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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小民 | 养父留给我的房,妈妈说我不配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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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给我一条命,养我长大,护我周全,还要如何呢?她终究是我的妈妈,这一辈子,她怎么样也是我最亲近的人了。”

大国小民》第1227

本文系网易“大国小民”栏目出品。联系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


1

童影有时会努力回想,她究竟是什么时候知晓自己身世的——不同于很多养子养女直到成年才被告知身世、甚至一直被隐瞒着,童影年幼时便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被捡来的孩子。养父母在这件事上好像从未刻意瞒过她,而街坊四邻中很多也都是当年的目击者或知情人,童影就在他们的你一言我一语里,慢慢拼凑出自己的来处。

1981年的冬天,滴水成冰,童影的养母在自己工作的卫生院门口见到了她——小小的女婴,像一只小猫一样被卷在包被里,安安静静的,连哭声都没有。她不知道被冻了多久,脸都发紫了。

养母赶紧将她抱进室内,粗粗一检查,不缺胳膊不少腿,也没心脏方面的先天缺陷,再翻一下包被,里面没有什么信物或随身物品,甚至没有附一张纸条来写上她的出生年月。养母长长叹了一口气,心里明白这家是打定主意不要这个女婴了,能把她弃在卫生院门口而非荒野处,大概是对这个女婴最后的仁慈了。

女婴被抱进温暖的屋子里没多久就缓了过来。原本已快奄奄一息的她,慢慢可以吱吱呀呀地伸着小胳膊要抱抱,也可以嘬着嘴吸牛奶了。看着她一点点活蹦乱跳起来,养母却犯了难,她开始四处托人打听周围是否有人家想收养孩子。

隔壁的婆婆曾告诉童影:“你那个时候可真丑,黑黑小小的,像个小老鼠模样,来看的夫妻们全都没看中你。唉,你也就是福薄吧,如果那时有现在的模样,哪怕白白胖胖一点,大概也能寻到户好人家。”

日子久了,养母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一时心软,也真的动过将她再次扔出去的心思,最终还是被养父寻了回来:“都养了这么久了,说不定就是跟我们的缘分,不如我们就养了她吧,就当自己的姑娘。”

此时,养父母都已40多岁,迟迟没有生育。

养母不依,坚持说还是要想办法自己生:“捡来的都是养不熟的,还是要有血缘的才行。”

养父只得好言相劝:“那就先养着,说不定能帮着招来孩子(当地民间说法,久不孕的夫妻领养一个孩子能帮忙助孕得子),怀了孩子后再把她送出去吧。”

养母犹豫了好多天,终于还是答应了,办了领养手续,出生日期一栏,填的是童影被捡回家的那一天。

童影虽早早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却懵懂不觉有异。那时她并不认为自己与其他孩子比有什么缺失:父亲脾气虽急躁,却始终将她当做手心的宝贝,父女俩时而吵吵闹闹,时而亲密无间;母亲待自己虽没有父亲那么亲,但吃穿用度上也从未苛待过她。

唯一与别家的孩子不同的是,从童影记事起,就常见母亲将她的一对侄儿侄女喊来家中吃喝玩耍,一周起码三四次,待到寒暑假,表哥表姐则直接搬来家中常住。家里房子总共才40来平,每次表哥表姐来住时,她就得和表姐挤一张床。表姐比她大10来岁,高高大大的高中生,身形已近乎一个大人。那床平时童影一人睡都够呛,何况再加上表姐?而且,表姐睡姿霸道,每每睡熟后都将童影挤到角落,推也推不动。一夜下来,童影常常手脚僵硬、腰酸背痛——但除此之外,童影是非常欢迎表哥表姐的,小孩子,无论如何,有伴,就是开心的。

直到童影渐渐长大懂了事,才开始慢慢对表哥表姐生出罅隙。他俩在童影家中,说是做客,却常常一副以主人自居的姿态,看中什么东西,不打招呼便拿走。

表姐拿走得最多的,就是童影的各项心爱小物。一次童影不忿,和表姐吵起来,表姐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姑姑说了,她的都是我的,我想要什么随便拿。你的东西,每一分钱都是姑姑付的,自然也是我的。”表姐话虽说得凶狠,但昂着的头和斜着的眼睛里,却满是虚张声势,一直不敢与童影的目光对视。童影气得发抖,她性子虽温顺,但逼急了也是会吵架的。

两人的争吵声在这个日常连身都转不开的房子里横冲直撞、无处遁形。父亲出门买菜不在家,母亲在外面走廊上气定神闲地晒着太阳,面容平和,仿佛屋里的喧闹与她毫无干系。挨到最后,还是表哥轻轻扯了一把表姐的胳膊:“你都参加工作的人了,抢初中生的东西,丑不丑啊?”

对这件事,母亲后来没有提过一句,仿佛那是一股烟,散了也就散了。童影自此学乖,将自己的小物在家里各个角落偷偷藏起,但依旧会被表姐翻出掠走。一次次争吵得多了,童影自己都开始恍惚:“是自己太计较了吗?表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吧?这些东西,不都是用母亲的钱买的吗?一个养女,有资格和母亲的亲侄女争吗?”

但母亲也不是全然不顾童影的感受,每次表姐带着战利品离去后,童影都会敏感地发现,接下来几天家里的伙食会好一些,母亲似是刻意做了她爱吃的食物,但却从不明说。

有一次,童影一个心爱的发夹被表姐要走,她自己倒没有沮丧太久,毕竟已经习惯了。不料隔几天,母亲却不知道从哪儿拿来一个发夹,淡淡地“喏”了一声,就伸手递给了她。童影接过发夹细看,虽与被表姐拿走的那个有些细微不一样,但大体上是很相似的。她捧着发夹抬头看向母亲,母亲似乎有些不自在,扯着嘴角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快步走开了。

后来的日子里,童影在与表哥表姐不断的拉扯中渐渐找到了平衡点,一家人慢慢相安无事,她也就这么一年年长大了。

2

2005年,童影工作后没多久,机缘巧合遇到了一个情投意合的男朋友,童影觉得男友样样都好,唯一的麻烦,就是俩人是异地恋。

恋爱谈到谈婚论嫁的浓度时,童影便带着男友回家见了父母。

为了这次见面,童影预先小心翼翼给父母铺垫了不少,可等到男友进门后,气氛仍不算融洽——母亲全程都没有说话,更没有笑模样,只有不善言辞的父亲尴尬地挤出几句话。在这样的气氛下,男友也手足无措,坐了没多久,连饭都没吃,就起身告别了。父母轻轻点点头,算是送客,甚至都没有礼节性地留一餐饭。

童影送走男友,回头刚进家门,便听到母亲劈头发问:“你是真的要跟他在一起?”童影点点头,忐忑地看着母亲的脸色。母亲的语气更差了:“那你们结婚的话怎么搞?是你去他那里,还是他来我们这儿?”

这也是童影与男友争论过无数次却一直未能有结论的事情。她低下头不出声,母亲顿了顿,声音尖锐得像冰锥:“我不管啊,你不准嫁去外地!这一点,没得商量。”

本就为此烦恼万分的童影听到这话,心窝一疼,逆反劲蹭地上来了:“你不要管我,我想在哪里就哪里,留在这里也好,去他家那边也好,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你不要管!”

母亲似是没有意料到素来乖巧的童影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气得胸脯剧烈抖动:“我不管你?我当年要是不管,你连命都没有了。现在出息了,就让我‘不要管’?”

不甘示弱、准备和母亲大吵一架的童影,顷刻间被母亲这句话一举击溃,胸中鼓起的气球悄无声息地瘪了,她埋下头不接腔,没再与母亲争辩,却也没有说一声“好”。

从小到大,母亲虽然算不上慈祥温柔,但还从来没有在童影的身世上多说过一句话。以前母女俩偶有争执时,也都如平常母女斗嘴,即使是吵到最激烈的时候,母亲也从没有拿“养母”的身份来震慑过她——这大概是文化程度不高的母亲骨子里本能的善良吧。每每念及此,童影就无法与母亲继续呕下气去。

最后还是父亲解了围:“今天就到这里吧,改天再讨论,先睡觉先睡觉。”

晚上,辗转反侧的童影听到卧室里的父母亲窃窃私语。母亲还在不忿,声音被夜色切得支离破碎,断断续续传入了童影的耳中:

“嫁那么远我们怎么办?她一点没考虑我们老两口以后的生活吗?”

“我妈说得对,养不家()就是养不家,没血缘的,就是不行。”

“早知道这样,当年就不该捡回家养。”

……

童影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心里却平静得要命。从小到大的一幕幕浮上心头,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母亲一直对表哥表姐那么亲,“大概是一早就担心着等到我靠不住的时候该怎么办吧”。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童影盯着床前的那一丝光,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让自己睡着这件事情上,她一直对自己说:“睡吧,不要想了。”这样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终于是睡着了。

童影最后还是和男友分了手。童影自己也说不清分手的最根本原因是什么:是不知该如何不辜负父母的养育之恩?还是怨男友不能体谅自己的难处?她很早就告知过男友自己家庭的特殊性,那时情浓,男友只是紧紧抱着她说:“养父母和亲父母是一样的,他们是你的亲父母,也是我的父母。”而当童影在和母亲争吵后,摊牌问他到底能不能为她留在W市时,男友却仍是和往常一样,支支吾吾,没一个明确的态度。童影心力交瘁,很快提出,分吧。

分手后,童影开始了相亲。她乐观而天真,以为自己会按母亲的期待那样,很快再找一个合适的男子成婚,然后留在父母身边尽孝。她完全没有预料到,在之后长达4年的时间里,无论自己接触什么样的男子,心里都不自觉地与前男友相比,在这样的滤镜下,不管接触多少人,都无法与对方的关系更进一步。

我曾问过童影:“你到底喜欢他什么?”童影久久没出声,停了很久后才说:“从小到大,虽然我父母对我很好,我也特别感激他们,但是,长大以后,我始终都知道,自己只是个养女。许多事情,我自然考虑得会更多。虽然我从不说,但我一直知道,我和其他的小孩子是不一样的,永远不一样。我心里好像总有一个空洞,填不满,既没有安全感,又缺爱。所以,当第一次遇到一个对我那么好的人的时候,我就没有招架之力了。”

她声音里略略发紧:“你可能永远不能体会,我对能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庭有多么渴望,在那样的家里,我永远不会是一个外人。”

3

熬到最后,路转峰回。2009年,一直都没有婚娶的童影和前男友,最终还是曲曲折折地复合了。一开始俩人都瞒着父母,到了最后,谁都知道终究还是需要面对最后一关。于是,童影鼓足勇气,又带着男友去见了父母。

父母并没有表现出童影预期中的惊异,似是早有预感。父亲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俩,母亲则一直没有落座,时而去厨房烧水,时而转去卧室停留许久,小小斗室里,晃来晃去全是母亲的身影。

童影不知如何开口,也一直沉默着。最后还是男友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尴尬的空气,他没了平时的好口才,有些结结巴巴,踉跄着说完了之前打好的腹稿——话并无多少新意,无非是承诺会好好待童影,会将童影父母当自己父母般尽孝云云。

话音落地,屋子里又重归于寂静。这次打破沉默的是母亲,她缓缓开口问:“那你们去X市后,多久能回一次W市看我们?春节、中秋、端午,你们是在你家过,还是随影影来陪我们过节?”

童影知道,问题终将聚焦于这些无法回避的焦点。她没有出声,也想听听男友的态度。男友顿了顿,朗朗的声音里全是坚定:“按理说,应该是一年一家轮着陪,但是我知道咱家的情况不一样。何况我家还有一个哥哥,我不在家时,哥哥能在家陪我父母。所以,我答应,除了春节我们一年一次两边轮着陪之外,其余的节日,还有年假,我们都回W市陪您二老。平时您二老要是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地方,我们必定随叫随到。”

男友眼神炯炯,神情坚毅,童影心头一阵热流涌起,几乎要流泪。母亲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未置可否,良久才开口:“算了算了,女大不中留。”她说完就进了卧室,留下一向沉默的父亲在小堂屋与两个孩子面面相觑。父亲垂着头坐了许久,也起身跟进卧室,一言不发。

童影心知,父母这算是默许了。略略思付一下,她便拉着男友出了家门。送男友去酒店的路上,她斟酌许久,还是对男友说了一句“谢谢”。男友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搂过她:“你不容易,你父母也不容易。我真的会对他们好的,你放心。”童影抱住男友,男友也反身抱紧她:“我不要再错过你。”

童影回到家时,在门外听到父母在说话,母亲的声音很冷静:“我就说这孩子是白养了吧,以后可能面都难再见了。”父亲叠声劝着母亲:“不会的,不会的。”

童影进门,直直跪在了父母面前,泪流满面:“爸爸妈妈,你们放心,以后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给你们尽孝,这个姑娘不会白养的。”

童影开始一点点给自己准备嫁妆。按W市当地惯例,嫁女儿家的人家,除了要置办新房、家电,有条件的还会带一笔钱跟女儿一同到婆家。童影存款不多,算计着买了最起码的铺盖床品和衣服后,便无多少余钱。父母一直没开口问过童影钱够不够,她也从不向父母开口。她知道,父母收入不高,能将自己养大,对他们而言已是不小的负担了。关于嫁妆,她本来也从未奢求过。

只有一次,母亲不在家时,父亲含含糊糊地问过一句钱的事,童影也含含糊糊地回了一句。此后,两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再多提一句。

童影离开家的那天,是独自一人拎着行李去火车站的。临走前,父亲偷偷塞给了她一张存折,童影打开一看,里面有5万元钱。她知道这大概是父亲所有的积蓄了,眼眶瞬间红了。她不敢想象父亲是怎么攒起这笔钱的。

父亲看着童影,似乎想摸一摸她的头发,却最终没有伸出手。他脸上浮上复杂的表情,有不舍、有愧疚、有难过:“爸爸只有这么多给你了,你在那边好好过。”

4

婚后的日子闲散平淡,丈夫实现了自己的承诺,逢年过节便陪童影回W市看望父母,公婆还算通情达理,对此虽偶有不喜,也从未当童影的面摆过脸色。童影曾以为,岁月便将会如此缓慢静好地流逝过去。

人年轻的时候,总会以为生离死别离自己很遥远,所以,2014年父亲的突然离世,实在打得童影猝不及防。

最开始,父亲只是一个小中风,接到电话的童影赶紧赶回W市精心照顾。半个月后,父亲脱离危险,顺利出院。父亲待到生活能自理后,便急着催童影回去:“做人家的媳妇了,夫妻俩不要分开太久,不好。这边有你妈照顾我就好了。”童影不依,母亲便也跟着催:“放心吧,没事的。快回去,不要让人家说我们不懂事。”

回X市后不过半年,童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说父亲又出事了——不知是不是上次中风的后遗症,父亲在家又摔了一跤,当时家中无人,等到母亲回家时,他已经动弹不得了。

童影心中涌起前所未有过的慌乱,一边嘱咐母亲赶紧将父亲送去医院,一边买了最急的机票赶回W市。路上,悲恸如潮汹涌,湮没了她,她清醒而残忍地质问自己:“当年父母养你,不就是希望在这样的时刻能有一个依靠吗?可是你做了什么呢?”她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也曾在父母的心中百转千回?

许是父女连心,这一次,父亲没有像上次那般幸运,在医院挣扎了不到一周,就泯然长辞了。

童影整个人都傻掉了,她号啕大哭:“我还没有准备好啊,我的爸爸怎么就不在了?”

长大后的童影很清楚,明白母亲没那么爱她,但是她不介意:“她爱谁不爱谁,都是她的权利”——可是对父亲,她一直有着深深的眷念:“现在,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不在了,我不知道以后我还可以依靠谁。”

办完父亲的丧事,只能请到一周的年假的丈夫先赶回X市了。童影想在老家陪母亲多住一阵子,她也想再在曾经的家里多待一待,她很害怕等到下次再回来时,就再也看不到父亲的痕迹、感受不到父亲的气息了。

母亲比童影先从悲恸中走了出来——从小到大,童影难得见母亲露出笑容,小时候,她以为是母亲不那么喜欢自己,长大后,她慢慢发觉,母亲无论对她还是对父亲,都是如此冷淡,既然母亲就是个冷漠的人,童影便也渐渐释然了。

童影在父亲“头七”的那个晚上梦到了他,梦里的父亲一直不说话,只微笑着,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她与父亲对视,想说的话太多了,反而说不出口。

不知过了多久,即使身在梦里的童影也能清晰地感觉到父亲要走了,她终于还是开口问了:“爸爸,你留下的存折在哪里?”父亲指了指大衣柜,转身离开了。

梦醒了后,童影去看大衣柜,竟然神奇地在里面找出了存折——父亲住院时,曾趁母亲不在,对童影提过自己的存折,但那时他口齿已经不清,怎么也说不清存折的下落;在父亲去世后的几天里,她和母亲曾经把家里翻了个遍,却什么也没找到。存折里面只有2万多元,这笔钱加上出嫁时那5万,大概便是父亲终其辛苦一生的所有积蓄了。童影看着存折,想,这也许是父亲留给自己最后的礼物?

在童影的记忆里,她刚上大学不久,表哥表姐就不上班了。自那之后,母亲便把自己的退休金存折整个交给了表姐。表哥表姐每月的社保、医保都是从母亲的退休金中出,表姐每月会从存折里取出1000元拿过来,说是“给姑姑的生活费”,其余的,便号称“帮姑姑存起来”。

掐指一粗算,这样已经快20年了。这漫长的日子里,童影家中一切大小开销,全靠父亲微薄的退休金支撑,童影工作后的工资也贴给家里,一家人才勉强度日。

找到存折时的童影还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悲伤中,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没想到,丧期甫一结束,表姐便找来,让她把存折交出来。

童影警觉起来,她难得地强硬反问:“我爸爸的存折,为什么要给到你?”

“不给我难道给你吗?你都是嫁出去的姑娘了,凭什么给你?”

童影气得发抖:“拿了我妈的存折还不够,还要打我爸存折的主意吗?”

表姐愣了愣,似乎对童影知道这件事非常诧异,一时语塞。

童影本以为这事便这么过去了。可没多久,父亲的单位通知她们,说丧葬费也打到了这个存折上。于是,两天后,母亲便寻了过来,让童影把存折给到她。

童影心无芥蒂地拿出了存折,正要递给母亲时,突然一个警觉:“存折给你可以,但你不能拿去给秀秀姐。”

母亲讪讪地笑着:“不给她,不给她。我就是自己拿着防个身,你放心。”

童影很不放心,但却无法阻止。她不知道自己可以拿什么样的身份去拒绝母亲的要求。她只能将存折递给母亲,再三叮嘱:“这是爸爸最后的遗产了,你一定不要乱来。”

父亲的“三七”做完后,母亲便对童影说,自己准备搬去童影表姐家的小区里住。童影诧异,连忙问母亲:“为什么就不在家里住了?”

母亲垂下两滴泪:“是你秀秀姐的意思。你爸爸不在了,你也迟早要回X市,她担心我一个人住,病了都喊不到人。她说我让我离她近一点,日常有个照应。”说完停了停,想起了什么似的强调:“你秀秀姐说她给我出钱租房子,每天的起居饮食也由她来照顾。”

看着母亲感激涕零的样子,童影轻轻哼了声:“都还不是从你交给她的退休金里出。”

母亲闻言,没有反驳,略带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童影看着母亲的神情,心也软了下来,想着自己不在W市后,已近80岁的母亲确实需要有个人照顾:“算了,能帮忙照顾就谢天谢地了,那也是母亲自己的钱,她想用在哪里,就随她吧。”

安顿好母亲后,童影回到了X市。

5

没想到,隔不了多久,童影又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母亲在电话那头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她,能否再回W市一趟。

童影诧异,追问原因,母亲却不肯多说,只支支吾吾说,“回来再和你细讲”。

回到W市,童影才明白母亲要她回来的目的:母亲尝试着去取父亲存折里的钱,结果发现必须童影在场才行。

童影几乎要尖叫了:“就这?你就为这事这么急地把我喊回来?”

她冷着脸不理母亲。最开始,她在心疼自己的车票钱——母亲催得急,她生怕是有什么要紧事,直接买的高铁票,一来一回,车票就快上千。童影当时手头不宽裕,为这事花这么多钱,憋屈得想打人。但很快,童影内心就被更深的愤怒占据了——她几乎可以肯定,这是表姐的主意。

细细一问,母亲便跟她说了实话。果然,前一阵童影前脚刚走,表姐后脚便撺掇母亲将父亲存折里的钱取出来 “炒股投资”。母亲乖乖依她所说,来到银行取款,银行的工作人员告诉姑侄俩,想要取这笔钱,需要先去公证处办理继承权公证书,而公证书需要所有继承人到场才能办理。

童影气极反笑,冷着脸对着表姐:“你想打这笔钱的主意就爽快点说,何必非要偷偷摸摸等我走?我的车票你报销吗?”

表姐倒也不甘示弱:“姑妈搬来住,我要给她租房子、装修,还要顾她日常生活,哪一样不要钱?我又没工作,不投资的话,从哪里找出这笔钱?”

童影气急,顾不上多想便开口反驳:“那我妈每个月给你的退休金呢?”

“那是帮姑妈存着的,应急用的,我又没动过。以后姑妈生病什么的,不都得用这笔钱?不然还能指望谁,你吗?”

表姐似乎深谙吵架的要点,处处戳到童影痛处,可童影也没法反驳。她难过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远嫁是事实,不能在父母面前尽孝也是事实。“以我对表姐的了解,这笔钱如果不给她,她肯定不会张罗让妈妈住去她小区了。算了,不管怎么样,还是得谢谢她替我照顾妈妈。我已经没有照顾好爸爸了,不能再让妈妈受委屈”。

童影冷着脸陪母亲办好了公证,取出了存折里的钱后,母亲犹豫了一下,转过头问童影:“这个钱分一半给你吧?”

童影看了看旁边表姐的脸色,摇了摇头:“你留着吧,手头宽裕点。”想了想,她又把母亲拉到一边叮嘱:“这钱你自己留好,之后装修也好,交房租也好,你都自己付钱,不要一股脑全交给秀秀姐。”

母亲乖乖地点头。童影鼻子突地一酸——父亲离世后,母亲似乎也变了性子,不再是以往强势冷漠的模样了,她慢慢软和下来,开始像个小女孩一样依赖人:依赖童影,更依赖自己的侄女。突然弱势下来的母亲让童影有些不习惯,而更多的,还是不放心。

不出童影所料,母亲没有听她的话,将所有的钱统统交给了表姐。拿到钱之后,表姐并没像之前承诺那样在自己的小区给自己的姑姑租房,只是在小区旁的棚户区租了个简易的一室一厅,一个月才600的租金。童影知道后气得说不出话来,却也无能为力。她唯一庆幸的是,表姐隔两天便会去看望一下母亲,给她买点新鲜的小菜和猪肉。

“随他们吧。”童影无力地想,自己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回W市更勤一些。

6

童影同样没想到,2015年,W市家里的老房子,迎来了棚户区改造的消息。

那实在是一片太破太旧的棚户区。房子建成于1980年代,是童影父亲单位分配的宿舍,窄小,破旧,就如同那些窘迫的旧日时光。2000年前后,周围有能力的邻居们都开始陆陆续续搬走。到了2015年,还这里住着的,要么是租客,要么就是如童影一家这样没法离开的人。

早在2006年的时候,童影曾动过买房子的念头。可那时父亲的退休金要养家,母亲的退休金给了表姐,家里再想方设法东拼西凑,也拿不出首付。等“过了最想买房子的那阵后,也就算了”,“当时想着,那就这么一直住下去吧,住习惯了,也没什么”。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找了一个机会,做主将这套房子过户给了童影。父亲说,自己一辈子没能给童影好的生活,“这样,如果她以后被婆家欺负了,总还有个可以回的家”。

这次被母亲急召回来,童影才知是与这套房子相关的事。在母亲七零八落的讲述中,童影理清了前因后果:按可靠的小道消息称,这片地方不久后就要被划入征收范围内了。当时的拆迁政策中有一条“不足40平的房子将按40平米的基准补足”,而童影家的房子,不巧刚刚40平米出头。这在众人看来,“太吃亏了”。于是便有精明的邻居给母亲出主意——趁征收范围还没划定,赶紧将房子办个“分户”,“分成两个20平”,童影和母亲各写一个房本的名字,这样,到时拆迁时就能按“两个40平”来算了,“可以多挣一套小房子”。

“大家都这么操作,你们也快点,不然等拆迁范围出来了,就不能办‘分户’了。”见童影回来,好心的邻居连忙催促她。童影听了也没多想,依言去办了手续。

办完手续后,母亲拉过童影,认真地对她说:“你放心,这是你爸爸给你的房子,我不要的,我只是帮你多挣一点面积。”

看着母亲郑重其事的脸,童影眼眶也热了:“妈妈,你放心,我人不在W市,这房子就算给我也住不了。等房子分下来,我把它装修好了就给你住。”

童影暗暗下了决心,母亲一辈子没有住过正儿八经的房子,她到时一定要把这套房子装修得漂漂亮亮、舒舒服服。

2016年,房屋拆迁的规划正式出台。此时童影和丈夫的工作发生了变动,也动了回W市重新开始的念头。于是,她便对原本不上心的拆迁关注起来——想要和丈夫一起回W市,有个栖身之所是首要问题。当时W市的房价已经开始飞涨,早已超过了夫妻俩的承受范围。童影掰着指头算,两个户头,若一共能算作80平米左右,不论是按面积置换还是拿赔偿款,都算是能给两人一个落脚的地方了。

拆迁启动后,童影开始频频回W市处理各种事情。后来她曾感慨:“我真的是够迟钝呢,其实当时表姐她们对我的态度已经在悄悄有变化了,而我还浑然不觉。”

她的迟钝一直到表姐正儿八经地找到她谈话时才戛然而止。这是一场由表姐召集的家庭会议,喊齐了童影母亲家的各个亲戚。惨白的灯光下,大家都沉默着不出声,童影这时才发觉气氛的异常。

寒暄几句后,表姐缓缓开了口:“我们想跟你商量一下房子的事情。”

这番意见想来应该是亲戚们早就背地里讨论出了结论的,表姐娓娓道来时,没有任何一人打断或插话。童影听完表姐的长篇大论,艰难地得出结论:“你们的意思是,这两个房本(能补偿到的),要分别算给我和妈妈,我要把那20平的房子给到妈妈是吗?”

房间里一片缄默,停了好久,还是表姐开了口:“嗯,其实我们也是为姑妈着想,她这么大年纪了,苦了一辈子,总得有个自己的房子。”

“可是那是我爸爸给我的!”童影的话想脱口而出,却被生生咬断在喉咙口。

面对这一大家子人,她总是心虚——她似乎都能听到表姐没说出口的话:“捡来的孩子,凭什么争房子?”

童影本来一向胆小怕冲突,但这次却也豁了出去。她稳了稳心神,理了一下思绪,开了口:“这房子其实原本我就是准备好了以后要给妈妈住的。但你们也都知道,我现在想回W市住,所以如果分成两套的话,都是小房子,妈妈也住不好,我们也住不好,说不定还要加钱来补面积。我是想最后整成一套大一点的房子,如果我们最后不回来,那套房子就给妈妈住,要是我们最后回了W市,也会让妈妈跟我们一起住,怎么会像姐姐说的,成了我妈妈没有自己的房子?”

童影的话有理有据,一屋子人说不出话来,最后另一个表姐出来打了圆场:“好了好了,这个之后再商量。”

开完家庭会议,童影要回X市了。临走时不放心,又跟邻居家阿婆打了招呼,让阿婆帮忙照应一下,有什么事情及时跟她说。阿婆拍着胸脯保证完,童影才思绪重重地回了X市。

童影回X市没多久,就接到了邻居阿婆的电话,说在拆迁办看到童影母亲,由表姐陪着,好像在咨询“如果户主不在本地,亲属是否能代办代签字”。童影心里猛地一惊——为了让母亲安心,也为了证明自己并非霸着房子不放,她离开时特意将两个房本都交给了母亲。临走时她千叮万嘱:“妈妈,这个房本你收好,但是有什么进一步安排,一定要和我联系,不要自作主张,也不要听表姐的。”母亲忙不迭地点头称好,还是乖乖的样子。

童影气得说不出话,阿婆也责怪她:“你也是心大,快回来吧。”

童影又赶紧回了W市。见到母亲,一路上打了半天的腹稿没有派上用场,她开门见山地看着母亲:“妈妈,房本还在你那里吗?”

母亲支支吾吾,眼神闪烁,追问之下才承认:“你秀秀姐说她懂这些,她来帮我处理。”

这个结果并不太出童影所料,她稳了稳心神,又问:“她是不是跟你说房本放你这里不安全,她帮你保管最放心?她是不是说你什么都不用管,只管她让你签字的时候签个字就好、保证给你弄到最大的房子?”

母亲没有接话,只是垂下头不出声。

“你还信她?忘了当时存折的事情了吗?”

童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拉着母亲去了表姐处。表姐似乎早就知道童影回了W市,也预料到了她会找上门来,早就准备好了回应:“是啊,房本是在我这里,谁让你不在W市呢?我跟姑妈说好了,要是有什么事,我替她处理。姑妈八十了,哪有力气一遍遍往拆迁办跑?”

这话倒是无懈可击,但童影深深了解表姐的性格,知道这事一旦表姐掺和进来,就不会那么简单。20多年过去,表姐还是那个表姐,看中了她的什么东西就会拿走,理直气壮的样子。

那天晚上,童影回到老房子去住。

母亲搬走后,老房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比之前更加残破。童影在满屋的灰尘味里反复揣测这件事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写了母亲名字的那个房本,大概率是不会如母亲之前承诺的,能“帮她挣一点面积”了。但她觉得这个结果也无可厚非——本来这也是父亲的房子,母亲与她一人一半,也是公平的。

然而还是隔壁阿婆提醒了她。阿婆和他们做了几十年邻居,对她家的恩恩怨怨了解不少:“你妈那个房子,如果要过去写了她的名字,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你表姐的名字了。”

童影蓦地一惊:“怎么没想到这一层?”想想表姐在这事上的积极表现,想想被表姐拿走的父亲的存折,阿婆所说的情况并非不可能。

童影赶紧给母亲打了个电话,也顾不上铺垫了:“妈妈,表姐有没有跟你提过以后把你的房子过户给她?你答应了吗?”

电话那头的母亲顾左右而言它,含含糊糊不肯多说,童影心中一凉,心知隔壁阿婆和自己都没有错用小人之心。

第二天,童影没提前打招呼,就赶去了母亲的出租房。果然,表姐也在。童影顾不上迂回,直愣愣地向表姐发问:“你是不是打我妈妈房子的主意?”

表姐愣了愣,扯出一缕笑意:“这说的是什么话?真是狗咬吕洞宾。我就是为姑妈着想,她这么大年纪,难道还一次次往拆迁办跑?要是事情没办完,人先累出个好歹可怎么办?别人家都是儿女跑前跑后,姑妈却不一样,你不在,那就只有我来帮她张罗了。”

任童影再愚钝,也听得出表姐话中的讽刺,她气愤地跺了跺脚:“你帮忙是帮忙,别帮到最后房子帮成了你的名字!”

表姐轻笑一声,眼神像一把尖刀:“你误会了,是姑妈自己主动说以后把那个房子给我家浩浩的——浩浩过两年就要结婚了,总得有个房子住吧?”

童影闻言,彻底傻掉了,她的反应迟钝起来,注意力仿佛无法集中,连周遭的声音都如一团雾气,眼前的画面明亮又模糊。她扭头看向母亲:“是你主动说给她的?”

母亲避开童影的眼神,不说话。童影心里明白了半截,声音不自觉地弱了一度:“为什么?你明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有多难,你为什么要这样?”

母亲依然不出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童影僵立许久,觉得自己要窒息,于是推开门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时,表姐一句轻不可闻的话随着风飘了过来:“毕竟我家浩浩是姑妈最亲的血脉了。”

童影不知这话是不是表姐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她无暇再去想什么,心头已被无限悲哀占满。“养女”的身份好像一层罩子,不论她想争或是不想争,抑或怎么争,她都是没有底气的。

罢了,那是父亲的房子,也是母亲的房子,随她给谁都可以,算了吧。

童影回了X市,从此心灰意冷,不想再管房子的事情。

7

拆迁迟迟没有动静,童影却接到母亲突然旧疾病发被紧急送去了医院的消息。

童影顾不上多想,点开软件找最近班次的机票,要下单时,却犹豫了一下——机票是全价。丈夫凑过来,提醒了一下:“要不买明早的高铁吧,晚不了几个小时。”

夫妻俩手头已经越来越窘迫了,处处少不得精打细算。但童影犹豫了片刻,还是买了机票,“爸爸的事情对我阴影太大了,我害怕这次再出什么岔子”。

赶到千里之外的医院时,母亲已经办好了住院手续,正在病房里沉沉睡着,伏在床头陪护的是表姐。童影心头一热,满满的感激之情涌了上来,几乎忘掉了往日的恩怨。她迎上前去,向表姐道谢。表姐也没了往日的嫌隙,拉着她,竹筒倒豆子般把她母亲的病情讲了一番。童影连连道谢,是真心的——她不敢想象,母亲病发时如果不是表姐及时送医,后果会是如何。

过往的心结仿佛一瞬间解开,童影和表姐商量起母亲的看护问题,最后决定,两人搭班,母亲还在医院时,童影做照顾的主力,表姐有空便来搭把手;等到母亲出院了,就接去表姐家休养,表姐说,“那时你就回X市吧,你家里那边也不能常离人”。童影听了,又是连连感谢。

母亲年纪大了,医生权衡之后决定还是不要手术了,保守治疗。童影衣不解带,母亲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10天之后,医生通知出院,表姐前来把母亲接到了自己家里。

安顿好母亲之后,童影满怀感激,向表姐又是一番道谢。然而,就在她准备订回程的火车票时,表姐拦住了她:“订晚两天的吧,我们明天开个家庭会。”

童影一惊:“又是家庭会议?”她条件反射地意识到,一定还是房子的问题。

那天晚上,童影稳住心神,准备明天跟亲戚们正式表个态,她连到时候话怎么说都想好了:“爸爸的房子,虽说是他亲口说过要留给我,但是我做姑娘的,也有做姑娘的自觉。现在既然分了两份,妈妈那份就随她处置,只要她高兴就好。但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会给妈妈好好养老尽孝的。”

对表姐的感激仍在心里,童影想,母亲的那部分房子给表姐就给表姐吧,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表姐也真的照顾了母亲不少。

这次的家庭会议是在表哥家开的,童影观察了一下亲戚们的表情,不好的预感渐渐浮上了心头。

会议由童影的舅舅——也就是表哥表姐的父亲、童影母亲的弟弟——开的场。老实巴交的舅舅话不多,只简单说了个开场白。他看着童影,眼神却有些躲闪:“今天,我们讨论一下你家房子的事情吧。”

童影没出声,表姐就抢过来话头,语速极快,尖利的声音在屋里盘旋。听了许久,童影才反应过来表姐这段话的中心思想——竟是让童影将她名下的那个房本也交出来。

“我的房本也交出来?凭什么?”她的头部似乎被重击了一下,那压迫感让她想尖叫。

表姐声音很大,似是用来掩饰她的心虚。话绕了许多个圈子,一圈一圈地,像蔓延开的厚棉絮。到了最后,童影终于缕清了表姐的意思:表姐家房子小,住了他们夫妇俩和已成年的儿子,挤挤挨挨,现在,她的儿子浩浩要准备结婚,新房是买不起了,而童影和她母亲这两个房本,如果按政策可以换算成80平米,将是一笔不菲的赔偿款。表姐想把自己现有的房子卖掉,加上这笔赔偿款,一起置换个大房子。安顿好了后,再将童影母亲接过去同住,“这样,我们可以照顾姑妈了”。

话到最后,表姐换了一副悲悯的表情:“姑妈照业(可怜),辛劳一辈子,老了老了却无所依,你狠得下心丢下她,我做侄女的却做不到,只能我来养她老了。”

话音落下,屋子里全是寂静。童影脑袋里有千万个声音在咆哮:“不是的!不是的!”但她嘴拙,想说的太多,反而堵在嗓子里发不出声。她求助般看向其他亲戚,可众人都低下头避开她的眼睛。童影脑海里全是表姐的每一句话,她的用词,她的语气。童影突然很想吃东西,想把所有的力气都压到胃里。

憋了半天,童影才憋出一句话:“我本来的计划就是这两年回W市,用这两套房子的赔偿款买个‘小三房’把妈妈接过去照顾啊,后来是你们先说要把妈妈名下的拿走,那样子我肯定没法买大房子,怎么最后就成了我的错呢?”

表姐没接话,只继续咄咄逼人:“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就说现在吧,姑妈都是我在照顾。”说完,她转向童影母亲:“姑妈,你说是不是?”

童影求助般看向母亲,母亲只是沉着脸不接话。童影只好慌不择路地反唇相讥:“你拿走了我妈妈所有的钱,你本来就有照顾她的责任了。”

这话捅了马蜂窝,表姐开始尖叫着攻击她,言语中撕下了最后的柔情:“你又不是我家的人,你有什么资格拿姑爹的房子?”

屋子静了下来,周遭的空气像暴风雨前的水面,而水下是一颗可能随时引爆的炸弹。童影在脑海中想象着自己潜入水底,拉响炸弹的引线。但现实中,她只能冷冷地看着表姐,说不出话。

旁边的亲戚们终于开口七嘴八舌地劝架:

“讨论事情是讨论事情,不要说这么伤感情的话。”

“都是一家人,好好说,不要伤了和气。”

童影终于浮出水面,气狠狠地回了他们一句:“什么一家人?她有没有把我当一家人!”

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她出来和我通了电话,讲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又有些担心,连夜找到我,将她名下的房本交给我,让我帮她保管。

我有点不敢相信:“事情严重到这个地步了吗?”

童影黯然点点头:“表姐那人我了解,这次她既然敢这么说,就是计划好撕破脸了。”她又苦笑了一声:“她照顾我妈妈的时候,我是真的感激她,可惜啊……”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不知道她口中的“可惜”是指的什么。我有些忐忑,帮她收好了房产证后,还在劝:“跟他们好好说,不要吵架,不管怎么说,都还是亲戚。”

8

不过两天,我就接到了童影哭着打来的电话——她被表姐和表姐夫打了。我吓了一跳,连忙赶了过去。还好她伤得不算重,额头有个肿起的包,手臂几道血痕。

我气愤不已:“他们干嘛?怎么还敢动手?”

童影眼泪刷刷地流:“他们今天真的是疯了。表哥、表嫂、表姐和表姐夫,4个人找到我家,逼着要我把房产证拿出来。我不依,表姐和表嫂就冲过来就架住我,表哥和表姐夫就在家里翻——这哪是我的亲人啊,完完全全就是强盗的样子啊!”

我听得傻掉了——在我有限的人生经历中,也见过不少亲人为钱翻脸,但终究都还只停留在巧言令色下掩盖着的言语上的针锋相对,还从未见过如此动手相残的惨烈。

童影有些庆幸:“幸好提早把房产证放在了你这里,不然今天肯定被他们抢走了。”

“还不如被他们抢走,抢走了你就报警。”本是无意的一句话,说完我却突然就认了真,“你这情况,可以报警了吧?”

童影的眼皮动了动,停顿了许久,似乎是在做思想斗争。好久之后,她还是摇了摇头:“不了,这家务事,说出去丢人。再说,警察会不会帮我还不一定呢。我终究只是个养女,说出去,不好听。”

得知此事,童影的丈夫从X市赶来,第一反应是要“打回去”,被童影拦住了。她丈夫气得发狂:“我一晚上没睡着,他们太欺负人了吧?那么多人欺负你一个女的?我让他们看看,我们不是好欺负的!”

童影死命拦住:“不行,不能打架,也不能报警,不论是打架还是报警,一旦迈出了这一步,我跟他们就完了。”

我不解,问:“这样的亲戚还有什么好要的,断绝了关系也好。”

童影眼泪淌了一脸:“我就只有这些亲人了。”

童影明白,其实所有的事情,最终还是取决于母亲的态度,表姐敢这般行事,必是取得了母亲的默许。她思来想去,还是去找了母亲。母亲明白她的来意,这次没有找借口推辞避开。这是好久以来,母女俩难得一次面对面坐下来,直视这件事情。

“妈妈,你为什么要将房子给到秀秀姐?”

“她照业(可怜),家里人多,没有房子住,你在X市有新房子,你比她过得好。”

“可是我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X市我待不下去了,我要回W市。回W市,我没有房子怎么办?”

“把你X市的房子卖了啊。”

“那是葛平(童影丈夫)家买的,我一分钱没出,我开不了口。”

“那就没办法了。”母亲神情漠然,不带一丝感情。

童影待在房间里许久,时而劝说,时而流泪,母亲却始终不为所动。童影终于待不下去了,临出门前,她绝望地开口:“我知道你想表姐养你的老,可是,等我回W市,我也可以养你的老啊。”

房间迟迟没有声音,待到童影快走出大门时,母亲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穿了过来:“你真的能养我的老?”

童影快步走回去:“我当然要养你的老。我没照顾好爸爸,这是我的错,所以我一定会加倍对你好,妈妈你放心。”

“那你什么时候回W市?”母亲的口气终于出现了松动。

“那边的事情处理完就回。”

“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

本以为事情已出现了转机,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母亲又打来电话:“算了,我想了想,我还是愿意和你表姐过。你家葛平终究是外人,我跟你们住不方便。”

也许是反复拉扯的情绪太过折磨人,童影绷着的神经似乎在那一刹那断了:“葛平是外人?表姐夫就不是外人?住一起没有不方便吗?妈妈,这么多年,虽然我远嫁了,但是我对你怎么样,你应该知道。”

母亲的声音迟疑了:“我知道,我知道你对我好,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

童影眼眶红了,长久以来的委屈终于迸发。似乎很多年来,她就一直等母亲的这句话。泪眼里,她看到小小的自己垫着凳子洗菜、工作后发了工资第一笔钱就给母亲买了个金戒指;想起自己一遍遍奔波于两地,就是为了不让母亲觉得没了依靠;想起结婚前自己的工资几乎全贡献给了家里……所有种种,似乎只是为了一句肯定:“我知道你对我好,你是我的好姑娘。”

然而母亲的后一句话还是将她的眼泪逼了回去:“但是秀秀是我侄姑娘,我也不能不顾她,她妈妈跟我流的是一家的血。”

童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一家的血”几个字,被母亲说得特别重。她愣了许久,不发一言,挂断了电话。

次日,童影将自己的房产证从我这里取回,送去了母亲那里:“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需要我配合的地方就说,我回来。”

母亲眼神掠过一阵迷离,嘴皮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此后,童影就心灰意冷地回了X市。

9

回X市后,童影和母亲少了联系,往日每天一通电话的习惯也断了。她觉得自己不算是赌气不理母亲,而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母亲。她不知电话通了该怎么开口,也不知该说什么,更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眼泪就掉下来。

母亲倒是一反常态,给童影打了好几次电话,电话里东扯西拉,讲小区的猫,讲隔壁的人半夜吵架,讲了自己晚上吃了什么。但是母女俩都心知肚明,一到关键的问题,都心照不宣地小心避开——在这个时候,童影才觉得她们默契得像一对有血缘关系的母女。

别的亲戚也间或给童影打过电话劝和。童影冷冷地想:当时你们一群人围住我逼着我的时候,谈了什么亲情?我被打的时候,可有一人来帮我撑腰帮我说句公道话?现在却又来讲什么“一家人”?想着想着,语气便冷淡了起来。对方自然也能听得出,说不得两句就讪讪挂了电话。

僵持了一阵子,童影还是心软了。她不由得忆起往日和父母一起的时光。

她想起小时有次和邻居家的男孩打架,身上挂了彩,母亲二话不说就冲上去把那个小男孩骂了一顿;她想起有次过“六一”,母亲给她买了新裙子,学校的联欢会中午散场后,母亲去接她时,魔法般掏出一串项链给她戴上,五颜六色的珠子挤在一起,像一个美丽的梦;她想起自己从小到大每次出门,不论多晚,母亲都一定会等她到家了才去睡觉,她走到家门口的楼梯拐角处,就能看到门缝里透出的晕黄灯光,让她心安;还有,在她结婚离家的时候,母亲虽然倔强地不肯理她,但眼尖的她还是看到了母亲在背着她的时候偷偷流下的眼泪……

“妈妈还是爱我的吧?”童影对自己说。

有时夜深人静,童影会偷偷地想,母亲现在又在想些什么呢?是不是和自己一样,也有一点想念、有一点愧疚?她终究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吧,怯懦,自私,多疑,这是妈妈的缺点,又何尝不是自己的缺点?那只是缺点,并不是恶。

待到童影再主动给母亲打过电话的时候,母亲很是惊喜,话也前所未有地多了起来。童影心里一阵发酸。母亲说:“你回来看看妈妈吧,妈妈想你。”

童影心软了,她买了车票又回了W市。母女相见,母亲踯躅半晌,突然开口:“那是你爸爸给你的房子,妈妈想好了,妈妈不要,都给你,两个房本都给你。你要置换也好,要赔偿款也好,都是你决定。如果你要房子,我们就拿到房子之后过户给你,如果你要钱,等到赔偿款发下来,我就转给你。”

童影有些发愣,不知道母亲为何态度会180度大转弯,脑袋里百转千回,却问不出口。母亲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主动开了口:“他们(亲戚们)都说我,我也自己想通了。你是我的姑娘,我胳膊肘不能往外扭。”

童影仍是有些难以置信:“就是怎么简单?”她想起之前闹出的满城风雨,想起表姐恶狠狠要冲上来打她的样子,迟疑地问:“那秀秀姐呢?她能同意?”

妈妈的口气突然硬了起来:“我的退休工资给了她,给得干干净净,给了快20年,这些钱也够她一套房子了吧。”

说完,母亲脸上浮出了怜悯的表情:“这些年其实也委屈你了,一直拿你的工资填家里的窟窿。你都没穿过几件好衣服,妈妈也过不得(舍不得)你。”

童影心酸得揪了起来,原来这些母亲都是明白的啊,自己的付出原来终究还是被看见了的啊。

她接过房本,又再次确认了一番:“妈妈你想好了?你要是改变主意也可以跟我说的。”

母亲猛下了决心的样子:“给你,都给你!”

10

后来,童影还是从各处拼拼凑凑还原了母亲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

那次童影离开后,当初迫于表姐的压力没有出声的亲戚,有的心疼童影,有的觉得表姐做事不地道,开始私下里劝童影母亲不要这样。母亲一一听着,不反驳,也不表态,但口风终于松动起来。

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可能还是一件事:一日,亲戚们聚餐。表姐夫喝多了酒,却坚持要开车。众人劝了半天,才勉强同意将车停在餐馆,叫了一辆出租车。醉酒的表姐夫大概是觉得受了管束,心里窝着一把火,竟莫名和出租车司机起了冲突。两人大打出手,司机报了警,表姐夫被关进了拘留所。

期间童影的母亲要去看病。往日里都是表姐陪她去看病的,这次,表姐一直在忙着处理表姐夫的事情,顾不上。母亲倒没说什么,只让她把自己的医保卡送过来,可催了几次,表姐都没应。母亲迟迟看不了病,一生气,就发话让表姐将存折还给她。忙得焦头烂额的表姐顾不上纠缠,就一口同意了。

拖了好几天,存折被送了回来。这是童影母亲多年来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存折,打开一看,竟然发现里面只有不到2000元钱。母亲虽然年纪大了,但账还是算得清楚的,她自己每个月退休工资也有5000多元,20多年,不是一笔小数目:“说好帮我存的养老钱呢?”

拉扯了许久的事情,就这样简单起来。

童影开始一心一意跟拆迁办纠缠,期间表姐来过几次,又拉着母亲偷偷在一边说话。童影有时想听听她们到底在说什么,转念一想,也懒得去在意。

拆迁顺利,童影选择了赔偿款的方案,赔偿款拿到手之后,她挑了一处商品房,用拆迁款付了大部分房款后,每月只需极少的一点房贷。

母亲后来又生了一场病,病情稳定后,童影的丈夫也搬来了W市定居。新房还未交付,他们便租了一个小小的房子。童影如之前承诺的,将母亲接来,与丈夫一起照顾。难得的是,丈夫照顾起岳母来,竟比童影还要细致妥帖,日常端茶送水,周末一家三口在外逛逛,母亲渐渐成了一个慈祥老太太的模样。

童影有阵子发了疯般想要生一个女儿,她说,等以后有了女儿,她要尽力搜来所有美好的动画片给女儿看,那里面没有坏人、没有危险、没有痛苦没有泪水,也没有冷漠自私和伤害。

再和我聊起她母亲时,童影的情绪很是复杂,她想不清自己到底怨不怨母亲。

“怨肯定也是怨的吧。”她清楚地明白,母亲对自己的爱,是有条件和前提的,远不像父亲那般无私,但是,“也够了,她给我一条命,养我长大,护我周全,还要如何呢?”

“她终究是我的妈妈,这一辈子,她怎么样也是我最亲近的人了。”

“她今年都80多岁了,又浑身都是毛病,说句不好听的,还能有几年呢?我又还能尽多久的孝呢?在爸爸那里的遗憾,我不想再重演了。”

也许亲情就是一条绵延不绝的长河,当你艰难地回望它的来处时,才会发现,即使是看起来再温和平静的河流,也都曾有过许多汹涌曲折、险象环生。

母亲在病后,身体迅速地虚弱了下去,童影有时看着母亲艰难地起身,费力地进食,都会有流泪的冲动。她总觉得自己正身处无垠的荒野,紧紧拉着母亲的手,有一种失重般的恐惧:如果有一天妈妈不在了,她该怎么办?

后记

一日,我和童影在一起吃饭,童影突然轻描淡写地说:“我想去找我的亲生父母。”

我愣了半晌没出声,犹豫了片刻,问:“你想干什么?”

“也没想做什么,我就好奇他们长什么样,想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其他的孩子,想知道我还有没有兄弟姐妹。妈妈的日子可能没有多久了,我有时会想,如果她走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就真真是孤身一人了,我就想找一找,找一找我的亲人。”

我有些气恼,更多的是心疼,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了责怪:“你想找他们干什么呢?他们当年会扔下你,现在保不准还会怕你回去抢财产而防着你。即使找到了,见面也许也不会愉快,何苦给自己找难过?”

童影垂下头,一直紧紧咬着吸管吸着杯中的饮料,吸到似乎是喘不过气了,她才抬起头:“我就想问一下,我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作者:南山秋

编辑:许智博

题图:《小舍得》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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