熄,接着对老韩报出一串号码,又重复一遍,嘱咐道:“打给我。”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老韩竟生出了想救她出火坑的想法。后来他在好友们面前讲起这个打算时,无论男女,都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看着看着,都笑了。

一个男人提醒他:“她是个坐台的。”

“坐台的怎么了?”

“谁都能跟她睡觉呀。”

老韩一恼怒就会脸红,他坚持认为柳梅是有苦衷的。

对方指间的烟都抽到底了,可最后还是吸了一口,说:“是,可不有苦衷。我们也都有苦衷。韩老板,她的苦衷是缺钱,跟我们的苦衷一个样。”

前后不到一周,老韩就跟妻子刘春慧提离婚了。他说自己活了大半辈子,现在才晓得什么叫做爱情,求妻子成全他。一直赋闲在家的刘春慧一听这话,火冒三丈,不管别的,先呼给他响亮的一巴掌。

当刘春慧确认丈夫确实动了真格时,连夜动身到了公婆家,将老头老太太从农村一齐接来沈阳。另外,她又挨个打电话给那天一同去随礼的人,叫我们帮她“讨伐”老韩。可老韩在这件事情上显示出了超常的果断,他这态度我们早就知道,却把他爹妈气得够呛。老两口又是捶胸口又是跺脚板,撒泼打滚,结果老韩软硬不吃,没有一丝动摇。最后,老两口朝地上狠狠“呸”了一口,撂下要断绝亲子关系的狠话来。

老韩的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亲子关系可不是口头上说断就能断得了的,最终,他还是快刀斩乱麻跟刘春慧离了婚:家里的财产一人一半,女儿韩晓晓归刘春慧抚养,孩子的花销他全包;此外,家里原有的一处楼房转到女儿名下,又另置一处楼房给了刘春慧,另再每月给刘春慧4000元生活费——如果她想重新上行自己干买卖,老韩给她掏本钱。

刘春慧向大家哭诉,大家就劝:“这条件,离呗。行里(的男老板)直接把女方踹了,一毛钱不给的多了去了,过了这村儿,兴许就没这店儿了,别到时候人财两空。”

刘春慧想想,也是。但她坚信老韩跟她离婚是一时冲动,且肯定会后悔:“那是正经过日子人吗?他早晚得回头来吃我这回头草。”

离婚后,老韩紧锣密鼓地购置了一套140多平米的大房子,等一切都收拾停妥,才打呼机联系梦中情人。

老韩说:“别干了,跟着我吧。”

柳梅没有犹豫,直接答:“好。”

柳梅不是不晓得老韩的土与憨,还有他那小老板的身份,都不太能上得了台面。她心中自有一套择金龟婿的标准,她也知道那标准与她面临的现实多少有些差距。但人有做梦的权利,她虽自愿入了风尘,但还是肯拿自己当人,且不肯胡乱自卑。柳梅曾经说:“为什么要自卑?人的出身又不能选。”

两人领了结婚证,应柳梅的要求,并没大肆铺张举办婚礼,老韩只请熟人吃了个便饭。柳梅并没有因出身而表现得卑怯,开席时,她说要敬大家三杯酒。

“第一杯呢,谢大媒。”这使我们都有些羞愧。

“第二杯呢,说过往,感谢老韩不计较我的过去。”她很坦然地讲,“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混到今天,还真有个悲惨的身世。”

3

柳梅的老家在黑龙江农村,父亲长年在外打工,母亲在家里带三个女儿。柳梅刚上大学那年,她老爹跟工地上做饭的娘们儿姘居了,钱也就渐渐不朝家里头寄了。她母亲恨啊,有来有往,也跟村里的一个有妇之夫扯在一块儿了。两人都是头一次搞破鞋,难免干柴烈火,爱得难分难舍。

柳梅接到妹妹的电话时,才知道母亲抛下老家的一切跟那个男人私奔了。两个妹妹,一个十三,一个十五,都还在上学。母亲临走时留下的几十块钱早已花光,妹妹们没吃没喝,村干部帮忙联系过她们的父亲,但人已经换了工地,找不着了。

柳梅匆忙往回赶,姐仨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如此枯坐到了晚上,身为大姐的柳梅起身做了一顿糊里糊涂的饭,大家味同嚼蜡地吃了。收拾碗筷时,二妹来抢柳梅手里的活计,眼睛里满是讨好与卑微,还有小心翼翼的恐惧。柳梅知道,自己是妹妹们的指望,但她大学还没毕业,又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呢?

入夜,二妹铺好了被窝,炕却烧得不够足。一摸,冰冷,没暖和气。妹妹们向大姐传授这些日子以来她俩的生活经验:睡觉时戴帽子,不脱衣服。柳梅依计躺下,可仍旧觉得冷。两个妹妹又得意地告诉大姐,被窝在她们进去那一刻就被打通了,她们那两坨带着红血丝的、略微粗糙的脸蛋儿面面相对,在被窝里互相拥抱着,“这样睡,能稍微暖和一些”。

柳梅没说话,将偏过去的头又转回来,仰面躺在冰冷而充满着恶意的黑暗里,心事重重地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她听见了妹妹们轻微的、似乎已经进入到深度睡眠的声音,这才十分不安地动了一下。她睡不着,月光透进来,洒在窗户近旁。那木质的掉了漆的窗,窗缝被用白纸糊着,可风还是能一丝一丝、颇为狡诈地寻到微小的缝隙钻进来。被子并不厚,脚尖冻得冰凉,柳梅弯起身子,拿手去焐自己的脚。穿得实在太多了,在被窝里弯腰够自己的脚,很辛苦。

“冻脚吧,姐。我给你焐。”

柳梅吓了一跳,原来二妹还没有睡。“不用不用。”她小声说,怕吵醒了三妹。

但是二妹坚持着,她的手在黑暗中摸进被窝,等寻找到大姐的脚,便将大姐的手从脚上拿开。柳梅将腿重新伸直了,试图用这种方式拒绝。二妹的手又无声地缩了回去,姐妹间恢复了沉默。

柳梅问二妹怎么不睡觉?那边起初没有回答,后来,是略显胆怯的声音:“我们怕你半夜走,像妈一样。我和小妹儿商量了,我前半夜看着你,她后半夜。”

柳梅的脑子“轰”一声,什么东西在她心头坍塌了。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泪了,无声的眼泪顺眼角流淌下来,但她不敢去擦。很难讲她没有动过那样的一闪念,她也还是个孩子,实在不知道该拿这两个比她更小的孩子怎么办。

二妹在黑暗里紧盯着柳梅,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个确切的、不会抛弃她们的回答,却先听到后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两个大一点儿的女孩子谁也没料到,那个看似最没心没肺的小妹居然也在装睡。听到两个姐姐的对话,她十分伤心地哭了起来。

柳梅躺不住了,她坐起来,三个人都坐了起来,互相抱着,终于哭成一团。

第二天天没亮,柳梅就带着两个妹妹离开了老家,来到她大学所在的城市。她悄无声息地退了学,之后租房子、养两个妹妹,还得供她们上学。她做起了皮肉生意。

有了钱,柳梅对两个妹妹一丁点不吝啬,她们的吃喝穿戴、脸上的皮肤、口音,一点点地蜕变着。有时,两个妹妹甚至觉得应该感谢父母的抛弃——如果不是这样,她们做梦也想不到会过上这样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冬天有暖气,不用再生炉子了;住床,不是炕,炕那么老硬;厨房有燃气,一拧开,炉灶上就“噗”一声冒出一圈淡蓝色的火焰来,再也不用撅着屁股往灶坑里添柴禾了,在老家时,她们都顶讨厌烧火做饭抱柴禾了,老是抱得一身土。

她们从没考虑过钱的来历,都认为那钱是大姐“当秘书赚来的”。大姐人好,又靓,有本事又吃苦耐劳,一工作就遇上个贵人,给她机会。至于大姐晚归,有时夜不归宿,那是因为在城市里工作就是这样的。更何况,每次大姐都有充足的理由,有时是“加班,公交都停运了,打车太贵,就在单位凑和一宿了”,有时是“去机场接客户,但是飞机晚点了”,有时是“出差”。她们从来不疑有他,一是依她们的出身、经验以及阅历,还不会联想太丰富;二是她们从没经历过社会的磋磨,大姐把她们保护得很好。

柳梅说,一开始她也梦想着有一个人会同情她们姐妹的遭遇,出手解救她们。可后来经历了一些事,她就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了。她栽过一次跟头。刚入行没多久,她认识了个男人,说会娶她,她信了。再后来的故事就俗套了,她怀了孕,男人就消失了,她疯了一样发动所有关系寻找那男人,才知道他早结了婚。男人见她纠缠不休,就找了几个小流氓把她打了一顿,还说她的话只可以骗骗鬼:“哪个小姐没有凄惨的身世?又不是第一天出来玩儿,还在这儿演呢?孩子!谁的孩子?哪儿有孩子?”

夜色很凉了,荒凉寂静的偏僻的城市角落里,远远的街灯孤独而绝望地亮着,天上没有一丝星,一切看起来都那样黯淡。男人踹了柳梅肚子一脚,问:“孩子!孩子在哪儿呢?出来让他叫我爸爸!”说完,又朝她肚子踹了一脚。柳梅也不知自己到底被踹了多少脚,小腹一抽一抽地疼,疼得她腰身一缩一缩地弓起来。血流了一地,她像只受伤的猫,在行凶者离开后,艰难地爬起来。血还在流,她感觉浑身冷得打颤,指头哆嗦。她十分绝望地想,可能这一次要死了吧,又想自己死不打紧,妹妹们可怎么办?她开始憎恨爹妈,憎恨他们把她们三姊妹带到这世界上来。

最终,她还是捂着肚子朝有亮光的地方走去,走一走,停一停,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主干道上。她想打车,一辆出租车远远看见她,开到近旁刚刚减速,看清楚她那样子后,又不肯拉她,一踩油门又跑掉了。人活着太累了,她有些想放弃了,但看见有车顶灯亮着的出租车,又忍不住伸出胳膊来,那司机似乎也在迟疑着要不要停下,在车将停未停之时,她扑上去,拍打着窗户说:“大哥大哥,我不是坏人。救救我,我被打劫了……”

当柳梅在公开场合将这段过往郑重地和盘托出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地低下了头。柳梅又适时举起了杯:“第三杯酒,谢谢大家看得起我,来捧我和老韩的场。我先干了。”

自那以后,至少在五爱街里,再没人议论柳梅的出身了。

4

刘春慧带着女儿独自生活了,难免不习惯,她整天找人哭诉,动不动就抱住谁,鼻涕眼泪一顿流,且没完没了。她说他们一家三口从前在一起有多好,老韩再忙也鲜少有不回家的时候,对女儿虽没那么热火,但也并不冷淡,算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离婚后,她总觉得不真实,像做梦,盼着睡醒一觉一切又归于常态。哭是免不了的,在女儿面前也是一样的哭,骂她爸没有良心,让女儿给自己长点脸,争点气。她跟女儿赌咒,说她父亲一定会吃大苦头的。

在刘春慧为老韩设计的人生剧本里,老韩会被柳梅骗得人财两空。到那时,他悔恨交加,必须浪子回头。至于原不原谅、接不接纳他呢?她倒并没有多矛盾,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原谅他,但到时免不了还是要拿一拿姿态的——想回头?不是不可以,但怎么回,只能由她说了算。

老韩悔恨交加、痛哭流涕的形象一天不知要在她头脑里出现几回,而她也已经为自己设计了数套“如何拿乔、如何羞辱他”的戏份,她像胸有成竹,就等着进棚的演员一样,虽没有到分不清楚现实与虚幻的地步,但也绝不肯果断地冲进现实。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刘春慧活在一场浩大而缥渺的幻想里,明明已经离婚,情感、经济都与老韩完成了剥离,但在我们面前,她还总以老韩夫人自居。她有一种“生死都是他的女人”的固执想法,那种不离不弃,像命里就缺这么个主子似的。

除此之外,刘春慧还老幻想等老韩回头的时候,她已经独自把女儿培养得光彩夺目了。于是,她将大半副精力投在女儿韩晓晓身上,要她在自己手里成功:“你爸不要我们了。你要努力,变得十分优秀,好使他后悔。”

那时还不是互联网时代,刚上高中的女孩儿无法洞察这里面复杂而微妙的逻辑,但突逢家变,破碎感和抛弃感还是有的。再加上母亲越发情绪化,唯在见自己刻苦勤奋用功时方能保持住一点理智与宁静,所以韩晓晓毫不犹豫地同母亲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她要不时传来学业上的好消息以及老师肯定的表扬和夸奖,才能在刘春慧那里寻得温暖、欣慰与认可。倘若成绩倒退少许,世界末日即降临。她能看得出母亲还是克制了的,并不因此对她大喊大骂,但母亲会将自己关进卧室,隔不久,她就能听见卧室里传出压抑而痛苦的哀嚎。那哀嚎使她的整个心都要碎掉了,让她认为自己简直就是一个罪犯。她恨自己不优秀,不能使自己成为母亲报复或者挽回父亲的筹码。

尚余的精力,刘春慧都用于前公公婆婆身上。她从未像那时一样孝敬他们,年节礼物,嘘寒问暖,寻医问药,床前尽孝。在我们面前,她作出大度样子来:“虽然离了婚,但老人我该孝敬还是得孝敬。”到最后,本来一直看不太上她的婆婆终于看不过去眼,当众宣布:“永不让老韩进家门,并且永不会认那个女人作儿媳妇儿。我们的儿媳妇永远只有刘春慧这一个。”

由于婆婆的公开认可,使刘春慧做事上了瘾。我们都不太理解,问她究竟图什么:“恶心柳梅?在以前的公婆面前卖好,让他们替你说好话?还是为了闺女的长远利益,跟他们保持链接与友好,日后好多分些财产?”

刘春慧的回答永远是:“离婚是离婚,孝敬他爸妈是孝敬他爸妈。两码事儿。我这人就这样。”

没有人能从刘春慧嘴巴里掏出过真话来。也许,她自己也已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可过了许久,也没有什么老韩的坏消息从任何渠道传出来。

他与柳梅并未分道扬镳,相反,他们的日子过得蒸蒸日上。柳梅为老韩生了个儿子,她又能干,交际应酬又有手腕儿,能助力老韩的生意。老韩的两个小姨子学习成绩也还好,且一直与他们同住。

时间一长,前婆婆也开始躲刘春慧了,如果实在躲不开,便语重心长地劝她“再走一家”。刘春慧大失所望,但失望刚刚升起来,思想却又不受控制地朝另一条思路走过去。

“她还是觉得我好,所以才会这样劝我。”她对我们说,“我婆婆都劝我让我再走一家,但咱哪能干那事?”

我们都不理解:“为什么不能?你都已经离婚了。”

她说自己不是那种人。听到这个答案,我们都无话可说,只能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她希望我们将这种话递给老韩。

5

3年过去,韩晓晓不负母亲所望,以将近600分的成绩考入省内的一所985院校。刘春慧喜不自胜,激动得简直要跪下来亲吻大地,但冷静下来后,她还是采取了矜持的态度,将这一消息透露给行里人和婆家人——她需要韩家人的承认,如果得不到,女儿取得的成绩就会失色不少。

她拿一种不以为意的、很自然的态度来表示着自己的优秀和值得,她以为老韩一定会替她表表功,最起码说一句“你刘春慧真是了不起”或者“真是多亏了你这个妈”这样的话,一句就够她沾沾自喜了。但她从未注意过,她那聪敏、倔强而又好强的女儿越向知识深处遨游,灵与智越得到启迪,所带给她的冲击、矛盾与折磨越使她痛不欲生。

韩晓晓实在不明白母亲这些年究竟在坚持些什么:“不止是婚姻,人生中太多事都具有不确定性。既然我爸做出了新的选择,而且给了我妈一定的经济补偿,那她完全可以重新选择,过自己的新生活。”

韩晓晓的升学宴由老韩操办,刘春慧当然欢喜,很早就约我们给她参谋做什么发型穿什么衣服,说要盖过那个“出身就拿不出手”的女人。大家都不知该怎样告诉她,老韩并没打算邀请她去参加女儿的升学宴,老韩早对我们说过:“我只宴请我这边的亲友,她宴请她那边的。”

怎么办呢?谁也不想当恶人,大家只能看着刘春慧忙着像打扮圣诞树一样地打扮自己,苦笑着与她周旋。谁也无法想象——当她将一切都预备停妥,等着闪亮登场,终又计划落空时,她是会来个大爆发彻底跟老韩翻脸,还是会大闹女儿的升学宴?

大家都可怜她,将一个梦做得太久了。

韩晓晓大了,自然也明白了一些道理,她将一切看在眼里,意识到除自己外,没人能做得了那个揭盅人。在一天晚上,她走进了母亲的房间,看见母亲正在试穿一套价值不菲的乳白色套装,连扣子都精致极了。刘春慧已经烫了一个时兴的发型,化了淡妆,她不时朝梳妆台的镜子望一眼,似乎是在练习微笑。当她将丝袜往那肥壮而多赘肉的腿上套时,是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朝上展开。

要如何向她说出真相?听了她会怎样?会不会去找父亲干架?韩晓晓当时紧张极了,她开始后悔,然而也不能退出去。

刘春慧显然足够敏感,她捕捉到了女儿脸上的进退维谷,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韩晓晓心虚地答。

丝袜终于套到大腿根儿,韩晓晓看见母亲朝那稀白松懈的皮肉叹息,她将手掌心搁在大腿上轻轻摩挲,半裙被置在床边,沐浴在安静的日光灯下。她伸出那双肥胖的手,但手走到半路似乎改变了主意。也只稍微犹豫,她又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将那半裙从床边取下,放在自己腿上,却并没有穿。

她有一种莫名的、奇怪的、不良的预感,下断言道:“一定有事儿。”

韩晓晓鼓了鼓勇气,说:“我爸说,他单请他那边的亲友。”

“这我知道——”说到一半,刘春慧猛然间停住,慌张地避开了女儿的目光。

“我知道。”她很丧气了,尽管她尽了最大的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平静,但韩晓晓注意到母亲的手正轻微哆嗦着。“我是约了朋友们出去玩玩。”

其实,她早已经没什么朋友了,除非有所谓的“好消息”,她从不主动联络我们。

韩晓晓陡生勇气,抬起头对刘春慧说:“妈,你放过我爸也放过你自己吧!我爸他有了自己的新家,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别说了。”刘春慧忽一声站起来,“你懂什么?”

韩晓晓还是有些不大服气,她直视母亲,刚刚张嘴欲再说些什么,却被母亲划在空中的胖手坚定地阻止。“去睡吧。”刘春慧站起来,将裙子扔回床上,“去睡!”她几乎是在喊了。这些年,她变得不会好好说话了,张嘴就是喊,再不然,骂,她变得——

韩晓晓没说话,沉默地转过身去。刘春慧“噌”一下将上衣也脱下,顺手扔到床上。等女儿离开后,她走到门边,轻轻将门关紧,在门口屏声静气聆听了一会儿,确认女儿已经回房,这才将愤怒从身体里彻底释放了出来:“一定是那个贱女人,她装子弹,他就放炮。这个贱人,早晚有一天……”

之后,她打电话向所有人求证这个事实,然后得出“那一切都是柳梅教唆的”的结论来。她发出愤怒的咆哮,最后一个与她通话的人听到她气急败坏地摔了电话。

6

彼时老韩的生意做得更大了,人情又没落下过,所以官商两面、以及很多亲戚旧友都来升学宴捧场。那天,韩晓晓打扮得很斯文,穿了一条白色半截袖到小腿的长裙,长头发上面笼出一小绺扎起来,剩下的头发披散在脑后,到肩膀下面一点点。她头发真好,黑缎面一般,又亮又顺滑。头颈上没戴任何饰物,显得干净又有书卷气。

来人大多数许久没见过韩晓晓了,都不由觉得眼前一亮,夸赞姑娘长得出息人不说,成绩又那样好,真是才貌双全了。大家说她前途不可限量,或者夸老韩有福气,“龙生龙,凤生凤,果然不假”。这就把父女两代人都夸奖到了,主客都十分高兴。

韩晓晓看着眼前的繁华,不由想起母亲约了旧友出去玩的说辞——她的旧友几乎全部都在这儿了,哪里还有人陪她去玩呢?她认得我们这几个阿姨,于是走过来,低声说了些抱怨的话,又说她不喜欢这里,不想被父亲当成一个布景或者道具。

“那么多人可能这辈子也就只能见这一次,听他们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话,有什么意义吗?我妈可能一个人在家里,不知道怎样熬钟点呢。这些年我妈为我付出最多,最风光的时候她本应该在场沾一点风光,然而她却只能退身到幕后。”说着说着,韩晓晓的眼眶红了。

我们只好劝:“这种场合你要么别来,不同意你父亲摆这场酒。你要是不来呢,他就是有再大的面子,这酒也摆不起来。但既然同意来了,哪怕是演场戏,也得要演到底。大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哪有那么些的真呢?都是真真假假,要计较的话,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韩晓晓还是忍不住,说这不公平。又说要不是母亲偏要她来,她一定不来。我们拉她坐下,老韩喊她过去见新客,我们只好说:“先扣住你姑娘,替我们的儿女跟她取取经,待会儿再过去。”

劝说了一会儿,韩晓晓才稍微平静一点,又求我们有时间再去劝劝她妈。说她不反对她妈再婚,她为自己牺牲那么多年,理应获得自己的幸福。可这种事怎样劝?刘春慧又固执得像头老牛。见我们几个为难,这孩子竟面露不解与愠色,好像我们对她妈是虚情假意。那种场合又不能向她细解释,我们只能讲:“莫说是朋友了,有时就是嫡亲的亲人都劝不了,劝急了要翻脸,要断交道的。”

韩晓晓显然不理解,没道个别就离开了我们这一桌,颇有不平。

她走后,一个女伴叹气说:“春慧也不容易,这么多年。”

另一个答:“她自找的,谁劝得了呢?”

我说:“算了算了,不谈这个,吃了酒席早点儿散场。哪天过去看看。孩子说让我们今天去,今天怎么能行?两相对比,她那里那样冷清,她又是那样嘴硬要强的主儿,像我们是去看她的笑话似的。”

“哪天吧,你们都哪天有时间?我可随时都行,你们知道,我那买卖,阳死不活的。”

“我那儿还不是一样?”

“唉,好时候过去了。”

这样谈谈说说,典礼开始了,韩晓晓到底在讲话时提到了她的妈妈,说着说着竟哭了。大家看到老韩的脸色不大好,好在柳梅那天没有来。

仍旧在五爱做买卖的人自然知道柳梅为什么没有来。“不知道吧?柳梅跟某某局一个小头头儿……”

旁人将头凑过去,瞪大眼睛:“噢?我竟真不知道。你们知道怎么不跟我说?什么时候的事儿?”

那人白她一眼,笑她消息不灵通:“都不是新闻了,旧闻。柳梅一直搞‘外交’嘛,外交场,什么人见不到?官啊商啊,柳梅有几分姿色,这你是知道的。又念过大学,说实在话,要不是她的经历,让她嫁给老韩?有几分难。别看他有几个钱,柳梅是心高的人。”

“别说了别说了,不知哪一桌都是什么亲戚,叫人家听见不好。”

韩晓晓讲完了话,开席,吃完了,人群散去。听说隔一会儿还有一场升学宴要在同一地点操办,服务员忙着翻台,庆贺的条幅已经被撤下。

远远见到韩晓晓同父亲乘电梯下了楼,我们猜测他是要借女儿“过桥”,好顺理成章地登刘春慧的门儿。但据韩晓晓后来说,她爸都已经到楼下了,却最终并没有上楼。有一瞬间,她甚至想拦下父亲,邀请他上楼去坐一下。但她已经成年了,读出来父亲的坚决,只好狠心转过头去。

老韩的车子已经驶出小区外的停车区域,上了马路。韩晓晓脑海里想象着父亲开车赶回家的模样,想象着母亲在家里饱受煎熬的模样,脚下由此而变得沉重起来,便不想回家了。进了小区,她一直走一直走。本来一拐弯,再一拐弯就可以到达她的家。但她没有回去,她一直走。在小区大门的正对面还有一个后门,她走到后门,由后门出去,但是出去后又发现自己实在是没地方可去,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了半个小时,才乖乖往回走。

那时天刚有暮色,街灯未亮,一切人、与街道、与行人、与车辆、与建筑都笼罩在一片昏沉与朦胧中。到楼下,韩晓晓抬头望去,发现家里未点灯。难道母亲出去了?这是从前未有的情况。她真的有其他朋友?

回到家,母亲确实不在。这竟使她长舒了一口气。再晚,母亲仍旧没有回来,她给母亲打了电话,电话很快接通,母亲说在路上呢,马上就到家了,问她在升学宴上有没有吃饱,用不用买点什么好吃的给她带上去。她说不用。心里平安了些,竟有隐隐的喜悦。不知是因为有片刻独处的机会,还是因为母亲竟然真正有了自己的私生活。

刘春慧到家时妆容还很精致,因为衣服的华丽,也使她添一些华贵的意思来。韩晓晓不由得出口赞美:“妈你今天真是靓。”

刘春慧在她面前展示了一下并不优美的身段,但嘴上却谦虚着:“靓什么靓?老了。”

“去哪儿了?”

“哎呀,逛一天,这帮人,可真能逛。”

刘春慧赤足走在木地板上,韩晓晓注意到她的脚掌没有在地板上留下明显的印迹。母亲爱出脚汗,如果真走了一天,她脚是湿的、热的,哪怕隔着丝袜,也会在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脚印。而且,一帮人,哪有呢?恐怕一个人都没有。

韩晓晓将目光上移到母亲的脸,却再不敢朝上看,心里的那点儿平安潮汐般落了下去。再后来,又心生怨恨。可是那样多的人不能去怨,不能怨父亲,不能怨母亲,不能怨自己,最后只有一个人可以怨——柳梅。

和约好了一样,娘俩沉默地、如同鱼滑入水中一样地滑进自己的卧室,谁也不肯出来,不想面对彼此。或者,不想面对的不是对方?而是她们自己本身?她们甚至不敢大声呼吸,怕把自己暴露了。

而这一切,全部都拜柳梅所赐。

7

韩晓晓开学走了,家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刘春慧这才由我们这帮朋友处,收到了关于柳梅的风言风语。听到这消息,她强压住内心的激动与兴奋,像布局多年后终于逮到了死敌的一个痛脚。至于老韩?她自认跟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夫妻,对他还是有一定了解的。他一定会回头来找她。

她由此联想得很远了,说最棘手的问题还是“他和柳梅那个贱货生的那个崽子”——不不不,当然不能这么称呼。柳梅要带走,当然皆大欢喜,如果不,她这个原配就要大大方方地接手,亲自培养,视若己出。要把他也培养成人,让大家都看看她刘春慧是怎样做人、怎样做女人的。

我们也都认为,刘春慧这算是柳暗花明、守得云开了,这些年,她最终求仁得仁了。

刘春慧变得忙碌起来,女儿也来不及关注了,她将自己关在家里,练习每一个陡然间看到前夫回归、彼此见面的第一个表情。我们去找她,见她在家里也穿正装,化淡妆。

“怎么还没有上门来呢?”她问我们,她想不通,其实也不太能沉得住气。“要不要主动给老韩一个台阶下?”但又认为总要给老韩吃一点苦头,让他长长记性。

她还纠结呢,不想这时,老韩已经跟柳梅重修旧好了。柳梅是什么样的女人?吃过男人的大亏,也得过男人的不少好处,几个回合就晓得自己在对方心里头是什么分量了。见苗头不对,她挥剑斩情丝,重新回到了老韩的身边。她怎样求好,老韩怎样原谅,外人当然不得而知。但两人涛声依旧了,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刘春慧当然还是最后一个得到这确切消息的人,开始她不信,后来她恨得直跳脚,在电话里大骂老韩是个贱骨头、软骨头,“怎么就那么离不了人家?”她认为,她这个正经女人败就败在“某种手段没有人家高明”上。

4年后,学金融的韩晓晓大学毕业了,她没考研,进入沈阳一家银行工作,从柜员开始做起。

刘春慧仍时常跟女儿说:“等他到老,走不动爬不动,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人家不给他撵出来?到时我不管,你也得管,他还是得回来。你要是管,我能舍得让他拖累你吗?还是得我管。我这辈子,算是搭给他老韩家了。”

然后,刘春慧常做的另外一件事,就是催韩晓晓结婚生子:“趁我年轻,还能帮你带。”

然而韩晓晓不想结婚,更没想过要生个孩子让母亲精神或情感上有个寄托。有时,她会想起高考结束那年,第一次跟母亲谈论她离婚以后的生活。

“你为什么不肯放过自己?”

参加工作以后的韩晓晓终于明白,当年那句对于母亲的拷问,终究有些幼稚——她的母亲,根本没有过“自己”。本来就没有的东西,要如何才能放过?

韩晓晓跟父亲一家不太有来往。对于那一家子,她如今不是恨也不是怨,感情变得更为复杂与微妙了,有时竟有羡慕的成分在里面。她羡慕无论老韩还是柳梅,至少都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而,那羡慕刚生出来,又被她无限鄙夷地唾弃——她和母亲刘春慧毕竟更有道德,更坚贞执着。娘俩儿靠这道德感活着。仅在这样想时,她们心里才稍觉安慰,良心稍觉安宁。

韩晓晓对当下自己过的日子十分不以为然,然而也并不想改变。有时两种声音会在她头脑里重合:一个是刘春慧的,“如果不是因为你……”,仿佛没有她,母亲的人生会大不同;一种是属于她自己的,“如果不是因为我妈……”仿佛母亲限制了她的自由与发展,不然她不会甘于只在银行做个柜员。

后来,韩晓晓得了失眠症,她说开始时只是偶尔做乱七八糟的梦,梦见自己尚在母体,一根脐带,青色的血筋纤毫毕现,一端是她,另一端是母亲的子宫。她被痛苦地娩出,愤怒地朝世界发出第一声呐喊,满脸通红地握拳号叫。然而助产士是个新手,怎样也无法剪断那根与母亲相连的脐带。

她一急,醒了,一身冷汗。再也睡不着,看看钟点,才不过一两点钟。有时也可以再睡着,但是又做其他的怪梦。不是凶杀,就是抛弃,再不然被鬼追,她一直跑一直跑,藏在哪里都会被发现。她紧张得不行,腿一扎,又惊醒。

她的夜、她的梦,没一刻是安宁的。她开始恐惧黑夜、恐惧睡眠,然后失眠就成为一种常态。不上班时,她辗转于各大中西医院治疗她的睡眠障碍。我那几年同样有睡眠障碍,试过很多方法,数羊,十二生肖恨不能数完了,还是没什么睡意。后来又试褪黑素,佐匹克隆,甜梦胶囊,也买过睡眠仪,简直五花八门,真恨不得睡前有人给一棒子,昏到第二天清早再起来。最后,还得老老实实求助于医院,然后和韩晓晓就在门诊候诊椅上碰见了。

这种毛病需要长时间调理,所以复诊也总是能碰见,有时韩晓晓干脆会约我一起。她越来越像刘春慧了,一件事,老重复说很多遍,最后往往以“到老,等到老,我爸还是得回来”为结束语。轮到韩晓晓就诊了,她站起来,单薄的身影朝医院狭窄的就诊通道走过去,看起来很可怜。对,不是孤单,是可怜。

再过些时候,听说韩晓晓在单位突然没来由地发疯,要从楼上跳下去,被几个同事合力抱住时,还不住地撕咬,如同野兽。情绪稳定后,她转了岗,但没好两天,又寻死觅活的。刘春慧带她四处求医,一直看到北京,仍旧看不出有什么大毛病。都说是情绪病,也有说精神上出了问题。北京一个医院的大夫建议她求助内分泌科,最后才被确诊为“功能瘤”。实在说,我也是头一次听说这种病。

韩晓晓手术后我们去看过她一次,刘春慧不再提老韩了,也不让我们提,说千万别在她闺女面前提她爸。但她依旧认为老韩被柳梅骗了:“等到老,老到他无所归依,才明白我们娘俩儿才是他最终的依靠。”她恨老韩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一点,只苦了她们娘儿俩。

由刘春慧家里出来,大家分道各回各家,像天晚倦鸟归林一样,都有不同的方向与归途。沈阳街头还是很喧闹的,放眼看去,无外乎一张张或苍老或年轻的面孔。我对那些年轻的面孔徒生羡慕,我也曾经那样年轻过,那时多么好,看到柳梅只知道骂人家是狐狸精,看到老韩只知道骂他是陈世美,看到刘春慧只知道骂她脑子怕是被门挤了,看到韩晓晓只知道骂她小脑发育不完全,大脑完全不发育,念了那么些年的书,脑袋里装的全都是水吗?

如今呢?想骂,张开口却不知道究竟要骂谁。想起丰子恺先生在战乱时逃难中说过的一句话:“人世是一大苦海,我在这里不见诸恶,只见众苦。”还恍惚间忆起有这么一出折子戏,开场,女主角出来,道白只有两个字:“苦哇!”

就两个字,竟能引得满堂喝彩。思及此,便重重叹息。

后记

最近得到韩晓晓的信息,是她调养了3年,终于可以正常工作了,但又无故发胖,身形已如同人猿泰山。她没有刻意减重,称自己并不在乎外表,“柳梅好看,破坏别人家庭”。后来,她的失眠症又复发了,打电话问我哪个医生看得好,我推荐给了她。

有时一人独坐,不由自主想起她们母女,不知道她们是否仍旧在等老韩回到她们身边去。

君子不下马啊,各自奔前程。人生苦短,何必自己为难自己呢?但我知道这话说不得,说给谁容易,谁给谁听难。索性,就不说也罢。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作者:三胖子

编辑:罗诗如

题图:《瀑布》(2021)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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