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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在梦里,体验新型安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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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并不能说是一种自杀。你可以说,是镇痛剂,是一种帮助。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诗人:在梦里,体验新型安乐死


前言

欢迎回到云端世界。

科技新闻说,人工智能已能与人类对话,那么,作者陆鸣笔下这个世界,也并非遥不可及。

“脑机”被广泛植入,人脑被极限开发,人与人之间的连接,飘在云端。

但是,依然有人在意。

在意我们是否能在世界留下什么?在意是否曾被毫无保留地爱过。那一点在意,竟成为在这个轻盈世界里、不合时宜的沉重——这沉重让我们感觉,我们仍然脚踏在大地。

在上一篇里,为了实现朋友陈茉的愿望,张语彤将自己开发“清明梦”技术所获得的期权售出,建立了一座疗养院,让那些使用维生仓的失能人士,能够生活在自己想要的梦里。

她的这项出于善意的举动,又会引起什么连锁反应?

在这一篇《诗人》里,我们会看到来自社会各方对张语彤的诘问,其中有误会、纠纷……和阴谋。

第一场

“不论是在自然中,还是在文明社会里,我们对存在(Sein)都束手无策。”

张语彤刚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前面坐下,随手翻开案头的一本书,疗养院内部频道的声音就在脑内突然响起。“张老师,”她听出来这是岳颖,今天的值班医生,“刚刚园区那边发过来通知,说有一个家属要进来。我看了,没有预约,不过他母亲是下周要转过来的病人。怎么办比较好啊?”

“没事。该登记的都登记了就可以进来,不过记得让他们安检注意一下。”

“好,那大概得半个小时以后到咱们这里。约谈话室吗?”

“今天事情挺多的,要不让他直接来我办公室吧。我准备一下。”

“好的。”

张语彤惦记着刚刚看到的只言片语,随手拿了一张便签匆匆夹进书里,在桌前站起身来——已经是云端时代了,大部分人不再使用书桌,脑中植入的纳米机械可以让他们方便地使用视网膜投影或者进入虚拟世界,在心像空间里线上办公是绝对的主流。但她依然更习惯在一张确实存在的桌子面前沉思默想,仿佛只有在不使用脑机的时候,独处才成为可能。

蓝色的便签夹在书里,露出小小的三角尖,像一小片湖水里倒映的月亮;书页上“存在”的字眼如同烙进了视网膜一般,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站在自动饮料柜边,等待智脑的打印阵列冲泡一杯绿茶。在她对面,全像设备在墙上投下一整面合作机构标识,其中既有长久的朋友,也有曾经的对手。她所创造的“云梦”和她所立身的这所疗养院,从发展阶段来看,不过是学步阶段的新生儿,得到商界和学界的瞩目,完全是机缘巧合。可即便是这机遇,也极大地改善了她和疗养院的处境:一个月前,那上面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符号,如今却要根据各个机构的影响力谨慎地排序。

茶水嗡地一声注入纸杯,与此同时,办公室的门也被重重推开。张语彤拿了水,放在会客区的矮桌上,自己也顺势在一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侧对着来客。这还是赵贝思的建议——她们都曾在云腾科技任职,又是心理学系的大学同学。这位伶俐的前市场部主管说,张语彤想做的新事业,近乎于一种临终关怀,各种误会乃至纠纷都不会少,那么,最好在会客区下点工夫,比如按照心理咨询师的工作惯例来和家属谈话。

“面对面坐不行,阻抗会很重。”她在设计师提供的云端样板房里转了一圈,苦口婆心。

张语彤知道她说的有道理,但还是想开玩笑:“那要不要给家属安排弗洛依德式的自由联想?”

“你要搞咨询当副业我干嘛拦你。”

最后当然还是按照赵贝思的建议改了一轮:会客区谈话座位视线齐平,呈直角夹角,既有视线交流,也避免过强的审查感。张语彤也逐渐习惯了在和访客谈话的时候,稍稍使用一些技巧——比如现在。男人自落座起就握着纸杯沉默不语。张语彤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直到他第一次抬起眼。

张语彤向前微微倾身:“我很希望能够帮到您和您母亲,但前提是您愿意和我沟通。”她迎着男人的视线,鼓励地笑了笑:“我们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可以聊。当然,如果您觉得不说话比较能够整理思路的话,也没关系。”

“下这种决定是很难的。我自己也有体会。”这是真话。

他的眼睛又落下去了,声音却从喉头升起,连带着胸腔都在微微震动。张语彤拿过边桌上的笔记本和资料夹,正好赶上他说完第一句话。

他说:“我妈中风偏瘫,看了医生您的那个报道,说什么也要让我们把她转到这里。”

“是。我看了她提交的申请资料。确实各方面来说是符合我们的入院标准的。”

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早知道就不给她安什么脑机!原本是担心她躺在床上太闷,没想到自己就填了那个申请。非要来非要来,吵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张语彤适时地打断他:“那您来我们这里是打算?”

“也没有别的,我看你们也是一个正经单位,希望能够站在我们普通老百姓的角度考虑一下,把她的申请驳回。”

她看着男人的眼睛,作出考虑的样子,脑子里却飞快地转着念头。喊警卫吗?应该还不至于。喊法务吗?她们倒是就在边上的房间里,但其实也没有法律上的纠纷。这房间里装了摄像头,老人云端上递送的资料也是合规的,没有程序上的风险。那么,大不了就是被骂得难听点,反正她也习惯了。张语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兜兜转转这些年,她现在做的事情,倒也和最早在云底系统干的客服工作没什么区别。

“您母亲有没有和您说过,为什么想转到我们这里来?”

“没有,我不想和她谈这个。”

“您应该知道您母亲虽然半身不遂,但是意志清醒。从她的测评资料来看,觉知能力甚至通过了现行意识分级的最高要求。我院的标准是接收一切患有严重身心障碍,但大脑功能基本完整的病人……”

“你想说什么?”他朝她扬起了下巴。

张语彤不着痕迹地往外侧了侧身子,这样,如果爆发更激烈的冲突,她就可以第一时间站起来往门外跑。念头流转,她用脑机给隔壁的几个姑娘同步了这里的听觉通道,如果听见大的响动,她们会第一时间过来。

“我想说的是,现在云端时代了,按照现行意识层面民事法律法规的认定,您母亲是一个完全行为能力人,有权根据其自由意志决定自己要做什么,去哪里。即便您是她的直系亲属,也无权干涉她的决定——”

她看到他面部的咬肌在抽动,也感觉到自己的背绷得像一张弓。即便如此,她依然完整地说完了这段话:“——更不要说我们了。”

“你们不就是图钱?图老人的积蓄?”

她没有移开视线:“如果您看了那篇报道,就会知道我们是具有科研资质的非盈利机构,主要接受高校和企业基金会的资助。”

“那你们就是骗人进来做实验,做小白鼠!”

张语彤在心里默念一二三,同时强迫自己把捏紧的拳头松开。用行话来说,来访者发生了严重的阻抗,而她应该了解和觉察自己的反移情。和从前一样,没有分别,她永远得是那个保持冷静的人。

“不管您怎么看待我院,按照云端行政中心和资助机构的规定,在院内还有空位的情况下,我们是无权拒绝符合条件的病人入住的。”

“说句不好听的,您就算现在把我绑出去,把我杀了,也不可能阻止您母亲入院。”男人涨红的脸慢慢褪了颜色,张语彤找到了节奏,也放缓了语调:“我觉得您还是需要和您母亲再好好谈谈。这个事情,我和您诚心说吧,真的是她说了算。”

男人又没了声响,只是缓缓地向后倒。张语彤皮上揪着一丝快要维持不住的微笑,正准备送客,却听到他自言自语一般地念叨起来。

“偏瘫了以后,我和我老婆从来没嫌弃过她,也没有请护工。端屎端尿都是我们自己伺候。”他抱着双臂,望着天花板,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和张语彤说话:“不就图还能和她说说话,在跟前尽尽孝吗?”

“你说,她怎么就非要把我们抛开?”

张语彤脑机的内部频道里,法务办公室里旁听的小姑娘们炸开了锅:“瞧这话说的,就差要他老娘感恩戴德了吧。”

张语彤不自觉偏了偏头,一串文字夹在意识流里传了过去:“别这样。他这也算人之常情。”

“张老师你发现没有,咱们入院的病人里面,家属只要是女儿的,都支持自己妈妈的决定,都是什么‘你为自己活一次挺好的’,儿子嘛基本都要闹一闹。”

“试以俄狄浦斯情结分析该案例。”姑娘们说话间夹杂了岳颖的声音,估计是过来看看情况的:“我还以为他真有啥急事呢,原来是唬我们。”

“我来我来!他这里是对咱们张医生投射了自己对母亲的愤怒。他认为母亲抛弃了自己……”

张语彤把内部频道掐了,意识流重回雪原般的寂静,只有她自己的心绪在其中辗转。她比谁都清楚,进入云梦后,脑内的纳米机械将接管所有的外部感觉通道,病人相当于完全活在意识世界里。就算有人来探视,也只能看到一张平静而安详的睡脸。除非发生特殊情况,他们会一直在这没有痛苦的幻境中抵达生命的终点。但对亲属而言,入舱时,即便全身瘫痪,好歹是个活人,出舱时,他们得到的却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有的人会签署事前协议,约定死后的记忆体转交亲友保管,也算留个念想;但大部分的人宁愿将自己的大脑和记忆体用作科研捐赠,也不愿让身边的人看上哪怕一眼。

她不能对此做出任何价值判断。科学的发展是遍历性的,她只是被概率论的骰子砸中的一位幸运儿。而人类,一向将个人意志——将头盖骨下面这个器官创造出的精神世界——视作不容侵犯的领地。因为最为禁忌的爱欲和最不可告人的秘密都存放在这里;也因为贯穿整个文明的格言之一是“身体即便不自由,心灵也是自由的”。在云腾科技,她孵化了清明梦技术,在它的基础上,又催生了云梦。她架起了一条信息技术和个体幻想世界之间的桥梁。人类终于可以在自己创造出的梦境世界里漫游了,但依然拒绝邀请别人一窥自己真实的心灵,因为他们早就明白,一旦知道别处会投来他者的视线,任何人都无法真正为自己而活。

张语彤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是“清明梦”和“云梦”的创造者,却在最近才感到自己难以驯服人们向它们投射的能量,只好向哲学寻求解答。房间里安静极了。男人保持着仰面的姿势,一直没再说话。她这才注意到他捂着脸,指缝中隐约有些泪光。

张语彤把纸巾盒往他那里推了推:“您现在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这个事情吧,它确实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生离死别了。”

但您得想想什么才是您母亲想要的。这话停在她的舌尖,悬而未决地,像一颗来不及下坠就开始凝固的蜡滴。她知道这是正确的劝告,但不确定对方是否能够承受——可承受不了又如何呢?在那里,在她的桌面上压着的,是另一个女人沉甸甸的意志。

张语彤清了一下喉咙:“还是不要吵架,问问您母亲的真实想法。移交手续应该是后天就启动了……”

男人放下了手,麻木地向她看过来。她又拾起了最开始那种职业性的鼓励语调。

“希望您不要留下遗憾。”

第二场

黄钰提了满手的菜,腋下还夹着一个快递,从电梯间摇摇晃晃地一路蹭到家门口,几乎精疲力尽。猫在门口哀哀地叫唤,绕着她的腿打转。她这才想起很久没给自动喂食器加过粮了,估计让它饿了一天。等到安抚好猫,收拾完采购的东西,天也黑了。说来奇怪,活了六十几年,对大部分事情都见怪不怪了,唯独这季节的黄昏时分,窗外那渐渐降下的暮色,她却像总也看不腻似的,在厨房的窗前,一站就是十几分钟。

这个月是她生日,但孩子在国外刚搬了家,还需时间安顿,下个月才会回来——其实不回来也行——她本想这么表示,但终究没这么说,怕他们真的不再坚持。独居的感觉虽然好,但要是时间太久了,她的自我仿佛就快要和这间三十年的旧公寓融为一体似的,一同在傍晚的风里摇摇欲坠。“你要学会找点事情做呀。”当年,她是这么劝父母的,五十岁左右的时候,也试图这么劝自己。只是道理归道理。年纪大了以后,能做的事情本来就是越来越少的。

露台的一侧是洗衣机,上方悬挂着电动晾衣杆。另一侧被黄钰改造成了小片绿地,有水泥砖砌成的花坛,里头种了一棵桂花树。花坛边上放着一把竹椅,竹椅对面摆着铸铁桌。铸铁桌磨砂玻璃的桌面上,则摊着一叠毛边纸,正在风里猎猎地卷着。黄钰在椅子上坐下,只往那里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其实什么也没看清。但她知道,纸面的上半部分,是歪歪扭扭地抄了一半的经;下半部分的米字格里,则填满了破碎的句子。破碎的,笨拙的,矫揉造作的句子。她本以为,只要有了大把空闲的时间,自己就可以坐下来,严肃地、决绝地、以一个老去的女人那种特有的优雅写作。但事实却是,她写出来的东西,全是不必要的自我安慰和不光彩的东拼西凑。只消再看一眼,连这叠纸都有可能被她撕碎、揉皱、一股脑地扔进堆肥桶里,就像她前几天处理掉的那一柜子日记本一样。

一直以来,她都试图抓住命运的主线。年轻的时候,家中变故高考失利。读完大专,她自费读了预科,又修了本科函授的课程。学历将她导向一份稳定的工作,也为媒人提供了谈资,很快,她便经由介绍结了婚,婚后一年就有了女儿。孩子牙牙学语,丈夫踏实且随和,她看似拥有了曾经计划要拥有的一切,却总感到精神苦闷。而苦闷的尽头,是一些背地写下的随笔。最终,它们都被她发到了自己的博客里。

那些文章,不能说写得有多好,可有一个ID,经常会出现在评论区里——赞美她的文字,表达自己的触动,说他是她的读者,还说他是她的粉丝。很快,她就和那个人见了一面。再然后,这一切就演变为了一种间歇而秘密的定期旅行。有时候,是她借着出差的机会去见他;有时候,是他带着自己的家庭到这个城市来旅游;更多的时候,他们会选择一个两点之间的中间位置,并至少一起度过一个夜晚。该怎么描述那段日子呢?或许纷乱的痛苦和盲目的激情兼而有之。而她唯独无法否认的是,当时,她感觉幸福。

这都是她应得的。不论是那些不真切的幸福,还是那些接踵而至的背叛和控诉,都是她应得的。等她回过神来,人生的计数器悄然增至四十。丈夫离她而去,情人回归家庭,孩子只有每年暑假能来和她住一个月,而青春自然永远是时间的盟友。从中年之后满目疮痍的废墟里,冉冉升起的苍白的希望,只剩下写作;而她如果要给这满纸荒唐的一辈子,附着某种可升华的意义,也只剩下写作。

她又将目光瞥向那叠毛边纸。那纸依然在风里猎猎地卷着。

黄钰站起来,抽掉最上层写了字的那几张,揉成团,丢到露台的堆肥桶里。她往砚台里倒了墨汁,又返身去接了一些水,然后慢慢润湿了笔尖。

永远都会是这样。先抄经,先平静下来。再尝试着写。心无杂念地写。

不过,换一种更好入手的体裁怎么样?她暗自思忖。散文,随笔,小说……这些都不适合她。写诗怎么样?“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只要她还有这满溢的痛苦,只要她放任自己被创作的冲动支配,她就一定能写出一点东西来。

黄钰抬起了笔。

第三场

赵贝思躺在光能车的后排闭目养神。十分钟前,她的意识还停留在云端世界,在线上会议室结束了本月的工作简报。现在,她依靠触觉来取回对现实的感知:完全放倒的座位靠背使用了她不熟悉的重组纤维,触感皮革般冰凉,但又有布面的干爽;记忆枕恰到好处地承托着她的头颈,里头的填充物有极佳的减震功能,她几乎感觉不到车体在行进;空气里漂浮着一些使用了光学隐形的纳米机械,在车内的狭小空间里,它们偶尔会飞得离她过近,在脸上带来一种类似于沾上猫毛的异样感,但全靠它们中转信号,人们的意识才可以通过脑机随时随地连接云端的虚拟世界。

植入式脑机系统是过去二十年最耀眼的科技进步,但很少有人能发觉它和材料科学密切的亲缘关系。有了纳米机械,才有了对微观尺度结构和精度的控制力,也才开发出了无创深入人脑、拓展思维能力的可能。赵贝思微微睁开眼,瞥了一眼躺在前排的林亦洋,正好看见他直起身来,与此同时,方才还平摊着的椅子,立刻顺从地调整到贴合他坐姿的形态。是系统跟随了脑机监测的运动皮层指令?还是皮肤衣里内置了肌肉束电信号的感应器?无论如何,这辆车的主人已经充分展示了他的财富积累和技术趣味。赵贝思一边想着,一边也坐起身来,她知道这趟顺风车差不多要到终点了。

林亦洋回头看她:“你再休息会儿。我呢就是总是放心不下自动驾驶,老想摆弄一下。”

赵贝思说:“没事,我躺得快睡着了,正好聊聊天。”

林亦洋是云腾科技最主要的供应商之一。赵贝思来找他,主要是为了对接公司年终庆典的合作事项。事情办完了,顺便来看看张语彤——云梦疗养院和亦洋纳米的研发部刚好在同一个科技园区里,三个人也互相认识。林亦洋还买了园区的股份,算一个不大不小的投资方,之前张语彤申请入驻时没走什么弯路,全是靠他从中打点。

不过,今天他只是顺路送赵贝思过来,把人放下就要从边上的快速线去机场,看来并没有什么叙旧的时间。赵贝思正在心里可惜,就听到他在前面唤醒了光屏。蓝白色的光线交织,很快形成了一面悬浮在空中、有如实体的新闻页面。只消看一眼,赵贝思就知道那是什么——一个月前《新云时代》上刊载的封面人物报道。标题为“清明梦:一个商业奇迹,还是一场自我放逐”。主人公是张语彤。采编署名均是一位自称Anita的新人记者。故事线为张语彤从云腾科技离开后创办云梦疗养院的前后经过,并穿插以这段履历之前,她在大学和云底系统的遭遇。

赵贝思对这篇报道相当熟悉,不单单因为已经读过好多遍,还因为她也是匿名受访者之一。在张语彤接受Anita的专访之后,没过几天,这位年轻的女记者也找上了赵贝思。“听说您是张语彤女士的大学同学,”她在便利店拦住下班的赵贝思,“方不方便一起喝个咖啡,聊一聊?”

她答应了。于是那篇报道里有一个小节,专门讲张语彤备受导师打压、充满挫败的读研生活。

报道的其余部分,则是对此前张语彤商业神话的改写。不错,她确实传奇般地被业内巨头看重,得以孵化清明梦项目,并且一路走到了子公司上市,自己财富自由的那一天。所有人都以为,她会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成为下一个科技巨头的掌舵人。可在那之后,她却突然卖掉了手头大部分的股票和期权,宣布要运营疗养院回归科研,从此淡出了公众的视线。

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她的转变又从何而来,原本并没有人真正在意,直到那位记者用这篇报道刺痛了人们的神经。

但那毕竟是一个月前的文章了,林亦洋应该早就读过。他这个时候把它调出来做什么?

赵贝思试探着问了一句:“我以为这个时代没几个人读得进文字了,尤其那篇还那么长。”

“嗨。谁说不是呢,没想到引发这么大影响。”

“也是好事吧?语彤之前拉资源老是碰壁,现在听说连我们母校都来找她示好,她那个导师在理事会也做不长了。”

光屏缓缓滚动着,在车内投下幽幽的蓝光。文字、小标题、张语彤的单人照片……流水般地淌过去,最终停在一栋其貌不扬的大楼外景照片上——那是云底的办公楼,张语彤毕业后为了糊口工作的地方。光屏可以用脑机控制,赵贝思知道,是林亦洋有意为之。

“精神工伤这个事情的认定一直比较……敏感。很多批评相关规定不到位的。”出于商人的谨慎,他犹豫了半天,但最后还是说了:“语彤呢接受采访又着重讲这个,你们可能不知道,这个报道传播得厉害啊,政府那边压力很大的。”

“这也是应该的呀。毕竟发生过那种事情——朋友在自己面前跳楼了——她心理阴影得多大啊?”

“这我知道,我就是觉得太高调了。对语彤我也这么说。”

他利落地一挥手,光屏应声消失。在右侧的车窗外,科技园银白色的建筑群刚好在地平线上展露头角,远远望去,像一堆被无形巨手随意推倒在大地上的积木块。

“内部消息,给你俩提个醒。接下来风向得看着点,有人注意到她了。”

“张老师,来看陈茉啊?”

“对。刚好巡院,我看一眼就走。”

“对了,早上走的那个病人,家属还是联系不上。”

“我来找人吧。你交班前再问我一次。”

“好的。那我先走了,张老师你有事就叫护士台。”

护士走开了,一米八的个头,穿着院里淡粉色的洗手服,倒是一点都没有忸怩的样子。张语彤认得他。这里大部分的住院护士都是病人家属,由于疗养院的临终关怀性质,做子女的尤其多,但他不是。他送进来的是自己的妻子,舱位就在陈茉旁边。陈茉是云底工作时间过长,导致觉醒障碍,难以区分现实、云端和梦境;他妻子则在经营公司的云端橱窗时遭到了意识流攻击,演变为多发性木僵。性质不同,但都算精神工伤的受害者,也都没有完全康复的可能。

淡蓝色的隔断帘在新风系统的吹拂下柔和地鼓胀,又缓缓垂落。在这个病房里,二十来个维生舱静静地运作着,用集成式的监测仪器、营养液、颜色各异的十数根管子、还有定制的内循环纳米机器人……维持着舱内病人的生命。再加上基于脑机功能开发的云梦程序,人工设定的幻境接管了对世界的认知,病人们如愿以偿地忘掉了曾经的不幸,得以放心地在无忧的梦里沉睡,直到生命的尽头。

房间里有一股臭氧的味道,但温度湿度都控制得还可以。张语彤一排一排地走过去,停在房间尽头靠窗的那台老式的维生舱前。隔着透明的舱盖,因为折射,陈茉的脸看过去有些扁平,雾气一般浮现在玻璃下方,带着苍白的镇静。那起事故发生在六年前,可她看起来还是和当时一模一样——甚至可能更年轻——连五官也流露出一种未经世故的天真。

陈茉说,帮帮我。陈茉说,生命说到底不过是一种感觉。

陈茉是她在人生低谷时唯一的朋友。

为了帮她制造无痛的幻觉,张语彤不得不往前走,研发人工梦境是必然,接受专访其实也算必然。但Anita在报道里所展现出的同情,却是她未曾料想的运气。陈茉在整篇报道里几乎无处不在,只是名字被替换成了Molly,以至于有些评论家直指她如同安徒生童话中化为泡沫的美人鱼一样,震动了科技巨头最后的良心。张语彤不太喜欢这一类评论。仿佛陈茉在长期过劳之后从公司某扇窗里一跃而下的这起事故,竟带有某种审美上的趣味。他们不曾想过的是,那背后是悲痛的父母、高位截瘫、漫长的诉讼,还有轻拿轻放的工伤鉴定。

而Anita的一些设问,如今想起来也是别有深意。比如,快结束的时候,她问张语彤,觉不觉得梦境是最后一片未被云端技术控制的净土。“您研发的技术,虽说扩展了这块之前不受控制的意识领域,但也使得人们现在连做梦都要依赖脑机。我们可以看到,自然主义者一直在批评这一点。”

她无法否认,也想不出得体的应对,只好实话实说:“云端毕竟已经渗透到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技术给人带来的损害,只能以技术层面的手段去弥补。实际上,这也是我离开公司的一个原因,总要有人去想办法做点什么。”

这段话也成了那篇报道的结尾。

她同意接受采访,当然是出于取得业界关注,争取政策倾斜的目的。可之后发生的一切却远超她的想象。首先,报道引发了前所未有的白热化讨论,仿佛这个时代的某种情绪被引爆了,一时间,所有人都在讨论技术:关于它的本质,关于它的所有者,关于它如何塑造了人。同时,疗养院收到的申请邮件数量也爬升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高峰,各大机构更是向她伸出了长期合作的橄榄枝。

和这些令人目眩神迷的进展比起来,张语彤在自家公寓楼外面发现的悬停式纳米摄像头似乎也不算什么了。真正让她感到不安的是,上周二,院区的绿地上,有人试图往她的办公室里投燃烧瓶。巡逻的侍从机器人逮到了肇事者,但他声称只是想给张语彤一点教训:“拿纳税人的钱去养一些废物,我看她就是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婊子。”无论如何,她马上就搬了家,升级了疗养院的保安系统,还给全楼都换了防弹玻璃。这些钱和精力本来都应该花在研究上,但作为抛头露面的代价,张语彤说服自己尽量习惯。

她站在陈茉的舱边,俯身去看操作台上的各项数值。一周总有一次,她想来这里待一会儿。可疗养院内部的通讯频道又响起来了。岳颖在另一头询问她在哪里,社工参观团马上就要到了——“遇到了一点问题,园区入口不放行”——语气很急切,甚至称得上慌张。张语彤叹了气,直起身来。

估计是有什么误会,要不就是行政同事没交接清楚。这会儿贝思也快到了,也没见她来说什么。岳颖年纪还是太小了,沉不住气。

张语彤漫不经心地想着,拉伸了一下脖颈,往病区出口走去。关上门前,她习惯性地回头望了一眼:飘荡着淡蓝色帘子的房间里明明摆满了仪器,却给人空无一物的错觉;机械编织的梦境降落在不幸的人身上,像一场大雪深深地覆盖沟壑交错的地形。

赵贝思接到张语彤的视讯请求时,科技园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了。

本世代的脑机可以将虚拟的视觉信号整合进对应皮层的神经活动里,商业叫法是“视网膜投影”,但其实是一种误会。无论如何,从最直观的角度来说,确实像是眼前的现实世界画面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他人无法看见的操作页面,仿佛本世纪二十年代流行的那种第一人称视角的电子游戏。赵贝思通过了接入请求,几乎同时,张语彤的云端形象随着一个打开的方形窗口出现在她的视觉中心右侧——这意味着对方把谈话紧急程度设为了“较高”。

云端形象和本体的情绪反应是关联的,“张语彤”看起来有些着急。她一句客套话也没说就直奔主题:“贝思,你到园区入口了吗?是南门吗?”

“是南门。马上就到了,还有三四百米最多……怎么了?”

“你能看到一辆中型的光能巴士吗?深蓝色,应该就停在门口,上面有闭锁综合征协会的标识。”

“能看到。要开共享视觉吗?”

“要。”

“我搭的亦洋的顺风车,你要不要也接入他啊。”

“我能从你的视角看到他。你把我的窗口投屏吧,这样一会儿直接说话就行了。”

林亦洋回过头来,他坐在前面,看得更清楚一点:“是他们的车,大概七八个人?我记得是来参观云梦的?咋了啊?”

“对……”张语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访客流程上周就走完了,但是当时他们报的是来四个人,现在来了八个。”

“那又咋了?临时登记下就好了嘛。”

“园区不放行。”

“理由是什么?”

“上周燃烧瓶那个事情,说上面要求加强安全管理。所有访客必须提前申请提前审核——但我居然不知道这个事情!明明前两天才临时放行了一个家属,说变就变……”

林亦洋看了赵贝思一眼。他知道张语彤在共享视觉里看得到。

“该说的我之前都说了。你们看,马上就有苗头了。”

张语彤一声不吭,赵贝思知道她在心里较上劲了,这时候说不出什么好话,立刻柔声打断:“语彤之前没接触过这种事,以后会好的。亦洋,你帮我们想想办法。”

“怎么又是我……他们能不能进去参观很重要吗?”

张语彤闷闷不乐地说:“比之前重要。我们需要盟友。”

赵贝思转头望向车外。他们已经几乎开到了园区大门口,正前方就是那辆深蓝色的光能巴士。从这里可以更清楚地观察到事态的发展:八个闭锁综合征协会的专家站在车下,为首的是一位中年白人男性,金发,衣着考究,脸上满是不解;在他们对面,两个警卫挡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一个四足侍从机器人——科技园安保执勤的常见配置。

可能是心理作用,她觉得那两个小伙子看起来有些动摇。显然,林亦洋也得出了和她相近的判断。这位精明的商人浮夸地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调应承了赵贝思的请求:“丑话说在前头,这个事儿不好办。我没法保证能行。怎么讲……我尽力,好吧?”

她也已经很习惯这种商业话术了:“哎呀,哪有林总办不到的事情。林总帮帮忙,我们欠你一个大人情。”

“他们是全球性的协会,这你又不是不知道。”张语彤语气有点生硬:“帮一把对你也有好处。”

林亦洋控制着车靠边停稳,听到这话倒也不反驳,还是好脾气地敷衍着。他一贯如此,不得罪人,也不容易被人得罪,所以她有意促成了两人认识——语彤的关系网里正需要这样一个角色。车门像翅膀一样向外展开,而后缓缓折叠到车顶,秋日的蓝天一下子涌进了眼帘。赵贝思把身子挪到右侧,张语彤在耳边说了句把视觉共享留着,就切断了视讯。她深吸一口气,转换心情,跟着林亦洋下了车。

园区的警卫对林亦洋的车很熟悉,从刚刚起就不断地往这里瞧,现在见他和赵贝思走近了些,干脆主动迎了上来,引得那八个人也跟着频频回顾。

“林总,你怎么来了?”

林亦洋没搭话,只往大门口走,赵贝思估计他是想在参观团面前表现一番,心里暗笑。张语彤在脑内语音频道里低声和她介绍着参观团的人员,她一边听,一边给林亦洋开了转播,果然看到他放慢脚步,把参观团的几个人都打量了一遍——怕是在心里也标好了合作前景的价签。

“我送个朋友过来。”林亦洋在参观团和警卫之间站定,一副调解的姿态:“这是怎么回事?堵在大门口多不好。”

“林总,”对这位不大不小的投资方,警卫的态度称得上恭敬,“您也帮我和张院长解释一下,不是我们要为难人,这个事情它不符合规定,我们不敢担这个责任哇。”

“你要讲重点。我连是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你上来就要我去找张院长求情?”

张语彤在右声道里幽幽地说:“他还挺会演的。”

赵贝思极力控制着面部表情:“那你是没见过他谈判桌上是什么样子。滑头得很。”

“林总,是这样,”另一个警卫这才反应过来,“出了那个事情,各方面都要收紧点的嘛。我们早上刚接到通知,要求一人一证,提前报备。张院长这些客人有的有,有的没有。我们也很难办。”

他说得掐头去尾,含糊其辞。想来是园区交代燃烧瓶事件要对外保密,怕被他们身后的这群外国人听了去。赵贝思用余光去瞥参观团的人,正好看到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中年男人也在观察她和林亦洋。她笑了笑,幅度很低地点点头——发送一个友善的信号。

林亦洋问:“那我临时带来的这个朋友,是不是今天也进不去了?”

“没有没有。您让她登记下云端ID和生物ID就可以。”

“那这些老外也这么办,不就好了?”

“他们不行,他们是云梦疗养院的访客。我们接到通知要求做区分。”

林亦洋顿了一下——他在无声地强调——接着,谈话又流动起来。

“哪个单位通知的啊?”

“云管协。”

张语彤说了一句什么,赵贝思没听清。她的心里打起鼓来。林亦洋淡淡地应了一句,也忍不住转过身,和她交换了一个警觉而无奈的眼神。

云管协,全称云上信息管理协会,是针对云端事务而特别设立的行政机构,下设三司四办,职能涵盖机构资质审批、内容传播监督和安全建设。赵贝思陪着张语彤跑注册流程的时候打过交道,当时手续齐全,材料到位,没有什么阻力;如今也想不到他们为什么突然如此重视所谓的“安全问题”——只针对云梦疗养院设置的访客制度,挡不住申请参观园区内其他公司的人,又怎么能够保证安全呢?

林亦洋开口了,赵贝思惊异于他还愿意帮张语彤说话:“规定虽然是这样……搞得太突然了,张院长没个准备,这也是能理解的。”

“能理解,但是……”

“我呢毕竟和张院长不算熟,这话按理也不该跟你们讲。实在是担心你们栽坑里了,我提个醒,你们不好往外说,知道吗?”

两个警卫都愣住了。他们茫然地看着林亦洋,不知道他唱的是哪一出。

林亦洋微微往后侧身,在这之前,他一直背对着参观团众人,因此到现在才第一次和他们有了视线交流。“张院长这些客人,放在世界上也是很出名的。神经科学家,社会活动家,还有公共卫生官员。你们视觉捕捉到云端,人脸识别一下,看我说得对不对。”

“对……还真是。”

“林总,我们是真的没多想……”

赵贝思已经先听张语彤介绍过参观团的人,知道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里都称得上小有名气。让她意外的是,园区管理方竟然没和执勤的警卫通气,只让他们照章办事。林亦洋则乘胜追击:“人家千里迢迢,从好几个国家飞过来交流,被这样拦在外面。传出去张院长没有面子,坐办公室里面发文件的人说一句‘下面执行出了问题’也就摘干净了——你们呢?”

警卫的脸色变了。他们嗫嚅着:“这个,实在是……”

“来了就是朋友。”林亦洋示意参观团的人往前走。为首的白人男性似乎已经理解了情况,向着他和气地笑了笑。赵贝思知道,是收场的时候了。

林亦洋说:“这样吧,我有一个主意。多出来没有走过访客流程的四个人,登记在我公司名下。程序上没有问题,你们呢也不用做这个坏人。大家都好,怎么样?”

他们没有犹豫太久。

“没问题,没问题。那没有申请的四位,还有林总的这位客人,麻烦过来登记一下。”

张语彤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从她那里切断了视觉共享。赵贝思猜她先前在忙别的事情,现在要去收尾,也不再追问。林亦洋已经和参观团的人攀谈上了,正在满面笑容地向他们做自我介绍。她一边往安检口走,一边给他发意识流:“我还以为你肯定不打算帮这个忙呢,怎么突然让利大酬宾了?”

“云管协手伸得太长,生意会不好做。这个事情上咱们是一个战线。”

又隔了一会儿,他加了一句:“不过一会儿你得带他们去我公司转一圈,走个过场,我也不想真的惹上什么麻烦。”

“你不跟着来吗?”

“赵女士,我还要赶飞机。”她回过头,果然看到他交换好了联系方式,正匆匆地往停车的方向走。“帮我多宣传宣传,就算这个人情你俩还掉了。咱们有空再约。”

“好。”

“我再多嘴一句,你真的要离职去云梦吗?你看这个形势……”

她再度望向疗养院的方向。她不确定是否看到了那栋建筑,但她知道张语彤和陈茉都在那里。而前三十年她经历的所有人和事,她形成了的这整个人格——它们的存在意义,从某方面来说,就是为了此时此刻能够驱使她做出这个决定。

“当然。就像之前说的,我希望自己能‘无愧于这样的幸福’。”

“知道了,21世纪60年代的康德主义者。”他仿佛就在她脑子里叹息:“祝你们好运。”

第四场

今天,她删掉了博客里所有的文章。

脑机推销人员第三次上门了,她隔着门说不需要。十分钟后,他们走了,门缝下的地板上多了一张传单。纸质,蓝底白字,一看就是为老年人专门准备的。不单因为字号很大,也因为成长于云端时代的年轻人并不读书。黄钰把传单捡起来。鲜明的初号字体平铺在A4大小的纸面上——“开发大脑潜能,飞跃年龄障碍”——她像烫到了一下飞速将它对折。然后再对折。

她一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一边穿过客餐厅,到露台去。传单在她指尖逐渐成型为一只纸飞机,有白色的锐利的喙和深蓝的三角形翅膀,适合摆在任何一个空一些的柜子上。但一拉开玻璃门,她就把纸飞机对准天空投了出去。蓝白色的飞机在夕阳中平稳地滑行了一段,突然一头栽下。她注视着它的轨迹消失在一栋楼的阴影处。

毛边纸的边角依旧在风中猎猎地卷动。黄钰抽掉最上面的几张。它们又进了堆肥桶。

她不需要脑机。她当然知道,如今,脑机几乎就是人们的第二个大脑,一种扩展了的心智。可以向它要求无边无际的知识,也可以利用它提升自己的上限。写诗将会变得容易:世纪初就有了作诗机的程序原型,而在往后的十几年间,技术专家们更是往人工神经网络中输入了大量的学习资料,包括但不限于李白、莎士比亚和阿赫玛托娃。这不是说机器可以自发地作诗,不,它们还没有到那个阶段,它们还未能拥有强烈的主观感情。但如果任何一个人想写点东西,他大可以在任何地方打开自己的脑机,随便写下一个词语,然后——犹如世纪初在搜索框内键入一个词时发生的情形一样——大量的联想会自动地出现。因为人工神经网络已经基于语义分析和符号研究,形成了一整套对诗歌语言路径的理解。这是一种穷举法,只不过穷举的对象是“诗句的可能”。

这可真是一种难以拒绝的便利,黄钰冷静地想,但她不能承认那是自己写出来的东西。所以,为了抵御这种诱惑,她干脆连脑机都没安。

夕阳的金红色在露台边缘平滑地滚落下去。天黑了,无云的夜幕中,星星一颗一颗地闪现,像平底锅上跳跃的盐。她在黑暗中寻找着描述这一场景的词语——她刚刚想到了什么?对。“像平底锅上跳跃的盐。”

黄钰匆匆地站起来,没有研墨,也没有开灯,而是抓过一支不知道什么时候搁在洗衣机面板上的圆珠笔。她在黑暗里写下第一句。

繁星如沸,

像平底锅上跳跃的盐。

然后是第二句。

或近或远的

所有事物,

都将很快地消逝,

她听到有人在按门铃,可能是又一波地推的脑机销售人员。客厅的灯关了吗?关了。那不如就装作她不在家。黄钰知道,现在应该任由这道狂喜的电流击中自己,她不能停下。

比如一棵桂花黑色的轮廓,

或者一片睫毛边缘结的冰。

门铃不依不挠地持续着,试图混杂进她的思维。

水面落下了,

但没有任何谜底

升起,

灵感开始变得纤细,脆弱,一折即断,在声波中摇摆。

我将确认自身的存在,

她写不下去了。铃声淹没了一切感官,她只来得及在它完全逃走前捉住空中落下的最后一点吉光片羽。

以一种无法被固定的方式……

黄钰丢下笔。咆哮着。她拉开玻璃门,冲进客厅。不管按门铃的人是谁,她都预备把这辈子最强烈的怒火直接浇在他的头上。她将不顾礼节,歇斯底里,像一个泼妇一样手脚并用,把这个该死的不速之客撕成碎片。

门开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站在门后。寸头,单眼皮,国字脸。她认得他。

黄钰一声不吭,她的心里只剩下讶异。男人显然也不太自在,但他脸上还压着一种别的东西。一种黑纱一般的情绪。正是这种情绪带他来了这里,也正是这种情绪迫使他下定决心开口。

“黄钰……阿姨。我爸想见你。”

那个抛下她回归了自己家庭的男人。

“他快不行了。”

第五场

张语彤站在一楼的接待大厅里,等着岳颖从住院部过来汇合。十分钟前,赵贝思发来联络,说她已经带着那些人参观完亦洋纳米的研发中心了,但不打算坐园内的代步车,会慢慢走过来——大概是为了给她留准备的时间。

她倒是没什么要准备的,也就是把堆积的工作再梳理一遍,能分发的就分发出去,然后提前启动多功能会议室里的侍从机器人帮忙布置会场。唯一需要调整的是情绪。她不想承认,但确实感到心里涌起了一股淡淡的懊悔:为接受采访时不够有先见之明,也为之前没有真正把林亦洋的警告放在心上。至于云管协的介入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已经努力不再去想。那不是她能控制的。

为了转换心情,她抬起头,环顾接待大厅的全貌——这是整个疗养院里她最喜欢的地方。在头顶上方二十米左右的高处,平卧着玻璃和钢骨构成的天花板。初秋的天空被这工业穹顶的三角几何构型分割成色调不一的几片——天顶处浓郁高远的蔚蓝,卷云羽毛状的边缘沁出的靛青,向着地平线低低垂落的浅碧。阳光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这层屏障,在铺着白色大理石瓷砖的接待大厅里投下纵横交错的影子。偶有步履匆匆的工作人员经过,像一只警觉的鹿敏捷地穿过雪原。

大厅两侧各有一架最新式的磁导扶梯,但大部分员工还是更乐意搭乘边上的传统电梯。电梯更快些,而且一侧设置了两个。经由它们,接待大厅连接上了东楼和西楼,前者是科研和支持部门的工作基地,后者则几乎全被改造成了住院区,只留下了半层供后勤团队使用。地面之下,则是侍从机器人主导的自动循环系统。医疗垃圾,生活废水,甚至耗材消毒……整个机构能够运转,有赖于它们不知疲倦地工作。

她转动头颅,比对着眼前的风景和云端样板间里的模拟图像,感到很满足。这栋连体大楼,这个接待大厅,甚至她脚踏的这块瓷砖,都跟她和赵贝思在云端空间敲定的那个虚拟蓝图里的样子分毫不差。她喜欢这种精确,也喜欢这种把脑子里的构想一步步变成现实的感觉。不管将这种人格特质命名为意志力还是创造性,它都必须是实用的、可重复的,然后才能去谈所谓的激情——就像这片处处体现着力学计算的玻璃穹顶一样——这是她对自己的要求。

岳颖总算来了,她从西楼的电梯间里冲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张语彤觉得总有一天要和她谈谈这个问题。

赵贝思和参观团的八个人也来了。他们出现在大厅的感应式玻璃幕墙后,正注视着这一整面墙褪去深蓝的颜色,逐渐变得清澈透明。

现在,光线肆无忌惮地从天花板和建筑的正面涌入,在这片宽阔的空间里自由地折返,也在不同材质的平面上消耗了它们的能量。整个接待大厅如同一块包裹着微缩景观的水晶,精致的内部结构在玻璃板的背后光彩熠熠。而站在外面的观察者却刚刚经由宽阔的柏油马路,穿越江汉平原单调的风景而来。这形成了一种错觉:疗养院内外,其实是两个世界——很难说哪一个更真实——但对于初次到访的病人和合作者来说,这是一种令人兴奋的体验。

张语彤带着岳颖迎上前去,正好玻璃门平滑地向两边滑开,一股微热的风吹进大厅。她向为首的中年白人男人伸出手:“史蒂芬博士,您好。真不好意思,我们的沟通出了问题,给你们添麻烦了。”

“哦,不会的。”史蒂芬顶着一头发白的金发,神情自如。他的中文很流利,但依然看得出脑机内置的转译痕迹——一种微妙的语言上的不协调感,也缺乏语气上的起承转合。他轻轻回握了一下张语彤的手:“不是。我们应该感到尴尬。没有提前说明,带了多的人过来。”

他指了指身后的其他成员:“有些人,多的人。我们之前在一个学术会议上,就说一起来看看。”

在园区门口的交涉,看样子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

张语彤松了一口气,正好看见赵贝思站在一边,又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这位不知道之前和你们做过自我介绍吗?她是赵贝思,我的大学同学。”

“名字确实知道的,”他的笑容里多了一丝探究,“但我以为是林亦洋的朋友。没想到也是云梦的朋友。”

张语彤和赵贝思相视一笑。

“我以后可是要来给张院长当助理的。”

“是合伙人,不是助理。”张语彤纠正。

“哎呀,都一样。”

赵贝思远远地点了一下导诊台前地面上的投影:深蓝色的圆形图标缓缓转动着,在它的正中央,一只海鸥的剪影掠过以细线勾勒的波浪状云层,边上则环绕着考究的中文衬线字体——“云梦发展与疗养中心”。报道里,记者们常常把这里简称为“云梦疗养院”,或者干脆就是“云梦”。总之,图形、字符、线条,都使用了统一的纯白色,嵌在群青的背景中,好像夏日天际耀眼的珍珠状云顶。而赵贝思的脸,也被这蓝白相间的光辉照亮。

她面向史蒂芬:“这个标志是我设计的。‘云梦’这个名字,也是我和语彤一起想的。最迟年底,我会从目前的公司离职,正式加入这里。”

史蒂芬来回地看着她和张语彤。与此同时,赵贝思手上浮现出一张全息投影的电子名片,她轻轻一甩,将其无声地飞向他。

“未来的职位,应该是云梦发展与疗养中心的CPO。所以媒体见面,记者会,成果发表……甚至机构合作方面的一些谈判工作,我都会参与。”

电子名片在史蒂芬手上停留了一会儿,开始向内折起,又轻盈地打开,像一只反复张合翅膀的蝴蝶,这代表那上面的信息已经被对方的脑机接收并保存。接着,史蒂芬也向赵贝思发送了一张类似的电子名片。

他笑着伸出手:“那么,希望我们会一起合作得很好。”

客人们的参观路径很明确,先在报告厅坐半个小时听概况介绍,然后吃饭,下午由岳颖带着去西楼的院区实地走一圈。午餐会安排在东楼的多功能会议室——房间里所有家具都是积木式的,可以自由拼装,眼下,它们被侍从机器人搭建成了环形吧台桌和几组高凳。台面上也已经摆出了一些冷盘和甜点,供一会儿围绕吧台桌走动攀谈的人们随意取用。张语彤记得自己第一次参加类似的午餐会时,和赵贝思抱怨整场下来都没什么可吃的。当时,赵贝思手上端着香槟杯子,一边等侍者斟酒,一边听张语彤说话。没等张语彤结束那句话,她就打断了她:“好吧,看来你真的是来吃饭的。”说完这话,她端着那杯金色的香槟酒,灵活地穿行在人群之中,直奔下一个被瞄准的社交对象。

现在,张语彤自己倒是很适应类似的活动了。客人们鱼贯而入,她和赵贝思站在房间中央迎接,两人脸上都是相似的表情:随和,愉快,注意力集中,但没有太多别的内容。年轻的医生们之前见识过一次,评价她们俩:“笑得十分商务。”张语彤则模仿赵贝思的语调回敬:“这就叫做职业。”

史蒂芬和她俩都打了招呼,带着自己的人随意落座。张语彤这边,医生和技术员们也陆陆续续到了。音乐渐起,挑高的天花板上,天窗引入了阳光和微风。所有人在一片不自然的安静中混杂地坐着,直到几个年轻人站起来开始做自我介绍。而后,既然他们逐渐延展开了话题,其他人也找到了机会参与其中。

最初的热络过后,就像蒸腾的水汽在空中聚集成小朵的云,小圈子开始形成。这是适合加深感情的时刻。赵贝思朝张语彤看了一眼,从吧台上拿了一杯新的柠檬沙瓦,站起身。张语彤目送她绕过大半个吧台桌,在史蒂芬边上坐下。公开层面的合作往往需要依靠私人的友谊巩固,而赵贝思尤其擅长此道。她似乎有一种天赋,能够使人们相信她的亲切热情完全是真诚的,双方共同的立场和利益只不过是幸运的巧合,一种锦上添花。张语彤就完全没有这种近乎直觉的能力。但既然赵贝思在这里了,她可以放任自己休息一会儿,远远地,按照本性地,游离在午餐会的边缘。

人们三两成群低低交谈的声音从几个不同的点位朝她这里扩散过来。左边,一个红发的青年向岳颖解释着什么,他涨红了脸。右边,她看到几个女孩聚在一起,从她们的表情上可以看出肯定不是在交流工作经验。有许多缘分开始于这样的聚会,也有很多想法诞生在这种偶然的碰撞里,包括张语彤自己对云梦的设想。每一次置身于这种氛围里,观察到人与人之间的交汇,她都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光的干涉条纹,尽管二者从任何层面来说都毫无相同之处。但不管多么抽象的概念,哪怕它属于物理学,人类总是倾向于把它描述成一种感受,或者毫无道理地联系上正在进行的生活,仿佛这样才能使世间的一切概念变成自己的。她也不能例外。

右下方,一只白皙的手突兀地出现在她的视野边缘,衬着黑色的桌板,几乎可以说闪闪发光。张语彤倏尔回过神来,往边上让了让。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一个女人在她边上坐下了:黑色长裙,黑色鸡心领毛衣,深棕色头发和湿润的灰色眼睛,鲜明的斯拉夫人特征——这使得张语彤必须稍加努力才能将芭蕾舞演员的联想从自己脑海里驱逐出去。

“你好?”

“你好。叫我伊琳娜吧,张语彤博士。”

她感到脸上一热:“不。我只是……我没念到博士。”

“那么。张院长?”

“可以的。您随意。”她再一次注意到了脑机转译的痕迹,纠结语气和称谓显然不是那么必要。

伊琳娜的脸上扬起笑容,这张脸之前看上去有些紧张,但现在柔和了许多。

她慢慢地说:“之前您在报告厅,讲解得很详细。我还有一些好奇,想向您请教。”

“请说。”

“为什么您说,‘云梦’和‘清明梦’是一个源头,但并不是一个东西?”

“伊琳娜,你的专业背景是?”

她接过张语彤递来的柠檬沙瓦:“社会科学。如果您觉得有用的话。”

“希望没有冒犯到你,我只是想确定下应该从哪里解释起比较好——您知道快速眼动睡眠吗?”

“知道。”

“人的睡眠基本是快速眼动睡眠和非快速眼动睡眠的交替?”

“我想我知道。做梦几乎是在快速眼动睡眠期间发生的,对吗?”

“完全正确。”张语彤给自己也要了一杯柠檬沙瓦。吧台后方的侍从机器人轻盈地转向她,呈上刚做好的饮品。冰凉的触感让她精神一振:“既然这些基础的知识您都知道,那接下来的部分解释起来就不会太难。”

“首先,在快速眼动睡眠期间,人的脑电波与清醒状态下是很接近的。”

柠檬沙瓦的玻璃瓶身上,有水滴滑落。张羽彤用手指轻轻蘸了一下,在桌面上划出一个希腊符号。

“我们把它叫做高频β波。”

史蒂芬顺着赵贝思的视线看过去,正好瞥见张语彤以水为墨,在桌上写着什么。他转过头,心血来潮地提议:“真的很好奇,看起来张医生很有兴致。也许我们应该走过去,加入。”

赵贝思笑了:“张院长只会在和人解释原理的时候情绪高昂。相信我,她们聊的东西是我们在教科书上背过一万遍的那些。”

“哦。不过让我意外,贝思女士有我们学科的专业背景。”

“但我不擅长做科研。”

“而张院长不擅长人际关系?”

“是的,是的。您非常敏锐。”

他从善如流地改掉了对张语彤的称谓,是个易于合作的好兆头,赵贝思漫不经心地想。不过,她和张语彤寻求的合作对象除了必须通情达理,还得具备相当的决心。到目前为止,云梦的项目还是小范围的、试点性质的,但她们俩都认为,它值得推广到其他地方——受困于时代或身体的心灵并不局限于一时一地。如果这个社会有“陈茉”存在,别的社会也会有。

“只是我私人的好奇。您所在的国家,对‘云梦’的看法是什么样的?”赵贝思盯着史蒂芬玻璃珠一般的蓝色眼睛:“您知道我的意思,就是,也不是所有人都赞同这么做。”

“不赞同的人,他们说什么?”

赵贝思有点语无伦次:“有些人认为——选择进入维生舱,活在虚拟现实的梦里,直到生理机能完全衰竭——他们说,对于亲人来说,这等于美化过的自杀,而病人都是活死人。”

“你知道,在我这里的病人,他们就算不这么做,也会被看成‘活死人’。”

“啊,那倒是的。我很抱歉。”

史蒂芬若有所思地望着张语彤的方向,那里的讨论看来也渐入佳境,伊琳娜听得很专注,并没有打断张语彤。他看了一会儿才转过来:“我们国家的一位哲学家有写一句话,我在想,你是否读过?”

赵贝思示意他往下说。

“‘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

赵贝思笑了。引述经典的时候,云端转译功能会从现有的书籍资料中寻找最被认可的译文。她大学时读的正是这一本。

“我读到过。”

“你们主要是无神论的国家。我们不太一样。我本人有信仰。在那个信仰里,自杀是不对的。”

他叹了一口气:“但是,你知道……有时候,你想要减少痛苦,如果痛苦不是必要的。”

“这样想的人很多。”

“对的,对的。所以我们通过了安乐死。你明白?”

“我明白。”

“很好。然后,我认为,‘云梦’并不能说是一种自杀。你可以说,镇痛剂。帮助。”史蒂芬吃力地表达着,他想说的东西对脑机转译功能而言有些复杂:“或者,慈悲?我不确定,这个词在你们的语言里可能是别的东西?总之,人们想要被尊重。决定自己如何死去是一种尊严。我知道你们也这么希望。那篇报道很感人。”

她微笑了:“是的,我们是这么希望的。”

史蒂芬举起手中的杯子:“现在,我们或许可以听听张院长在说什么了。天哪,我真的很好奇。伊琳娜是一个刁钻的提问者。”

“您的意思是,他们实际上是醒着的?”

“是的。你可以这么理解。”张语彤说:“这也是‘云梦’技术和‘清明梦’的本质区别。”

“您继续。”

“好。”

不知为何,张语彤回想起多年前的午后,当时她还在云底系统。得到每天吃饭的时候,才有机会一边咽下三明治,一边对着陈茉高谈阔论。眼下她倒是在哪儿都不缺听众了。但曾经默默无言地听她说话的那个人,如今正沉睡在另一栋楼的某个角落里,像一朵水母,悬浮在深海般黑甜的梦境里。

她尝试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对话上。

“在‘清明梦’里,我们一般是利用第四个睡眠周期的快速眼动期。还记得之前我说,要求用户在入睡之前想象或者回忆特定的画面吗?相关的脑区活动会被记录下来,到了第四周期,脑机激活这些记录好的神经通路,模拟做梦时大脑的自体输入——”

“然后人们就做对应的梦?”

“对的对的。然后我们来说说‘云梦’。”

身后有两个人接近了,张语彤回头去看。只见史蒂芬和赵贝思不知道什么时候绕过了桌子,在她边上坐下。赵贝思还啜着她那杯饮料。从她的表情看来,上一场对话应该进行得很顺利。史蒂芬转着椅子,身体语言看起来也很松弛。他笑容满面地望着张语彤和伊琳娜:“哦。你们继续进行你们的谈话,我们只是旁听。”

“我刚刚和伊琳娜解释到,‘云梦’中的人实际上是醒着的。”

“是的,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伊琳娜,你为什么觉得不可思议?现在闭上眼,也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史蒂芬意有所指地说。他暗示的是云端世界。

“是的,但是……”伊琳娜抿了抿嘴:“但这就像看一本小说。我不会忘记我身处于现实之中。”

“是这样没错。我想想怎么和你解释。”

张语彤踟蹰起来。大量的理论细节像植物的根系,在她面前交织着,一时竟找不出适当的主线。赵贝思朝张语彤看了一眼:“要不我来讲吧,面向公众的宣讲本来就是我的工作范畴。”

“好,你说吧——伊琳娜,她应该讲得会比我更好一点。”

“张院长应该也告诉过你了,‘云梦’和‘清明梦’的技术基础很接近。这个接近的意思,除了它们都在脑电波呈现为高频β波的时候运作,还有一层是,它们都涉及了意识中的遮罩作用。”

史蒂芬适时地补充了一句:“遮罩作用。比如,你梦到小时候。梦里你忘了自己已经是大人了。有时候你会忘掉你是大人。你知道。”

“哦。确实。请继续?”

“人们在快速眼动期和在高度清醒的时候,脑电波都呈现为高频β波。因此,通过给后者加上一层定制的意识遮罩,并刺激相应的脑区,我们可以让身处‘云梦’里的人忘掉一些事情,活在一个设定好的世界里。这和做梦很接近,因为都使用大脑本身的自体输入,外界的信息是被屏蔽的。但从大脑活动的水平来说,他们确实是清醒的。他们也会在‘云梦’中睡着甚至

做梦,因为大脑依然需要休息。”

张语彤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柠檬沙瓦里的二氧化碳已经全部逃逸到空气里了。现在,玻璃杯中并没有任何气泡升起。半透明的乳白液体静止地充盈在它的容器里,仿佛实体化了的睡眠其本身。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插话。不要去谈论梦中梦。否则,她又会想起陈茉,还有陈茉对她说过的那个梦——梦里,“她”告诉陈茉:或许可以尝试自杀。

但是,伊琳娜来回地看着她们俩:“等等,我开始不明白了。”

“一个简化的说法是……”赵贝思有些无奈:“‘清明梦’是在人们本就在做梦的时候,影响梦的内容,并让人们在梦里恢复一定的意识水平。”

史蒂芬接过下半句:“而‘云梦’是在对象清醒的情况下,模拟做梦的机制。他们选择一些客观事实,忘掉。比如,残疾、衰老、重病。这里运作了意识遮罩。然后在云梦里,他们会快乐。”

“我们准确吗?张院长。”

他们一齐望向她,等待着她对这个简明版解释的看法。

张语彤轻轻地说着话,几乎像是在叹息:“差不多。伊琳娜,你就这么想好了——‘清明梦’里的人是经历如同主观现实一般的梦。‘云梦’里的人则是经历梦一样的主观现实。”

“有一个中国的典故,不知道你听说过吗?”那四个字在她舌尖呼之欲出,张合着它的翅膀。但她不打算继续往下说,因为伊琳娜已经抬起了她那双灰色的湿润的眼睛。张语彤想,她大概知道答案。

“我想,您说的是,庄周梦蝶?”

第六场

周末浸泡在泪水里,她因悲痛和多梦而起皱。似乎随着那个人的离开,一部分的她自己也在飞速地枯萎老去。人生的来龙去脉从未变得如此清晰过,像一部末流的文艺片。第一个镜头定格在深夜的莹白屏幕上,忽然,弹出红心般的消息通知。然后故事逐渐展开:暧昧,暧昧中的自伤,在电话里确认彼此的心意,她为见面而下单唇膏和裙装。再然后,是一趟又一趟的航班,串联着酒店的房号与不同城市的风景。这是影片前半部分的明线。暗线则是双方原配与日俱增的怀疑,像乐句行进时藏身在鼓点中的低音贝斯,像半夜摸黑倒水时看到的电视待机信号灯——一个小小的红色的光点,在黑暗里偶然闪现,但依然带有不可忽视的警告意味,只是她总是一再将其忽略。

她永远忘不了他们是怎么结束的。他在最后还试图维持彼此的体面,把她送到机场,还围着那条她买的深灰色围巾。

“对不起。”他说。

她可怜自己。她好像一直在承受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尽管她不愿承认,但这痛苦也让她有隐秘的自得。她的生活如同一片永夜,只不过那广大的、无情的黑暗边缘,偶尔会被小小的火花点亮。当他选择了自己的妻子而不是她的时候,她一度认定这火花不过是一种逼真的蜃影。她否认那些温存过的日夜,如同否认一部分的自己。但是现在,她又觉得这一切是真的了。那些爱意真切地存在,而她也确实曾被照亮。

他在死前还想着我。她一边流泪,一边感到满足。

需要写点什么来纪念这一刻,黄钰想着。在情感的重压下,她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打转,最终才在露台的铸铁桌边坐下,倾听着毛边纸在风中翻卷的声响。这时,她才突然想起那首诗,想起那些匆匆忙忙录下的短句。她记得自己是如何被狂喜击中,又是如何任由诗兴在脉搏里奔流,直到门铃声把它们全部击碎。毫无疑问,她写了一首好诗。

她抿着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气,慢慢把最上面那张毛边纸从玻璃镇纸下面抽了出来,仿佛有谁正在远处观看一般——在这一刻,她再度进入了电影式的想象里。从容要好过狂喜。她拖延着,凝神望着桂花树的阴影,好像除了此刻的夕光,她什么都不在乎。直到天色逐渐暗下来,在她心中放映的那个大银幕里,女主角的忧郁已经够饱满了,她才缓缓低下头。一个在黄昏中哀叹,被爱也被辜负,但终于与过去握手言和的女性形象——她对此很满意。

这个时代的毛边纸和她小时候在书法课上使用的那一种没有什么分别,同样是一面光滑,一面毛糙,边缘不整齐地裁开,流苏般丝丝缕缕。淡黄色的纸面上,红色细线的米字格蛛丝一样网着那些用圆珠笔写下的蝇头小楷:她写得确实太急了,有几句部分地重叠,以至于难以辨认。黄钰抽出一张新纸,又点了墨,半靠辨认,半凭着记忆,把诗誊了一遍。

她注视着纸面。

繁星如沸,

像平底锅上跳跃的盐。

或近或远的

所有事物,

都将很快地消逝。

比如一棵桂花黑色的轮廓,

或者一片睫毛边缘结的冰。

水面落下了,

但没有任何谜底

升起。

我将确认自身的存在,

以一种无法被固定的方式……

这是一首好诗吗?突然间,她充满了怀疑。第二段难道不是对某个美国早逝女诗人的拙劣模仿?第三段和第四段不知怎么地,也能看出某些俄国诗人的痕迹。第五段也许可以是警句,但缺乏足够的铺垫。她到底是在用谁的嘴讲话?她的写作和云端作诗软件有本质区别吗?生物脑的联想和拼凑,一定就优于电子脑吗?

最重要的是,她真的表达了什么吗?这首诗没有明确的指向,只是力求提供一种感觉。可和她这六十年来庞大而抽象的经验相比,它不值一提。在她的想象里,自己的诗应当更加丰富,应当满溢着宗教般的悲剧性,若非如此,她就不能以受难圣女的姿态将这整个人生回顾。

黄钰把两张纸都团在手里,用力揉皱。她又哭了。这段哭泣不能进入成片,只能和堆肥桶里的废稿一样,成为不被任何人所知的幕后花絮。

她必须写出真正的诗。

第七场

午餐会后,客人们由岳颖带着到西楼去参观住院区。赵贝思本想跟过去,张语彤却抢先一步表示她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商量,等客人们走完这一圈再来作陪。赵贝思立刻摆上满脸抱歉的微笑,脑机频道里却在和张语彤密密地说小话:“什么事要商量啊?你还真放心让岳颖带着去?”张语彤说:“磨炼磨炼她,要不以后我们哪里忙得过来。”又说:“西楼好多护士都是住院家属,有他们看着不会怎么样的。”

她们回了办公室。张语彤看起来确实疲倦极了,一进门就直奔长沙发,闭着眼仰面倒下去。过了一会儿又猛地弹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虚空。赵贝思转了一圈找杯子,见她要躺不躺的样子,忍不住说话:“你闭着眼睛也可以处理工作,要不还是躺下吧。”

张语彤双眼发直地喃喃:“没事,处理完这个我就先离线。”

“要不我帮你跟进?你先眯一会儿。”

“有个过世的病人家属怎么也联系不上。不用。我就是云端行政大厅再催一遍。病人的记忆体只能留48小时。”

“你是真的太累了,讲话都一股史蒂芬的机翻味。”

“哈哈。”

张语彤横在沙发上。焦糖衬衫,黑色一步裙,两只苍白的手堆在卷翘的乱发边上,身下是青灰色的沙发布面,远远望去,像一截搁浅的浮木。赵贝思喝了水,轻轻掩门出去——外面是一条半开放式的长走廊,露天的一侧面向中庭绿地。她靠着栏杆远眺了一会儿,正好看见岳颖带着参观团的客人们经过边上的风雨廊,于是朝他们挥了挥手。

手还没放下,赵贝思自己倒先想起,理论上她这时候还有事在身,于是打过招呼就往后退,回到张语彤房门前。她往两侧看去:右边是法务办公室,连接着财务和人事部共用的小平层,再走过去一点就是电梯间了;左边以院长办公室为起点,则依次是秘书室、小型会议室、空中花园。

秘书室空荡荡的,几乎没有家具,因为张语彤打算把它改造成赵贝思专用的房间——尽管她一再表示,自己在法务办公室里占上一张桌子就足矣。她在屋里转了一圈,对加高了的天花板很满意。墙壁重新粉刷过,地面倒了自流平。窗户做成了微微朝上倾斜的样式,阁楼般的式样,还是为了尽可能多地捕获阳光。除此之外,没有过多的设计,加个料理岛台再搬张沙发,就可以随时变成住家。在张语彤把这座大楼买下来改建之前,这里曾经是档案室。赵贝思在屋里待了好一会儿,实在没法把那种柜子通天的逼仄空间和现在这个宽敞明亮的地方联系起来。

她也感到有些累了。困意像碳酸饮料里的气体,慢慢地升到胸口,但只是叹气,不足以将它抚平。于是她连上院里的中央智脑,命令它把窗户打开。几乎是在念头流转的瞬间,冰一般的钢化玻璃板沉重地向上抬起,平稳地滑入内轨;与此同时,秋天午后干燥的风迅猛地穿过窗口,在四壁间碰撞着,最后呼啸着挤出门去。

这里离地并不很远,差不多只有老式公寓楼四层楼的高度。如果楼下环绕的绿化带不是草坪而是乔木林的话,应该正好与树冠层齐平。前几天张语彤才和她说过,打算和园区单位协商,绕着疗养院种一排树,首选鹅掌楸、梧桐和玉兰。她不明说,但两个人都知道是为什么。

赵贝思踮起脚,肩以上探出窗外,然后往张语彤办公室的方向看:在那扇窗户正下方,大约两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发黑的浅坑,环绕着熏黄的水滴型烟迹。她用脑机在视网膜信号上加了一层辅助线测距,然后顺着算出来的轨迹分布往下找。果然,在刚刚开始枯黄的草地上,她找到了燃烧瓶残片落下的位置,一大团不详的、古怪的阴影。

赵贝思感到不安。不自觉地,她的身体重心往后倾斜,马上就要把一只脚往后撤,开启转身的一系列动作。就在这时,她却注意到,有几个白衣人正从路口的一辆轻型厢车上下来,越过园区道路,向正门接近。隔得太远了,她无法做图像识别,无法推断他们的身份,但从厢车后半部特有的笨重外形上,她可以肯定,车上装备了专门的云端信号断路器。能拿到这类仪器持有资质的机构,说实话也就那么几家——比如云管协。

她冲出门,要去叫醒张语彤。耳边,岳颖的声音也同时尖锐地响起:“贝思姐你在吗?院长离线,我找不到她。出大事了,那些人不知道怎么来了,会不会是园区和他们说了什么啊!”

赵贝思惊异于自己的冷静:“带上史蒂芬拖一会儿,我马上和语彤下去。”

张语彤背着手,在走廊尽头的方形空地上神色凝重地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检查电梯到哪里了。赵贝思站在一边,见她这样,自己也要跟着焦虑起来,但还是忍不住开口:“语彤,你头发太乱了,理一理。”

电梯开了,张语彤一边按着乱翘的头发一边冲进去,赵贝思紧随其后。中央智脑已经设定好目标楼层,几乎在门关上的一瞬间,电梯厢就开始下降。金属制成的密闭空间里,只有微不可察的电流声盘旋在她们头顶。赵贝思还在整理思路,张语彤突然说:“其实,报道发出来那天,我就有种感觉。”

“什么感觉?”

“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的感觉,像是走在钢丝上。”

赵贝思刚想开口安慰,燃烧瓶的阴影在她眼前一晃,迫使她咽下了已经浮到嘴边的话语。张语彤深吸一口气,看样子已经恢复了冷静。她们共同感受着电梯的下行逐渐放缓,直至完全停止。

“但我也不打算就这么掉下去,”张语彤笑了笑,“贝思,做好心理准备。”

门开了,下午的阳光穿透玻璃穹顶,吞吃着她们的眼睛。

有一群人站在导诊台那里,泾渭分明的两派:岳颖、史蒂芬和他带领的整个参观团、若干住院护士,靠近西楼的一侧扇形地散开,看起来十分紧张;在他们对面,三个穿着白衣制服的人拥着一位身材高挑的短发女性,正是云管协的不速之客。两边僵持着。突然,那位短发女性转过头来,向后搜寻着什么,大概是岳颖告诉她,人已经到了。隔着半个接待大厅,张语彤向她微微点头致意。赵贝思则落后一步,在视觉捕捉的画面中将对方的面容放大:这是一张疏于保养的中年女性的脸,但不会超过四十五岁。法令纹像峡谷一样,深深地将她的口鼻框在一起;颧骨很高,因为消瘦而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两道半永久的平眉压在眼睛上方,不显得柔媚,反而透出冷峻。她向张语彤伸出手寒暄的时候,脸上这些纵横的线条,石刻一般纹丝不动。

“您好。李兰,云上信息管理协会,安全监管司。”

张语彤愣了一下,但依然若无其事地上前回握:“您好,李司长。我是张语彤,云梦疗养院的院长。”

“和报道里一样,年轻有为。”李兰抽回手,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我不是司长,只是分管的一个队长。叫我李兰就可以。还希望张院长说服他们,配合我们接下来的工作。”

人群骚动起来,张语彤看了一眼岳颖和护士们的表情,决定站到她们那一侧去。她做出思索的样子,慢慢地绕了半圈,站定后才说话:“能不能请您说明一下,是什么样的工作?”

“我们接到有人举报云梦疗养院恶意吸纳病人入院,需要核查。”

赵贝思的心往下一沉。过来的路上,她设想过几种应对方法,但都建立在“参观团访客流程异常”被发现的前提下,没想到白衣的官员们却提出了一个更严重的指控。人群微微骚动起来,参观团的客人们也不安地交换着眼神。她偷偷去瞥站在中心的那两人的神情:和她一样,张语彤看起来也有些意外,好在这个反应落在现在的情境下倒算也合理;李兰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读不出扑克脸后面的心理活动,但至少没对众人的反应起疑心——那么,应该尽快切入正题,在他们注意到参观团的人数和之前的访客申请不符之前。

很显然,张语彤也是这么想的。没有多余的感叹或者解释,她直接展开了询问。

“请问事主是?”

“匿名举报,举报人身份云端自动加密。”

“那请问举报人有没有提供什么证据?”

“这个我们无可奉告。”

张语彤直直地站着,好像一杆插进沙地的标枪,她的肩不自然地向后绷着。赵贝思再度环顾众人:几个住院护士神色一变,竟然像是知情的样子。她又碰了碰岳颖的手,垂头丧气的小姑娘抬起头来,赵贝思在内部频道里问:“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岳颖说:“前两天,有个男的在院长办公室里大吵大闹,想阻挠他母亲住进来,说什么我们图老人的积蓄。张院长好言好语劝了半天,把人送走了。”

“以前有过这种事吗?”

“被报道以前没有,因为都是病人家属小圈子里互相介绍嘛。被报道以后,偶尔就会有这种人。”

“那也不一定是那个男的?”

“是啦。但是不是他有区别吗?”

赵贝思忍住叹气的冲动,抬起头来继续跟随张语彤和李兰的谈话。

张语彤看起来还算镇定。要不是赵贝思见过她在电梯等候区前焦虑的样子,甚至会觉得她此刻称得上从容。然而,李兰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没有松动,也没有怒气,花岗岩一般公事公办的态度,从头到尾只有一句话:“希望你们可以配合。”

张语彤没有直接回答。她有自己的疑问。

“云梦的入院病人都是在云端行政大厅提交的申请。一式三份。病人家属一份,云管协一份,最后确定入院了,才会给到我们一份。”

“据我了解,是这样没错。”

“提交申请后,病人是否符合入院资质,这个也是由云管协审核的。我说得对吗?”

“对。”

“也就是说,我们云梦疗养院直到接受贵协审核并分配过来的病人之前,和他们是没有任何事前接触的。”张语彤说得很慢,一种言语上的图穷匕见:“那么,我的问题是,在这个前提下,‘恶意吸纳病人入院’这个指控如何成立?”

只有一个瞬间,赵贝思觉得李兰笑了一下,好像她早已预料到张语彤会这么设问,而这对她所坚持的合理性而言,甚至无法构成一种质疑。

她言简意赅地说:“张院长,你在个人采访里对云梦疗养院大作宣传。”

“当初通过你的立项,协会内部是有争议的。最终能通过,主要是上峰研究决定,将云梦技术作为一种社会救济的补充方式。我个人一开始就是反对的。”

她的语调里流露出一种奇异的愉快,一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自以为机敏的恶意。赵贝思咀嚼着这一幕,觉得它很熟悉,但想不起来还在哪里见过。要到这一天结束,疲惫地坐在张语彤的副驾驶上回酒店时,她才会把这种观察和中学时代的一类人联系在一起——每个班级都不缺这样的人,他们热忱而积极,时刻提醒着周围的同学遵守纪律,当身边的人不幸触犯了班主任的权威而受罚时,他们就会露出这种混合着愉快和惋惜的表情。

“但是,你却没有抵抗住名利的诱惑。”她意味深长地停顿,见张语彤沉着脸一言不发,才继续往下说,这一次的话锋看似对准了站在一边的史蒂芬,实则还是在敲打着疗养院众人的神经:“这边这些外国友人,据说是来交流经验的。什么闭锁综合征协会?是不是?我倒是也很想问问,为什么上周我看到的申请是四个人,现在人数却好像多了一些?要是没有突然来这一趟,张院长不知道还瞒着我们做多少事情?”

史蒂芬看了一眼赵贝思和张语彤,见她们脸色都不太好,终于理解了情况。他审慎地说:“有几个人是来参观其他公司的,对张院长的工作很感兴趣,顺便组队过来一起看看。”

“对张院长的研究这么感兴趣,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别的目的?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你不想回答也可以。我回去会提议对张院长开展的国际交流多加关注。”

“我们来这里是为了闭锁综合征病人的福利。”伊琳娜往前一步,也加入了谈话,但李兰甚至不曾将目光移向她那里,只是抓住其中某个字眼,自顾自往下说。

“病人的福利?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这样是让病人破罐子破摔哇。”

“现在是云端时代了。”看得出,她为了发表这番高论准备了很久,以至于一扫方才的冷峻,整个人亢奋起来:“只要连上脑机闭上眼睛,瘫痪的人在云端世界里也是行动自如的。他们能够自食其力,也能给社会做出贡献——”

“但你不能要求他们这么做。”像在急流里抓住了一块突起的礁石,张语彤突然插了一句话,只是声音很轻。

李兰不为所动:“这种所谓的人道主义,我看就是在惯着他们。写《潜水钟与蝴蝶》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他要是活在现在,接受了云梦技术,他能写那本书出来?你们闭锁综合征协会还能存在?”

史蒂芬的下颌线绷紧了。他终于明确表达了不满:“无论如何,他有权利选择。而我们能做的就是提供选项。”

“老祖宗的话,人定胜天。外国人可能不理解。”李兰又恢复了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神态:“该说的我都说了。张院长,咱们没有必要这样,我也是出于好的愿望,希望咱们的病人学会和疾病斗争。例行检查而已,你让一步,大家都和和气气的。要是真的没搞恶意宣传,我也查不出什么来。你说是吗?”

赵贝思担忧地看向张语彤,说实话,她也不明白大家为何如此剑拔弩张。

仿佛为了回应她的疑问,住院护士那里有人高声叫起来:“你要查,你为什么非让我们把病人从梦里叫起来?你知道不知道临时唤醒对他们的神经功能有多大的损伤?”

李兰回得轻轻巧巧:“执行公务需要问话。后续你们可以去云端大厅提起行政复议。”

她微笑着望着张语彤,一股十拿九稳的神色。而从刚刚起,张语彤不是缄口不言,就是惜字如金,看起来也是山穷水尽。赵贝思切回意识流检查了一遍收信箱,到接待大厅之前,她已经通过私人关系问了一圈,但所有放出去的人脉都仍处于打听和确认的阶段。她终于觉得这事可能挡不住了,整个人都快要发起抖来。

张语彤突然说:“李兰队长,您母亲是不是叫黄钰?”

李兰愣住了,怀疑中带着一丝防备,最终呈现为她嘴角的一抹冷笑:“对。但我们不来往很久了,你想说什么?”

张语彤平静地说:“今天凌晨3点56分,您母亲黄钰女士在我院过世,生前签署了记忆体继承转交子女的协议。我从早上开始就想请您过来,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无法取得联系。”

“恐怕我那时候在内部会议上。”李兰话里带刺,看不出一丝悲痛:“怎么了?我那个妈,自私地活了一辈子,死了还能妨碍我执行公务?”

强烈的阻抗。来自于对母亲的嫉妒,赵贝思心想。无须内部频道的帮助,她就知道张语彤也在想一样的事情。

张语彤上前一步:“也不能这么说。不过,由于您是病人家属,我们要求执行公务回避。就在刚才,云管协已经批复这个申诉了——整个申诉过程在云端上公开可查,所有人都看得到。”

她有些拘谨地笑了一下:“您现在无权对我院进行检查。”

第八场

承受了那次情感的重击之后,她开始变得虚弱。早上起来的时候,头晕目眩,扶着墙才能勉强走到客厅。随之而来的是低烧。温度随着太阳的西移一路攀升,到傍晚已经涨到了三十八点五度,仿佛夕阳抻长的不单单是树木的阴影,还有她手里的水银柱。做饭是更加不可能了。她拜托社区联系了一台闲置的家政机器人照顾自己的一日三餐。机器人内置的口味设定还是上一个主人的,做出来的饭不是太咸就是太油。她没有更多的力气重新调整,只好每次都要求青菜、煎蛋和白粥。坐在餐桌边上,在一盏孤灯下强支病体,慢慢地吞咽相同的食物。好几次,她都想哭。

医生看过了。护士带着她在各种仪器之间了折腾一圈,但怎么也查不出病因。她本以为是肺结核,可胸片排除了这个可能。最后,医生只嘱咐她在家休养,烧得厉害就吃一粒退烧药。“可能是心因性的,阿姨你可以约一个心理门诊。”她觉得他的眼神里写满了怜悯,不由自主坐得端正了些,甚至还微笑了一下:“不碍事的,我自己调节。”

黄钰抬起手收拢了一下耳边的散发。那不存在的镜头定格在她故作坚强的侧脸。

然而,一回到家,孤独和不安就又从四壁里渗透出来,紧紧地攥住了她。她和孩子打视频,说自己病了,却听到了孙女骨折住院的消息。于是,他们回国看她的行程只能往后拖。女儿听说体检没什么问题,转而劝她放宽心一些:“妈,你不能总是闷在家里,要多尝试新鲜事物,不是说老了要自己拍部纪录片吗?”她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到了无论说想做什么,孩子都会鼓励并且支持她的年纪了。

她现在不想拍纪录片了。她想写诗——哪怕一首也好——记住我,看看我。

家政机器人出门去补充食材了。一百平的房子里,除了她自己的动静,再次变得无声无息。黄钰吃了药,坐在露台的风里,等待高烧自己消退。

她意识到自己又在注视着这一切。金红的斜射的光,下午四五点时分的空气,青蓝和橘白交织的天幕。这一切是如此平常又壮丽,以至于仿佛有一个听不见的乐章在天地间啜泣一般地奏响——这一切一定有着某种隐含的意义,某种只有她能够解读的意义。

会这么想,因为她是一个“人”。

总是被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所触动,然后被驱使,这就是人。朦胧的情感,朦胧的目的,朦胧的答案。天上飘过的云朵,要把它比作牛比作马;看见柳絮纷飞,忍不住伸手去抓;日子过得不好了,总要分析一个原因,找到一个罪魁祸首;最最平凡的人,也会被激情驱使,幻想着自己因为参与崇高的事业而变得伟大。

好像不这么做,就无法从万事万物中辨认出自己似的。黄钰知道,说到底,她也一样。

晨昏线在不远处的大地上飞速扫过,很快,暮色就将命运般地在她头顶降临。桂花树的阴影是挂在睫毛边缘的冰,星星像平底锅上洒满的盐。这一生过得漫长,但也到了长日将尽的时候。为什么她还是找不到一个词,一个句子,能够淋漓尽致地表达她所体会到的这一切呢?

毛边纸在风里猎猎地翻卷着。银幕上苍白的人偶,咯出一口深红的血。

我存在我存在我存在我存在我存在……

宿醉一般的高热中,她把手伸向那叠纸。

第九场

李兰的脸色并不好看。但最多一分钟,她就戴回了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具,也控制住了受挫之后下意识的迁怒。

“既然这样,就不打扰各位参观了。我下次再来找张院长探讨。”

她说得十分客气,仿佛这并不是一个威胁,而刚才的冲突也从来没存在过。人们不由得把目光移到张语彤身上,猜测她是要接了这个台阶为双方留些余地,还是打算继续捍卫院方的权益。赵贝思忍不住笑了笑,她猜张语彤在考虑别的事情。

语彤不是一个对抗性思维很强的人,她在内部频道里说悄悄话。岳颖问这是什么意思,赵贝思不多解释,只让她多观察:“院长做事情很沉得住气,你要多学。”

果然,张语彤再一次绕过了李兰设置的选项,她平静地说:“还请李队长留步。”

“又有什么事?”

“您母亲记忆体的移交手续。”她把李兰用过的话术抛了回去:“这个还是希望您能配合。”

“人死了就死了。你们直接处理掉吧。”

住院护士们发出了一阵不赞同的嘘声,张语彤倒是面不改色,尽量把话说得周全:“李队长,我们云梦疗养院一向遵纪守法,所有操作都要走一套公开流程。您拒绝接这个东西也没问题,但还是得签字,然后您本人上行政大厅备份——贵协是这么规定的,我说了也不算。”

李兰脸上没什么表情:“那请张院长带路吧。我还有公务在身。”

张语彤转身示意:“没问题,您跟我来。”

她们一前一后地往西楼走去,消失在电梯间拐角处的承重墙后。赵贝思知道那个方向是家属谈话室,但还是有些不放心,不知该不该跟过去。史蒂芬打消了她的疑虑:“贝思小姐,我感到李女士需要谈话的空间。张院长可以有你的信任。”

赵贝思叹了口气:“您说得对。岳颖,你还能继续吗?我来当导游也可以。”

人群开始缓缓散去。护士们本来就快到交班时间,又闹了这么一出,干脆直接早退了。剩下的人在岳颖和赵贝思的带领下上了电梯,回到院区。他们刚踏上二楼走廊的PVC地面,伊琳娜就迫不及待地发问了:“贝思小姐,那是为什么?你们不被承认?”

“是。可能不被一部分人承认。”

应该有比这更好的说法。赵贝思恍惚了一下,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事情也对她造成了一点影响——她绷得太紧,又放松得太快,导致注意力变成了一条被过度拉伸而失去了弹性的皮筋,无法恰好地约束话题的走向。但在她来得及收敛心神之前,下一句话已经自动自发地从嘴里蹦了出来:“人必须要对社会有用。我想你们那里应该也有这样的观点?”

“当然。这个观点很主流,无论在哪里的人类社会。”

“目前有两类人,对‘云梦’比较敌视。”赵贝思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收不住话头:“你们应该也知道,进入云端时代,我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改变……技术只不过催生了新的压力和矛盾。”

针对这个议题,她可以谈很多。比如智能化革新带来的失业潮,比如技术滥用导致的精神工伤,比如意识流解析程式对个人精神世界的窥探。她的观察基本来自于一线:本科读心理学,研究生拿到广告营销相关的学位,毕业后成功登陆一流的云端科技公司——本以为可以串联技术与人文,没想到只是坐上了目睹商业计划和政策导向如何重组世界的特等席。要不是张语彤入职后带她接触了真实的世界,赵贝思觉得恐怕到现在,自己都有可能身处云端的象牙塔里,在无边光屏和专属办公室组成的幻觉中,误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确实会让世界“变得更好一点”。

事实上,世界只是在加速走向分崩离析。甚至人们所能形成的共识也越来越少了。每一天,她都在目睹这种撕裂。

“第一类人觉得不公平。在他们眼里,我们的病人是进来享福的。他们被压得喘不过气,只是因为身心还算健全就不得不去工作,创造的价值又来养一些——”赵贝思在词库里搜索一个可以替换“废物”的词语,她找到了:“——失能者。所以他们很愤怒。”

岳颖补充:“上周有人往院长办公室丢燃烧瓶。”

“那些人坚持优胜劣汰的观点,但自己也有变成弱者的可能性,这一点他们忽略了。我非常遗憾。”

“第二类人充满了改造自然、社会和人的雄心壮志。他们觉得,就算身体坏掉了,大脑功能还是好的。现在是云端时代了,这些人依然具有劳动能力。”

她没有引述本世纪初以来持续下滑的人口增长速度,没有指出当前严重的老龄化社会结构,也没有提及云端化后被迫下沉到低端劳动力市场的失业人群。她猜想这些前提是普世的,所以不用特别说明。但是,真应该让他们看看那些标语——“把握脑机赋能,激发云端潜力,克服身心障碍,积极回归社会”——可她又清楚,自己想让史蒂芬他们注意到的信息是难以翻译出来的。中文是一门讲究藏头去尾,言而不尽的语言。在这整齐的短句背后,隐藏着远比祈使语气更复杂的规矩和意图,她不能指望脑机比外国人更理解。

史蒂芬说:“哦。如果病人愿意,当然是的。但我们只是提供别的选择。”

“他们觉得提供别的选择,反而是惯着病人了。”

“午餐会的时候我就感到奇怪了。”伊琳娜若有所思:“当时我认为,按照你们的解释,‘云梦’在功能上应该足够覆盖‘清明梦’。”

她看着赵贝思:“然而,商业化的只有‘清明梦’。”

赵贝思笑了:“可供大众自由安装下载的商业化软件,对梦境的内容和时长当然会有严格的限制。最重要的是,必须强制使用者回到现实。让普通人做四十分钟逃避现实的梦,这是我们的社会所能容忍的上限。”

“人们想要逃离,是因为现实不好。为什么不改变现实?”

史蒂芬说:“既有的社会秩序很难改变。或者说,比起改变,总是更倾向于控制。伊琳娜,你是研究这个的,我想你明白。”

“我明白。但人不是工具,也不是资源。”

“是的,人就是人。”赵贝思突然感到疲倦,不知道是因为被伊琳娜孩子般的天真刺痛,还是只不过是单纯的累了。她叹了口气:“不过,对很多人来说,把别人看作统计数字,事情就会变得比较简单,所以他们这么做了。这就是真实世界。病人可以逃,我们不可以。”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她看见岳颖低着头站在边上。她知道不远处驻足倾听这段对话的住院护士里,很多人都是病人家属,他们或者她们已经下定决心要守望家人的第二段人生。她也确信就在这一层的某个维生舱的玻璃舱盖下,陈茉安睡在她的梦里,她想象她的面容该会有多么沉静——仿佛那些隐匿的剥削和那场不幸的意外从未发生过——而这正是张语彤所期望的。

“我们做了我们能做的一切,过去,现在,以后也是。”

时间在走,历史在发生。人生人世的磨难像潮汐,时而靠近,时而远离。清醒的人没有梦可以做,但在现实与理想的夹缝之间,她们有信念可供紧握。

“张院长邀请你们来参观,也有以后出让专利的考虑……如果哪一天疗养院运营不下去了,我们希望这些病人有地方可以去。”

史蒂芬和伊琳娜对视了一眼。赵贝思希望他们的眼神真的如她解读的那样充满积极信号。

“当然,当然。这也是我们的希望。”史蒂芬说。

“在这里,我和您的关系就只是院方和家属。李兰女士,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不用客气。”

一走进谈话室,张语彤就先声夺人。她扫了一眼屋里的布置,见长桌上已经预备好了所需资料,靠墙的托盘里也放上了柠檬水,便不再客套,先引导李兰在扶手椅上坐下,自己绕到桌子对面落座。

她有点紧张。家属谈话室的设计初衷,是在确保隐私的前提下沟通病人的照护信息,因此预设谈话双方已经进入了高度协作的阶段。她加了消音板,加了饮料柜,甚至加了人体工学椅,但唯独没考虑到座位设计——面对具有严重阻抗情绪的来访,应该呈直角夹角相邻并肩落座。很显然,李兰可不是之前那种好说话的病人家属。

“什么年代了,你们还在用纸质文件?”

果然,她一张嘴就开始质疑。

张语彤给两人都倒了柠檬水,把属于李兰的那一杯推到对面:“您先喝口水休息一下,这个流程还是比较长的,我慢慢和您解释。”

“首先,所有文件都是上网的,带云管协、公共卫生委员会和我们疗养院的三重电子水印,一式四份。三份由上面三个机构存档,一份由家属或者指定法人持有。”

“纸质文件确实不在云管协官方的流程要求里,但是公卫委下属的病历中心建议我们保留纸质病历,并提供给他们一份副本。”

李兰碰也不碰她那杯水,张语彤自己倒是渴了,她不再顾及脑子里绕来绕去的那些心理咨询小技巧,拿起手边的杯子就喝了一大口。“我个人也觉得,有时候还是实物更靠得住。”她坦率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李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那现在是什么意思?我把这些文件都看一遍然后签字就可以走了吗?能不能麻烦张院长把电子版云端发我,我路上批复?”

“如果您之前陪黄钰女士入院又见证了入舱手续全程的话,本来是可以的。”张语彤的语气也强硬起来:“但比较遗憾的就是,您当时不在。所以,按照相关规定,我院必须将您母亲入院至过世的整个过程向您详细说明,并确保您表示完全知情。”

“行吧。那请你尽快。”

“好。”

门外有个护士突然推门进来,在桌上放下一个魔方大小的黑色立方体就走了。张语彤把那东西拿在手里摸索了一下,摁下了底部的按钮。响应着她的操作,黑色的玻璃液晶板下立刻亮起了蓝光,四方体的顶端也缓缓展开,露出一个可旋转的摄像头。

张语彤把立方体在离两人一臂远的桌面上放好。摄像头灵活地转动着,调试着焦段,在她们这个距离,依然能听到镜头伸缩发出的嘶嘶声。李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终于拿起水喝了一口。

她有些不自在:“这是干什么?”

张语彤没有马上回答。她耐心地等待着摄像头设置完毕,看到液晶板下的指示光由蓝转白,这才转过头说话:“这是雷雨PRO,公证处刚开发的终端,记录实时上传入库的。”

“还要录像?张院长疑心有点重啊。”

“不单单是录像。雷雨虽然小,但是有多个频段。生物信息识别,红外图像,呼吸心率检测和皮肤电阻都能做。”

李兰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张院长,至于吗?拿测谎仪来对付我?”

“不是对付你,这个会同时监控我们两个人。在您这种情况,第三方公证是规定要求。”

“哪来那么多规定要求!”

“李兰女士,你不要着急,我刚刚也说了,在这里,我和您的关系就只是院方和家属。考虑到一会儿主要说话的人是我,其实压力基本在我这边。”

她说的是实话:比起约束家属,公证终端的设置更多是为了监督院方。李兰的反应远远超出了该有的强度,几乎接近应激性的歇斯底里。为什么呢?对抗情绪的外向投射?未能赡养母亲的愧疚?预感到情感伤害而导致退行?无论如何,看着李兰,在她闪烁的眼神和绞紧的手指中,张语彤分辨出了一个焦虑的女儿的模型。

她把那叠文件尽可能地往对面推,并附上一只蓝色签字笔和一块巧克力。

“您准备好了就示意,我会从黄钰女士去年入院当天的情况开始说明。”

第十场

黄钰发现,谈话室的扶手椅坐起来相当舒服。她轻轻转了一下椅子。轴承很稳定。椅面在离地四十五厘米的高度无声地回旋着,离心力轻轻将她的脚尖带离地面。张语彤刚好走进来看到这一幕,她在黄钰的对面坐下,顺手把掌上的黑色立方体放在一边:“之前问您身高,就是为了调这个椅子的高度,坐得还舒服吗?”

黄钰有些不好意思:“挺舒服的。”

她的眼神往边上瞟,张语彤立刻会意:“啊,这个就是雷雨PRO,毕竟您情况比较特殊。需不需要我再说明一次?”

“不用。张医生你继续。”

“好的。那我先跟您核对一下基本信息。”

“好。”

“黄钰,女,七十三岁。转到我院前,外院诊断如下:冠心病合并肺动脉高压,直肠癌四期伴远端转移,慢性肾衰竭,动力性肠梗阻……”

张语彤有些不忍心。她偷偷抬起头来,瞟了一眼黄钰的脸,见对方望着黑色摄像头的方向,一脸平静地听着自己的病史,复又悄悄低下头去。照理来说,像她这样的重症病人,直接在院区的维生舱里做流程宣教就可以,谈话室是为家属预备的。但黄钰坚持要来这里,要坐着把事情都处理好。“张医生,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手术知情书都是自己签的。”云端沟通的时候,她说。张语彤差点要问,那你其他亲人呢?好险刹住了话头。

孤寡老人当然是存在的,张语彤想。但在亲眼看到具体的人或事之前,对特定群体的认知总是容易流于模糊肤浅,比如现在。她以为对方长年独居,又独自面对人生最后的决策,必然急切地需要他人的关怀,布置谈话室和打腹稿时都下了不少心思。没想到,黄钰的自尊心却异乎寻常地高。

“以上信息,您确认无误吗?”

“无误。没问题。”

“好。那我们过到下一项。首先是您身后的安排——”张语彤决定不再那么小心翼翼地说话,免得让老人察觉她的同情:“——遗体由公益机构对接火化海葬。”

“对。”

“您购买的维生舱捐献我院,对抵入院费用。”

“对。”

“您其余的个人财产,我这边看到是已经都变卖处理了。”

“对。要不怎么买维生舱呢。”

“好……您的记忆体,云梦部分捐献给我院做科研用途,其余全部销毁。”

黄钰犹豫了一下:“这个先跳过吧。”

“没问题。入舱之前,这些条款您都能改,甚至您想退出也随时可以。”

“没事,不会退出的。张医生你继续。”

张语彤在心里叹气。她一向不擅长这种工作,她不知道该如何让他人打开心扉,所以最后总是会滑落到公事公办的境地。比起沟通和宽慰,她更擅长辩论或者筹备——前者刚好是赵贝思的专长。问题在于,等赵贝思完结掉手上零七碎八的项目辞职来这里,恐怕得是明年了。

“然后是您云梦的具体设置。这个比较琐碎,可能会讲得有点久。要是累了和我说,我们可以到住院部那里再继续。”

“不需要。你说吧。”

“您今年七十三岁,云梦设置年龄倒退回六十五岁。这个对吗?”

“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没有问题。”张语彤决定还是说清楚,“是这样,其实我们院里大多数病人都选在二十岁到三十岁这个年龄区间,因为人从童年到成年早期这个阶段的记忆材料是最多的。”

“哦,好像是这样子。年轻时候的事情记得比较多。”

“所以,我担心……您会不会在转院申请的时候不好意思说,想调整到二三十岁的样子。所以我单独再确定一下您的意愿。”

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两次“所以”,语言组织也有些拖泥带水,脸上顿时燥了起来。黄钰倒是没指出这一点,只是笑了笑。

“我不想回到年轻的时候。”老人说,“年轻意味着愚蠢。”

“好的。那就算确认过了哈。”刚过完三十二岁生日的张语彤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年轻,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问:“您自定义的设置是退休独居在家,女儿跨国婚姻不在身边,其他都和您原生的个人背景对齐,并使用您六十五岁这个节点之前的记忆里的人际关系网。您看对吗?”

“我没问题。你有什么要确认的就问吧。”

“按照您现在的身体状况来看,入舱之后大概还能维持一年。因为是在纯意识世界,和做梦类似,时间感和外部世界不一样。从目前的统计数据来看,大多数人在里面体验到的时间是多一倍的——也就是您在舱内时,主观上还有两年的时间。”

“所以呢?”

“这两年虽然是主观体验,但对您来说,依然确确实实地存在。我担心目前的设置,可能到后期您会比较容易抑郁。”

“张医生,你会给每个人都提这种建议吗?”

“也不是。”她赶紧否认,“大多数人一开始选择的就是回到自己人生的巅峰期,所以我倒不会担心。”

“但是?”

“但是,一旦进入云梦,按照事前协议,除非维生舱故障、外界出现险情或者其他不可抗力,我们不会随意唤醒你们。在脑机深度接管潜意识的情况下,这么做很可能导致不可逆的认知障碍。”

“你意思是,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意思是,万一您到时候过得不开心,我可能帮不到您。”

黄钰不说话了,她陷在扶手椅里,因为疾病而萎缩,像一个在风中缓慢损失重量的沙丘。靠背绒面上的墨绿色从两侧挤压着她,衬得那张脸上弥漫的皱纹和黄疸愈发刺眼。张语彤强迫自己直视她的眼睛——自从陈茉的事情之后,她时常觉得,如果在这种情况下移开了视线,那么那个受尽侮辱和折磨却求助无门的人,总有一天会是她自己。

“没关系,就这样吧。”

黄钰说话了,语调十分平淡,仿佛两人不过是在讨论晚饭的安排。她最后一次转了一下椅子,注视着离心力把自己的身体轻微地压向一侧。

“这种日子,我也过了二十来年了。”

第十一场

李兰冷哼了一声:“她是做给我看的。”

张语彤不置可否,只在面前摊着的表格上飞快打勾。她审视着那一长串项目,在心中暗暗预估谈完剩下的内容所需的时间。一年前对老人的同情,如今依然使她隐隐作痛,要是拖得太久了,她担心自己难以避免个人化的倾向,而那就意味着不职业。

“她只爱她自己。”李兰盯着材料上方虚空中的一点,张语彤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那双眼睛在她刀削斧凿般的脸颊上湿润地闪烁着,好像一道动摇的、从远处的高楼上反射过来的镜面光。“我妈到了五十多岁的时候还每天都称体重、做瑜伽、打水光针,妄想让每个男的都注意到她。”

因此,你选择了她的反面,选择了最最强调放弃小我成就大我的那种生活。但其实,这并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世界,你和你母亲的关系也无法构成所谓的零和博弈。

张语彤叹了口气。她总是无法清空脑子里自然涌现的联想和判断,以至于经常难以跟随谈话对象的思维——除非语境允许她提问和质疑。然而,现在不行。现在,任何对她们母女关系客观的追问都可能激怒李兰,对她而言,那二十多年的记忆里除了创伤再无其他。

“我刚刚核对了一下,您母亲的云梦设置只有两项还没讲了——”

“她就是要所有人都关注她。”李兰还在自顾自地往下说,张语彤只好放下笔,顺从地认领听众的角色。“要是感觉被忽略了,她就伤心失落,成天关在房间里说偏头痛,再欣赏自己那个伤心失落的样子。”

你和她倒是都喜欢盯着摄像头说话。张语彤在心里默想,但并没有说出来,仅仅回应以附和的单音节。

“我刚上大学那会儿她特别讨厌我。因为看到我,她就会想起自己已经不年轻了。她就生气,就老要跟我较劲,要显示比我高级。一会儿说退休了要去拍纪录片,一会儿说要学音乐,一会儿要画画。有次我烦了,我顶她,我说她空虚,不可能有创造力,没有男人她就活不下去——”

她突然闭上了嘴。

张语彤一惊,还以为自己脸上流露出了什么不赞同的神情,一抬眼却看到李兰正在默默地啜着柠檬水。眼圈是通红的,嘴角向下压低,看上去不像个四十来岁雷厉风行的公务员,倒像是二十出头满腹委屈的大学生。这么说来,她也不是完全不伤心?她想通过讲述母亲的不是来逃避负罪感?又或者,她其实还是想和黄钰把话说开的?她在后悔?这时候应该做什么?桌子另一端有一盒纸巾,拿过来会不会激怒她?张语彤又开始不确定。

她终究没有动。李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没有要求。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开始说话。

“她怎么死的?我意思是,在梦里她怎么死的。”

张语彤说:“一般其实会要求处理成感受不到死亡,比如睡着了以后自然而然地……”

“她又要求什么了?”

“黄钰女士希望还是要有一点感知。”张语彤有些迟疑,但这也是必须说明的内容。于是,她如实相告:“她的意思是,处理成类似肺结核的症状,发几天烧,咳血,然后晕倒失去意识。”

“很有她的风格。”

“还有一项是她记忆体的归属权,这个就是,她要求由李兰女士您来继承完整的记忆体,云梦部分的备份捐献给我们。如果您不要的话,我院会代为销毁。”

“你看过她的梦了?”

“只来得及看了一下值班医生的简述和部分片段。”

李兰又在看那个摄像头了。张语彤发现,每当她试图掩饰自己的情绪时,那种拿腔做调的官方口吻就会浮到表面,比如现在。

“你能不能一句话给我概括下,我妈到底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

一瞬间,张语彤感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看似永远停留在黄昏里的小阳台——天马上就要黑了,毛边纸翻卷的声响听起来如同真实生活般令人刺痛。尽管这只是一个纯属虚构的梦境,但所有事物依然遵守着某个人一生的经验,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彼此重叠,又各自独立。而她,不过是碰巧路过这个玻璃珠世界上空的一只不知深浅的眼睛。但是,在这满地横陈的草蛇灰线中,依然有一个黄钰希望他人代为总结的回答,仿佛高速旋转的风暴总有一个宁静的核心。

她找到了,她至少很接近。

张语彤说:“她在写诗。”

李兰深深向后靠,将整个身子陷进扶手椅里。她的腿垂在一边,脚尖虚虚点地。张语彤几乎以为她会转一下椅子,就像黄钰,但她没有。

“然后呢?有成果吗?”

这倒是无需思考。

“不。她什么也没写。”

赵贝思在一楼大厅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张语彤陪着李兰走出来。应该有什么事情发生过了,否则她们不会如此沉默不语,只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摇晃着自己的影子——人们在经历不期然的自我暴露之后,总是容易流露出这种脆弱的疏离感。

她迎上前去:“没想到花了这么久,两位都辛苦了。”

张语彤看了她一眼,但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疲倦,赵贝思明白这是一个解除警报的信号,这才放下心来。

张语彤轻声说:“李兰女士,您现在想要回她的记忆体也可以的。”

“不了。就捐给你们吧。”

“从某方面来看,您母亲确实拍了一部纪录片。”

李兰哼了一声,语调有些勉强:“暴露狂一样把自己的人生全部抖落出去,你管这叫拍电影?”

“我觉得比很多电影都强。”

“你对自己的病人可真是没原则。”

她们一起走到大门口。天已经暗下来了。厢车就停在不远处,其他几个云管协的人站在边上等着。在暮色里,雪白的车体和雪白的制服都仿佛在发光——这个星球上她们所立足的这一小块土地,刚好转动到黄钰梦中那被无数次重复的黄昏时刻。李兰眺望着这一切,看起来还是有点恍惚。

“张院长,”李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向她们告别,但依然意有所指,“看在你为我妈做的这些事的份儿上,今天就算你过了这一关。希望下次我再来的时候,你已经准备好了。”

“那我还是努力让您不用再跑一趟吧。”

“只靠你自己努力恐怕不够。”

不等回答,她大步往前走,把张语彤和赵贝思抛在身后。而她们注视着她上了车,注视着那辆车的尾灯明灭几次以后稳定地亮起,再看着车开上辅道进入主路。那红色的灯光逐渐远去,不论是从比喻层面还是从客观的角度来说,危机都暂时过去了。

现在,迎面只有珍珠般的路灯,绸带一样的道路,深深浅浅的树影,以及在前方无边无际伸展的夜空。早出的几颗星星以尚未完全黑透的黯蓝为底色,在大气层的扰动下不住闪烁。她们舒适地享受着城郊清凉的夜风,并没有马上回去。张语彤一直向上望着,引得赵贝思也跟着她频频抬头。

“看什么呢?”

应该怎么概括现在的感受呢?牛顿第三定律并不管辖心灵。有的人却会在自然和社会向她施加作用力时,产生某种反作用力。

繁星如沸,像平底锅上跳跃的盐……

首先是感受,然后是创造,最后是解脱。

张语彤答非所问:“我想起了一首诗。”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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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陆鸣

故事会因为落在纸上而成为某种程度的真实。

责编: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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