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兰救夫记

2022-08-15 13:50:48
2.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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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母亲叫杨玉兰。小时候,我常没大没小地直呼她的名字,她也不恼,大概是溺爱我吧。我父亲大她10岁,平日里被她唤做“老李”,我也跟着这么叫。

1995年夏天,小城似乎没有下过雨,37岁的杨玉兰流的汗比前半辈子加起来还要多。那年,老李得了重病,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在烈日下遇到熟人,总听到别人叹息:“杨玉兰,又背老李去看病呀?你看你那全身的汗哟!哎,苦啊!”

老李以前常对别人说:“人啊,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如今他有了重病,家里买房欠下的一万多元外债还没还清,有病、没钱这两样,他一下子全占了。

一开始,老李坚持去家附近的小诊所看病。医生摸了摸他的手腕,用手电照了照喉咙,便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感冒了,是炎症,输几天液就好了。”

输液半个月,老李感觉自己呼出来的气儿都变成了抗生素,身体却不见好转。后来,老李去这个诊所都不用给医生说症状了,因为不管是发热、咳嗽还是胸痛,医生都会淡定自若地说:“没事,再输几天抗生素就好了,是炎症。”

老李还在犹豫的时候,是杨玉兰当机立断背他去了县医院。做了各种检查后,医生痛心疾首地说:“这怎么能当感冒医?”老李的心里燃起希望,可半月后,除了多输了几十瓶抗生素外,他的病情依然毫无起色。

这下,老李有点绝望了,杨玉兰又背他去市医院。那时市医院还没有电梯,心内科在三楼,杨玉兰就背着老李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爬。老李在她背上摇来晃去,说:“杨玉兰,慢点,我要摔下去了。”

“谁叫你两只手不抓紧我肩膀?”说完,杨玉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腿,血正沿着大腿往下流——当天她来了例假,没和老李说。

前些年,老李在印刷厂通宵加班、熬夜打麻将,身体一直都很好,病魔似乎把他给忘了。但在这个夏天,病魔突然想起了他,还一次性送了他一个“疾病大礼包”:心脏病、肺病和哮喘。

市医院的医生对老李的病无计可施,只说,如果到成都华西医院去找专家看看,或许还有一线机会。杨玉兰想借钱去成都看病,可老李坚决不同意,他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到哪里也看不好——其实他就是怕花钱。

从市里回家后,每天下午5点一过,在厨房煮饭的杨玉兰就会喊我:“不要看电视了,给你爹捏脚!”我每天必看的《白眉大侠》也在5点开播,我就一边揉一边看,有时看入迷了,会忘了揉腿。老李默默地用腿蹬我的手,我赶紧使劲捏几下,老李就疼得叫起来:“轻点!轻点!你想把我腿捏断啊?”

杨玉兰让我耐烦一点,说生了病的人就变成小孩子了,小气。

2

得知老李得了重病,乡下的亲戚都来了。

小时候我最喜欢家里来客人,因为再穷,父母也会准备最好的食物待客。每次姑姑们来,我就仿佛看到一只只卤鸭子、一个个卤猪耳朵进了门。这次,我却高兴不起来。我看到三个姑姑和大爹依次到老李床前,摸摸他的手,和他说说话,像在参加一场告别仪式。老李一直很轻松地笑着,但走出房间的姑姑们脸上都挂着泪水,从不流泪的大爹也不停地抹眼睛。

老李把我叫到床前,用微弱的声音说:“喊你妈去买些五花肉和排骨,中午做给你姑姑们吃。”

我偷偷跑到姑姑们面前,问她们觉得卤鸭子好不好吃?姑姑们一脸茫然。我又跑到厨房,对杨玉兰说:“爸让买五花肉和排骨,姑姑们说还要吃卤鸭子。”

第二天,姑姑们离开之前,又围在老李的床前,聊起他小时候的事。老李出生前他父亲就走了,六岁时母亲也生病走了,他是他外婆带大的。老李对他大姐说:“你还记得我六岁那年你丢了一只草鞋,妈把你打了一顿吗?其实是我故意扔的。因为我偷吃豆腐干被你告状,妈说了我一顿,那是妈唯一的一次对我发火。那时我太饿了,总惦记墙上挂的那块豆腐干。”

之后,老李开心地对姐姐们宣布,他和杨玉兰说好了,以后他的骨灰盒就埋在母亲的墓地旁边:“小时候我一直嫉妒你们,妈陪了你们十多年,却只陪了我六年。现在我要去那里了,在那里,妈只陪我一个人。”

姑姑们难过了一阵儿,但又像商量好了似的,同时谈到了老李的旧衣服。老李心领神会,把衣柜里几件不多的旧衣服分给了她们——姑姑们家里比我家还穷,往年父母总把破了几个洞的毛衣和裤子送给她们,她们还要推辞:“衣服还这么新,怎么能收呢?”

这时,杨玉兰突然走了进来,说旧衣服先留着。老李生气了:“趁我还活着,衣服还能送,不然——”

不等他说完,杨玉兰便爆发似的用哭腔说道:“谁说你就不能活了?喊你去成都看病,你不肯去。你走了倒轻松,我和儿子怎么办?他这么小就没有爸爸,你要死也要等到儿子成年后再死!”

姑姑们也都建议老李去成都看病,但她们帮不上忙,也拿不出一分钱。众人七嘴八舌,时间很快就临近5点,我提醒她们最后一趟回乡下的汽车要开了。等姑姑们匆匆离去,老李主动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换到《白眉大侠》的频道,然后用脚蹬我的手,示意我该捏脚了。

晚上,杨玉兰坐在床前,泪水滴在老李手背,她说不去成都,在家就是等死:“为了你儿子,再渺茫的希望也得去试。”

老李承认自己是担心去了华西医院把钱花完了,病却没治好:“我们家最珍贵的是钱。”

但杨玉兰说:“我们家最珍贵的是一家人都在。”

3

第二天,他俩进了国营印刷厂厂长办公室。那时正值下岗潮,印刷厂也日渐衰落,但厂领导还是同意借5千块钱给老李看病。

老李担忧地说:“这下家里外债将近2万了,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还清。”

“那你更要努力活下去了,不能丢下我一个人扛。”杨玉兰很急,恨不得马上抓起老李跳上去成都的大巴。但老李认为,最适合带自己去成都的人是大姐夫——他是家族里最有文化的人,在乡下教小学生。

大姐夫来了,老李撑起半个身子,高兴地和他打招呼,又赶紧让杨玉兰去外面买大姐夫最爱吃的卤猪耳朵。大姐夫坐下点了支烟,吐着烟圈,胸有成竹地说着自己的“带路计划”:在成都该怎么打出租车、住哪个旅馆、每天吃什么饭馆……

杨玉兰在一旁越听越不对劲,质疑道:“听着你们这一路花销,5千块钱怕是不够吧?到时候还能剩多少钱给老李看病?”她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还是我带他去!”

“弟媳,不是我说你,你一个女人,文化又不高,成都是省会,情况复杂,你怎么应付得来?”

老李不停点头附和,杨玉兰把脖子一梗:“女人怎么了?女人不如男人?不说了,就是我去,这个家我说了算!”

在此之前,老李夫妇从未出过远门。那时小城到成都还未通高速,公路单程近500公里,来回刚好千里。老李开玩笑说,杨玉兰这是“千里寻医救夫”,其英雄气概不亚于关羽千里走单骑。

大巴颠簸了7小时,终于到达成都梁家巷车站。杨玉兰想让老李坐下歇歇,自己去问路,可车站大厅人潮涌动,已无空座。

只见一个满脸络腮胡,面相凶狠的男人和他的行李占了两个座,杨玉兰就让老李打起精神,然后背着他向那男人走过去。走到络腮胡跟前,杨玉兰放下了背上的老李,那男人看了面黄肌瘦的老李一眼,并没有让座的意思。杨玉兰悄悄松开手,老李站立不稳,径直朝络腮胡倒了下去,对方顿时惊慌失措,赶紧站起扶,可老李的头已靠在了他的肩上,嘴角的口水也流到了他的衬衣上。

“不好意思,我丈夫得了重病……”杨玉兰说。

络腮胡不愿再多扶老李一秒,恳求道:“爷爷,我扶你坐椅子上好吗?”

被同龄人叫“爷爷”,老李有些生气,他坐下后,那个络腮胡抓起自己的行李,仓惶逃离。

杨玉兰问他:“你连口水都控制不住了?”

老李悄悄说自己是故意的,杨玉兰立刻会意,便叫一旁站着的孕妇过来坐另一个空座。

车站工作人员说,去华西医院要坐28路车,但公交站台在1公里之外。

杨玉兰背着老李走出车站,才觉得太阳火辣。老李偷偷把双手撑开放杨玉兰的头顶上,想给她遮阳光,可杨玉兰立马吼道:“手抓紧!”

“好,好,别激动。”

这时,一个三轮车夫过来揽客,被杨玉兰一口回绝。车夫并不死心,说这附近公交站有4个,外地人是找不到的。老李怕杨玉兰太累,劝她坐三轮,杨玉兰也感觉自己的手上全是汗,万一不小心滑了手,老李就会摔下来。最后,杨玉兰和车夫讲好车费,8元。

到了公交站,杨玉兰给了车夫10元,可车夫收了钱,脚蹬三轮便要跑。杨玉兰喊:“找我2元钱!”车夫没理她,杨玉兰赶紧冲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厉声喝道:“怎么不找我钱?!”车夫装傻充愣,看了一眼身后晃晃悠悠的老李,说:“快去扶你男人,他要倒了。”

本来站不稳的老李突然挺直腰杆,抖擞精神道:“谁说我要倒了?你爷爷我好的很!”

杨玉兰紧拽车夫不撒手,众人见状围了过来,最后车夫不情愿地从包里掏出了2元钱。

这是他们第一次来成都,体验并不好。

4

辗转到了华西医院,已是下午3点。杨玉兰背老李到门诊部,人满为患,不光椅子上坐满人,过道上也全是席地而坐的人。老李精神好了些,他说:“你看这些人的穿着,再听他们口音,有来自西藏的,有新疆的,还有云南、陕西的。他们都来成都看病,华西医院是真的好啊。”

老李两眼放光,是燃起的希望之光,杨玉兰赶紧找到一处靠墙的空地扶他坐下,又从行李袋里取出一个厚纸板给他垫屁股。她还想取出保暖水壶让老李喝点热水,老李却按住她的手,说自己能行。

杨玉兰要去排队挂号了,又担心丢下老李一个人,老李让她放心去:“这里有空调吹起,有干净的地板坐起,还有各族同胞陪起,简直就是人民大会堂,我代表老家县城人民开代表大会来了!”

挂号的几个窗口前面排起了长队,杨玉兰不时回头望老李,又摸摸自己的胸口,确认钱包在不在——老家有人告诉她,医院大厅里人多复杂,小偷能隔空摸走钱包。出发之前,杨玉兰在胸口内衣里缝了一个布兜,把钱包放里面。一路上除了老李,她最挂念的就是钱包,钱包就是老李的命。

杨玉兰排了两个小时队,没挂到专家号。下午怎么可能在华西医院挂到专家号呢?众人皆为此焦虑,但无人放弃排队,都想着万一排到自己时就有号了呢?万一前面有人退号了呢?

杨玉兰又累又烦,挨着老李坐在地上,问老李喝水了吗?老李说没有,杨玉兰生气地吼他:“你怎么不喝?万一脱水了怎么办?”

老李低声说:“我怕打开壶盖,等你喝的时候水就冷了。想等你回来一起喝。”

等平静下来,杨玉兰有些后悔对老李发脾气,老李倒不在意,他把水倒进瓶盖,递到杨玉兰嘴边,让她先喝一口。见杨玉兰的额发被汗水沾湿弄乱了,就用卫生纸给她擦,又用手指轻轻地把头发拨顺。他喃喃自语:“发型不能乱,不能让省城的人小瞧我们家玉兰,姐姐们都说,你可是我们李家最漂亮的媳妇儿。”

杨玉兰笑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在成都找个落脚之处,杨玉兰认为,离华西医院越远的旅馆就越便宜,可走了几条街,她也没找到价格合适的旅馆。

一开始她背着老李,把行李袋挂在胸前,后来老李要求下来自己走,她便一路搀扶着他。老李说,走路就要一阵辛苦一阵轻松,才走得远。他觉得自己咬牙多走一会儿,杨玉兰轻松的路就多一些。

天色暗下来,他们走进了一条小巷,坐在人行道路的沿石上休息。杨玉兰又拿出纸板给老李垫上,老李却将纸板撕成两半,一半递给她。两人并肩依偎,四周的灯光突然亮了。转头一看,他们背后不知何时多了几张小桌,再望向远处,整条街的人行道上都摆满了桌椅,餐馆出摊了。

原来这是一条夜市街,从未见过这种热闹的杨玉兰不由得站起来,看得入神。成都本地人有钱没钱,都爱在晚上逛夜市,在路边小店点几个好吃不贵的菜,喝几瓶度数不高的啤酒,吹几个无伤大雅的牛皮,是他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乐趣。而这种乐趣对于杨玉兰来说,真的太奢侈了。

担心挡着店家做生意,杨玉兰便扶起老李往巷子深处走去。后来他们停在一家小店前,当时正值饭点,店里的几张桌已坐满顾客,只剩一张小桌空着。老板娘看起来四十多岁,一个人炒菜、端菜、招呼客人,收拾碗筷,忙得不可开交。她招呼杨玉兰坐,杨玉兰却没动,她看店里的顾客点的多是炒菜、卤菜,就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只点两碗面,就不占桌了,坐凳子手端着吃也行。”

老板娘笑了:“妹子你说什么话呢,没事,赶紧坐好。”

杨玉兰扶老李坐下,点了一碗牛肉面,还有一碗最便宜的素面。

老板娘忙着炒菜,顾不上锅里已经煮好的面,杨玉兰也不催,主动走到锅前把面挑进碗里。老李说自己头晕吃不了牛肉,就将牛肉挑到杨玉兰的碗里,杨玉兰又把牛肉挑回去,用命令的语气说道:“头晕也要吃!”

他们的邻桌是一家三口,听口音是成都本地人,他们点了回锅肉、凉拌猪耳朵、水煮肉片等几个荤菜,看着特别丰盛,却不怎么不动筷子。仔细听,女人和孩子都在抱怨为什么不去吃火锅。男人似乎很忙,他板着脸孔说没时间,他晚上还要去见客户。

人跟人是不能比的,杨玉兰想,自己家里来了客人或是过节才会吃这么多荤菜。还是老李打破了沉默,他低声说:“你看他们都不怎么吃,我们幸好没点回锅肉、猪耳朵,原来那些荤菜都不好吃啊。”

杨玉兰说:“是啊,成都最好吃的还是面条。”

说起面条,老李觉得最好吃的还是在他40岁生日时,杨玉兰给他做的那碗长寿面。那时他们还在大山里工作,杨玉兰砍树,钱少,也买不到什么好东西。为了给丈夫庆生,她费心做了红烧肉,凉拌鸡、野生竹笋汤,“竹笋还是山里野生的好吃啊”。

店里的客人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吵吵嚷嚷地让老板娘收拾桌子。看老板娘实在忙不过来,杨玉兰就起身去帮忙。这天晚上,她来来回回招呼客人,收拾、洗碗刷筷,老板娘专心炒菜,算账收钱。她们配合默契,像是一对认识很久的老搭档。刚才还兵荒马乱,如打仗一般的小店,一下就变得井井有条了。

杨玉兰经过时,老李悄悄地对她说:“行侠仗义也要先考虑自己的处境啊,你今天这么累了,还——”

杨玉兰说老板娘一个人太不容易了,自己就想帮她一下。等到客人渐少,已是晚上9点,杨玉兰这才重新回到小桌坐下。老板娘过来再次表达感谢,一个劲地夸杨玉兰是她遇到过的做事最麻溜的人,“以前我找了个年轻服务员小妹,但她耍朋友就辞职了,年轻人真不靠谱”。

老板娘说自己姓王,让杨玉兰喊她“王姐”,又邀请她来自己店里当服务员,“工资由你自己说”。

杨玉兰指了指老李,说自己来成都是为了带丈夫看病,又说他们正在找价格合适的小旅馆。王姐给杨玉兰指了方向,说在那条巷子深处就有一家便宜的旅馆。正说着,店里又来客了,王姐忙去招呼。等她回来时,杨玉兰夫妇已经走了,碗下压着两碗面钱。

5

按照王姐的指引,杨玉兰找到了那家旅馆。这里男女房分开,每个房间有6个床,上下铺,因为是出租床位,价格确实便宜。

前台服务员是个年轻小伙,他仔细看了看老李,说他脸色太黄,怕是有传染病,不能入住。杨玉兰说有医生开的病情诊断,能证明他没传染病,说完她赶紧把行李包放下翻找起来,额头上的汗流进了眼里也顾不得擦。

看了诊断报告,服务员还是不相信:“没病,脸怎么那么黄?”

老李说这个问题要去问他爸,他的皮肤也黄:“不过你要去另一个世界找他,因为他已走了。我爸去世时没留给我什么,只留给了我黄色的皮肤。没想到,这唯一的‘遗产’今天也给我带来了麻烦。”

服务员还是不同意他们入住,放在过去,杨玉兰一定会和他大吵一架,但现在她只觉得眼前一阵红、一阵黑,忍不住感叹:“这一天怎么这么难啊!”

在异乡,杨玉兰成了老李唯一的依靠,她强忍住眼泪,带着恳求的语气再次去跟服务员解释。这时一个大姐走过来,拿过诊断报告仔细看了看,就让服务员收钱登记了——她是这家旅店的老板娘,刚才路过王姐的店,王姐让她关照一个姓杨的女人。

老板娘说,她家旅店里的客人大多都是来华西医院看病的,所以她格外在意来客是否患有传染病,“只要死之前在华西医院挂上号,就死不了。如果华西医院都看不好,那就回家吃好喝好”。

次日早上4点,杨玉兰赶到华西医院挂号窗口,发现那里已排起了长队。几个位置靠前的男人悠闲地坐在自带的凳子上,翘着二郎腿,看着后来的人,眼神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得意。

这天,杨玉兰还是没挂到专家号,倒不是因为来晚了,而是最近一周的专家号早被抢完了。工作人员告诉她下周一早点来,杨玉兰只得离开。但还有很多人不死心,他们依然围在窗口,等待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加号名额。

杨玉兰有些失落,想着还要在成都待一段时间,她就在心里打起了算盘:自己做饭肯定比在外面吃便宜,旅馆提供煤炉,给点煤炭费就能用,附近还有菜市场,菜价和老家差不多。于是杨玉兰赶紧买了锅碗等用具,嘴角又不由得裂开了。

白天,王姐提了一大口袋水果和罐头来旅馆,问杨玉兰昨晚睡得好吗?6人一间习惯吧?其他人的呼噜声吵不吵?老李赶紧抢答:“怎么不习惯?五星级酒店都没这里安逸!昨晚我和几个来自全国各地的病友兄弟摆龙门阵到深夜,上次这么畅快,还是年轻刚参加工作住集体宿舍时呢。”

听说杨玉兰没挂到专家号,王姐安慰她:“慢慢来,要挂到号需要打一场持久战。在成都,最难得到的就是华西医院的专家号和春运的火车票了。”

说了会儿话,王姐就要回去,杨玉兰赶出去送她。小巷两侧的墙上,一片片三角梅竞相开放,王姐拉着杨玉兰的手,看着那片三角梅说:“时间过得好快,3年前我和老黄路过这里时,还只有几朵花,现在都长满了。”

老黄是王姐的丈夫,他们夫妻俩曾是本地某国企的职工,生活虽不富足,但也幸福。每到花开季节,老黄就到川大池塘偷偷摘荷花,到人民公园悄悄折菊花,用塑料口袋轧好送给王姐。厂里组织联欢活动时,老黄还会表演吹口琴。女同事们都羡慕王姐有个浪漫又有才的老公。

前几年企业改革,王姐夫妻俩都没工作了。那时他们的儿子正读高二,学习刻苦,成绩优秀,上大学需要一笔钱。王姐想起自己年轻时学过川菜,欲到川餐馆应聘,可老黄不许:“挣钱的事交给我,你在家给儿子和我做饭就行了,我才不想让我老婆在外面给别人做饭。”

老黄将家里的自行车改装成了当时成都街上颇流行的三轮车,在车站、医院等人流密集处拉客赚钱。可一年后,老黄突然得了重病,华西医院的医生开的药仅仅维持了他半年多的生命,人还是走了。那时,他们的儿子刚考上大学。

老黄刚走的那段时间,王姐常常一个人到这条夜市街逛。以前单位效益好的时候,老黄经常带她来这里吃串串火锅,总是先给她兑好调料碗,又从锅里拿起串串,一块一块地夹下肉,挑进她碗里。“他不让我的手接近火锅盆,怕汤水溅到我手上”。

老黄走后,王姐再也没去吃火锅。

儿子说他可以一边上学一边做家教养活自己,让妈妈不用担心。可王姐还是决定找点事做,这不单单是为了挣钱。一天晚上,她在夜市街尽头发现一家面馆生意一般,便和老板商量,自己愿意出钱把面馆的晚间时段包下来做中餐。老板一算账,同意了。一开始,王姐的生意并不好,但一天天扛过来,有了回头客,生意就逐渐步入了正轨。

王姐对杨玉兰说:“妹子,勤快人到哪里都饿不死。我看你这么勤快,不管你老公将来怎样,你一定要把儿子养大,让他成才。女人有男人疼是幸福,没男人了,靠自己也能幸福。”

6

之后的那段日子,杨玉兰每晚都会去王姐的店里帮忙。她们有聊不完的话题,聊着天干着活,不感觉累。老李也坚持要去,他干不了活儿,就坐在店门口吆喝,有客人进来询问,他就介绍菜品。

一天,王姐从家里推出了老黄以前拉客的那辆三轮车,让王玉兰骑上它载着老李去挂号、看病,这样就不用总背着他了。王姐解释说,成都人管这种改装的三轮车叫“耙耳朵”,一是因为自行车后面加了个轮子,从外形上看,像多出了一个耳朵;二是“耙”在四川话里是“软”的意思——在“耙耳朵”上,一般都是老公一脸幸福卖力地弓背蹬车,穿过大街小巷,老婆则悠闲地坐在后面的背靠椅子上嗑瓜子。“成都男人都是‘耙耳朵’,不是怕老婆,是爱老婆”。

老李皱眉头说:“都是老公载老婆,那杨玉兰骑车载我,我岂不成了‘硬耳朵’?”

终于到了周一,杨玉兰一大早就骑着“耙耳朵”去医院挂号。车速带起凉爽的微风吹起她的头发,她抬头看到晨光从行道树树叶缝隙中穿出,期盼着自己能挂上专家号。

可真的挂上号,是几天之后的事了。杨玉兰兴奋不已,恨不得马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李。她骑“耙耳朵”风一般地“飞”回旅馆,却发现老李不见了。

她紧张起来——昨晚,老李情绪低落,唉声叹气,说自己天天耗在成都,连华西医院的医生都没看到,剩的钱却越来越少。他又说自己连累了杨玉兰,下辈子若她不嫌弃,他还想娶她为妻。杨玉兰安慰他,说很快就能挂到号了,但其实她心里也没底。

杨玉兰越想越怕,越想越后悔,早上自己应该带老李一起去医院的。她赶紧骑上“耙耳朵”在旅馆四周寻找,终于在一个小巷里发现了老李。他正坐在另一辆“耙耳朵”的椅子上缓缓前行,两个三十多岁、颇有姿色的女人陪在他左右,一个推着车,说自己姑姑得了心脏病,在附近的一家小医院找了名医“黄教授”,花了两千多块就治好了,“你这病华西医院至少要花上万,还挂不上号!”另一个女人在一旁附和,还挽着老李的胳膊,温柔而甜蜜地喊他“李哥”。

杨玉兰加速挡在了那辆“耙耳朵”跟前,细问之下才明白这两个女人是“医托”,正要带老李到一家小医院看病。杨玉兰气鼓鼓地跳下车,跑过去用手撑开老李嘴巴,老李惊慌失措:“杨玉兰你要干什么?我嘴巴又没惹你!”

“我看看她们给你喂了什么迷魂药!”

杨玉兰厉声对那两个女人说,自己带丈夫来成都就是要到华西医院看病,又冷笑道:“你们带他去哪里我没意见,反正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钱都在我这里。”

那两个女人只好讪讪地走开了。

来成都20多天后,杨玉兰终于把老李带到了华西医院的专家面前。这是一位老医生,看起来老态龙钟,反应迟钝,却可以用一目十行的速度看完病历资料。

老李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想在专家面前仔仔细细、完完整整地讲述症状和之前的看病经历。谁知刚开口,就被老专家打断了,对方直接问:“你的症状是不是这样……”

老专家每说一句,老李就点下头,他觉得那些话都说到他心坎上去了。随后,老专家给老李开检查单,还喃喃自语:“这个拍彩超还是黑白呢?彩超好贵呀,算了,就黑白吧。这个检查开不开呢?算了,没必要。”

此时的老李完全不心疼钱了,他恨不得让华西医院的各种高科技检查仪器穿透自己的五脏六腑,就算遍体鳞伤,只要能查出病因就好。可专家一阵碎碎念之后,就开了两项检查。想起其他医院让自己输了那么多液,吃了那么多药,老李若有所失,摇摇头:“这也能检查出病来?和以前医院比,项目也太少了吧?”他还想再聊几句,但老专家已经挥手招呼下一个病人了。

后来,老专家看了检查结果,只开了几种药。老李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我的病不需要做手术?不需要进一步检查?”老专家说不用,只让他余生坚持吃药,别熬夜,别干重体力活,别大喜大悲,这样再活十年没问题。

服药的第二天,老李就感觉自己的身体轻松了好些,这是他得病几个月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只是想到医嘱,他有些丧气:“不大喜大悲,意味着以后打麻将杠上花不能笑了,点了别人的炮,也不能后悔了。”

回家的那天,王姐来车站送行,依依不舍。她说杨玉兰走得太匆忙了,自己还来不及带她去动物园看大熊猫,去文殊院拜菩萨,去逛盐市口的地下商场,“要不你再待几天吧,我不开店了,陪你耍几天”。

杨玉兰也舍不得王姐,但她更放心不下儿子。王姐也不强留了,她提来一大口袋罐头、奶粉和零食,又打包好了回锅肉、凉拌猪耳朵和水煮肉片这些熟菜,让他们在车上饿了吃。

王姐说:“你们第一次来我店里,互相推让牛肉,就让我想起了我和老黄以前的样子。你当时只点了面条,但你的眼睛一直盯着邻桌的三个菜,今天我就专门炒了这三个菜。这些日子你帮我忙,每次给你拿工钱你都不要。”

杨玉兰说:“拿了你的钱,我们就不是朋友了啊。”

这时,大巴车发动了引擎,杨玉兰摇下车窗,伸手握住了王姐的手。

后记

父母去成都的这20多天里,我独自在家经历了许多事,像做了一场梦。我心里有好多话想对杨玉兰说,但我没说。我知道,她累了,该歇歇了。

那晚,小城下了一整夜的雨,杨玉兰睡在床上,感到无比凉爽。炎热的夏天终于过去,秋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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