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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遇害02:人才刚死,院长空缺之争就白热化了
前言
上回讲到,警察郑树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偶像秦梦乡教授,可惜见到的是教授的遗体。
被害的是广受爱戴的国学大师,各方都有压力要尽快破案。郑树先从熟人、同事开始查,发现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分子,网络吵架倒还行,可一个也不像能掐人脖子的凶手。
那么,会不会是沽名钓誉的商人——甘庆阳?
可没想到,甘庆阳说,他才是受害者。
这又是怎么回事?
第一场
开车回到局里,走进办公室,看见辅警小李正在电脑上忙着。小李是个年轻姑娘,学计算机的,在一所三流大学毕业,不知怎么应聘来做了辅警,做事也蛮积极,长得也不错。自从她来了之后,其他部门的年轻警察往往会来搭讪。小李曾私下问过郑树,怎么才能转正。郑树说很难,有的辅警干了十年还没转:“你这么年轻,又是学计算机的,何必干警察?不是什么好差事。”小李吞吞吐吐:“上学时,我被流氓摸过,从此一直心里有疙瘩,感觉只有当警察才能解决。”郑树变了脸色,黯然道:“对不起。”又说,“其实当了警察也未必能够解决。当然,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帮你说话。”此番小李看见他,问有什么事安排吗。郑树说:“让小王告诉你。”
他坐在桌前想着一些事情,突然手机响了,是老同学吕三笠打来的:“周末去爬山怎样?我们两家人去。”
吕三笠是他大学的老同学,当年毕业,也分配在邻区的公安局做警察,做了两年就辞职了。做小警察薪水低,住集体宿舍,他受不了。当时郑树还觉得奇怪,现在想来,还是人家的选择对,自己虽然也想过辞职,说是被父亲拦住了;但总的来说,还是自己没下决心,以为无论如何,警察也算一个体面的职业,至少是干部编制。暂时苦一些,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后来确实都有了,而且做警察,比那些继续苦读硕士博士的同窗强,那些人毕业了,找个高校任职,比自己晚五六年工作,依旧要住集体宿舍,而那时自己已经分到房了,崭新的两室一厅,这就是国家机关的好处。那时往往想不到秦梦乡这些著述等身的人,要熬到中外闻名之后,才会有大房子。郑树想,自己高中的时候,要是知道当时已经小有名气的秦梦乡可能还住在筒子楼宿舍,一定会信不过自己的耳朵。
吕三笠却是个真正的精明人,辞职后他花半年复习,考了个法学研究生,研究生期间,就考了律师资格证,没多久就和人合伙开业,再过两年,见面就开着宝马汽车。那时候国家汽车工业还跃跃欲试,郑树所在的机关宿舍大院,道边停的车并不多,很容易找到停车位;直到五六年后,汽车才成为大家普遍的消费品,但买得起宝马的,依旧寥寥可数。
有了车之后,大家就经常相约去郊区爬山。郑树的老婆每次去是去,回来却有怨言,说自己一家开个福特产的福克斯车,很没面子。郑树说:“那以后再邀,咱就不去了。”老婆又说:“那多不好。”又嘟囔,“咱们好歹是官宦家庭,犯不着艳羡一个经商的。”郑树啼笑皆非。老婆哪点都好,就是喜爱攀比,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当初他打电话告诉爸爸,说自己谈了一个在公安部当公务员的女朋友,把爸爸乐坏了:“你小子不错,有出息,以后我在街上,更可以横着走了。”郑树那时握着电话暗暗骂自己:“你他娘的也就是一个虚荣的货。”可惜爸爸引以为傲的儿媳并不待见他,爸爸来自己家住过两次,每次老婆都要暗暗抱怨:“你爸爸真是没文化,只要他打开电脑,就会响起哒哒的机枪声,一听就知道在看抗日神剧。”郑树说:“我爸为祖国的强大自豪一下,又怎么了。你一个在公安部工作的人,这样的思想可成问题啊。”郑树也知道,她不是思想有问题,她嫌弃自己的爸爸,纯粹在找茬。
郑树很佩服吕三笠的才学,这家伙脑子真的很清楚,当然,如果脑子不好,也不会在律师这个竞争激烈的行当飞速崛起,他曾经把一个被控告强奸杀人,并且一审判决死刑的犯罪嫌疑人在二审时改判无罪,其搜集证据之广,辩护逻辑之精湛,让人叹为观止,因此被几家大报长篇报道,并在当年被评为全国十大律师。从此找他辩护的人络绎不绝,当然也挣得盆满钵满。吕三笠有了钱,倒没忘旧,依旧一直和郑树等老同学来往,不过吃饭都是他请客,大家也都不跟他抢。当年在学校时,他和郑树最好,自然与别的同学关系又不同。
第二场
第二天是周五,小王说,和甘庆阳约好了。他们驱车去了约定地点,在市区中心的一栋大厦里。甘庆阳长得高大丰硕,像个老总的样子。一进门,就是一大面落地窗,其他四面墙挂满了书法。郑树看了看,感觉写得并不好,是那种民间书法。郑树小时候也临过一些字帖,虽然写得一般,但毕竟看过好东西。他知道这年头什么都分民科和专业,书法也不例外,有庙堂书法和民间书法。庙堂书法从笔画架构就能看出雅致,有师承;民间书法一笔一划都可以看出庸俗,就是自己瞎发挥。他记得大学时,不管是学校的学生会主席还是系里的学生会主席,都貌似有点才艺,最大的才艺当然是口才,官腔味十足;第二才艺往往就是书法,那时候电脑打字还不流行,往往有什么活动,就是这些学生会干部亲手写海报,郑树发现,他们写“中国”的“中”这个字的时候,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把中间的长方形,写得一定是左边宽,右边窄,而且中间一竖笔必然往右边靠,写成如下的模样:
辅警小李写“中”字的时候,就是这样写的,所以郑树第一次看到她写字,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做过学生会干部?”小李惊讶道:“是的头儿,我的简历都是真实的。”郑树说:“我没有看过你的简历。”小李说:“那领导真是眼光毒辣。”郑树说:“你一个学生会干部,那是祖国的人才啊,真不该当辅警的?”小李吐吐舌头,郑树笑道:“也正常,英雄总有落难的时候。”
“甘总,您的书法不错。”郑树违心夸奖。小王意味深长:“甘总,我们头儿书法素养很高,他从不轻易夸人的。”郑树笑道:“你少多嘴,好好记笔记。”
甘庆阳喜笑颜开:“哪里哪里,就是喜欢涂几笔,自己觉得不佳,谁知被几家画廊和机构重金收藏了。”
这种遮遮掩掩自吹自擂的话术并不高明,但还是打击了郑树,他一阵失落,这种破字竟然有人收藏?难道是自己真没有鉴赏眼光?不至于啊。当然,现在这个世道,发生什么都不奇怪,还是谈正事。
于是说明了来意。甘庆阳道:“这事我也听说了,秦梦乡教授,我跟他打过几次交道,没想到他会遭此厄运。”
郑树说:“请甘总帮忙回忆回忆,和他交往的一些细节,觉得他有没有仇家。秦梦乡是大学者,他的被杀影响很大,连我儿子的语文老师都很生气,敦促我们尽快破案呢。上级领导也有压力。”
甘庆阳道:“让我想想,我肯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这时有人上来,给郑树他们泡茶,甘庆阳说:“尝尝我们甘肃的沙棘茶。我是甘肃人,我们那是黄帝的故里,也就是中华民族的摇篮。”他的语速很快,但吐字清晰,看来也有点才能。
边喝茶边寒暄,甘庆阳终于谈到正事:“我跟秦教授打过几次交道,说实话,印象不大好。这人很爱钱。”
郑树忍不住笑了:“爱钱也不是什么缺点吧?谁不爱钱,我也爱。”
甘庆阳道:“对对,爱钱不是缺点。我想想,应该怎么说?对,他不是爱钱,应该是贪钱。当然,这也不算大事。不过,我确实被他两次搞得没脸面。”
“具体说说。”
“有一回,朋友拿来一张汉代碑刻的拓本,问我值多少钱,想让我帮忙拍卖。他说是有人托他卖的,那人是世家子弟,收藏的都是真货。我仔细看过后,也认为是真的。对于有字的文物,我多少懂得些,一般自作聪明的造假瞒不过我。比如有人伪造汉代碑刻,‘扬州’的‘扬’,‘杨雄’的‘扬’,汉代人都写成‘木’字旁,造假的人不知道,写成提手旁的,一准假。还有‘淄川’的‘淄’,汉代人只写成‘菑’,不从三点水,而从草头,谁要是自作聪明写成三点水,一准假。”他一边说,一边用签字笔在纸上写。
郑树说:“很有意思,您说的这些非常有价值,我怕记不住,请问可以录视频吗?”
“可以。”
郑树掏出手机,开始录视频,然后说:“我一直奇怪,为什么还有从提手旁的扬作为姓氏的,原来本就是写成木字旁的杨啊。”
“是啊,当然,再高级的造假,我也没把握。就算有把握,还得找个名人来背书,才好获得拍卖行的信任。我就托人找了秦教授,他要价很高。要价很高也得请啊,我把钱打过去,过些天,他的鉴定来了,说是假的,说里面两个字一眼假。我只好回绝了朋友,说无法帮忙。朋友不甘心,找了另外一位代理,去另外一家拍卖行买卖,结果拍出去了,真货。消息一出来,我看有的学者评论,讲得很详细,秦梦乡说的一眼假的两处,人家都涉及到了,反驳得相当有道理。”
“能具体说说吗?”郑树自然很感兴趣,“其实我业余时间也喜欢读读古书,看看文物,当然我买不起,也没有鉴别能力,就是纯粹爱好,跟你们这些文化人当然没法比。”
甘庆阳说:“您过分谦虚了,好的好的。”说着站起来,到了另外一间屋,过了一会,才捧着一叠纸回来。他摊开一张宣纸,是一张拓片,上面是几列整整齐齐的隶书。他指着拓片对郑树说:“这就是那块汉碑,你看看这年号,是汉灵帝时候的。”
郑树看见碑首上写着几个篆字,他毕竟是资深的文史爱好者,只要是规范的小篆,基本都认识,碑首上那几个篆书就写得比较规范,他一字一字读了出来:“汉丹阳令下邳相肥君之碑。”
甘庆阳赞道:“郑警官,您不错啊,绝对不是业余爱好的水平。这个肥字,就不是一般人能认出来的。”小王说:“甘总,我没说错吧,我们头儿不是一般的警察。”甘庆阳道:“相信相信,确实我也没想到,我以为警察都是武人。”
郑树道:“哪里哪里,只是碰巧小时候临过肥致碑,知道汉代的‘肥’字大概就这么写,也因此知道汉代人有姓肥的,否则我不敢认。”
甘庆阳竖起大拇指:“了不起,这样一来,我就更容易跟您解释清楚了。这个肥字,秦梦乡就说有破绽,说不可能这么巧,汉代又出现一个姓肥的,他认为作伪者肯定是看了肥致碑,才故意用一个这么生疏的姓。但其实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山东出土的一块汉碑,是东汉山阳郡高平县豪族王氏家族的墓碑,碑文就提到他曾经和下邳相肥君交往。秦梦乡自己不熟悉,却说这碑是伪造。另外您看这个字,是不是像个‘柱’字。”
郑树一看,这个字怎么不是“柱”字?但早年临字帖的回忆,让他又马上否决。小王却叫出来:“这还用说,肯定是柱字。”
甘庆阳笑道:“其实它是‘枉’字,东汉的‘枉’很奇怪,右边的中间一竖要出头,‘柱’字则一般这么写。”甘庆阳说着,在纸上写着:
“这才是柱字,东汉人习惯把‘主’字上面那点写得分开。”甘庆阳说。
小王抓抓头,讪笑道:“我真是不学无术。”
甘庆阳说:“也没什么,术业有专攻嘛。而且这个字正好在韵脚上,不应该读‘柱’,韵母应该是ang,秦梦乡却说韵脚不对,这也是作伪的证据,说明作伪者不懂古代的读音。后来我才知道,汉代碑刻的很多‘枉’字,都写成今天‘柱’的形状,而真正的‘柱’字,上面那点是隔开的。当时我没觉察,后来我也感觉他逻辑不对,韵脚不对,正说明他可能把字释错了,怎么就武断怀疑人家是假的呢?如果是造假,为什么人家要故意选一个韵脚不对的字呢。”
他一边说一边写,郑树恍然大悟,想起来了,自己以前临过的字帖中有这个字,同时也觉得奇怪:“秦教授真的会不认识这个字吗?”
甘庆阳说:“本来我也不信他不认识,他说的貌似有道理,说汉代人不会写一个这么简单的别字。除此之外,他还释错了两个字,比如这个字,他释为‘夙’,我当时也觉得他释读有道理,‘夙性忠孝’,好像更好,其实这个字应该释为‘执’,‘执性’两个字,是《后汉书》里常见的话,他却不知道。”
郑树仔细看那两个字,感觉第一个写得像“朔”,第二个字的右边写得也像“主”,但按照刚才“枉”的例子,这个字应该也是“忹”才对,但是“忹”是什么意思?“朔忹忠孝”好像讲不通,于是也不敢说什么,继续听甘庆阳说。
甘庆阳翻出一本笔记本,翻到某页,看了一会,说:“另外他说这通碑刻体例不对,怪头怪脑的,有阴线刻的边廓,四角线条交接处还向外刻出葡萄藤蔓似的曲线花纹,显得很讲究。说其实一般东汉的碑刻,大多朴实无华,是没有边廓的,也不会刻画出藤蔓似的装饰,所以一眼假。最后他还说,这个铭文的语言也不地道,有些词语完全看不明白,措辞用字绝不像东汉人的通行用法,既陋劣且生涩,比如有个‘差’字,上下文说‘示有子道,差于路食’,意思上来看,是说建筑这个祠堂,是奉行做儿子的孝道,大概这个祠堂很简陋,但总比在路边祭祀要好,但‘差’哪有‘比什么更好’的意思?查遍《汉语大字典》,也没有这种用法,说明作伪者古文水平很差,想当然瞎写。当时我也信他。”
郑树想说,的确没听说过“差”还有“比什么更好”的意思,这是个破绽,但又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还是忍住了,没说话。
“后来另外一位碑刻学者跟我说,其实秦梦乡这种思维本身就有极大的问题,换个角度来说,既然要作伪,有那么多参照物,作伪者为何要故意伪造一通不合体例的碑刻呢?恐怕这反而是证明碑刻为真的证据吧?我们对古代的文化细节了解得永远不会太多,而是太少。另外,这样古朴的碑刻文辞,真有人能伪造吗?他的古文辞修养就那么高吗,一眼就能看出陋劣生涩?如果一段古文辞,你自己写不出来,而搜索相关数据库又搜不到相同辞句,反而可以证明,它大概率是真的。随即他列出了很多证据,证明在东汉时代,这种刻边廓加藤蔓花纹的刻石不在少数。此外,‘差’在古代其实有‘超过、胜过’的意思,他告诉我,唐代有一本笔记小说《酉阳杂俎》里,有一个表示时间段的词叫‘差午’,在‘正午’之后,其实就是指‘过午’,超过了中午。还有几个例子,我都忘了,反正我一听,可谓铁证如山,秦梦乡完全是瞎说啊。《汉语大字典》里没收‘差’的这个意思,说明字典也有缺陷。”
郑树肃然起敬:“连字典都敢批,这位学者厉害啊,他叫什么名字?”
甘庆阳说:“其实他没什么名气,只是一位讲师,不说也罢。他也不喜欢别人提他的名字,现代隐士,只不过在高校里隐居,不在乎职称,不在乎名利。”
郑树嗟叹两声:“这样的人太少了,他肯定是单身汉吧?”
“还真是,您怎么知道。”
郑树笑:“一般来说,你对自己没有期待,家人对你也是会有期待的。父母不想养一个没用的孩子,妻子不愿嫁一个没用的丈夫。”
甘庆阳也笑:“似乎的确是这样,古今中外的大哲人,基本都是单身。牛顿、康德、叔本华,都是这样,按说他们都是人中龙凤,算是有用的丈夫啊。”
小王插嘴:“但是在成为人中龙凤之前,老婆怎么忍受他们?”
郑树道:“是啊。我们的社会还是过于功利,前段时间,我看见有个俄罗斯的数学家证明了赫赫有名的庞加莱猜想,据说这个题目比哥德巴赫猜想更加重要。但这位俄罗斯的数学家写出答案之后,竟然只在网上公布,最后还凭此得了菲尔茨奖。这个奖比诺贝尔奖还难拿,因为它不是每年颁发,而且只奖给四十岁以下的人。更神奇的是,他拒绝领奖,说不要那么多钱和荣誉,只想和祖母住在森林的小木屋里,闲暇时去采摘蘑菇。在我们国家,这简直难以想象。”
小王说:“快别提了,您知道我为什么瞧不起那些教授吗?我上学的时候,系里发生过一件事,有个老教授身上背一块大纸板,上面写着和某晚辈教授绝交。那晚辈教授其实是他的学生,他说自己多年来培养这个学生,甚至帮他弄虚作假,推他上位,现在他恩将仇报,阳奉阴违,反而跟自己竞争学科协会副主席的职位,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当时想,简直斯文丧尽。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学科协会副主席的职位还蛮值钱的,有相应的待遇,这些人啊,你也别跟他们谈什么淡泊名利了,都是些,唉,用《红楼梦》里贾宝玉的话来说,都是些禄蠹。”
甘庆阳说:“也是,我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我们协会,谁要是当上会长,作品价格直接乘以十起价,甚至能上涨到一百倍。其实会长不一定写得好是吧,但那些有钱的土豪不懂,他们认为谁是会长,谁就一定写得最好,大家挤破了头争这个位置,还是为了钱。”
郑树叹口气,说:“不说这些了,继续我们的正题。您说秦教授让您损失一大笔佣金了,是怎么回事?”
“就是上面说的那个汉代碑刻拍卖啊。其实要不是我给了他一大笔钱,他也就是程式化写个鉴定书,不专门跟我讲详细理由,反而可以藏拙。”
郑树突然感到心情低沉:“您刚才说他坑了您两次,另外一次是什么事?”
甘庆阳说:“另外一次啊,也是紧接着这次之后,如果再晚点,我就不会上当了。这次是一块汉代画像砖,雕刻精美,旁边有长篇题榜。我当时想,这要是真的,我可以发笔小财。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总感觉画面似曾相识。长篇题榜在当时也不多见,但您知道,假如要作伪,就像我们前面说的,作伪者为何要故意伪造一个不多见的题榜呢?我又拿去给秦梦乡鉴定,他照样收了我一笔丰厚的费用,这回他说是真的。我欣喜若狂,让我那位朋友即刻从卖主手中买下,花了好几十万,同时这边我开始联系拍卖公司的朋友,准备竞拍,谁知在开拍前一天,拍卖公司有位员工传达某行家的意见,说是假的,并列出好几项坚实的证据。首先,官职称呼不对。里面提到的官职‘功曹’,称呼有点怪。在汉代,太守府和县政府下面,有很多个机构,机构的负责人都是太守和县令自己选拔聘用的,每个机构的正职叫‘掾’,副职叫‘史’。但功曹这个部门,向来不设置正职,也就是说,功曹这个机构里,只有‘史’,没有‘掾’。而在这块碑刻上,却出现了两个功曹掾,这就是破绽。此外,那位教授说这篇碑文太好懂,太好懂的东西,往往是值得怀疑的。这就有意思了,上次那篇真的,秦梦乡鉴定为假,理由却是有些词语不好懂。到底谁的说法对呢?我觉得秦梦乡的说法牵强。另外就是这篇碑刻的押韵也很怪,平声字和入声字押韵,符合普通话的押韵特征,和古音有差距。当然,字真是写得不错。对了,拓片我还有,我给您看看。”说着起身,去了里间屋子。
郑树慢慢对甘庆阳有点佩服,起初看着名片上的头衔,立刻不屑;进门后见到四壁的民间书法,不上档次,印证了自己的看法。长得也庸俗,时不时隐晦地自吹自擂,都像是文化界混子的样子。但看他说这些,倒也有些学识。看来对人不能求全责备,虚荣心谁都有。郑树有时想起自己年轻时候,也犯过虚荣。有一次有人请吃饭,席间谈起学历,由于当时在座的有两个博士,郑树也像喝醉了似的,自吹当年本来考上了某名牌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但由于父亲的阻止,没去,否则自己现在也是个博士。其实都是没影的事,后来郑树每次想起这事,都恨不能用头撞墙。但自己真是个不着调的人吗?当然也不是。对待甘庆阳,又何必求全责备呢?
这时甘庆阳拿来了一卷碑帖,展开,确实是非常精美的汉隶,古色古香。郑树也算是有些眼光的人,的确看不出有现代书法的世俗之气。当然,也许不能用世俗两个字来评价,毕竟那些古代的碑刻,也都是禄蠹书写的,只是时代久远,其气息和现代人不同,因此有了陌生感,就显得不俗了。所谓俗气与否,主要还是有没有陌生感的区别。郑树道:“写得真美,难怪秦教授说是真品。”
甘庆阳说:“是啊,但的确是假货,您看这文辞,除了官职的破绽之外,全篇文章太好懂了,稍微有点文言功底的人,都能通读无碍。这就不正常。总之,这通碑刻,临到拍卖时被鉴定是假的,搞得我灰头土脸,赔了一大笔钱,差点破产。我气得打电话去责问秦梦乡,他不承认,说是我们请的专家不懂,还讥笑我不知道哪里请来的烂专家。的确,那些人都远不如他有名,研究范围也没他广,专著没他多。我被他一阵抢白,搞得又半信半疑,难道我错怪了他?我当时查了书,‘执性忠孝’的‘执’,确实好多个大学者都释为‘夙’,包括郭沫若,总不能说连郭沫若都释错了,就那个小小的讲师反而释对了吧?所以我立刻有些气馁,也没敢怎么说他。”
“后来你怎么确认是他释错了?”郑树问。
甘庆阳说:“我也逐渐进步,有了辨别力嘛。反正这事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学术问题,不一定名家说的就一定对,非名家说的就一定错。但无奈的是,涉及到商业拍卖,请秦梦乡鉴定还是有权威,谁叫人家名气大呀。况且为了挣钱,我们也会帮他掩盖错误。这也是因为他已经不在了,为了配合你们办案,我才敢说些心里话。”
第三场
周末的时候,郑树一家驱车去了郊区的阳山。碰上一个好天气,天气洁净如洗,拍出来的照片宛如画中。一路上,老婆又对郑树说,明年一定要换个奔驰,至少也得是奥迪。老婆在单位刚提拔了处长,有点意气风发。
逐渐夜色降临,车沿着盘山公路开,四围都是漆黑,只有车头的大灯闪亮,有童话般的感觉。到了目的地,一开车门,仰看漫天星斗,俯听草虫喓喓。郑树好久都没见过这么多的星星了,也许不是好久,而是从来没见过。小时候所住的工厂区外面,虽然也是稻田和丘陵,但兴许是南方的视野不如北方广阔,他从没见过这样漫天的繁星,仿佛要坠下来,油然就想起老杜“星垂平野阔”的诗句,但并没有月亮,下句的“月涌大江流”接不下去。
旅店就建筑在山间野外,仿佛城堡。如果是古代,在这样的环境中投宿,恐怕是不安全的,这次出游,就可能会成为笔记小说的一个恐怖故事,现在却不必有这样的担心,时代的进步,究竟不是一点半点。
进了旅店,吕三笠早就坐在饭桌前等他们。除了吕三笠一家,还有另外一对夫妇,男的比吕三笠年轻个五六岁,理着平头,戴着金丝边眼镜,一身笔挺的白衬衫,看上去精明强干。女的三十出头的样子,一张扁平的脸,相貌普通,但穿着精致,薄施粉黛,脑后挽着一个松松的马尾,自有一番韵致。吕三笠介绍:“这是我的合伙人,小苟,凤城大学历史系出身,后来改学法律,那位是他夫人。两位都是人中龙凤,值得认识一下。”
男的上来握手:“郑兄幸会,经常听吕兄说起你。我姓苟,苟且的苟,这个姓很难听,我恨我祖宗,这种姓氏为什么还不早早淘汰,我几次去派出所改,不让,郑兄能不能走走后门。”
郑树开玩笑道:“物以稀为贵,贵姓大家一听就记住了,改了可惜。当然,如果真想改,我问问看。”
苟律师道:“郑兄爽快,你就叫我小苟就行了。小苟其实也能接受,最怕以后老得不像样,别人招呼我,嗨,老苟你好。”
郑树笑:“敢于自嘲的人,都是极其自信的人,我很敬佩。”
吕三笠道:“那当然,小苟是我所见最聪明的人之一,否则我们也不会成为合伙人。你再看他的妻子,凤城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毕业,年纪轻轻就是大出版社的副编审,出过散文集,文笔优美,哪是一般男性能娶到的。”
那女的说:“谢谢,过奖了。我叫裴雯,山西运城人。”
郑树道:“河东望族啊,失敬失敬。”
大家边吃边聊,吃完饭,郑树和吕三笠的妻子都说累,带着孩子先去房间休息了。吕三笠说:“咱们不要辜负了星光,聊聊再睡。”裴雯说她也不睡,想一起欣赏星光。郑树道:“没有孩子的夫妻就是自由,像我们,有了拖累,就不自由。尤其是当妈妈的,更是辛劳。”
郑妻马上说:“你知道就好。”吕妻则是个娴静的妇女,东北人,圆脸,原先是中学化学教师,吕三笠发财后,就辞了职,专门在家带孩子,她对郑妻说:“咱俩好久不见,去唠唠嗑,不跟他们混,尽说些无聊的话题。”
随即只剩四个人,一起在星光下缓缓散步。吕三笠说:“这地方好宁静啊,我真想把事务所关了,到这个地方来修筑一间大屋子,每天晒着太阳,颐养天年。反正钱也挣够了,再挣下去,没那么长的命花。”
郑树说:“好啊,我要是像你这么有钱,早就来了。”
“早些年劝你辞职考律师证,跟我一起混,你偏说对背诵法律条文不感兴趣,就喜欢读读诗词什么的。其实真把读诗词当职业的,不也大多是混。有几个钱钟书?”
郑树道:“这倒真是,对了,我最近正在办一个案子,有点梦幻破碎。我敬佩的大学者秦梦乡,被人杀了,现在局里让我主持侦破。”
吕三笠惊讶道:“就是那你曾经提起的秦梦乡,和钱钟书齐名的那个?被杀了?谁杀的,为什么?”
郑树道:“我哪知道,就是在他自己的办公室被杀了,掐死的,严格地说,是掐得诱发心肌梗塞。凶手有点反侦破手段,没留下任何线索,监控录像又坏了,这是真坏了。没有留下指纹,只提取了两根长发,做了DNA,比勘了和秦梦乡教授接触的女性,都对不上。你是大律师,逻辑缜密,不如帮我出出主意。”又把最近所做的一切说了一遍。
裴雯本来一直不出声,这时突然开口了:“秦梦乡其实算我的师爷,我选过他的课。”
郑树道:“嗨,我忘了你就是凤城大学中文系毕业的,该向你请教。”
“千万别说请教。”裴雯道,“您肯定想不到我是学那个专业的,其实我是秦梦乡的学生的学生,我的导师叫范映红。”
郑树道:“范映红我知道,他在国外访学还没回来,本来我也打算约他聊聊,今天有幸碰到你,不妨讲讲。”
裴雯道:“其实我硕士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不是范映红,后来换了导师。之所以换导师,一言难尽。按说我不该说导师的不好,虽然我心里早就不认他是我导师。记得当初入学时,把我分配到他名下,我还蛮高兴的。因为大家都知道秦梦乡的名气,但秦梦乡不招硕士研究生,而范映红是秦梦乡的弟子,跟着范映红,就有机会跟大师学习,入学后才知道范映红人品太差,据说他原先是个中专生,出生在安徽一个小县城的农村,以同等学力考上了研究生,不知道怎么巴结上了秦梦乡,成了秦梦乡第一个博士生,大弟子。他的文章也都发表在很好的刊物上,我们那时刚入学,哪里知道深浅,对他也很崇拜。其实也有人告诉我们,说范映红特别势利,他当初结婚娶了个护士,为了显摆,特意回到家乡县城去操办了一次婚礼,给人发的请柬上,还写上参加婚礼的嘉宾有某某厅长、某某局长、某某主任。我们那时虽然感到好笑,倒也理解,衣锦还乡嘛。孟郊不是也说‘春风得意马蹄疾’吗,虽然庸俗了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但是,有一次我和另外一个同门去他家请教,就大跌眼镜了。他对自己的妻子颐指气使,吆五喝六。我们看着有点尴尬,为了缓和气氛,我说:‘师母也真不容易啊,家务事一把抓。’他竟然说:‘她付出了什么?不就是子宫磨损了一点吗,跟着我吃香喝辣,够本了。’我大吃一惊,跟同门面面相觑,简直信不过自己的耳朵。但看他表情淡然,好像还自以为幽默。这次经历让我对他印象大坏,但还没把他的三观想得太坏,后来有一次经历,才让我下定决心换导师。”
苟律师道:“嗨,这事你都没跟我说过啊,让我猜,你这么漂亮,是不是他调戏过你。”
裴雯道:“调戏我倒没那么明显,大概因为我表情庄重吧。但我听说他曾经半夜给我的师妹发短信,说些暧昧的话。对了,有位师姐,名字好像叫冒芷若,据说早跟他有暧昧关系,后来就留校了。”
郑树道:“冒芷若,怪不得。”想起问齐佳皆为什么冒芷若能够留校,齐佳皆表情复杂,现在顿时明白了。大家都嗟叹,又问:“你第二次碰到的是什么事,对你刺激那么大?”
裴雯道:“那是元旦前一天,下着大雪,我们几个同门照例去拜访导师,给他送花。他妻子帮我们脱下羽绒服,拍打衣上的雪,挂起来,还给我们沏茶。范映红很惬意地躺在沙发上,跟我们胡侃,大多是些吹牛皮的话,什么他是秦梦乡的大弟子,将来必定继承他的衣钵。还拿出一封信,跟我说,这是刚收到的国外信件,我也懒得找眼镜了,你的英文好,给我看看,写的是什么。我打开一看,大意是经过众多学者推举,认为他的成就博大,属于世界名人,要他回函确认。同门们轰然赞美,我也跟着吹捧,但心里怀疑是骗钱的。他得意得不行,叫他妻子换新茶,叫了两句没有应,他突然跳起来就破口大骂。他妻子匆忙跑进来解释,说刚才晾衣服去了,他竟然上前,一把卡住那女人脖子。吓得我们纷纷告辞,回来后我老想起那幕,一个多月没睡好,特意去看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劝我马上换导师……”
郑树大怒:“这样的败类,秦梦乡怎么会让他留校?”
苟律师道:“我是学历史出身的,现在又做律师。我深信一点,世上任何事的发生,都有其原因。就说秦梦乡为什么留范映红,要么就是臭味相投,要么就是有把柄在范映红手里。我倒是亲身体验过一件类似的事,我有个同学,水平很烂,博士毕业后,没有单位要他,就给导师打电话,说自己找不到工作,喝了很多酒,想自杀,希望您来帮我收尸。又假装胡言乱语,说我马上到您家找您聊聊,暗示喝醉了什么都会说,于是他导师赶紧找关系,帮他在一个很好的大学谋到个教职。秦梦乡没准就是这种。”
大家又骂了一通,吕三笠说:“这倒有意思了,没想到做学问的人当中也有那么多渣滓。按说不至于吧,另外,说起学问本身,我想秦梦乡能混到那个地位,不可能像他们说的那么差,应该还是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呢?季教授可以说是嫉妒,甘庆阳凭什么诋毁他?”
“文化商人嘛,喜欢夸夸其谈,吹自己,踩别人。干这行,脸皮厚就行了,谁行谁不行,很难有标准;不像我们干律师的,要见真章。如果你不能帮到你的当事人,请你的人就越来越少,毕竟这关涉切身利益,有时还涉及身家性命,选错了律师,可能丢命,可能坐牢,可能倾家荡产。”
“可是他们如果请错了鉴定家,也会亏大钱啊。”
“这不一样,鉴定这行当,有时说不死的,他硬说是真的,你难道能下去找死人作证?这就有很大的伸缩性,只要他死不认账,总有一些人永远信他。你看古代那些帝王,都是死不认错的,一认错就倒了威,就会让那些崇拜他的人沮丧。其实现在一些学者专家不也是这个德行?比如这些年有个网红学者,也有一定的学问,名气也大。天天在网上写博客,吹自己是大师,下面粉丝一片吹捧。但其实很多人指出他的文章有硬伤,他都死不承认,反正那些粉丝也不懂,只要偶像不承认,就深信别人的指摘都是嫉妒;反之,如果他有操守,老实承认,粉丝就会动摇了。什么能认错才是真大师?扯淡,能认错的,的确可能是真大师,但人们绝不需要这样的大师,人们需要的是神。我们却不一样,如果我们输了一个官司,就是实实在在打脸。”
郑树说:“由此说来,秦教授还真有可能是被仇家杀了,凶手是谁呢?会是但思想吗?还是一个像甘庆阳那样的受害者?”
吕三笠笑道:“你是侦破专家,这事不要问我。不过,我觉得但思想没那胆量。权衡利弊,不合算。杀掉秦梦乡,范映红当院长,可能会让他留校。可是万一露馅了,就是枪毙啊。不留校还可以去别的大学,比起枪毙,反差太大。我感觉凶手应该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种,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倒也是。”郑树道,“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一会夜色渐深,月亮也升起来了,大家散了睡觉。郑树回到房间,见老婆正在看手机,儿子已经睡着了。知道大概是在读网络言情小说,笑问:“跟吕太唠了些啥?”
老婆没吱声。郑树感觉空气一下子凝重起来,小心翼翼道:“怎么,心情不好?”凑过去,拍她的肩膀。她躲开,说:“别烦我。”
郑树的好心情顿时一扫而空,尴尬道:“我不该跟他们聊这么久。”
沉默了很久,老婆才说:“不是这个问题,而是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共同语言。要不,我们离婚吧。”
虽然心里早已有了这个准备,郑树还是有些难受,他想了想,说:“好,如果你是认真的,我答应你。我知道你不会随便说这个话,所以我也不再求你。”
“那么,我们找个时间去办手续,孩子跟着我吧,你每天魂不守舍的,也带不了孩子。”
郑树道:“这个再商量,咱们好聚好散。离婚了还是朋友。”
女人说:“突然一下子觉得无比轻松。你呢?”
郑树道:“我还好,我问一个问题啊,你是不是找好了下家?我会祝福你。真的。”
“我说没有你信吗?”
郑树看着老婆的表情,说:“我信。”
老婆说:“你知道,问题不在这。你嫌我庸俗,我嫌你假清高,这样的婚姻是很难维持的。别说了,我要继续看我的网络言情,你也继续看你的文艺。”
郑树说:“好吧。”他倚在床上,也奇怪,并没有很难过的感觉,似乎也感到一阵轻松,当然,对未来也不是完全没有茫然的感觉。但想到毕竟还有个单位,略觉心安。他打开手机,点击到常去的那个论坛,看到一则通知,说论坛一批学人要举行秦梦乡大师的追思会,并专门请了一位秦梦乡的弟子,来讲述秦梦乡的学术贡献、文学贡献,时间定在周末晚上八点。整个通知下的跟帖悲怆气氛浓厚,忽然有个ID叫“后勤组”的跟帖说:“秦梦乡值得这样追捧吗?”
又碰到砸场子的了,郑树觉得过分,为什么偏要在这时候?他呆了两分钟,刷新页面,一堆谩骂的跟帖就出现了,骂那人无耻恶毒,骂那人不学无术,甚至还有的呼吁报警,说侮辱秦梦乡这样一位伟大的学者,至少应该判刑三年。
那位“后勤组”并不示弱,跟帖说:“你们这些人云亦云的混混,你,陈光旦,不过就是个文史写手,写了两本破通俗读物,真的以为自己是学者?有判断能力?还有你,王不留行,你也就是念了个本科,从来没有专门研究过任何一个专题,你读书多不假,但你不知道自己其实是个万金油吧?你还真是癞蛤蟆开滤镜,自以为是青蛙王子啊。至于你,天际归舟,我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但你在‘菹醢’上的打分,就是个笑话,你懂曲学吗?那研究曲学的马某,连个工尺谱都看不懂,写了本《小红低唱》一通瞎扯,你就凑上去感叹,满嘴大师大师,你真是个蠢货。最后说到你,毛孔窦,你就是个傻逼,你编校个《三家诗集校评议》,就以为自己是孙诒让、章太炎?你一天到晚哼哧哼哧的忙碌,也就是体力劳动,还真把自己当个学者,你学者个屁。”
郑树不由得暗暗称奇,这番骂虽然粗鲁,却很有内容。他正想给“后勤组”发个私信,攀谈几句,看能不能了解到一些有效信息,发了半天,信息都没发过去。再一刷新,说是对方IP异常,已经被站方屏蔽,可能又是陈光旦使了手脚。
第二天还要佯装无事,继续爬山。在路上,郑树跟吕三笠说起这事,吕三笠说:“那个后勤组这么气愤,没准跟秦梦乡也有过节,而且不是一般的过节,恐怕有料。我建议你跟站方交涉,锁定他的IP,把他找出来,当面谈谈,也许对你破案有作用。”
郑树道:“对,我现在就给小王打电话,让他把这个人找出来。”
第四场
周一是凤城举办马拉松比赛的日子,广播里号召大家别开车,乘地铁上班。郑树平时本来就习惯坐地铁,车都是老婆开,倒不影响什么。一路上他在想,是不是约冒芷若谈谈。谁知刚下地铁,就接到秦梦乡老婆何晓棠的紧急电话,说话好像领导:“郑警察,你管不管,有人在网上诋毁先生,抹黑先生。”
“先生?”郑树还是愣了一下,好在马上反应过来了,“哦哦,具体怎么回事?”
“就是网上有一帮人,诋毁先生的学问,抹黑先生的人品,他们懂什么,啊,这样诋毁我们民族的瑰宝,你们做警察的能不管吗?”
郑树只好跟她解释:“诋毁抹黑,这肯定是要管的,但怎么界定诋毁抹黑,是不是达到了犯罪的程度,还得看具体情况。”
“我这里很多证据,待会我让范映红传给你。范映红就是先生的学生,得意弟子。当年他的每一篇论文,都是先生一个字一个字帮他改的,当然现在人家也是教授了。你先看看,我看了一部分,就气得一晚上没睡。我告诉你,这绝对是犯罪,我一点都没夸张。”
郑树感觉外面很吵,找到地铁站的厕所,安抚了她很久,才放下电话。过了一阵,邮箱里传来信息,说是来了新邮件。点开一看,郑树差点乐了,原来发来的文件中,有的就是他在网上看到的“后勤组”的跟帖。还有一些类似的其他网站的帖子,都是些小网站,也多亏他们找。郑树想,乱七八糟的,报什么案,人家只是批评秦梦乡的学问,有什么大错。可能那批评的人自己水平一般,但法律也没规定厨艺不行的人就不能批评饭店大厨手艺差。当然,文化人的事,和做菜略有不同,毕竟古往今来,确实有被骂死的,没有被难吃的菜吃死的;但曹操被陈琳骂了,武则天被骆宾王骂了,不也付之一笑吗?
他边走边想如何措辞回复,电话又响了,一看又是差点没笑,还是一个相关熟人,季忠平。当时他特意给季忠平留个电话,请他想起了什么有用的信息就及时告诉自己,但看季忠平那个性格,感觉留也是白留。没想到人家真打来了。
他说:“季教授,您好您好。”
那边传来季忠平拘谨的声音:“郑警官好,不客气不客气。今天给您打这通电话,实在是迫不得已。上次见面,我感觉您是个很真诚的人,不是我想象中的警察的样子。所以,我想直接打电话给您,可能您能理解。”
郑树道:“什么事您说,只要我分内的事,职责范围内的事,我都会去做;即使不是我职责范围内的事,只要不违法,我也很愿意帮忙。”
季忠平说:“是这样,简直羞于启齿。网上有人举报我剽窃,可是天地良心,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我觉得有蹊跷,也许与秦梦乡教授的案情有关。”
这时马拉松比赛开始了,路上广播震耳欲聋。郑树道:“季教授,外面很吵,我听不大清,要不这样,我去找您,我们当面谈,是不是好些?”
季忠平好像很欢喜:“那当然好,就怕耽误您的要事。”
郑树说:“我现在唯一的要事,就是把杀害秦教授的凶手找出来。您别客气,我马上就去。”
他给单位打了个电话,说了一声,是辅警小李接的,她说:“队长,我正要向您告别呢,我找到了一份银行的工作,准备辞了。”
郑树心里一咯噔:“哦,恭喜你恭喜你。”
“您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警察,以后我还可以跟您联系吧。”
“当然可以。”
郑树关了电话,心里有点空,很惭愧自己,一直说给小李帮忙转正,却没帮上。说来说去,得怪自己职位低,说话不够分量。现在人家找到了好去处,应该为她高兴。只是在一起工作这么久,多少有点舍不得。
但也没什么可多想的,一路换地铁,赶到季忠平家。季忠平打开门,夫妇俩一起站在门口,看来一直在等着。郑树嘴里不断寒暄,走进去,见茶几上摊着一摞纸张。
“这就是我从网上下载打印的。”季忠平指着那堆纸张。
郑树拿起来看了看,是举报季忠平的一篇论文抄袭了他的论文。
季忠平的老婆说:“这完全是诋毁,而且在这个节骨眼出来,肯定是有原因的……”
季忠平打断了老婆:“也不要说得那么郑重,不一定有什么原因,也许只是巧合。”
郑树看着季妻,问:“哦,什么原因?”
“这不秦梦乡才去世吗,院长的位置空缺了,大家都争这个位置。系里领导和院里有些老师就提名让我们老季接任,老季开始并不愿意,做行政事务总会耽误时间嘛。其实一个院长的职位有什么了不起呢?也就是个处级干部。有什么油水吗?学术单位都是清水衙门……”
季忠平又打断了老婆:“油水也是有的,比如每年教工体检,其他教职员工都在校医院体检,但是处级干部可以去校外的三甲医院,这就是油水。至于校长的油水那就更大了,估计要去三甲的特护部,不用排队。这些事情本来我也不知道,是有一次聚会吃饭的时候,听秦梦乡本人说的。好像死无对证,但这是可以验证的,随便问问就知道了。”
他的老婆有点生气,说:“你就别添乱了,你以为是在写论文啊,我说一句,你就来个页下注,而且你的页下注比我的正文还多,你的严谨不要到这里体现好不好?你哪怕等我说完了,来个文末注也行啊。”
郑树忍不住想笑,但看季忠平很严肃的样子,才知道他补充这句并没有别的意思,纯粹是书呆子。
季忠平说:“好吧,我是担心郑警官以为我们真的高风亮节,不食人间烟火,这样显得很虚伪。”
季妻说:“你还在作页下注,难道你是为了这点体检福利去争取院长的职位?”
季忠平道:“这当然不是,我也是想做点事嘛。我早想组织一批人搞个大项目,把我想做的工程做了,但没有权力,就组织不起人手。加上好些同事也希望我出来做点事。”
季妻道:“那可不,天下苦秦久矣,以前什么资源都被他们霸占,徒子徒孙留校一大堆,他那个弟子范映红,前年留了个女弟子。院里谁不知道她跟范映红有染?”
季忠平又打断她:“嗨,别人的私生活咱们最好别议论,否则就像是故意整人了。”
季妻道:“整人也得是个官才能整人,你一个平头百姓,能整谁。再说她跟谁好,那是她的私事,但她跟自己的导师乱搞,奖学金年年给她,出国做交换也给她,留校名额也给他,那就不是私生活了,那叫以权谋私。”
季忠平说:“又没铁证。”
季妻道:“我不是执法机关,我又不是派人侦查他,但我肯定一查一个准。连院里的学生个个都知道。郑警官,您能去查吗?”
郑树道:“这事如果实名举报,按理是可以立案的。咱们先放下,先解决目前的问题要紧。您认为是院里的人想阻扰您当院长?那他为什么不实名举报。”
季忠平道:“他举报了,但否认网上捕风捉影的帖子是他们发的,天下还有这么无耻的人。敢做不敢当。”
季妻道:“他们不敢承认,你看看他们这些帖子,用的都是些什么词?什么居心叵测、欲盖弥彰、装腔作势、跳梁小丑,这就是大字报文风嘛。退一万步说,即使我们剽窃了,我说的是即使啊,也不能用这种大字报的手段。法院还没判呢,就先把我们搞臭再说。我是研究传媒的,这种伎俩我不要太熟悉。世界上很多没有操守但又假装公正的新闻媒体都这样,先根据捕风捉影的消息发个头版头条,长篇大论把你搞臭。过段时间实在不行了,就在二十版以后发个豆腐块,承认自己疏忽了,查无实据,这种伎俩现在一般称为fact check,中文叫事实核查。但谁会去看他们更正的那个豆腐块,人已经被他们毁了,他们则婊子也做了,牌坊也立了。那些诋毁老季的人就是这样,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第五场
郑树仔细看那些帖子,一边看一边恶心,确实文风很下作,他说:“这好办,我回去立个案,然后追查IP地址,不怕找不到。”又安慰季忠平,“按说大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难道还不知道,现在IP地址一查一个准吗?他这么做,有什么意思。会不会不是熟人?”
季妻说:“在这个节骨眼,出现这样的帖子,而且带着刻骨仇恨,除了那伙小人,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可能。”
季忠平说:“好了,我们说话也不用那么刻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又转向郑树,“郑警官,学校已经专门成立了学术调查委员会,调查我的所谓剽窃问题,这我是一点都不怕的。其实我本来并不想当什么院长,但被他们这么一搞,我有些憋屈。这事情搞出来,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当不了院长了。”
“为什么?”郑树奇怪,“调查清楚,还您清白,不就行了吗?”
季忠平道:“不同啊,碰到这种情况,学校一般都会认为,受害人虽然冤枉,但既然卷入了剽窃丑闻,引发了舆情,就已经败坏了学校声誉,影响是无法全部消除的;从干部任用角度来看,也说明此人缺乏群众基础,不宜当领导,否则不利于内部团结。”
季妻道:“早知道就不去惹那些臭蟑螂了,真是鱼没吃到,惹一嘴腥。”
郑树陪他们慨叹了一番,季妻问:“都是秦梦乡这个事情引起的,他那个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有些进展。”
“那个文化商人,找了吗,他怎么说。”
“甘庆阳,找了,了解了不少秦教授的事,但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正好趁机问问您二位,他的话可靠吗?”郑树从手机里面调出甘庆阳的视频,听完后,他问,“季教授,您觉得秦教授有他说的这么差吗?我的意思是,他觉得其他两个例子我不懂,但那个‘枉’字的写法,连我都知道的,秦教授怎么可能不知道?”
季忠平说:“郑警官,您练过书法吧?”
郑树一怔:“谈不上练,小时候偷偷买了一摞字帖,还订了《青少年书法》,差点没被我爸打。好在我学习还算争气,最后考上了他满意的大学。”
季忠平道:“郑警官您谦虚了,我一看您写的字,就知道您练过魏碑。我的字不好,但我经常看北魏隋唐的墓志,我知道。您这个走字底的写法,很古朴,还有这个‘昌’字的写法,两个‘日’字,一般人是写成上宽下窄的,您正好相反。您临过什么墓志?《张黑女》《隋美人》《元略》《爨龙颜》?”
郑树道:“季教授,您的眼真毒。我临过《元略墓志》,早先我是喜欢柳体的,刀法森严,不知道多好看呢;但后来无意中买到一本魏碑,才知道自己更喜欢魏碑,感觉很古朴。《元略墓志》不大有名,远不如《张黑女墓志》《张猛龙碑》,可我就是更喜欢它。”
“我就说嘛,您临过贴,喜欢书法,所以您认识这个写得像‘柱’字的‘枉’,一点都不奇怪,但秦教授没临过呀,他读书那么忙,哪有时间看碑帖呢?”
郑树忍不住笑了,感觉季忠平最后一句像是讽刺。再老实的人也是有几分幽默感的。
季忠平好像察觉了郑树的内心,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术业有专攻。那些对书法家来说很常识的东西,文史学者们可能只是扫过几眼,不一定都记得。秦教授摊子铺得那么广,还要兼管行政事务,自然是没有时间一一斟酌的。对了,以前他出了错,立刻会有学生出来声明,是自己帮他录入时导致的。何况您大概也听说过吧,有一位专门研究书法史的教授,曾经振振有词地说,颜真卿的《祭侄文稿》里,‘刺史’的‘刺’写的是错字,那个字应该是‘夹’。”
郑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事他是知道的,因为在网上传得很广,汉代以来,“刺”字往往写成“刾”,到底什么原因,他并不清楚,但从小看字帖,就知道那是“刺”的常见异体,实在想不到一位专门研究书法史的教授博导竟然会说颜真卿写错了,那么,并不是研究书法史的秦梦乡教授认不出“枉”字,确实也不是特别奇怪。
“这样的教授不多吧,虽然很不可思议。”郑树笑。
季忠平道:“好在害处也不大,毕竟他只是认错了一个字,总比那些在社会问题上颠倒黑白的教授强吧。”
“认错一个那么基础的字,却能混上教授,人品估计也不会好到哪去呢?”
“人性很复杂。”季忠平说,“我不敢简单判断。”
“您是真正的学者。”郑树由衷道,“我深信您是冤枉的。”
季忠平愕然了一下,马上醒悟:“对,我怎么会剽窃呢。其实就是公报私仇嘛。”
郑树道:“我回去就让人查IP地址。您放心,这事一定会有结果。对了,网上有攻击秦教授的人,他的遗孀也让我查攻击者的IP地址,不过我觉得人家那个是评价学术,并没有诬蔑和人身攻击,我没有理由抓人家。我私下倒是想查查,我觉得那个叫‘后勤组’的,对秦教授蛮了解,没准可以通过他,搜集一点信息。”
又聊了一会,郑树告辞,季忠平出门送他。郑树说:“您请留步,放心,那个贴大字报的人,我一定查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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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威廉
一个坚持探索真相的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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