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易首页 > 新闻中心 > 热点新闻 > 正文

浮粱店:半生浮游春怅望,青衣匪党撼湘城

0
分享至
知苦难者才能救苦难,天下皆暗,要自己点灯。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浮梁店06:半生浮游春怅望,青衣匪党憾湘城


前言

那一年,有赊刀人行于街市,说是待米价涨到八千文一石,便来索取刀钱,当时听来像是疯话,市民争相赊刀……没想到,就是转年,一升米便过了八十文,这些人怎还不来?

或许他们已经来了,就混在那些杀红了眼的饥民中……而那个待卢磊一至诚的人走了,走入了人群中。

索文的长篇《浮粱店》,用一双柴米油盐的眼记录了长沙城的历史风云,戏局onStage,持续更新中,敬请期待。

楔子

浮粱店里有好茶,好茶招待有缘人。我是卢磊一,一个被阎王爷忘了的人。

前番说到我接私差,护送王先谦大人去宁乡探访矿务,一路上腥风血雨,好容易混个囫囵人回来,身上还受了伤。为这伤情,芬儿没少骂我,几次让我回了去武汉的差使,且劝着。

我挺好奇驼背老鲁的事,不好问。出了十五,二师兄来看我,倒说开了,这老鲁原名鲁详美,籍贯慈利县龙潭河,光绪八年大水后家业散,流离中入了山堂,拜哥老会澧州十里岗山堂廖星阶为大哥,廖星阶为人重义,省内有威望,格外看重老鲁,收他为关门弟子,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情同父子。光绪十六年,澧州又遇大水,府县瞒报灾情,没顶之灾仍催比钱粮,无法,廖大哥振臂一呼,聚众千人,于朝天湖举事,直打到澧州城外,被清廷调兵镇压。廖大哥被捕,老鲁与廖大哥打散了,侥幸活命。廖大哥押解到省,次年四月初杀于浏阳门外。老鲁前往收尸,被围捕,石子岭一场血战,老鲁杀十四人,身负重伤,为途经此地的黄忠浩所救,老鲁对黄大人尽诉前因,言明大恩不言谢,愿断绝江湖事,以此日为期,入黄家为奴,报效二十年。伤好后,老鲁只身再赴石子岭,于土地庙后起出当初草草掩埋的廖大哥尸骸,烧化殓入骨殖袋,罩上铜锅,从此铜锅作坟,肉身为土,整日背着,二十年不曾解。君子一诺,老鲁一身外家硬功夫,守护黄大人多年,几次救大人脱险。

在苦竹寺,老鲁搬出廖大哥借道,回城后懊悔不已,几日后,于食指缠上布条,浇上火油,燃指谢罪。

又说这满傻子,回城之后,我与陈二毛真把他当兄弟了,再看他,也不知道他是真蠢还是装糊涂,虽然这小子又小气又计较,可大事上头不含糊,讲义气,那夜若不是他走了前脚通风报信,我们都得报销在官矿分局,哪里再有后头的一番拼斗。这小子伤在嘴上,倒着实把自己饿瘦了,说又说不得,吃又吃不得,陈二毛想问那夜缘由,满傻子比划了半天,愣是没懂,我让他写,他盯着笔墨,又望了望我,可怜兮兮,这厮竟不识字,真不晓得他是费了多大的神通,穿上这身巡警的皮。

待到满傻子脸颊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我与陈二毛请他在庆丰楼吃了一席,大鱼大肉地上,诚心请他,满傻子吃得满嘴油,一面吃一面说,也一解了我们心中的疑惑。

原来这满傻子有个认人的本事,人从眼前过,一眼就能记住,那夜的村夫换成假瘸子便是他一眼识破,末了里正带人来,他在檐下望,见人里头似有那假瘸子人影一闪,没看分明,不好冒然开口,这事便在心里憋着,及至第二日我遣他回去,他想提醒,又伤在两腮说不清楚,我还道他要结差钱。可不是,本地话将瘸子叫摆(一声)子,可我和陈二毛都没想到那上头去。满傻子回头走出老远,终是不放心,掉转头来,远远跟着,果然大人们刚进城,那瘸子又出现了,此番却不瘸了,满傻子便跟着他,看着他聚集匪众,一群人气势汹汹往山里赶,满傻子情知不妙,抄近路跑到了前头报信。

“你怎熟这山路?”

“你们又没问过我。”满傻子脸上的肿消了,说起话来仍旧疼得咧嘴,“我当差前,便在苦竹寺挖煤,挖了一年多,舍得下井,就赚钱。就是井老塌,我爷怕我死了,寻了表舅家族叔亲家公的大崽,才谋得这份差。”

第一场

宣统二年二月二十八,卢磊一伤好得差不多了,趁休假,回了趟嘴方塘,芬儿嘱咐的,要寻师娘弄些腌菜,给益隆行主母预备着。上月闻知卢磊一出差受了伤,师娘便急急进了城,在新卢茶舍住了十来天,整日里与芬儿一道,伺候汤药,捎带着与芬儿一齐控诉,整日价骂他孟浪,不该为外财涉险。“你师父还说这是历练,气得我啐他呢,什么历练,这可是遇着险了。”师娘摘下金寿镯要还他,吓得卢磊一趴在床上磕头,直呼摘不得,末了又搂住师娘颠了颠,“娘唉,孝敬您的您要退回,这可是折我的福寿啊。”

“莫赚份外钱啊,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师娘忧心忡忡,瘦弱的肩,细长的脸十分暗淡,“别的孩子我不操心,只放不下你,你打小有心气,做事不爱低头,人生事,难得尽如人意,当弯腰时须弯腰啊。”

义兄也来探过,细细问过事情原由,气得拍了桌子,厉声呵斥卢磊一,若是还认他这个兄长,以后再接这类外差,必先问过他。“你若缺钱,跟我要啊。”义兄叹道,临走撂下一封银元,十枚光绪元宝,过后不久,又着茶馆伙计送来一封,银钱之外还有一封手书,写道——“兄弟有通财之好,万勿为此物以身犯险”。

芬儿的着急在心里,初时几日,整日里泪汪汪的,有气没处出,想要罚李鲵,又舍不得打,最后着李鲫去菜市买了一挑子红干椒,罚李鲵剁成辣椒粉,小妮子每日抱着个细竹桶下厨刀,剁得一脸泪。卢磊一不忍,给她求情,芬儿鼻子里哼一声:“心疼了,收她做小吧。”

其实最不好受的是卢磊一,此番出差,杀了人了,于他是第一次,内心动荡。卢磊一知道,至少那夜混战,死在他手下的必有几人,一柄小插在手,哪几刀是冲着要害去的,他心里清楚。在那火光缭绕中,你死我活的境地里,人命如纷飞的火屑,狂风中悠悠然散落,无声无息地黯淡。他感受了刀扎入身体的钝感,听到了近在耳边的垂死叹息,他自己也是恶战中生还,这份记忆将追随他一生。

二月二十八这一日,卢磊一先去了趟小西门外,老陆来叫的他,道小西门外官渡有人报案,卯时三声枪响,官渡差船船夫粟正月被人枪杀于义渡亭。

小西门这渡口开的时间可长,嘉庆年就有了,原是义渡,邑绅出资筹办,后转官办,设渡船12只,船夫15人,又设差船8只,船夫8人,专渡公差。这日一早,定官船的却是个熟人——胡美医生,卢、陆二人赶到时,胡美大胖子犹自惊魂未定,划着十字叹上帝保佑,若非昨夜与颜先生推演防疫到深夜,今天起迟了,义渡亭里挨枪子的说不定就是他了。

卢磊一问他为何去对河,胡美道昨日接报,对河肖家大院发了时疫,五日内死了七人,本来是颜医生去的,昨夜聚时看颜医生感冒了,索性接了这趟差,代颜医生跑一趟。

“仍旧要去的,卢警官陪我吧。”胡美说到事头,收了惊吓,“时疫无小事,要去看一看的,早发现,早预防。”

卢磊一不语,一旁老陆扑嗤一哂,低声道:“这世道人命最贱,偏这西洋医生看重。”

卢磊一与老陆又问周边人,都说是一灰袄汉子,蒙着面,进了义渡亭掏出枪来便打,似是寻定了粟正月,开枪便跑了,往内城跑的。

老陆着人给段上报信,长相不清,盘查也困难,此等案子,不知寻仇与否,断无闭城大索的道理。不过各处设卡盘查,虚应故事。为着胡美的请,卢磊一另请了一架官船,与老陆一齐送他过河验疫,回程时,胡美啧啧称奇,道那七人无伤、无毒害,面貌如生,“看起来很健康。”皱起眉来,转身看向卢磊一:“亲爱的卢,我看今天这事,好像上次一般,又是‘possessed’,用中国的话讲,入乡随俗,请你帮我问问,是有什么神奇的方法,能让人死成这样?”

“用针与点穴都可,倒没什么稀罕的。”不及卢磊一说,老陆在一旁接话。

宣统二年农历二月二十八,是清明后一日,这年景怪事多,自开年起,打更的再不巡半湘街,道街上有鬼,半夜里拍人肩膀。正月十九,空了几月的灿东瓷器行店后一棵李子树半夜烧起来,似夜间打了个火把,及至扑灭,枯树移走,树底下挖出一具死人骸骨,埋尸多年,衣衫差不多烂尽了,“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这话倒有了说头。瓷器行后头有一株桃树、一株李树,都有年头了,老辈子无人能说清,怕是要追到乾嘉年间。坊间传,此处上溯百年,曾住过一位教书先生,原说种桃李是应景,杀人埋尸倒更方便。

清明节前几日,夏记酒馆老板死了娘,酒馆大歇几日,在家起了灵棚,流水的席面敞开,又请了戏班子,日唱夜唱。夏老板不似原来卤味店的胡三,是真孝子,年庚六十九,一个老娘养到九十三,生前但凡晴天,便要坐在馆外晒日头,老太太慈眉善目,好抽水烟,高寿了,嘴里仍有几颗黄牙。老太太头七,正值清明头一天夜里,灵堂外忽来了两只猫,一黑一花,就在堂外街上打起架来,下了狠口厮咬,两猫都是一身血,唤魂鼓敲了三遍,里间丫头搀出夏老板堂客出来供茶(旧时守灵,由媳妇燃香供奉餐食),猫儿倒不打了,立在街边看那妇人叩拜、供茶、奉香,呲呀地悲鸣几声,各自遁去。便有街坊传,夏老板孝感万物,老太太九十高龄,不仅朝廷记档,灵猫犹记,舍了堂前争斗,还她丧事圆满,在夏老板堂客敬茶时止争,是这媳妇也极孝,一念动天,万般皆让。

其实清明又称三月节,这年的清明却在二月,已是年节乱序。清明这一日清晨,天下起雪来,更叫人称奇,俗语道“清明断雪,谷雨断霜”,人们在纷纷扬扬的雪沫子下头,有些不明所以。半湘街启用墨庄的陈掌柜便在这晨起开店后仰天一跤,跌死在薄雪覆盖的青石板路面上,双手上伸,像要抱住个日头。启用墨庄专卖松墨,老板姓陈名一帆,宝庆人,这店便是原来的鸦片馆,禁后转让,开张不过半年。街上人又传,墨膏鸦片都是膏,墨硬膏软,刚不胜柔,做买卖的不自知,难免被克。

二月二十八,及至城门快落锁了,卢磊一总算出了北门。一路急奔,赶回嘴方塘吃夜饭。席上却有张熟面孔。

“让你代问杜师父好,不若我自己来一趟。”老鲁端起酒杯,与卢磊一一碰。卢磊一看他那手,右手中指截去了一截。

师娘避在厨下,三个师兄与卢磊一在桌上陪着,去宁乡时,老鲁是滴酒不沾,此日倒是放开了,左一杯右一杯地喝得欢,背上仍是驼的,那只铜锅犹在,卢磊一只觉得瘆人。

这一餐初时吃得压抑,师兄们不知深浅,吃得拘谨,卢磊一倒还好,师娘做的菜,他是吃不厌的,何况今日有一碗春笋烧肉,春笋过水去了涩味,和煸好的五花肉一起烧,加葱姜蒜收汁,春笋饱吸了肉汁,极开胃,卢磊一就着这菜下了几碗饭。师父与老鲁无事人一般,酒喝开了,话也说开了,原来二十多年前,廖星阶曾来请过师父出山,来时还带着彼时尚年轻的老鲁。二人在家住了几日,师父点拔了老鲁几招武艺,拒了所请,廖星阶也未强求。算起来,老鲁也算是师父的半个徒弟,老鲁且记着,年年走动,即使后来举事事败,做了黄家家仆,年节也是要来拜年的,再后来,老鲁随黄大人赴蜀地,才断了联络。此番回省,自然要来看他。

“当初我不懂事,以为杜师父比我大不了多少,再厉害也当不得我师父来请。我不服,要过招。”老鲁皱着眉,脸上尽是羞腆,“伸手便在堂前立柱上按了个洞。哪知道杜师父看着便笑,拿一块师娘的抹布,抻开了让我打,说打断了便是厉害,那怎么打得断,不着力啊,一打便飘开了。他又让我拿着那布,隔着我有一丈远,手一挥,似刀划过,布便断了。他还说他力道不稳,拿捏得不准,我不明白,是我师父指了指我前胸,低头一看,胸前衣衫也划破了,回去洗澡,胸前一道红印子。”

“那一下我服了,明白了师父为什么一定要来请杜师父出山。”老鲁自失一笑,恭敬地敬了师父一杯,“得杜师父点拔几下,终生受用。”

“拳怎么打,脱不出形意二字,到了最末,都是脱形就意的。”师父笑道,“可是有什么用呢?学拳不过自保,将才、帅才与文才一般,都要脑子好用,我这脑子,就是个菜农的用处。”

师父也有酒了,满饮下一杯酒,说起往事。“当初不止你们,还有别人来请,哥老会、斋教、黄教、灭洋军、各帮各派,我都回绝了,有酒有菜地招待,不结交也不树敌,名声在外,是我有错在先。那些年,搭在这里头的嚼费不少。”师父指了指卢磊一,笑道,“后来,我也问过他的文师父,何解大清治下,这么多暗处帮派,招兵买马又是做什么?他师父说,世道一日不平,就会有不平的人众,聚集起来,便成帮成派,又细说省内,哥老会以澧州帮为盛,澧州出来的会首,省内威望往往十足十,都为湖南泽国,十次大水,十次有澧州,苦寒出暴民,最苦的地方人最恶,哥老会反朝廷,也是澧州帮带起来的。而宝庆帮也来邀我,却是保皇派,灾祸连年,官吏追逼,日子过不下去的人,结成了帮派,反贪官酷吏,不反皇帝老爷,都是因为一个人。磊伢子你说说。”

“张师父教过,宝庆帮有别于其他会道门,全因江忠源大人,宝庆乡党之风尤盛,江大人是宝庆人,清剿会党起家,直做到安徽巡抚。宝庆人以他为荣。”卢磊一放了筷,恭谨答道。

“所以你那老蔡师傅,和姚痦子一党,都是拥戴朝廷的。”杜师父笑眯眯地说。

第二日,卢磊一从师娘家搜刮来一堆腌菜,一齐送去了益隆行,主母要生了,月子里要断青,新鲜青菜吃不得,得吃些腌菜起口味。

文师父张登寿此时正在城里,三月某日夜里,卢磊一去了他家,挑了五十斤米去,此时城中米价高涨,怕师父没饭吃。

张师父已经辞官了,皆因他的师父王老先生交给他《湘绮楼日记》请他整理,师父大过天,张师父夙夜宵旰,伏案不辍。

卢磊一去时,见着张师父,他又清瘦了许多,二人饮茶,寒暄良久,张师父兴起,翻着书柜,找出一张纸。“你小时候填的一首词,只有半厥,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想出另外半厥?”

卢磊一接过一看,忆起那是十二岁时填的,那一日清晨,朝霞如火,张师父带他去荷花池,看霞光初照,荷花满塘,让他口占一首,他只写了半厥。

“芙蕖恋水水恋天,天地初萌,霞缀万顷田。”

旧时有豪情,后来如云散,往夕文字,如今只作笑话看,入世已有几年,但觉生民皆苦,人如浮萍,他沉吟半晌,续了后半厥。

“曾有悠思随梦断,一宵狂雨,月漏百花残。”

张师父一叹:“不好,太凄凉。”

三月初,王先生与黄大人一起,到新卢茶舍来看卢磊一,此前遣医赠药了几次,亲临探望却是头一回,二师兄一早来报的信,道夜间来,卢磊一没言语,芬儿却不平了:“当不起的,伤都好了,才记得来了,索性不要来。”一面说着,一面又唤着李家三兄妹洒扫门庭,准备小食。

二位大人夜间来的,二师兄陪着王先生,那驼背老鲁跟着黄大人,大人们坐下不过一番慰问与夸赞,卢磊一听得心不在焉,只觉得这些大人们累,方方面面都得顾到,心中却并无感念,瞥眼看了看二师兄与老鲁,他忽然站起身,对二位大人一揖,“小子斗胆,这二位一个是我师兄,一位是故人,断没有我坐着他们站着立规矩的道理,还请两位大人客随主便。”

黄忠浩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招呼老鲁来坐,王老也笑了,转头向二师兄示意,彼二人面面相觑,终是不敢近前,搬了张条凳,远远地并排坐了。

此时门外一声喊,陈作新踏进门来,拎了个酒壶,走得踉跄,“我醉欲眠君且去,天子呼来不上船。”一边走一面嘴里乱念着,末了高声喊:“弟弟,为兄想你了。”走到天井边,蹲下来哇哇吐了,摇摇晃晃地,似要一头栽进天井里。

卢磊一忙过去扶他,扶着额待他吐干净了,着李鲵拿来冷茶给他漱口,扶在厅堂坐下,二位大人倒坐不住了,寒暄两句,便往外走,却听陈作新一声喊:“王先生,城中米价日昂,想想办法啊!”

王老停了步,转过身来,一张麻子脸骤然色凛:“不闻抚台大人已奏请禁米外运?”

“有用吗?”陈作新立起身,苍白的脸上已无醉色,“如此态势,禁令都未下,即便下来,不闻中英条约十四款?洋人是要利益均沾的。”

王老一顿,略一沉吟,脸色又变,匆匆去了。

“你是醉了还是没醉?”待大人们去了,卢磊一一拳捶在陈作新肩上。

“我真吐了不是。”陈作新嘻嘻笑着,“喝不得急酒了,没喝好,没喝好,炒个菜啊,陪我喝一杯。”

那夜,王老送来了三十块银元,权当慰问。黄大人也有礼物,一把嵌银瓜柄匕首,牛皮鞘,柄上一颗绿松石泛着幽光,卢磊一极喜欢,作了贴身护具。那三十元,倒不愿私藏,唤来陈二毛与满傻子一齐分了。

夜里巡街,卢磊一与满傻子一起了,他找段长调的班,因了年前夜里那件事,卢磊一与老陆相处,总是尴尬,恰逢宁乡一场际遇,倒与满傻子亲切起来,索性调了班,带带他。老陆的进士第已经赎回,一家人住进了城里,搬新屋时,段里的同僚都去贺喜,那房子在城北边的乐古道巷,三进的青砖黑瓦大屋,十分周正。老陆多年夙愿一朝偿,心气顿时散了,做什么事情似乎都提不起精神,当差也当得敷衍,日日饮酒,近身一股酒气,几乎赶得上陈作新了。

满傻子与卢磊一搭夜班,他是喜欢的,他是平素招人嫌的角色,夜值搭班也不固定,但谁与他搭夜值,都要欺他,自顾在段里睡觉,巡街的事便扔给他,满傻子胆小,一人在黑古隆冬的街上巡,一身警服也难镇心中不安,如此,铳狗满二果然是给他配的,牵着满二能壮胆。如今可好,卢磊一不欺他,巡街二人一起巡,卢磊一又好零嘴,家里时不时送宵夜,总预着满傻子一份,又或者路上遇着出夜宵摊的,卢磊一买来吃,也给满傻子买,满傻子口拙,直道卢磊一好兄弟,“你结婚、搬新屋,我都上了礼的。”一句话挂在嘴边念,把卢磊一弄了个没奈何。

这一日夜里,照例二人搭班,刚下过雨,天朗气清,高天上云翳一消,星月当空,照着街上青石板路反射出灰青的暗光,卢磊一打着灯笼,满傻子牵着满二,走到古谭街街口,满二忽然朝后吠了起来,拉扯得满傻子站不住。二人转身,却见半湘街上站着个人,说是人,看着只有半人高,似是只有身子没有腿,就在眼前不远处,黑天里看不分明,满傻子松了绳,满二蹿了过去,那狗明明到人跟前了,呜咽一声又仆了地,哗啦两声瓦响,那黑影已经上了灿东瓷器行的房顶,拧身又一挣,上了城墙遁去了。

“这是鬼吧?”满傻子声音颤颤微微,身子如筛糠一般。

“是人。”卢磊一沉声道,四周看顾了一遭,再上前察验满二,扶着狗头细细摸,原是耳后扎了根大缝衣针,针没入颅,只剩个针柄,将满二抱回段上,就在灯下,小心翼翼将针拔出,满二立起身,歪歪斜斜走了两步,走到门口,呜咽一声又倒了,趴在地上,只是淌泪。

段长一早来的,听卢磊一说明夜间所遇,便去看那狗。

“这狗废了。”段长叹道,“针插进去,只怕还搅了一搅。”

满二是老陆带到河滩上去料理的,老陆抱满二出门时,满傻子追出去。“埋了它,可不能吃肉。”老陆回身看他,认真地点了点头。满傻子不放心,跟着去了。

满二就埋在渡头边老槐树下,土堆边放了几块石头。

为此事,段长急报公所,亲自出马,带上一干员警,请出仵作老冯,去河西重新验尸,肖家大屋七人病死的事作成桩案子翻了出来,尸身已经进了棺材钉上钉,段长知会了族正,停了灵堂吹打再开棺,果然在七人后脑摸到丧门钉,钉在发辫总髻里头,此七人之死,也作命案了。

那几日,满傻子一直闷闷不乐,知他不畅快,段里也无人去惹他,满傻子向段长请求,连着值了几个夜班,段里不常用的挎刀都被他翻捡出来,整夜地磨,巡夜便挂着,卢磊一伤病初愈,陪着值着两夜,熬抵不住了,又不放心,嘱着陈二毛接着陪。满傻子憋着火呢,想找那半截人寻仇。几日里,街上倒是无事,只收过一具尸,那是一个流民饿死在路边,发现时已经僵了,手里仍攥着片啃剩的槐树皮,是个老头,瘦得皮包骨头,陈二毛说,抱起来还没有满二重。进城的灾民多了起来,一群群地划着船从水路上岸,船也弃了,便往城里钻,巡警道严令各门阻挡,段内巡街的都派到小西门了,分不清,挡不住。只挡下些操着湖北口音的,着九将头在河岸搭棚,圈在河边。

“湖南湖北都是大灾,乡里不比城里,断粮便是真断粮,树皮野菜吃尽,再故土难离,也得离乡逃荒。一村一村地出来往城里躲,就为城里有米粮。这阵子涌进城这多人,怕都是应了春荒了。”陈二毛仍旧话多,段里众人却是沉郁的,像是人人心里都憋着一团火。这年景,逼得人发燥,卢磊一总算明白了年前义兄在茶庄门前说的话,“周遭压抑,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城中的米价早已经破了七十文每升,仍一天一个价地疯涨,莫说贫寒人家,自家吃饭都早已掺着红薯丝了。听说巡抚岑大人月初请旨禁米外运,月中禁令终于施行,可往武汉运粮的船且开着,说是武汉赈灾用米,比照军米采购,不禁;湘江上运米的洋船也仍旧往来不息,堂堂一省抚台之令,竟似一纸空文。

每日看着江上往来舟船,卢磊一只觉心慌,陈二毛在段里拍着桌子骂,说这是皇帝老子要保湖北,前头又跟洋人签了破条约,如今得遵守,湖南就是小妾养的崽,爷不疼、娘不爱。卢磊一听得不明所以,拖着陈二毛问明白,原来光绪二十八年,朝廷与英吉利签了个约,里头写着,中国若禁米出口,禁令发出后三周方能生效。“你做礼拜的知道,洋人讲的三个礼拜是多少天?”陈二毛吹着胡子哓哓说,“这帮西洋鬼,都不是好东西。”(中英《续议通商行船条约》第14款)

九将头也闲下来了,他的粜米生意终于歇了工,他的下家是日清公司,日本人仍是有多少收多少,上家囤米的碓行却捂了盘,不给他开仓了。九将头每日帮着段上维持流民,由他地头圈的人也有几百了,日舍一粥,舍得他叫苦不迭。

到了三月底,二师兄下值到卢磊一家小聚,带来一个消息,王先生作为湘绅代表,参与了府内存粮盘存,合府公私存米已不到三十万石。卢磊一尚不明白,二师兄叹道,“我本也不懂,王先生说,这个数字,合府的人吃不过两个月,等不及夏收便要断粮了。”

第二场

不知道几时起,卢磊一值夜也开始喝酒,若无下酒菜,多是独饮,偶尔家里送夜宵,满傻子便陪他喝一杯,满傻子量浅,喝醉了似换了个人,说话也流畅了,常有些奇思妙想,总跟钱有关。

“我若发财了,送我妹子上学堂。”满傻子说。

“满二是条好狗,我不吃狗肉了。”满傻子说,“实在没肉吃才吃。”

“磊兄弟,我认你作兄弟了,哪天做不了巡警,我带你去挖煤,也能赚。”

但凡值夜,必喝夜酒,这酒从二月喝到四月初,某一日,满傻子喝了几杯,话却很少,到末了,他似忍不住,期期艾艾地说:“兄弟啊,有句话憋在我心里好久了。”

卢磊一已经醉意阑珊,拍了满傻子一下,让他快说。

满傻子望着他,手上的酒杯却放下了,想了半天,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你总说你师父捡你时旁边有三块石头,我却想着老陆埋满二,最后也堆石头,那当初,你旁边那石头下边,是不是也埋了什么啊?”

卢磊一犯了魔怔,跟段长请了几日假,去了嘴方塘。缠着师父问他当初捡他的所在,整日里扛着个锄头跟在师父后头,师父指一处,他便挖一处,蒿草丛生的野地、菜田田梗边被他挖了个遍。师父也不劝,记忆虽早已模糊,印象有些相似的地方,都带卢磊一去看看,却处处落空。春雨淅淅沥沥,一场接着一场,这一年的春天,天总是阴的,暖阳不见了踪影,风也仍是冷的。这一日夜,吃过饭,师徒二人坐在堂屋抽水烟,温一壶酒,师娘炒了盘蚕豆,给二人下酒。屋外春虫啾啾,风吹过屋后树林,沙沙叶声传入屋里。二人寒暄,东一句,西一句。卢磊一说起街上见闻,师父逐一评价。

“听老班子说,树下埋了死人,久了会有鬼火,那李子树怕么是鬼火引燃的。”这说的是灿东瓷器行屋后李树自燃的事。

“丧门钉入脑,人立死,这门功夫手要快、要重、要稳。练的是指劲,跟你老蔡师父的功夫同宗,当是鹰瓜一派的旁门,不单练指,还得泡药,有些邪道。”这是说肖家大院七人殒命的事了。卢磊一又说义渡亭里官船船夫被枪杀事,道是已经与肖家大院七死案并案,只怕是有人阻扰盘查。

“官船船夫的死,你们怎么跟肖家大院的事并案呢?”师父拍着腿讥笑,“若是阻人过河,该把渡船都毁了,杀个船夫抵什么用,摆渡的又不止他一个,这事,要么是寻仇,要么是掩罪,看他上几轮给谁摆的渡,官船渡江,总有留档的吧。你们真是乱弹琴。”

卢磊一听着也是自失,连声道此事段长是调了官船的档看过的,只怕是大家的想头都被大案牵扯,带进去了。“你们段长怕不是这么想的。”烟雾缭绕中,师父放下水烟筒,咂了口酒,抿嘴一笑。

卢磊一一愣,低头细想,果然,这恐怕不是段长的真实想法,明里暗里他都有些揣着明白装糊涂。肖家大院的案子是大案,对河未设公所,小西门警段接了,是为公义,不涉段上考评,没有捕期,可以缓缓查,义渡亭枪击案却实实在在发在地头上,事涉考评,必限捕期,如今一并案,段上限期破案的压力陡然一减,查探无果可以缓缓图之——段长这把太极功夫转得溜,属地外的案子平素都是巡警道接后调剂,小西门警段此番主动接了,里子面子全有,查到牛年马月去,旁人也挑不出理来。真真是吏滑如油。

“这几日陪你到处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当年拾你时,那几天山前山后我看了个遍,倒没想过要往土里找。”杜师父摸着胡茬叹,圆鼓鼓的脸上尽是担忧。“说起来,你的身世查实大半年了,你却没去过澧州,不敢归乡,怕找不到亲人?”杜师父又是一叹,“你有你的想法,我不劝,只是担心你师娘,她说你是有心气的人,总怕你魔怔了,这几天夜夜睡不好,躲在被子里哭咧。”

卢磊一一愣,怔怔不得言语,张目往西边厢房望,农舍简陋,厢房通着厨房,房门洞开,传来厨下的咚咚声和师娘的咳嗽声。“今年辣椒挂果早,你师娘给我做剁辣椒呢。”师父笑着,“我就好吃这个,拌面吃,一勺可以送两海碗面。”

卢磊一撂下烟,起身踅进厨房,灶台上油灯如豆,师娘坐在灶边条凳上,就着微光杵着剁刀,瘦弱的身影随身形起伏在油灯中一隐一现。辣椒刺鼻的冲味早已经在空气中弥散开,师娘停下动作,压抑地咳着,肩头一耸一耸地,卢磊一走过去,抚上师娘的肩,从她手上夺过剁刀,将她推出厨间,自己剁起来,剁得几下,他鼻子就发酸了,再一会儿,眼睛也酸了。“找什么啊,我家在嘴方塘,我娘也在这里。”卢磊一盯着摇曳的灯火,眼泪溜进了嘴里,咸咸的。

卢磊一睡了个懒觉,回嘴方塘这几日,他第一次睡得这么踏实,洗漱过后,师娘煮了碗面条,舀了勺昨夜才做的剁椒。剁椒没熟,师娘知他喜欢,忍不住还是要给他尝尝鲜,卢磊一将面一通搅,吸溜了一大口,向二老宣布今日回城当值去,啥也不找了。

师父哈哈大笑:“早知道就早些叫你起,陪你大师兄进城送菜,我们家的菜车轮子折了,碗豆、莴笋一百斤,你师兄挑着去的。”师父往屋外一指,庭前椿树下,家里运货的独轮车侧倚着,木轮子缺了个口,卸在一边了。

卢磊一尴尬地立起身:“我去追他?”

师父又笑,摆了摆手,让他安心吃饭,师兄出去小半个时辰了,算脚程,已经进城了。

卢磊一坐下大口吸面,未断生的剁椒还有生椒的脆劲,辣是真辣,吃得一头汗。却见师娘搬着个梯子出来,架在香椿树上。

“婆婆子你搞什么?”未及卢磊一发声,师父就喊出来了。

“磊伢子要回去,我给他摘点椿芽回去吃啊。”师娘回身笑。

“放着,我来搞。”师父喊,卢磊一却早已放了面,奔到坪里。

正要上梯,却听远远地传来呼喊声,回身看师娘,师娘皱着眉,她也听见了,二人齐齐往远处打望,但见南边的田土尽头,闪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渐渐近了,是大师兄,急急地往家跑来。师父也走到了坪里,看大师兄到近处了,师父厉声喊:“空手空脚,你的担子呢?菜呢?”

“磊伢子快回去,城里闹起来了,喊打喊杀,流民在城里抢劫呢,巡警道的长官都被人绑了!”大师兄切切喊道。

卢磊一从来没看到这么多人,他们就像暗处的老鼠突然涌现,大街小巷都是滚滚人流,个个面有菜色,声嘶力竭地嘶喊着,神经质一般打砸着街市,街市上的米行、碓行一片狼藉。各段巡警都上了街,一片警哨声,可一入人流,就像芝麻洒进米堆里,被暴民推搡、拉扯,狼狈不堪,莫说维持,自保都难,急红了眼的饥民们要把他们生吞活剥了。

远远地响起了枪声,如水中间扔了一块大石头,人潮呼地如波澜般涌起,远处有人高喊:“抚台衙门杀人啦!”乱蹿的流民、饥民便跟着喊,声浪与人浪一齐,由远及近,空气中的恐惧与兴奋杂揉,人群里也有顺流逆流,人们没头苍蝇似的乱蹿,力弱的仆倒,被踩踏,再也爬不起来。

街道难行,从檐上走,卢磊一三蹬两蹬上了房,踏着瓦朝家的方向急奔。两位师兄紧随其后,卢磊一张目四顾,远远看到城中的浓烟,那是府台衙门的方向。从岳武祠上屋,绕西园,走泰安里,屋上右探,明德学堂大门紧闭,门后教员们搬来长木撑住大门,再往前奔,沿通泰正街北面房檐直奔,左边是周南女学堂,操场上空了,一个女学生模样的人奔到地坪里,捡着石头块往屋上扔,竟是打他们,卢磊一偏头躲过,女学生回身挥手,身后校舍里陆续涌出一大群人,在地上抠着石头往三人扔,卢磊一无奈,跳下墙头,亮明身份,学生们才止了投掷。“巡警此刻当谨守治安,在檐上跑作什么?”当头的女学生剪着齐耳短发,鹅脸大眼,一脸稚气却有几分凛然,又说,“要提防不法众借乱滋事。”卢磊一竖起大拇指:“有见地,你们且守着学堂,莫再扔石头。”再上屋顶,那女学生犹自追着:“我叫向俊贤,此去若见着县台、府台,便说周南全体学生呈请,饥民要吃饭,官家当开仓。”卢磊一在高处听得一凛,回身一揖,这才去了。

一直走到忠信园,卢磊一看出异样来,果如那女学生所说,流民里头,竟有拿刀拿棍的,担心家里,也不及顾了,从通泰西街最窄处,几乎踩着人头进的草墙湾,檐上急奔,底下街上,位于草墙湾的潮宗门警段被冲破了,几个巡警被架了出来,瞬间被灾民们淹没。三人踩着坊门过潮宗街,入相国祠转三贵街,三贵街上卖熟食,已经抢空了,流民往别处涌,只留下几具尸首、伤者与呼天抢地的亲眷,再往前的茶馆巷亦是如此,流民蝗虫一般,所过之处,像犁过了一遍。快到藩城堤了,终于看见兵了,拿着棍、刀的警员与几个拿着枪的巡防队兵将一栋建筑围成一圈,屋前巷口几具尸体,都是流民,卢磊一认得那里,那是去年刚建的青年会,洋人地方。砰地一声枪响,底下的人发现了他们,放枪了,卢磊一跳下房檐,带着两位师兄再绕道。往北回走沿巷口往南上屋,便是皇仓后街,再往南,就是长沙府仓了,公粮重地,兵警集结,与灾民对峙,看来已经对峙良久,放过几轮枪了,地上零星几具尸体,檐上望去,前方巷口街道,里头黑压压的人群,不敢上前。

卢磊一看到了段长,就在人群里,老陆、满傻子及段里一干员警都在其中,卢磊一大声喊着段长,段长听到了,抬头四顾,看见了他:“回段上,去帮陈二毛!”满傻子一手抓着只藤盾牌,另一只手抓着那把挎刀,刀鞘未除,抬头瞥见他,伸起手来直扬:“快回半湘街找陈二毛,跟他讲,他欠我五角银。”

卢磊一心下一沉,段上只有陈二毛一个,半湘街此刻成什么样子了?

过三泰街转西牌楼,金银首饰铺更为不堪,卢磊一无暇顾了,出马家巷往南,终于远远看到半湘街了,半湘街上也满是人,倒不似别处那般汹涌,卢磊一看着诧异,那街上的人群有一种诡异的闲散,浑不似别处那般紧张,街口拦着不知道从哪里搬来的拒马,后头堆着各样破家什和杂物,把半湘街小西门的口子挡住了。走近了,当先望见了陈二毛,那一头黄毛实在打眼,这小子站在杨婶的杂货铺跟旁人谈笑,手里还端了杯茶,看他身旁那人,也是个熟面孔——九将头,跳下去才发现,都是熟人熟面孔,站街的竟是九将头的脚夫行兄弟与姚痦子的宝庆帮西门香堂门徒,两帮人马一个守北一个守南,两头街口用杂物堵上,不必堵得太严实,让流民看见里头的人马与兵刃,自然便劝退了那群乌合之众。

陈二毛见卢磊一从屋上落下,像见着了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搂脖子便问吃饭没,要带三人去吃饭,卢磊一这才想起早饭只吃了几筷面,一阵急奔早走消了,精神一松,饿劲就上来了。先回趟家,家里都好好的,芬儿与李鲵带着小虫子在学步,芬儿与李鲵对面站着,李鲵一松手,小虫子喀喀笑着摇摇摆摆地往芬儿怀里冲,芬儿一把搂住,抬眼看到卢磊一,收了笑脸又撇嘴:“舍得回来了?”卢磊一涎着脸点头,接过小虫子,拿鼻子去拱他的腮,小虫子很不耐,肥嘟嘟的小手用力地拍着卢磊一的脸,流着涎水喊了句“阿爷”。乐得卢磊一一蹦而起,把小虫子颠得喀喀直笑。

陈二毛领着三人到庆丰楼吃饭,饭菜都现成,饭甑里是红薯丝饭,还温温热,菜温在灶上,一大盆的干椒炒包菜丝,陈二毛嘱着厨下现炒一盘鸡蛋出来,给三人下饭。“吃吧吃吧,包餐,这里的伙食钱支应都归段上。”陈二毛一拍胸脯,一脸的担当相。卢磊一看得直愣神,两位师兄已经大吃起来,卢磊一也不示弱。“段长让我一人守段上,支应肯定得给我。”陈二毛装了一锅旱烟吞云吐雾,“问他要钱,给了五元,只把他扣下的差钱要回来了。”

“你舍得拿出来作饭钱?”卢磊一吃得打哽,一面扒饭一面问。

“哪里会啊。”陈二毛凑到卢磊一耳旁低语,“在我兜里呢,你我兄弟,等下分账。”陈二毛嘿嘿一笑。“可不止分这些,到街上我就召集各户乐输了,保半湘街平安,我出面请人,一家商户一元钱,住户五角,一半作酬劳,一半放在庆丰楼做饭钱,三日内平息,就是这个价,三日乱不平,还得加钱。”

“你给了庆丰楼多少?”卢磊一抹嘴笑。

“八块银元,妹妹的肉疼。”陈二毛啧着嘴,“米饭尽是薯丝,一亩几千斤的东西,菜就一样,这老板是孤寒鬼转世,老子说管饱,他就做猪潲。”陈二毛陡然起高腔,冲着厨下喊,“炒个鸡蛋上这么慢咯,你是现下还是何解?”

一会儿,炒鸡蛋上来了,荤油热炒,加了干椒末与蒜末,鸡蛋炒得老一些,一股焦香,端上来三人便划拉着分了。陈二毛仍喋喋不休:“姚痦子是我去请的,他起先不肯来,说要守着福胜街的堂口,我说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半湘街上可有你师兄的宝贝徒弟一家,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跟你死去的师兄交待,他一听,乖乖来了。”陈二毛嘿嘿笑,“这是借了你的面子,九将头是一喊就来,说段上长年关照,自要报效,脚夫班子都喊来站墙子。我说你这情我只记一点点,莫说保段上,多半还是为保段长家,真要报效,背几袋米来啊。”陈二毛一拍腿,“他还真背来几袋,都堆在这后厨了,我等下要去点数,莫让胡老板昧了。”

卢磊一吃了四大碗饭,停了筷,终于问起今日乱局,陈二毛乐了:“你在城外,果真什么都不晓得啊。”

原来乱子昨日就起了,缘起于北城一个挑水工黄贵荪,前日米价涨到七十五文一升,昨日上午涨到八十文,黄贵荪堂客上午去碓行买米,八十文铜钱里捡出几枚花钱,碓行拒收,黄堂客回家筹钱,好容易再筹集八十文,下午再去买,米价已经涨到八十五文了,黄堂客也不买米了,回家将钱放在窗台上,后门出去,到湘江蹿了河。傍晚黄贵荪回家,堂客已经捞上岸,摆在正屋里,黄贵荪撂了挑子一阵哭,不摆灵堂,搂起两个儿子在众目睽睽下也蹿了河,民怨一时炸了,队伍从北门起的,初时几十人,到几百人,到千人万人,直涌到府台衙门,要求平粜。府台急召巡警道,那道台赖承裕大人竟是个宝式鬼,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带着几十名巡警到了府衙,对着上万民众咄咄申斥,竟说,“天然台一杯茶百余文不以为昂,米价八十文就以为贵,一群刁民”。好吧,就刁给他看,衙门外众人一涌而上,冲散巡警防线,拿住了赖大人,扯去顶戴花翎,绑在树上,倒是没打,一人啐一口,弄得他满身涎水,狼狈不堪。后来抚台派出巡防队,救走了,如今不知在哪处躲着呢。

“这长官一定要换了,娘的说这种话,不被参革没道理。”陈二毛也啐了一口。

“灾民本是过街老鼠,老鼠多了便不怕人,何况还有本地人领头闹,胆子都壮了。到今日,事态升级,饥民满城骚乱,倒没真打,各处增强了防备,只是有人冲巡抚衙门,抚台下令,放了几道排枪,一定有死伤。其余各处也是如此,饥民们为一口吃的,人多壮胆,单下来,也怕官;兵警也知态势,都是苦哈哈,谁为难谁?段长他们在粮仓,手里有枪的,多往空处放,吓走就好,真有绊了脑壳的要往前冲,说不得就来下真的了。”陈二毛吐出一口浓烟,望着外头,枯黄胡子一翘一翘,“这年月,都是自己人,何苦来哉,让洋人看笑话。就说这半湘街,帮手没聚齐时,也冲进来一络子饥民,都赶出去了,不伤性命,大家当好玩,你莫搞我,我也不搞你。我要底气足,还帮饥民喊两声,壮壮声威。”

“哪来这么些人?”卢磊一纳闷。

“文书邸报上写的数,不能信,但凡往京城报灾情的,要翻个倍。原说城里进了一万人,后来又说是五万人,如今岂止五万?十万不止!都是各州县躲春荒来的。”陈二毛咬牙切齿,“朝廷与乱民,就是狗咬狗,自家毁自家,有本事你杀个洋人看看,我就信了你的邪。”

夜间的长沙城,从未如此热闹,夜空划过哭声、枭叫与嘶吼,枪声零星,卢磊一爬上屋顶,夜色已如一张大幕,掩住了白天的不堪,多少悲愁被收进了黑暗里。零星有几处火情,远如萤、近如烛,映照着蛰伏、躁动的夜。

谢二表夜里闯进新卢茶舍,背上一个大包裹撂在地上,返身又去了。卢磊一打开来,是两块腊肉、一只腊鸭、一个猪头、三根腊肠和几斤糯米,还有几十个艾叶粑粑。听说他白天便在半湘街上守着,坐在铺子里,空空的案板上插着剔肉尖刀,货品全无。

卢磊一追出去,也是在肉铺里寻的他,谢二表坐在肉案后头的竹椅上,默默地抽着烟,椅边小桌上点着油灯,一碟酱菜,两个大的杂粮馒头。卢磊一要拉他回家吃饭,谢二表摇了摇头,椅下摸出个大酒壶,启了封,喝一大口,递给卢磊一。“这两日总觉得心慌,右眼皮跳个没停,也不知怎的。”谢二表抹着嘴,自失地笑,“上一次这般心乱,还是十多年前。”

“没事的。”卢磊一劝道。

谢二表定定地望着卢磊一,昏暗中眼神如炬,面容前所未有地肃穆,半晌才喃喃道:“心有挂念,才有守护。”他又笑,“我一个光人,怕什么。”

谢二表将话岔开,面色又松弛起来,说起了那年二人在街上遇见的赊刀人。“如今米价已经涨到八千文一石了,这些人怎的还不来呢?”

卢磊一回到家,饭菜上了桌,一家人已经在堂屋坐等,九将头、陈二毛也在。“好容易来扰你一餐饭,主人不在,不敢动筷。”陈二毛大咧咧地操起筷子,夹了一块腊肠扔嘴里,嚼出油来,“到你这才见点荤腥。”

“你欠满傻子五角银是怎么回事?”卢磊一想起这茬来了。

“他跟我耍赖,要与我一齐。”陈二毛笑道,“我许了他五角银,让他跟着段长去。”

“半湘街上小门小户多,没抢头的,府仓那边恐怕还得闹几日。”陈二毛啧着嘴,“若是那边叫你,你便去,这厢有我。”

“还有我,必护得你家周全。”一旁九将头也接着话。

夜渐渐静了,义兄是戌时来的,一身戎装,带来了一个消息,明日抚台要与各士绅及灾民代表会议,共议赈灾。

“你如何进的城?”卢磊一问,“这一路走来,不见灾民滋扰?”

义兄道夜间,几日未出声的藩台大人忽然露了面,发动府内大小湘绅乐输赈灾,筹集私粮六百石,在全府十七个大小寺庙设棚放粥发米,消息传开,灾民们瞬间分散,由各街里正、保长引领,就近受赈,街上秩序为之一靖。藩台大人更放出话来,道抚台大人爱民如子,不忍看生民流离,明日即与大小湘绅会议,发动义粜。(抚台:巡抚别称,一省最高行政长官。藩台:布政使别称。主管一省之财赋、民政、户籍等,类抚台的副手或属官。)

“那可好。”卢磊一拍手道,“这庄大人是个人物。”心下又一凛,此事想来总有些不对,却不知道错在哪,抬头望着陈作新直愣神。

“想明白没?早不赈晚不赈,非要事态激化才出来。”陈作新拍了拍卢磊一的肩,“义粜的事湘绅们答应了吗?此番先放出风去,是要把抚台大人放在火上烤。”陈作新叹道,“大灾之前依旧勾心斗角、玩谋弄权,大人们几曾关心民生啊。”

“抚台衙门也有动作,浏阳门彻夜洞开,门外巡防营严阵以待,只等岑大人一声令下。”陈作新灯下脸色变幻,“我这队兵先期进城,今夜值守抚台衙门,你们不要乱走,明日谈得好便罢,谈不好岑大人就要行令杀人了。”

“惟愿他岑瑞陶能舍得一身剐,杀几个湘绅来祭天。”陈作新脸色一冷。(巡防营与新军不同,归抚台衙门节制,全省分中、北、西、南四路,共43队,一队分三哨,每哨分8棚,每棚9人。中路驻守长沙,有18队。)

“兄弟,来客了。”陈作新正要回营,屋外传来二师兄的喊声,二师兄扶着王先生进来,原来抚台衙门派了一队兵去葵园,请王先生夜谈,王先生带着二师兄从后门跑了。

王先生连道叨扰,倒毫无叨扰的样子,自在堂屋坐下,等着李鲵送茶上来。

见着王先谦来,陈作新倒不急走了,与王先生对坐,一时无话。

“先生您是湘绅领袖,既不去抚台大人那边,怎的不去与士绅们碰头呢?”良久,陈作新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什么领袖,不过是累人的名头。我只想来小哥这里,躲躲清闲。”王先生抚着须笑,“士绅们,无需我领,他们自有去处。”

“在藩台大人处吧?”陈作新皱眉,摘了帽子抚头,“这是最坏的局面。”

王先生且听着,端着茶在手,已经收了笑,沉吟了半晌,叹道:“黑云压境,雾锁重楼,灾民遍地,内斗不止,这一摊糟烂污啊。”

“原以为明日抚台衙门有场鸿门宴,如今看来竟是个逼宫局。”陈作新也叹,“您想两不相帮,独善其身?不,你不能。”

“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国非其国也。”陈作新直视王先谦,目光逼人,“君子济人于患,必离其难。”

“是啊,凶岁,子弟多暴,求食而犯法,亦情有可原。”王先谦正坐而答,“我已开私赈,于席少保祠及城隍庙两处,可惜事关利益,士绅应和者几无。”

卢磊一在一旁且听着,这二人礼记对孟子,似在辩机锋,他听得不甚了了,以二十年的浅薄阅历,倒从二人脸上看出同一样表情,真诚。

王先生不再作声,陈作新也不再说话,盯着王先生看了好一会,转头望着桌上的灯火发呆,良久才起身,幽幽道:“烛泪落时民泪落,歌声高处怨声高。”瞥眼望了望王先谦,一振衣,走了。

(席少保祠:湘军名将席宝田祠堂)

第三场

三师兄是一大早走的,走时说这城里有兵,灾民闹不起来,嫂嫂怀胎九月了,快要临盆,三师兄放心不下。街市上确也平和了些,抚台衙门的告示出了,自此日起,碓行米价不得超过五十文一升。

在家里吃的早饭,芬儿起了个大早,督着李鲵将谢二表送来的腊鸭蒸了,鸭子剁碎了过沸水,捞起来洒上干椒碎、豆豉与盐,略点些麻油,隔水蒸,起锅时滴几滴白醋,初嚼咸鲜,余味带甜;一锅将那几十个艾叶粑粑也蒸了,猪头昨夜便卤着了,而今起锅刚刚好,细细切了一盘,铺上蒜碎与椒碎,再淋卤汁,腾腾地泛着肉香,又煮了一锅糯米饭,卢磊一去肉铺请了谢二表,一并请了益隆行主母二人来吃,又着李鲤去喊九将头与姚痦子。陈二毛是不请自来,九将头看这一桌,又要讨酒喝,胡子松跟着他,也入了席。候着三师兄吃完,送三师兄出门,走到街口,半湘街外一团糟污,满大街的揭帖,撕下一张来看,却是骂岑大人的,“倚父兄势,滥膺封疆,无识无才,不顺人心”。在地上又拾起一张,却写着“官有庄青天,绅有孔青天”。卢磊一一哂,抬头望天,上头乌云密布,狂风劲吹,这雨还不一定就下得下来,可天,就只这一块天,哪来的青天?

卢磊一与陈二毛守着半湘街,街上也稀松,九将头吃过饭,回码头去了,道进城不踏实,回去睡一觉,留胡子松带人守街,姚痦子也回了福胜街,宝庆帮西门香堂只留了七八人驻守,也不知如何了。益隆行主母挺着个大肚子,非要去礼佛,道几日不拜神,菩萨怪罪,左劝右劝,各让一步,去拜洋菩萨,洋人教堂有兵把守,灾民不敢靠近,不去远了,隔此两条街,大西门口,就是循道会,去那拜一拜,还免了香烛纸钱。本要请大师兄陪着去,芬儿说卢磊一说不得就要去守府仓,小虫子在家,请大师兄守庙,让宝庆帮众跟几个人就好,胡子松却抢出来道他去,卢磊一心中一热,拱手一揖,胡子松嘿嘿笑着,“你兄弟的嘱咐,我是会里人,也是他的兵。”

果然,没过十点,段长带着老陆回来了,唤卢磊一去换防,仍旧是守府仓。“莫偷懒,老子睁眼守了一夜,”段长一脸倦意,“去找满傻子,他昨天一断黑就睡着了,我没喊他,今天该当他再值。”

段长给了卢磊一一柄长刀,卢磊一挎着便走,走出半湘街,外头街上已经闭市,各类商户门户紧闭,满街的饥民花子一般或坐或卧,近庙处人头攒动,这一日的风很大,似老旧的长沙城在呜咽,哭叹着兜不住这许多人,填不满这许多口。

到了府仓,一条街都堵了,都是看热闹的闲汉,挤进去,只有一队兵约十来个人,挂着枪严阵以待,周围一圈都是巡警,几十号人,或坐或立没个正形,卢磊一寻着段上兄弟打了个招呼,瞥眼看见满傻子,拿着个黢黑的杂粮馒头大口啃着,吃得直打噎。卢磊一一拍他的肩,惊得满傻子全口喷渣,一句省骂出了口,卢磊一亮出一块银元,道是陈二毛带给他的,满傻子眼睛立时瞪圆了,接过银元,眉眼笑到弯,搂着卢磊一喊兄弟。

卢磊一被满傻子逗得发笑,又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转身打望,却见人群中站着老鲁,正朝他挥手。老鲁拉着卢磊一往对面轩辕巷走,卢磊一疑惑:“不必保护黄大人了?”

“二十年期已到,少爷已经回省,我不必再跟。”老鲁说得轻描淡写,一张瘦脸似精神了许多,“少爷有赠金,我悉数拿出,作苦竹寺死伤弟兄之恤。”

“当日各为其主,忠义难两全,龚大哥不怪我。”老鲁的腰杆仍弯着,背上驼峰高高隆起,那双总也睡不醒的眼却已经睁开,冒着精光,“我已回到会中,如今归龚大哥节制,属哥老会六龙山堂。”

“你不要守在这里,带着你的兄弟去守别处吧。”老鲁正色道。

“你们果真要劫府仓?”卢磊一一惊,“几多人?几时动手?”

“自有号令。”老鲁抚上卢磊一的肩,“兄弟,人饿了要吃饭,十万灾民进了城,便是十万张口,没来由官家有米,饿死百姓,总要有人领头争一争。”

卢磊一回过身往回走,巷子寂静,一个污衣小孩赤着脚蹬蹬蹬地跑进巷子,看见卢磊一,愣了愣,向他跑来,孩子四五岁大小,小小的身形撑着一个大大的头,头发披散、板结,是黄黑混杂的颜色,到得卢磊一面前,孩子牵着卢磊一的衣角,仰起头,大脸盘上双颊深陷,嘴巴肿着,大而黑的眼睛泛着童稚的光,“叔叔,给个粑粑我呷,我肚子饥噢。”卢磊一望着他,像忽然看到了幼时在信义会的自己,他心中似挨了一记重锤,蹲下身来,拉着孩子,“你叫什么?打哪来啊,你父母呢?”“我是春伢咧,我俚屋在醴陵,我跟哒公公来长沙,公公困觉了,在庙里,困了两天哒,喊不醒。”孩子轻声答着,倔犟地瞪着眼睛,眼里噙着泪一闪一闪地,“我讨呷咧,他俚不把,还打我。”卢磊一耳边响起嗡嗡声,似有苍蝇飞过,他一把抱起孩子,“谁打你,指给我看。”(公公,湖南某些地方对爷爷的称呼)

府仓街前,巡警们依旧或坐或立,歪七趔八的没个正形,春伢远远一指,人群的外沿,站着一个大高个,卢磊一走近,那厮啃着黑馒头正与旁人说话,“松桂园的泥瓦匠王庆宝是我抓的,刘二爹出了四两银,报他在墙里面砌小人。我一个人,进屋就掐住他颈,逮鸡崽子样。”卢磊一放下春伢,缓步上前,拍拍那人的背,那人转身,口里兀自大嚼,不明所以地问,“弟兄,何解?”

卢磊一转身指了指不远处的春伢,笑着问:“我侄子说你打了他。”

“你侄子,我不知道。”高个搔头,“他问我要馒头,我以为是叫花子呢。”

“叫花子就能打?”卢磊一声音瞬间冰冷。他没有看高个子,偏头看着春伢,春伢就站在那,大大的眼里尽是疑惑,周遭都是巡警,他有些局促。

“那你要何解咧?”高个不耐地说,啪的一声,脸上已经着了卢磊一一个嘴巴,这一巴掌卢磊一使了六成力,扇得他晕头转向,身向后倒,卢磊一顺势一把揪住高个的领子,巴掌连抽,一边高声喊着,“打我侄子,他才四岁,你就下得了手?”连抽带打,高个被打懵了,周围便有同僚来劝,卢磊一运劲挣脱,不管不顾,一掌一掌地只管往高个脸上招呼,那一张方脸鼻血横流像开了酱油铺。“松桂园,荷池段,几时冒出了你这么个不顾手足的东西。小西门的都过来!”卢磊一越喊越起劲,越打越起劲,段上的同僚奔了过来,围作一处,荷池段的员警在北角,赶过来时已经挤不进来,听闻高个打卢磊一侄子,满傻子刀都抽出来了,被人按了回去。

许久之后,卢磊一才明白,那天耳边响起的嗡嗡声,是远处抚台衙门的灾民暴动,是千计万计的人聚在一起的嘶吼声,当初只作是自己的幻听,没多理会。打完人,他只知道抱着孩子回家,他的执拗劲上来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粮总是给人吃的,没道理一圈人守着,让外头的人饿着,离开府仓时,背后有喊声,满傻子追了上来,后头跟着段上弟兄,“你做什么去?”

“回家。”卢磊一面无表情,夺过满傻子啃剩的半个馒头塞给怀里的孩子,“都跟我走,回去。”

狂风吹得街口起了烟尘,刚从皇仓街拐进三泰街,空中似放了一挂鞭,噼叭一通响,响声过后,整个城瞬间一静,也仅仅是一瞬,紧接着,浪潮般的哀号与怒吼便呼啸而来。

卢磊一经三泰街从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挤到西牌楼,就用了半点钟,满街的打砸抢再次开始了,街市上是暴民的狂欢,商铺洞开,学堂起了火,叫花子一般的灾民在街市上砸门砸户,中间似有那衣衫褴褛却面色精神的人引领,煽动、指唤着行尸样的灾民。卢磊一将孩子交给满傻子,上前揪住一人,劈手一嘴巴。“你不是灾民,做什么的?”“巡警打人啦!”那人捂着脸大喊,灾民一涌而上,卢磊一一行人落荒而逃,沿着三泰街拐进西牌楼,永泰金号前,一个穿长衫的灾民失心疯一般地大笑,伸着枯瘦如柴的手臂用力拍着金号紧锁的铁栅门,一面枭叫着,“本来无所有,索性都没有,天下大同。”满傻子此番不傻了,察觉不对,招呼段上弟兄一齐躲进巷落里脱了号衣再出来,重新挤进人群里,“我们半湘街会合。”卢磊一不耐挤街,交待众人后便上了房,担心春伢,回身一望,孩子正躲在满傻子怀里大口地吞着馒头,此时吃比天大,瘦小的肩一拱一拱。

卢磊一站在檐上四顾,长沙城里四处是烟,到处都是火情,足下急奔,从西牌楼转福胜街,趴在宝庆帮西门香堂的檐上喊姚痦子,香堂设在宝庆会馆后头,两进的院落,檐下帮众看到卢磊一都打拱手,姚痦子端着茶从里头出来,拈着兰花指指他,“要叫师叔。”

“街上乱呐!”卢磊一道。

“一直乱嘛。”姚痦子不以为然。

“这回来真的了。”卢磊一急急喊,“随我去守半湘街。”

姚痦子脸色一变,甩了茶杯,一蹿一探手,攀着房梁荡上屋顶,“我先随你去,家中有谁?”

“大师兄。”

“那你急什么?”姚痦子嗔道,“那莽汉,是个百人敌。”

“不晓得芬儿回家没?”卢磊一心里已经没有主张,“她陪主母去教堂了。”

“老天爷,定业不可转,大灾莫问神啊。”姚痦子声腔打颤,“快走。”

从德兴街转小西门,将到未到,却见半湘街小西门口,拒马开了,陈二毛与九将头带着一众人向下河街上冲,卢磊一大喊着陈二毛,陈二毛抬头,扬着手臂,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手往北指,大声喊着:“救你堂客啊,他们烧教堂了!”

卢磊一心下一沉,转身北望,循道会的方向已升起滚滚浓烟,那烟中,正有一株碧绿的焰火在冉冉升空。九将头如一只壁虎抠着砖缝攀上墙,“果然檐上走得快,我们快去。”

卢磊一、姚痦子、九将头三人率先赶到循道会,已经打过一场了,教堂已是火海,周围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灾民,几十个青衣汉子夹杂其中指挥往里攻,教堂门攻不进,地下横尸数具,门口一人一夫当关,手执丈许门栓,左右挥舞,众匪不敢近前。那汉子已经满身伤,血葫芦一般,兀自坚守。

卢磊一看清了,大喊,“谢二表!”檐上跃下,飞身扑入人群,长刀出鞘,左突右支,砍翻几个,快步登上教堂台阶,与谢二表并肩,“崽啊,你终于来了。”谢二表已经气喘吁吁,喉中尽是颤音,似松了口气,一弓身,喷出大口血来,卢磊一回身一望,见他胸襟尽血浸,肚子挑开了,顺着破开的衣襟鼓囊出一团白青物,是肠子。

九将头与姚痦子也下了房,九将头立在二人前头,姚痦子却扑进人群,身形如魅,专挑青衣人下手,一柄小插,一刀致命,不留活口。

“青兵,白莲教?”九将头一哼,接过谢二表手上的门闩,运劲一扬,砸飞两个奔到近前的暴民,卢磊一返身搀着谢二表靠墙坐下。教堂门已经从里头堵住了,卢磊一大力地拍着门,大喊着芬儿。

“磊哥哥,我们在呢。”好一会儿,门里头传来芬儿怯懦的回应,“你莫怪我啊。”

“不要开门,我们守着。”卢磊一心下大定,切切嘱道,返身与九将头踞着门口,并肩厮杀。

“灭洋灭番得太平,杀尽洋鬼保大清。”暴民里有人喊着,“护洋人的是洋狗,搞死他……”话未说完,似被掐断了,姚痦子从人群中高高蹿起,嘴咬着小插,刀口上兀自滴血,他在空中一顿,似只大鹰一般低头审视,又复落入人群,泥鳅一般地在人堆里穿梭,寻找下一个猎物。

砰地一声枪响,俄顷,又是一枪,卢磊一站在教堂台阶高处,看到人群后头,段上兄弟正手执兵刃往里冲,段长、老陆、满傻子都来了,当先一个舞着手枪乱放的,正是陈二毛,果真胡美医生给了他一把枪,今番算见了真容了。

冲进人群里,段长的功夫才显出来,真真膂力惊人,双手一振,似拔草一般,便掀翻两片人,硬生生地从人堆里拔出一条道来。

段上兄弟死死地将教堂门围住了,屋顶砰砰两声枪响,二师兄从檐上轻飘飘地落下,立在卢磊一旁边,“群英会吗?”二师兄一扭头,望着卢磊一一笑,“王老到你家找你,他要见你义兄。”

暴民没有退,一波波地上涌,又换了攻法,其中有人开始扔引燃的火油瓶,一个、两个,教堂前燃起一片火海,几无落脚处,守着教堂的众人,个个身上带彩,陈二毛的子弹已经放空了,屁股上挨了一刀,躲在后头,此番大喊,“卢磊一你快过来,谢屠夫不行了。”

卢磊一一惊,卖了个破绽,拼着臂上挨一刀,劈翻了与他缠斗的青兵,返身回退。

谢二表果是不行了,急急地喘着气,血从嘴角不断地渗出,小口地咳着,咳出来的也是血沫子,他的眼神已经涣散了。卢磊一把他抱在怀里,一手帮他抚胸顺气,大声喊着他的名字,谢二表扭动了一下,挺身仰头望着他,眼中的慈爱一闪而过,又回复了木讷,“我要跟芬儿怎么说?”卢磊一近乎嘶吼,“你是谁?”

谢二表定定地看着卢磊一,呼吸越来越缓,越来越沉,“说什么啊?”他咧着血洇的嘴唇轻笑,“我就是个杀猪的啊。”谢二表叹了口气,身形一松,萎顿了下去。

恍惚间,卢磊一眼前的光红、白、灰交融,红的是火与血,白的是天光,灰的是人,天地间的声响仿如一场巨大的哀乐,枪声是镲,怒吼是鼓,哀号是笛,胡琴连绵串连着无休止的争斗,这熟悉的生老地,倏忽间陌生如修罗场。

恍惚间,卢磊一看到教堂一侧冲出一队兵,挡在了众人前头,一个军官站在队列侧旁挥手号令,排枪响起,卢磊一站起身来,看明白了,那是义兄。

暴民驱散了,滚滚浓烟罩住了天空,长沙城里依旧噪杂,义兄带着一队枪兵来护卫,不过是偏安一隅。

四方传来的消息,乱是从抚台衙门起的,今日果然是个逼宫局,岑大人请来城中有名望的士绅发动义粜,士绅们却要岑大人开仓平粜,甚或提出买粮赈灾,王老在场上一言不发,一个姓孔的士绅却拿出了一张早已经写好的奏对,提出废新学、废铁路、赶洋人等莫名其妙的六条,又有人公然提出要抚台下野,请藩台庄大人以藩代抚,正闹得不可开交,衙门外的灾民开始冲击辕门,帅旗都砍折了。破门后抚台下令巡防营放枪,当场击杀二十余人,场面瞬间乱了。全城暴民、灾民似接号令,一齐全乱了。

如今,府仓已洞开,满城的暴民们不安于此,在四处放火,打砸教堂,抢劫洋人居所,甚至进攻领馆与海关。“我看那青衣兵,”九将头脸上的刀疤一跳一跳,“拳匪又回来了吗?”

“岑瑞陶鼠胆,”义兄却是长叹一声,“终是不敢杀绅逼赈啊。”

胡子松所带一队人皆死守生死,二师兄在教堂侧的乱瓦间发现了胡子松的尸体,一脸污浊,双目望天,静静仰躺,一柄大刀从右肩劈下,卡在锁骨间,胸上尽血染,左手上紧紧握着一根信号焰火,已经放了,便是卢磊一在檐上看到的那株绿烟火。

芬儿从教堂圣水池取水,给谢二表洗脸,卢磊一陪在一旁,看芬儿动作,她的面色是从容的,动作却艰涩。她什么都不知道。

陈作新在入夜时再次回到了半湘街,王先生已经在新卢茶舍等了他许久,坐在正厅一隅,饮茶沉吟,老神在在。卢磊一并不想理他,他把谢二表背了回来,给他擦身换衣,停灵西厢,立了香案,灵牌上只写名讳略去了称谓,“他既不想说,便由他吧。”脚灯是卢磊一唤芬儿点的,芬儿照做了,没有疑问,无论如何,也抵不过救命大恩。

义兄进门时疲惫不堪、面容污糟,也是,这个漫长的白天经历了许多事,他太累了,上唇修好的胡茬似一日间长出不少,他看着迎向他的卢磊一,颓然一笑,隔着门看着灯火摇曳的西厢与门上刚挂上的白帷。“谢二表?”陈作新问道。

卢磊一点了点头。

“该当。”陈作新也点了点头,踅了进去,上了三炷香。

再出来,陈作新拎着把靠椅,迈过大堂,叉着腿坐到了王老对面,“你找我?”

“你的肩徽呢?”王老端着茶,眯着眼慢条斯理地问。

“我被开革了,擅离职守。”陈作新从案上拎过茶壶,大吸一口,吐出一口茶沫。

“为何不动手?”王老眼中精光一闪。

“动什么手?”

“枪响后,你带兵自抚衙侧院驰援抚衙正院,前有灾民,后有你,两相呼应。我辈尽在彀中,反戈一击岂不成你大业?”王老咄咄紧逼。

“什么大业?”陈作新一哂。

“你是逆党。”王老怀中掏出一张纸,抻开,摊在桌上,正是那张华兴公司的股票,“他不懂,我懂。”王老抬手点了点站在远处的二师兄。

卢磊一脸色都变了,却见义兄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喊着卢磊一:“拿酒来!”

“说与你听也无妨,冲击抚衙的,不是我的人。”陈作新摇头一叹,打开酒封,倒了一大碗,一口喝下,并不让王老,自失一笑,又摇头,“学生不才,管兵一哨,手下弟兄几十人,若上战阵,可共生死,要他们跟我一齐反,尚费思量,真如您老所说,反戈一击,外有重兵,后无接应,我等虽不惜死,也不必做此无谓的牺牲。”

“我在军中根基浅,难做领头人,抚台衙门十数声枪响,城中各帮各派闻风而动,借乱生事者有,借乱发财者有,借乱表忠者也有。然门户之见,帮派最盛,或为利、或为义,心思不一,各有打算,事前无联络,临事便是一盘散沙,各做各的。”陈作新仍旧瘫坐着,一脸怅然,“堂堂哥老会尚且联络不及,进城的弟兄不足四百人,难以支应各方,人力不足,只得先劫粮仓,给饥民放粮。”

“我却听闻这城中教堂、洋行均被火,不是你们的人干的?”

“不止于此,洋人使馆、长沙海关均已陷落,”陈作新哈哈大笑,“为救我这宝贝兄弟,在大西门循道会,我还跟他们打过一仗。”陈作新放下酒杯,略一沉吟,啧着嘴道,“却是青兵,青衣青裤,身有武功,调动饥民有章有度,似是有备而来。”

“青兵?白莲、在理?”王先生眉头一皱,“邪教也掺合进来了?”

“听闻抢砸洋人地方的,领头的都是这些人。”陈作新又倒了一碗酒,端起来细细地咂摸,忧心道,“洋人势大,列强军舰犹在长江口,一声令下,朝发夕至,此时招惹,断无道理。想来其他帮派也是一个心思。除非……”陈作新一愣,似想到了什么,嘿嘿冷笑,“除非有作万全准备,能放能收。好毒的计策。”

“万全准备,能放能收。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又是为什么?”王先谦犹自皱眉思量,口中喃喃,“你已撇清,实不必骗我。但如你所言,城中帮派一盘散沙,不足惧;难道是官?庚子以降,朝廷被洋人吓破了胆,孝钦显皇后的《罪己诏》更言要‘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岑瑞陶他不敢也无因,士绅多数忙于倒岑扶庄,无此人望,撑不起这么大的阵仗。”

“那藩台大人呢?”陈作新冷冷问道。

“庄心安?”王先谦表情忽然愣住了,定定地看着陈作新,胡须一颤一颤地,似陷入极大的震惊中。

“邻人盗斧,亲不相疑,先生与他有旧?”陈作新一哂,“您老境高,我兄弟自苦竹寺回来曾与我说过,‘莫问谁有仇,要问谁得利。’这是先生的原话。庄心安经营湖南三十年,人脉盘根错节,故旧遍布,党羽云集,年已七十矣,离封疆仅一步之遥,自庞帅(庞鸿书)后,几任更迭,却原地磋砣,难以倖进,逢此良机,天时地利人和,岂能错过?莫说勾结邪教,凭空变一帮教众出来又如何。此番不是庚子,洋人命贵,只抢不杀,先弄个危压态势,难怪今日竟无洋人死伤的消息。先让他乱起来,接过帅印再安抚,给洋人压惊,庄大人好手段,面子里子全占了。”

“心安兄不至如此不堪吧?”王先谦呐呐道,低头抚额,似不敢直视陈作新。

“想明白了便解了心结,说到底,今日我见得多些。”陈作新一叹,“先生果不知道外头态势。”

“如何?”王先谦问道,全无先前的倨傲。

“今日下午,抚台已称病让贤,藩司署衔,上任后第一件事,便是颁令先恤后赈,岑抚臣前番所杀,都作良民,伤者四十两,死者二百两,无谓钱到账,但看喊得响。”陈作新从案上点心碟里拈了粒花生扔嘴里,“辛时末一阵爆竹声,连绵半个时辰,是众士绅恭贺庄大人接巡抚关防,大乱之时,巡防队加巡警加皂班,硬生生清空三条街,只为要勿惊宪驾。”(抚臣、宪台、抚台都是巡抚别称。)

“此番逼宫,庄大人胜了。”陈作新笑道,笑容里尽是悲凉,“自灾起始,士绅倒岑,抚藩暗斗,帮派争利,又有几人是为了百姓?”

“可是先生,”陈作新有酒了,又饮下半碗,大喝一声,“这城中十万灾民,每日饿死数你们查过没?”

王老怔怔摇头。

“我们查过,日均七十!都是与你我一般,有血有肉之人,饥民枯槁,携老扶少,离家逃荒,才出鬼门关,又入修罗场!”陈作新一拍桌,震得王老一激灵。

“吵嘛俚噢,”里间蹬蹬地跑出一个孩子,竟是卢磊一今日所救的春伢,他似才醒,揉着眼,大头仰着四顾,看到卢磊一,开心地跑过来,抱住他的腿,“叔叔你们细点声,不要吵着虫子弟弟。”

春伢回家,李鲵给他洗了个澡,头发捋直了,脸洗干净了,细胳膊细腿,两肋排骨根根毕现,芬儿私下与卢磊一说,这孩子抱起来,比小虫子还轻些。

空中传来一声呼哨,陈作新扬扬手,示意卢磊一去门口接客。才抽了两个门板,那人便已闪进门来,看清来人,卢磊一一惊,一掌劈出,来人身形一顿,轻飘飘地躲开了,却是当日苦竹寺夜袭的首领农夫。

“前日是敌,今日是友。”农夫闪身退开一拱手,笑咪咪地,“伤了你,我可没少被你老哥骂。”

看到农夫进来,陈作新坐着点了点头,转脸向王老,“这是哥老会带头大头龚燕留,”陈作新看着王先谦,“当初要杀你,便是我等议定,他专责此事。”撞上卢磊一的目光,陈作新眼中闪过一丝谦然。

“自二月起,我们便议要除你了。”那农夫一拱手,“我名龚春台,字燕留,哥老会六龙山堂大哥。”

“为何杀我?”王老的松泛劲此刻全然收敛,眉头紧蹙。

“王老云上人,不识民间苦。”龚春台仍旧笑吟吟地,“灾荒一日紧似一日,你等湘内名士,又是屯粮大户,不肯义粜,弄死几个,杀一儆百,大家见着榜样,说不得就捐了。名单上前三人,便是叶德辉、孔宪教与您老,苦竹寺一战,您被老鲁保了,叶德辉本拟渡头杀他,哪知他先一步回城,还落了一件裘皮衣,被船夫捡了,那厮在义渡亭小睡,就为披了这件衣,被枪手误认,做了枉死鬼。”龚春台啧嘴吸着气,摇头作惋惜状,“可惜那孔老三,身边护卫,都是高手,还有枪兵,出行堪比大员,无从下手。”

“荒唐,屯粮大户?”王先谦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你说谎!我家存粮一千七百四十石,已嘱我儿买粮,凑二千石私赈!”

“令郎说的你就信?”陈作新一哂,乜眼看王老,“儿子当家,老子不管。您老向来如此,身为铁路公司总理,属下贪墨徇私,弄了个灯下黑,身为王氏家长,子孙昧粮不报,教子无方啊,你说给他听!”陈作新又指龚春台。

龚春台一笑,怀中摸出一张纸,摊开来,“至三月存粮,叶德辉,一万三千七百石,孔宪教,一万六千石,王先谦,八千七百石,杨巩,九千八百石,李泰享,四千六百六十石……”

“王老不是参验过合府存粮吗?果真只三十万石?”陈作新撑着桌子立起,似笑非笑地望着王先谦,“令郎给你报了多少?”

王先谦颓然坐下,长叹一声。“果真如此,我一世清名,临老竟如猪如狗了。”

“亲心难测,子不类父。”陈作新似动了恻隐,缓缓摇头,“昨夜与先生一席话,我才确知,您有赤子之心,你不知情。”

“既如此,学生还有个不情之请。”陈作新立起身,整了整衣角,长揖及地,“请您老邀集士绅,速去藩台衙门请命,请庄大人开城门,放灾民出城。”

“那又是为何?”王先谦一抬眼,茫然道。

“巡防营中路18队下午已经悉数进城,分兵镇守九门,西路8队原驻湘潭,已就近调遣来长沙,水路最迟不过两个时辰。庄大人更代行抚台职,电奏朝廷,请调驻湘新军第二十五混成协进城平乱。”陈作新灯下面无表情,一字一顿。

“不需这么多兵,有那些不法众借机生事,灾民抢粮只为吃饭,赈抚到了,也就不乱了。”王先谦呐呐道,有些不明白。

“合府大乱,便都是乱民游匪。”陈作新话音低沉,“先抚后剿。”

“那可是十万灾民!”王先谦似乎想明白了什么,立起身来。

“奏报上可只有五万。”陈作新冷冷道,“也可以真就只有五万。”

王老匆匆去了,陈作新让卢磊一将门敞着,不要关,屋外的风吹了进来,吹不走一室沉郁,龚春台已坐在陈作新对面,静静地饮着酒,方才卢磊一便看出他不对,背上隆起高高一块,似那老鲁一般。

陈作新唤卢磊一桌前坐下,站起身,双手举起酒杯一揖。“你作他护卫,我事前不知。”陈作新一口饮尽杯中酒,“害你受伤,是为兄的错。”

“小兄弟福大命大,命中有贵人。”一旁龚春台笑嘻嘻地打趣。

“我命王汝松护你,就是怕前番险境再来一遭,今日得亏及时,不然为兄半生难安。”陈作新又道,卢磊一一愣,若非陈作新说起,他竟忘了胡子松的本名。

“此次城乱,会众联络,领头的身上都有两只焰火,若举事,燃红焰,若求援,燃绿焰。王汝松,你大哥只给了一只。”龚春台收了笑,沉声说。

卢磊一心中激荡,愣愣地看着陈作新,发不出声来。

陈作新闷头饮酒,半晌才悠悠道:“我终是有私心,难堪大任。”

已到夜深,屋外似有人声,慢慢地,噪杂起来,李鲤进来唤,三人走到店中,门外是密密麻麻的灾民,扶老携幼,形容枯稿,成群结队地往南走。“终于来了。”龚春台朝二人一拱手,走进人群里。

“他怎么背驼了?”卢磊一扭头问。

“他背着廖大哥法身。”陈作新闷声道。

“那老鲁呢?”

“老鲁作先锋,子时带两百帮众攻黄道门,放灾民出城。”陈作新偏头望向南方,“余下帮众都已散出去,接引灾民出城。”

“如何攻得下?纵使守门只有一队兵,三哨二十四棚便是三百正兵,个个荷枪实弹。”卢磊一一惊,“这巡防营额设还是你说与我听的。”

“守黄道门的巡防营有两队。”陈作新扭过头来,黑夜中漆黑的一双眼,眼神怆然,“老鲁甘作死士,拖住黄道门的兵。”

“真正出城的,是那里。”陈作新转过身,指向路的尽头,“那里只有三棚兵。”

看着陈作新所指,卢磊一顿时恍然,脱口道,“学宫门!”那是去年为方便粪车出城新开的一座城门,开在古潭街尾,西南城墙处,并未命名,只因靠近学宫得此俗称。

“我也要走了。”陈作新说道。

“大哥你要去哪里?”卢磊一急道。

“去他们中间。”陈作新扭头望着卢磊一,眼中有几分怅然,“我半生浮游,营营苟苟,初投维新、后交绅贵,以为官绅可以救中华,以为列强才是祸因,此番城乱倒让我看清了,没有洋人,百姓也不见得多好过,纵有官绅,百姓也不见得过得好。知苦难者才能救苦难,天下皆暗,要自己点灯。”

陈作新哈哈一笑,拍了拍卢磊一的肩,转身走入人群中。

卢磊一追出门去,已看不见大哥的身影,眼前是缓缓蠕动的人流,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灾民们如提线木偶一般,跟着前人默然行进,每个人的脸上,表情都是一样,是苦难折磨千百遍后的木然。

远处的枪声响了,不多时,近处也响了几枪,倏忽而灭,远处的枪声却越响越烈,半湘街上的人流加快了,看来学宫门已破。卢磊一掏出怀表,时针刚过十二点,他返身走进店里,着李鲤关上了门。

那一夜,卢磊一坐在谢二表身旁,给他守了一夜的灵,这满城躁动的夜里,只有这里最清净,但卢磊一心里尽是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谢二表在旁边躺着,烛影摇晃中面容安详,像睡着了。

卢磊一心中一个接一个的念头,都跟陈作新有关,他在隐隐地为这个义兄担心,今日道别时,他认真地盯着陈作新的眼睛,那眼神执着有光,似是历经百折犹心有冀望,让他不由得想起几年前的夜里,陈作新与他第一次在段上饮酒,他第一次喝醉,将自己浅薄的阅历向还不是义兄的陈作新倾诉干净后,又说起秀才李平文,那时陈作新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尽是玩味,那时,义兄曾这样评价那个秀才,“心有冀望是好事,但有时,执念能杀人。”

“义兄不会,他有分寸。”卢磊一安慰自己。

此时,天已蒙蒙亮,本已停了的枪声又断续响起,最后连成一片。

小记

王先生当日夜里集结了数十湘绅往司门口的藩台衙门,吃了个闭门羹。

邸报上说长沙城乱伤亡不过百,我只记得城门关了两天,巡抚宪令合府住户居家不出,第三天上,城门已开,城里依然有零星枪声,巡防营官兵仍在城中大街小巷巡查,缉捕饥民,庄大人明令“准其格杀勿论”。

第三日下午,段上恢复公务,不巡街、只坐班,街面上依旧留给巡防营,还有大批的杂役在清洗街面,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腥气,有人说那是水腥气,有人说那是血腥气。

第四日上午,段上接了命令,各段警员派二人去孝廉堂,那里曾是南学会的旧址,去堵院长孔宪教,巡警道没有出面,听说是在闭门待参,此令是各公所长官合议定下的,就为孔宪教这厮提出的莫名其妙的六条里,竟有一条是“废警察,复保甲”,平白要端人饭碗,此仇不共戴天。

孔老儿早得了信跑了,我们扑了个空。

第四日下午,平静了几日的湘江江面传来了汽笛声,开来了许多铁皮大船,船侧是黑黢黢的炮口,陈二毛说那是洋人军舰,军舰上头飘扬着膏药旗、米字旗和星条旗,江边上围了许多闲人,有人啧啧称叹,这番总算见识了洋人的坚船利炮是个什么样子了。正围观,开炮了,隆隆几声巨响,江边人作鸟兽散。后来才知,那是洋人在空炮示威。

驼背老鲁在那夜死在了南城黄道门前,身中十数枪,事后龚大哥花了大价钱,买出了他的尸身,与廖大哥一起葬在了东城外石子岭,民国后,有人在石子岭开办私塾,此处更名为识字岭。

长沙米乱过后,湖广总督瑞澂具折参奏湖南官绅,据说拟折之前,已得湘籍朝臣授意“应对毫无心肝的官吏与顽固官绅严加惩办,除暴安良”,而日、英、美公使更向朝廷施压“不能只处罚官吏而放纵绅士”。不久,朝廷的整治也下来了,先是明旨岑春蓂开缺,给王先谦、叶德辉、孔宪教、杨巩等湘绅定为“挟私酿乱”,王先谦、孔宪教降五级调用,叶德辉、杨巩革去功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坊间之言,便将王、孔、叶、杨四人定为“四大劣绅”。庄赓良并没有当上巡抚,新任巡抚是杨文鼎。庄大人以藩代抚不过十数日,便被罢官,据传是被人密奏参革,理由是“勾结邪教”。令人称奇的是,那日巡防营关城后,或者说更早一些,庄大人接了巡抚关防后,那些青兵便不见了踪影。不久后,日本人更派出了一个五人小组,到长沙彻查“青兵”案,历时三个月,结论是“因修造铁路南下的白莲在理之徒,有一部分侵入湖南,乘长沙暴动之际,充当暴乱指挥,乱平后匿迹”。暴乱后长沙城流传的竹枝词里也有记载“青衣匪党撼湘城”。

王先生历经此乱,交卸了各项职务,闭门不出,刻了枚私章,从此落款便用此印,署名“王豚”。

长沙城又恢复了平静,半湘街也是如此,谢二表的猪肉档空了,我以芬儿的名义将那里盘了下来,室内都清空了,只余一张供桌,上面供的是谢二表的牌位。我时常去那里坐坐,温一壶酒,和他说说话。

长沙城里再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风,那天的罡风,应该吹进了不少人的心里吧,动摇了他们的心神,也扫清了他们的前路。

民国十七年,我已经升做了小西门分驻所所长,某日去西区警察署报备公务,路上买了份报纸,里面有张熟悉的面孔,报纸配图并不清晰,她在照片里被五花大绑,面容倔强,脸色凛然,眼神看不清,应与当初的义兄一样,是有着希冀的光的吧。

她便是当初长沙城乱时我在周南女校见着的那个女学生向俊贤,报纸里登的名字,叫向警予。

今日到此,改日再叙。

小程序已更新至第7章

欢迎解锁~

作者:索文

作家、吃货;现居长沙,一个胖子

责编:方悄悄

更多内容请关注公众号:onstage163

相关推荐
热点推荐
尺度惊人的日本电影合集02:真实的日本A+V女“忧”生活面面观

尺度惊人的日本电影合集02:真实的日本A+V女“忧”生活面面观

痞帅三叔聊电影
2024-04-26 13:14:16
《浪姐5》:人们多喜欢郭碧婷,就有多反感韩雪

《浪姐5》:人们多喜欢郭碧婷,就有多反感韩雪

糊咖娱乐
2024-04-26 14:57:27
美上将率团赴华,见证中国强大海军,感叹中国制造,差距今非昔比

美上将率团赴华,见证中国强大海军,感叹中国制造,差距今非昔比

东方点兵
2024-04-26 17:10:09
小杨哥的“网红”人设,彻底崩塌了!

小杨哥的“网红”人设,彻底崩塌了!

金错刀
2024-04-23 16:59:41
马斯克的猫女机器人要来了,会做家务生孩子

马斯克的猫女机器人要来了,会做家务生孩子

新行情
2024-04-25 17:21:20
俄罗斯大脑震撼发声:人民应为国家而死

俄罗斯大脑震撼发声:人民应为国家而死

灵感不断娱乐
2024-04-25 20:27:54
少女写真:这真是神仙颜值呵

少女写真:这真是神仙颜值呵

书画艺术收藏
2024-04-24 17:21:56
李鹏总理的6位家人:3位子女都是国家栋梁,如今都官至何位?

李鹏总理的6位家人:3位子女都是国家栋梁,如今都官至何位?

小啾咪侃侃史
2024-04-19 09:58:17
郭艾伦回应向贾跃亭讨债150万:贾总已经联系自己,很快会解决

郭艾伦回应向贾跃亭讨债150万:贾总已经联系自己,很快会解决

三言科技
2024-04-26 07:20:36
俄乌不用打了?中国出手,乌克兰遭遇晴天霹雳,万没料到

俄乌不用打了?中国出手,乌克兰遭遇晴天霹雳,万没料到

星辰故事屋
2024-04-25 17:34:36
中国取消3400亿订单后,美芯巨头质问布林肯:芯片还能卖谁?

中国取消3400亿订单后,美芯巨头质问布林肯:芯片还能卖谁?

史小纪
2023-10-06 15:37:40
A股传来大消息,其中一个让人目瞪口呆,2亿股民将彻夜难眠

A股传来大消息,其中一个让人目瞪口呆,2亿股民将彻夜难眠

彩云的夕阳
2024-04-26 12:40:12
再见,皇马!年薪1768万英镑,瓦拉内第2次被拒,曼联也不要他

再见,皇马!年薪1768万英镑,瓦拉内第2次被拒,曼联也不要他

叁炮体育
2024-04-26 09:23:20
再见艾克森,再见戴伟浚!伊万果断出手,昔日两大王牌或离开国足

再见艾克森,再见戴伟浚!伊万果断出手,昔日两大王牌或离开国足

大咖唠体育
2024-04-26 12:00:13
阿森纳球迷对福登(曼城)在对阵布莱顿的进球感到愤怒。

阿森纳球迷对福登(曼城)在对阵布莱顿的进球感到愤怒。

星耀国际足坛
2024-04-26 14:22:24
中年女人保持少女感的 6 个方法!

中年女人保持少女感的 6 个方法!

室内设计师阿喇
2024-04-26 17:06:00
刚刚!山西地震了!

刚刚!山西地震了!

山西老乡俱乐部
2024-04-26 06:07:48
广州电闪雷鸣,暴雨橙色预警正生效!天河出现12级阵风

广州电闪雷鸣,暴雨橙色预警正生效!天河出现12级阵风

南方都市报
2024-04-26 07:28:11
爆笑哈哈哈!那些笑死人的买家秀!这衣服真是买不了一点!

爆笑哈哈哈!那些笑死人的买家秀!这衣服真是买不了一点!

王二哥老搞笑
2024-04-26 11:15:49
俄罗斯国防部副部长被捕原来是乌克兰情报总局的杰作

俄罗斯国防部副部长被捕原来是乌克兰情报总局的杰作

探索星空
2024-04-25 20:37:19
2024-04-26 18:02:44

头条要闻

北漂12年男子:晚上住轿车里 周末于太原北京双城通勤

头条要闻

北漂12年男子:晚上住轿车里 周末于太原北京双城通勤

体育要闻

库里当选最佳关键球员 10项数据联盟第一

娱乐要闻

金靖回应不官宣恋情结婚的原因

财经要闻

24年后再产纯净水 农夫山泉为何要打自己脸

科技要闻

中国车企“五常”激战北京车展

汽车要闻

2024北京车展 比亚迪的自驱力让对手紧追猛赶

态度原创

手机
亲子
本地
公开课
军事航空

手机要闻

真我C65 5G正式发布 搭载天玑6300 起售价不到千元

亲子要闻

网友拍下自家宝宝,表示就浅浅的期待一下夏天吧。

本地新闻

蛋友碰碰会空降西安!5.1山海境等你!

公开课

睡前进食会让你发胖吗?

军事要闻

以军称已完成对拉法地面军事行动准备工作

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