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庄拆迁往事

2021-05-10 13:49:19
1.5.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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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2011年,我参与了望庄的整体搬迁工作,在搬迁工作组度过了将近半年的时光。 十年过去了,“拆迁”已成为城市化进程中的一种常态,越来越多的人从农房搬进了楼房,过上另一种生活。“拆迁”也成为一个备受关注和争议的话题。 作为亲历者,我想怀着对土地的敬畏和对“人”的理解,直面城乡变迁中的真实性和复杂性,为这个时代的“城市化”留下一份文学记录。

1

拆迁办主任的越野车停在工作组门前,车身积满了尘埃,有人在车后的玻璃上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拆”字,然后又画了一个圈。很圆的圈。“拆”字写得潦草,圈却画得很认真。

走在望庄街头,颇有置身小城镇的感觉,《爱情三十六计》《菊花台》之类的歌,不知疲倦地响着,穿行在街巷里,随时会遇到性保健品的广告招牌。

租户大多都搬走了,村人更像是留守者,他们打量着来人,目光里有警惕,也有漠然。

望庄搬迁工作组已经进村四个月了,村人大多同意搬迁,还有二十多户没签字,其中包括赵兴。

我会永远记住第一次去赵兴家时的情景。一个巨大的冬瓜悬在门前,大约快熟透了,随时都可能掉落下来。院落很大,有一种庭院深深的感觉。老迟说,两口子如果吵架,可以在院子里打游击了。

赵兴老婆打开门,瞅一眼我们,并不吱声,待我们走了进去,她把门咣当一声关上,就去喂鸡了,鸡盆敲得震天响,一群鸡满院子扑棱翅膀。

果然是一个性格刚烈的农家妇女。

我和老迟提前商量好了,第一次见面,不能太功利太急切,只要能留下个好印象,就是迈向成功的第一步。

小心翼翼地交谈。我们谈到了望庄的村风习俗情况,谈到了赵兴的家庭收支情况,谈到了赵兴的工作情况,谈到了赵兴老婆的身体健康情况,也谈到了我和老迟出身农家的情况。我们东拉西扯,很真诚也很随意,唯独没有谈论拆迁的事。我和老迟,以及赵兴和他的老婆,好像都在刻意回避“拆迁”这两个字,或者是因为过度在意,不知该如何切入才好。

僵局最终是赵兴老婆主动打破的。她说,你们别说那些扯淡的事了,我家的房子到底想给补偿多少?在我和老迟介入之前,赵兴家先后被两个单位分包过,都没有谈妥。听说过赵兴老婆性格刚烈,但是没有想到这么刚烈,说话直截了当,不给你喘息的机会。

是这样的,老迟说,我先给你说一说这次拆迁的政策。

“政策算个屁,以前家里来过好几拨人,每次都坐在椅子上,拿着文件念。普通话不像普通话,地瓜话不像地瓜话,听起来男不男女不女的,阴阳怪调。前几天有个人也是一进门就念文件,让我给轰出去了。”赵兴老婆说,有些不无得意。

我和老迟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离开了文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怕说错了话,被她抓住什么把柄,给以后的工作造成被动。

“你家的情况我们大致也了解,按照现有拆迁政策,说实话确实有点吃亏。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分包了你家,我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人。我的意思是说,你千万不要把我和老迟当成敌人,我们一起研究政策,看怎么样才能保证你家的利益最大化。我的意思是说,大的政策不能违背,但是我们可以打政策擦边球啊,你心里有数就可以了。”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硬着头皮说了这一通话。赵兴老婆果然喜欢听,她点点头,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你这孩子说的还像人话。”

我说,把你家的老房契拿出来。赵兴老婆就打开衣柜,把老房契拿了出来,摊开,放在炕上。

我说,还有你的户口本,也拿出来。赵兴老婆就赶紧把户口本从抽屉底下摸了出来。

我说,把后窗关上。赵兴老婆就把后窗关上了。

然后我和老迟站起身来,伏在炕沿上,认真地查看摆在土炕上的老房契和户口本。

“你女儿的户口还在村里,可以在分户上做文章,”老迟用手指敲打着炕上的老房契和户口本,很自信地说,“下一步我们需要联合起来,合理利用政策,为你家多争利益。”

赵兴和他的老婆从我们的神态里看到了希望,他们的眼神变得亲切起来。老迟自报姓名,他说我叫迟道,迟到的迟,道德的道。

赵兴站在旁边说:“不迟不迟。”

老迟看他一眼说:“你们家的问题,一定会公正解决的。”

“我们有什么问题?是你们自己找上门来的,打我们房子的主意。”赵兴老婆语气中带着几分玩笑色彩。

2

赵兴这户,是我和老迟通过抓阄的方式确定下来的。

望庄搬迁工作组下面分出若干小组,我和老迟是一组。那天老迟抓到了这户,当场就有人笑话他的手气太差,说老迟是干信访的,整天与上访户握手,手气怎么会好?

赵兴的房子问题,最棘手的点是老房契:1952年的房产证,1989年换证,三套房子变为一个宅基地,北屋有段时期倒掉了,开发区扩区航拍后又重新加盖起来。从赵兴的二弟媳妇口中,也印证了这个推测。院内最初的那套老房子本来是赵兴二弟的结婚用房,老二没有用,在外面自己盖了一栋,等到老三结婚盖房的时候,家里拮据,为了省钱,就把那栋老房子的砖瓦和木料拆下来,用到了新房子上。

现在,赵兴拿出1952年的老房契,要求航拍后新建的这栋房子也按照现有政策补偿安置,诉求是安置4套楼房——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关于老房契问题,在农村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拆迁政策有明确规定。如果确认了赵兴的老房契,整个开发区会在一夜之间冒出不计其数的无证房子,别的村不说,仅在望庄,这类情况就有二三十户,后果不堪设想,谁也无法招架。

按照拆迁政策,赵兴现有的房产只能补偿安置两套楼房,累计面积大约是180平方米。老迟第一次见面时向赵兴透露的努力方向,显然是不可行的。

“你得让人家先有希望,哪怕这个希望以后慢慢地破灭。如果一上来就是绝望的,那还谈什么,还有什么可谈的?连谈的机会都没有了,那还有什么可能?不管怎么说,先留个好印象是上策。”老迟一边辩解,一边意味深长地笑。

“第一次接触钉子户,我们获得了他们的充分信任。”在搬迁工作组的专题会议上,老迟这样汇报。

事实上,第一次接触时传递出的信号有误,让赵兴全家都空欢喜了一场。赵兴老婆后来说,这俩毛孩子,不靠谱。

大多数老百姓没有赵兴老婆的态度那么强硬,吃点亏,或者少得点便宜,早点签字,事情也就过去了。赵兴老婆却认死理:“这么大的宅基地,面积是邻居的三倍,才给安置两套楼房,安置面积还不如邻居的多。换了你们,你们会认账吗?你们会平衡吗?”

不管我们怎么做思想工作,她就是一个态度,不行。

赵兴一脸的无奈。他是一个谦卑的老人,矮矮的,瘦瘦的,见了人先点头,再弯腰,满脸陪着笑意,一点也看不出钉子户的迹象。有时候,我偶尔怀疑我的眼睛,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人,错把一种很深的城府当成了农民的朴素?

所以每次见到赵兴,我都仔细观察他的一言一行,求证自己的猜测,但每次我都无法说服自己——这确实是一个淳朴的老人,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个敬业的保洁工。

赵兴说他的老婆就这脾气,他也拿他的老婆没办法,实在不行就离婚,补偿的安置房给老婆一套,给女儿一套,他什么也不想要,只想一个人过日子。

看得出,赵兴是上了大火。我们无法改变他老婆的想法。他也无法说服他老婆。他对我和老迟有些歉意。

唯独赵兴的女儿始终是微笑着面对我们的,微笑中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恐。刚开始,我们把她的表情简单理解成热情。但自从第二次到赵兴家里,我就觉得他的女儿不太正常。

连日来的现实表现,最终验证了我们的猜测。他的女儿患有轻微智障。她对拆迁的事漠不关心,每天都在跟女儿做简单的游戏,她的女儿三岁了,是一个不太言语的孩子。有一天在院子里,小女孩指着不远处的高楼大声地说:“姥姥,姥姥,我不住这个破房子,我要住大楼,住大楼。”赵兴老婆一抬脚,把这个三岁的小女孩踢倒在一侧的鸡笼子边上,骂道:“你这个小丧门星,你有住楼房的命吗?”

小女孩倒在地上,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姥姥,吓得不敢出声。老母鸡扑棱着翅膀,在鸡笼里惊恐地四处乱窜。赵兴女儿抱起自己的女儿,走开了。

3

从赵兴的家里走出来,我和老迟要去工作组。车已经不能开进村里了,整个村子拆得无路可走。我们走进一条小巷,这里以前是通往工作组的捷径。

巷子很深,走到了出口,才发觉挖掘机挺立在那里,正在轰隆隆地施工,轰鸣声中不时地有墙壁轰倒的声音。残砖断瓦挡住了原本就狭窄的巷道,我们只好原路返回,重新寻找新的道路。在这个村子里,我们的目光已经看不到一条街巷的尽头正在发生什么。

在工作组门前,我远远地看到拆迁的人在房顶上频频地举动铁锤,他们在亲手砸毁自己的房子。工作组有奖励政策,凡是在规定期限之内自行拆除房屋的,有2万块钱的奖励。村里但凡有劳动能力的人,都在自己动手。风吹来,他们弯弓一样的身体在屋顶上摇摆,就像那些摇摆并且最终轰然倒塌的房屋。

那张黑白航拍图一直挂在工作组的墙上。世世代代居住的房屋被简化成了纸上的一个小小方框,方框里有阴影,有空白,它们分别标示着航拍之前的宅院里实有建筑物的情况。

航拍图旁边是一份十年前发布的严禁乱搭乱建的通告。自从划入开发区那天起,望庄就停止了宅基地审批,原因是面临开发,倘若建了房子,紧接着就得拆迁。不批宅基地,农村大龄青年的结婚用房就成了一个紧要问题,按照乡下传统,结婚是要盖新房子的,政府不批宅基地,他们心里开始装着一个盼头,盼望村子早日动迁,早日搬上安置楼房。然而,动迁一拖再拖,一直拖延了十多年。

挂在工作组墙上的航拍图成了赵兴家的一块心病。图上明明白白地显示着,他家后院那排房子的位置是一片阴影,这意味着,这栋房子是航拍以后抢建的。村里的人,工作组的人,以及与拆迁相关和不相关的很多人,都在航拍图前站立过。过了一段日子,关于赵兴家的那处“阴影”被指甲盖刮得一片模糊,工作组的人员曾无数次地站在这张航拍图前,谈论和研究他家的房子,甚至有些时候,谈到了赵兴老婆如何厉害的玩笑,他们也会不自觉地移步到航拍图前,用手指不断地敲着图上的某处阴影,像一个指战员。

我曾经故意向赵兴老婆描述过:“你家房子的航拍图,被研究来研究去,都快从工作组的墙上消失了。”赵兴老婆似懂非懂,没有吱声。

下午,约谈赵兴。我们在五彩商城里走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最后赵兴带我和老迟走到一个垃圾场的边上,指着地上的几块砖头说,就坐在这里吧,平时我们都坐在这里抽烟歇息。我们坐下了,臭味太重,苍蝇飞舞。老迟说,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赵兴说,也好。我们重新来到了一个鱼塘边上坐下。

村庄在不远处,工作组在抬头就可以看到的地方,我觉得这里安静极了。赵兴说得很实在,他说到了他的女儿有先天智障,嫁给了一个同样也有个残疾女儿的家庭。按照赵兴的想法,亲家自己有个残疾女儿,自然也懂得像心疼女儿一样,关照有智障的儿媳妇。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赵兴的女儿在婆家那里,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女儿每次回娘家,赵兴都给女儿带一斤茶叶,带两条烟,让她转给公爹,然后赵兴再给女儿的公爹挂个电话,叮嘱人家关照一下自己的女儿。

在看不见女儿的日子里,他心里满是担忧,做梦都是女儿在婆家受欺负。赵兴说,我老婆想多争取套房子,好留给女儿,作为爹娘,不放心呐,孩子有了这套房产,在婆家那里腰杆就能硬挺些。

眼前的鱼塘是干涸的。赵兴说这不是鱼塘,是造纸厂的废水池。后来造纸厂倒闭了,为了征地时多拿补偿,就改造成了鱼塘。赵兴补充说,其实这里面从来就没有养过一条鱼,水太脏了,鱼放进去肯定养不活。

赵兴是个瘸子,走起路来一高一低,脖子需要稍微向左侧弯一下,呈45度角,才能控制得住整个身体的平衡。从他家到五彩商城有一段不远也不近的路,他需要支付很大的体力才能走到那里,然后开始一天的劳动。暮色中,他拖着一身的疲惫,几乎要消耗掉剩余的所有体力,才能回到家里。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

赵兴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自己的家再破再穷,也是自己的家,心里踏实。我这人,窝囊了大半辈子,在五彩商城打扫卫生,受尽了白眼。回到家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情,就会挨老婆的骂。

“有时想想,我这人还挺怪的,不去打扫卫生找点活干,一闲下来心里就慌。有时在家里,老婆给点好脸色,我还不适应,觉得日子好像出了什么问题。老婆骂我,我觉得不舒服;老婆不骂我,我觉得更不舒服。我都不知道我这人是怎么回事。”

“这些事情都可以糊涂,都可以弄不明白,这次拆房子必须得搞清楚弄明白了,地已经被你们征去了,现在手头就剩下这房子了,如果再稀里糊涂,这辈子后悔死了。自古以来,买卖买卖,有买才有卖,有卖才能买,这是双方的事,你不能强买,我也不该瞎卖。”

赵兴把拆迁归结为买卖关系,他不信任像我和老迟这样的机关干部,又不知道该信任谁。那天赵兴毫不掩饰自己的难过,一个人向着河边走去,在河边的荒草丛中走走停停,不知该走向哪里。他走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走出过这个村子。他是个知足常乐的人,已经抱着知足常乐的心态过了大半辈子。

他说:“你们的拆迁补偿政策,凭良心说,是挺好的,如果没有划进开发区,我们老百姓做梦都做不到这个份上。八年前的征地,我已经眼睁睁吃了亏,这次不能再眼睁睁地吃亏了。我这房子建的,可结实了。你们嫌没有房产证,说是抢建的。抢建的房子,有谁肯下这么大的本钱来建。我这房子,从备料、拉石头、搬泥沙,一直到绑把子、编笆,省吃俭用好几年才盖了起来。我不是偷偷摸摸盖的,我是正大光明盖的,开基那天放过鞭炮,上梁那天也放过鞭炮,扬了饽饽,当时上梁的木匠和瓦匠都还活着,你们可以去问一问,我是不是说了谎话。

“你看看我的房子是什么质量,再看看那些抢建的房子是什么质量,他们从刚拆掉的邻村买来废旧门窗,凑合着盖起来专等你们来拆,房子还没拆就让风刮倒了,差点把老婆孩子压在里面……”

4

和赵兴的谈判僵持住了。打破僵持气氛的,是德康集团的一把火。

八年前,德康集团看好了望庄这个地方,在这里盖起大片厂房。五万多个职工一下子涌进了望庄。那时望庄刚开始征地,村人没有经验,地很顺利就征完了,项目如期开工,建设,投产,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个村子看上去一直是平静的。他们的不平静,是内部的,村人纠结于轻易就交出了土地的懊悔之中,他们恍然明白,倘若当初再坚持一下,补偿一定会更高,日子会更宽裕一些。

落户在村边的德康集团越是发展壮大,村里的老百姓就越是不平衡起来。“征地已经吃了亏,拆房子不能再吃亏了。”这句话,不知最初是从谁那里说出来的,它一经说出,就得到村人的全体认同,成为相互交流时利用率最高的一句话。

那天,工作组门前站满了人,大家都在聊着同样的话题。偶尔有村民骂咧咧走出工作组,一边嚷着不签了,说什么也不签了。后面跟来的人连拉带扯,好言好语又把那人劝进了工作组。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叫:起火了。所有的人同时抬起了头,在工作组斜对面的德康集团厂区,浓烟滚滚,很快就把半边天染黑了。

路边网吧的人也出来了,他们用手机拍照,直接就发到了网上。消防车很快就呼啸着赶到了。天空几乎全被浓烟染黑了,空气中漂浮着呛人的化工气味。大火一直在继续,工作组门前的人,已经漠不关心了。大家继续谈论刚才的话题,好像身边根本就没有着火一样。

这场火扑灭后,工作组的气氛也由紧张变得活泼起来。当晚,工作组从镇上买来一大缸羊杂汤,还有油条、大饼之类的。人太多,没有准备碗,大家就用一次性纸杯盛了羊汤,然后各自找个位置,坐下来喝。有的手里端着盛满羊汤的纸杯,到处转悠溜达,相互碰杯,居然有了一种喝酒的感觉。

“来,干杯。”

“拆不完也不怕,得守住政策,开个好头。别以为拖延到最后就能捞到额外的好处。”

大家互相碰杯,一边喝着杯中的羊汤。我没有碰杯,也没有喝羊汤。我的心里疙疙瘩瘩的。

拆迁办主任说,作家同志,给我们即席赋一首诗吧。

老迟脸呈夸张状,套用了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你对我的土地爱得深沉。”

5

再约谈赵兴,他的态度明显强硬了。

赵兴老婆说:“都别装了,你工作组敢保证没吃过地沟油吗?地沟油是什么,地沟油是从大粪里提炼出来的,我吃过,你也吃过,无非是我吃得多,你吃得少,我们都是吃屎的人,你承认也得承认,不承认也得承认。”我被她的话震住了。

回到工作组,我们七个人趴在桌上算账,商讨究竟如何操作才能让赵兴老婆满意。拆迁办主任亲自去赵兴家里谈判。我们也把几种补偿方案的面积都算清楚了,站在工作组门前,等候主任从赵兴家发来的指令。

这个当口,镇上的米书记陪着一户拆迁户从工作组走出来。有人在旁边小声嘀咕,这户的弟弟在北京给首长开车,镇上最后是找到他的弟弟,争取了他弟弟的支持,才顺利签约的。首长司机的哥哥和嫂子都穿着迷彩服式样的军衣,衣袖上有个红色的小国旗。

米书记说:“拆迁把什么东西都拆了出来。”这话没有被大家注意,我仔细琢磨了一下,确是至理。拆迁把什么东西都拆出来了。我在心里一次次地咂摸这句话,回头我要认真总结一下,究竟都拆出了一些什么呢?这是一个问题,很严肃也很有意思的一个问题。

主任患有腰椎间盘突出症,前段时间刚做了手术,行动不便。车停下来,他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才开始小心翼翼地下车,从面部表情可以看出,谈判很不顺利——赵兴老婆狮子大开口,不但要4套安置楼房,还得外加50万元经济补偿。

经历过又一次无果的谈判后,我和老迟决定调整策略。

那天下午,我们在五彩商城的垃圾桶边找到了赵兴。赵兴说,这次我领你们去一个干净的地方,好好地谈。我们跟随赵兴走出商城的后门,他指着不远处的河坝说,我们就到那里吧,那里干干净净的。

去河坝需要穿过一片丛生的杂草,我小心翼翼地寻找那条隐约的小路。在杂草的掩映下,垃圾遍地,臭气冲天,许是在杂草中找路时注意力过于集中,偶一抬头,我吓了一大跳——一个乞丐正半睁半闭着眼睛,躺在垃圾堆上睡觉。

乞丐并不在意我们的到来。在他的不远处,是一截废弃的圆形水泥管道,它本该被埋在地底下,却因为质量问题被抛弃在地面之上,成了这个乞丐用来遮风避雨的家。他此刻躺在水泥管道的外面,天上没有太阳,天是阴沉的,要下雨的样子。

我们在河坝上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站定。赵兴说我先撒泡尿,向南走出老远。赵兴向这边走过来,这时我好像才第一次看清楚了这个人:一个矮小的老头,秃顶,他穿的工作服很干净。阴云的天空,垃圾飞扬的大地,还有身边的干枯的河流,在这样的环境里,赵兴成了一个最干净的存在。

我把那张印有赵兴房屋确权结果的纸,铺在屁股底下,坐好。我们谈谈吧,老迟说。他开始告诉赵兴目前村里的拆迁形势,讲了四点好处。

赵兴有些不耐烦,几次想打断老迟的话,都被我制止了。老迟接着向赵兴抖出了“五张底牌”:一是,他儿子的黑出租将“被盯住”;二是他家里正在租赁厢房的租客将被赶走;三是他儿子的分户合同因为不符合政策将被废止;四是他院内的无证房屋将被依法拆除;五是他将从此成为“钉子户”。

“五张底牌”打了出来,老迟有些莫名的激动,斗志昂扬。赵兴显然没料到,一向温和的老迟突然向他亮出如此招数,本想插的话也不说了,他说那就这样吧,随你们的便,我认我的命。然后我们各自站起身,开始离开。

路过垃圾堆旁边,我特意停下脚步,多看了那个乞丐几眼。他紧闭着双眼,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像是很满足的样子,又像是对我们表示轻蔑。

6

昨天的“五张底牌”,老迟觉得赵兴老婆应该不会无动于衷。但事实证明,老迟的估计过于乐观了。

我们大清早开车去了赵兴家,铁将军把门,只好去五彩商城找赵兴。赵兴面无表情地说,老婆去送孙子上幼儿园了,你们还是去找我老婆谈吧,我当不了家也做不了主。我们在街头等候赵兴老婆。赵兴的邻居赵时根说,赵兴家给补偿两套楼房太亏了,你们帮他多争取一点吧,她这几天可上了大火,嗓子都说不出话了。自从鸡棚被举报以后,赵时根掉了两颗门牙,说话的时候明显漏风,模糊不清。

我和老迟在赵兴门前坐着,感觉说话不太方便,就起身在街上一边溜达,一边商量如何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把赵兴老婆说服。我说老迟你别太乐观了,我从赵兴的表情中看得出这个事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老迟说,别多想了,赵兴老婆不简单,但是也没那么复杂。

我不再言语,我们沿着望庄的大街溜达了两个来回,重新走到赵兴家附近,抬头一看,看到赵兴老婆正站在平房上。她总算回来了。

还没有走近家门口,赵兴老婆就看见了我们。她站在平房上,一手叉腰,一手拿着一把扫帚,远远地指着我们骂开了:“你们两个不吃人饭的,来干什么?你们好吓人的五张黑牌啊,姑奶奶我不怕。你们用这种下三滥的黑招去吓唬一个六十岁的老头……”

看那阵势,我以为她会把扫帚掷过来。结果没有。

我们进了门。门口悬挂的方瓜少了一个,显得门后的空间更加空旷了。按照事先的分工,我依然唱红脸,上去扶住赵兴老婆说阿姨您别生气。老迟趁她破口大骂的时候,闪到了后院,事后我才知道,他是特意去看赵兴家的租户还在不在,“这可是我们下手的一个关键点啊。”老迟事后不无得意地说。

我们没有料到,谈得很失败。更准确地说,我们根本就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就被赵兴老婆赶出了家门。赵兴老婆觉得仍然不解气,又站到了平房上,双手叉腰,对着我们走去的方向破口大骂。骂声响亮,并没有邻居出来看光景,大家都习惯了。

傍晚,从赵兴老婆那里传来了正式的答复意见:不同意拆迁。而且,还缀了一句话:“我倒是要看看你们的五张黑牌管不管用。”

事实证明,国庆前夕的最后谈判,赵兴老婆依然没有改变主意。那天主任带了菜和酒,到赵兴家喝酒谈判。我守候在工作组现场,随时向他们通报签约的最新进展,不利的消息发短信,有利的消息则直接打电话过去,而且要尽可能地大嗓门说话,让赵兴和他的老婆都可以听见,这是我们提前商定的策略,打的是心理战,每签约一户,就打一次电话,间接地让赵兴全家人知道这个消息。

但直到零时,工作组准时关门,赵兴依然没有签约。

7

国庆节后复工,拆迁工作进入最后阶段。

五彩商城里空空荡荡,传达室的门敞开着,空无一人。垃圾桶整齐地摆放在门前,也是空无一物。我在商城里走了一圈,没有看到赵兴的踪影,说不出是轻松还是沉重,是高兴还是失落。

赵兴没来上班,我把这个侦查结果向主任汇报,他们会在这个结果的基础上分析出若干的可能,至于每一个可能是否符合与接近事情的真相,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往回走,突然想到了不远处的垃圾场,那是我和赵兴第一次交谈的地方。我走了过去,远远地看到几个人坐在墙根打扑克,从一个很响亮的吆喝声里,我轻易就判断出那正是赵兴。

赵兴一边甩扑克牌,一边跟我打招呼:来了。

我说,打扑克啊。

赵兴说,打扑克。

我说,挺好的吧?

赵兴说,挺好的。

我对赵兴说,我走了。

赵兴说,走啊?走吧。

我走出五彩商城,上了车,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感觉。从气色和神态来看,赵兴轻松多了,没有了国庆节之前的那种茫然无措。他变得坦然了。看得出,他已做好思想准备,准备继续熬下去。他已经备好了煤,准备过冬。他的脸红彤彤的,就像正在燃烧的煤。他笑对严寒,笑对我和我们。

得知赵兴“很轻松”,主任的语气变得凝重起来。挂断电话,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刚才的话里竟有一种难以自抑的敬佩感,看来赵兴到底是不同的,他打算抗争下去。我敬重他。我在主任面前没有掩饰这样的一份敬重。

我希望赵兴和他的全家都有一个好的结局。我希望他们都会过上好日子。我不知道该如何祝福他们。

主任很快确定了“三步走”的策略:宣讲政策;打掉幻想;引导签约。他说按照赵兴现在的心态和期望值,国庆前夕的谈判条件,肯定无法让他满足和答应。对于他的这种心态,我们要守住底线,必须要有更有效的措施,打掉他的不符合拆迁政策的幻想。唯一的方式,是靠强有力的思想工作最终说服他,切记,无论如何不准发生肢体冲突,要特别注意这一点。

“实在是没有招数了,赵兴和他老婆不跟我们谈,我们就去找他的女儿谈。”老迟忽然说。大家随即围在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分析透了这个措施的可行性。大致有三个方面——

第一,赵兴已经与他的儿子分户,家中现在尚未拆除的房产已给了他的女儿,也就是说,赵兴女儿才是这套房子的实际产权人;

第二,赵兴女儿有轻微智障,因为在婆家受到小姑的歧视和打骂,平时一直住在赵兴家,这次因为拆迁,家人顾不上关照她,只好把她送回婆家暂时躲避一下。如果工作组驱车去找赵兴女儿谈判,赵兴女儿的婆家也许会帮我们做些工作;

第三,赵兴老婆天不怕地不怕,必须找到让她怕的东西,才可能有效制约她。这世上,恐怕唯有她的智障女儿才是她的真正软肋,抓住这个软肋,没准就能找到拆迁的突破口。

我与老迟拿着提前写好的地址去到赵兴家。那是赵兴女儿的婆家地址:某乡某村129号。为了证明我们掌握信息的全面性和真实性,赵兴女婿的身份证号也被写在了地址下面。赵兴老婆正在院子里洗衣服。老迟说,大清早就洗衣服啊。她答,不洗怎么办,今天就该断水掐电了,喝的水都没有了,用什么来洗衣服?

老迟说,不会吧。

赵兴老婆不再理会我们,她狠命地搓洗盆里的衣服,洗累了,她站起身,打开门,用手指着门外说,请吧!我和老迟站在院子里没有挪步,脸上故意显出莫名的神色,赵兴老婆歇斯底里地喊道,滚,滚出去!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我们推向门外。

我在被推出门槛的一刹那,把写有她的女儿婆家地址的纸条递给了她,说:“如果你再不配合工作,工作组就去找你女儿谈,这房子的实际产权是你女儿的。”她咣当掀开刚刚关上的大门,把纸条撕得粉碎,扬向空中,骂道:“你们去找我女儿,你们就是去坟里找我妈我也不管。”她朝我们“呸”了一口,咣当一声关上大门。

吃了闭门羹,我觉得受了侮辱,忍不住咕哝道:“就你这性格,活该!”赵兴老婆又一次打开大门,朝我奔来:“谁活该了,谁活该了,你说清楚,谁活该了?”我一步步地后退,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我只有后退。工作组是有纪律的,不能与拆迁户发生肢体冲突。

赵兴的邻居赵时根也奔了过来。他的手里拿着钳子,正在接电线,昨天傍晚挖掘机又把胡同的电线碰断了。他早就签了字,但是拒拆房子,因为院外的鸡棚补偿,被村民举报而废止了。他的心里窝着一股火,一直没找到机会发泄出来。此刻,他挥舞着手中的钳子,一边奔过来,一边大声地质问:“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谁让你这么说话?……”

我落荒而逃。赵兴老婆站在我的身后,指着我逃走的方向破口大骂。

我回到工作组,有点心惊肉跳。我也不知道刚才怎么脱口就说出了那样的话。我觉得这不像我,一点都不像,我越来越看不清自己了。潜意识里,我是希望他们早点过上安心日子的,还好几次劝赵兴,没必要这么犟。赵兴说道理他懂,可是现实不像道理那样简单,日子还得一天天过下去,现在能多争取点补偿,将来的日子就少遭点罪。

8

因为与赵兴老婆发生了口角冲突,工作没法再从正面推进,但又不能停下来,我和老迟只好继续去五彩商城找赵兴。他的工友们见状,都悄无声息地走出传达室,简陋的小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赵兴的脸上写满了恍惚和善良,他不说话,偶尔拿起水杯,喝一口水。然后是沉默。我们也不说话,与他一同沉默。

最终打破这沉默的,是赵兴,他跟我们讲起了一个三十多年前的故事。

那是一个初冬,赵兴和老婆从山里归来,推着满满的一车柴禾,半路上,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和小推车悬在一道沟壑里,倘若小推车稍微松动一点,那人必会跌进山崖,粉身碎骨。赵兴老婆说,赶紧过去救人。

根据赵兴的回忆,当时他还随口念叨可千万别是那个仇人啊,可走近一看,还真就是自己的仇人。三十多年前,那人仗着自家兄弟众多,曾经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打过赵兴的老母亲,赵兴老婆对这个事一直耿耿于怀。现在,这个被仇恨了多年的人,就躺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这个时候只要他们装作没有看见,随着这个人的挣扎,他掉到山谷里粉身碎骨是毫无疑问的。赵兴老婆犹豫了一下,然后弯下身子,说还犹豫什么,赶紧救人吧。他俩使出全身的劲,总算把那个人和车子一起拖了上来。他爬起来,一看是赵兴和他的老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连个“谢”字都没说,推着车子一瘸一拐地走了。

“一个村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三十多年了,那个人从来没跟我们说过一句话,我老婆也从来没有后悔当初救了他。”

赵兴说完这段往事,喝口水,接着说:“我老婆心直口快,心眼可是好的,从来没有半点坏的心眼,你们不能怪她。”

我的鼻子一酸。我看到赵兴的脸上全是恍惚和善良。我承认,我被这满脸的恍惚和善良打败了。

听说赵兴的态度又出现了反复,这也在我的预料中。

早晨听到关于他同意签约的消息时,我是有些不相信的,他的老婆,那个性格暴烈的人,那个在上一轮攻坚中一直抗争到最后一刻的人,这次是什么条件让她这么快答应签约呢?

自从那天我唱了黑脸的角色,就再也不被安排登她的家门了。我从同事那里得知,她从几天前开始哭了,哭得很伤心,不管是谁去,她都不再叫骂,只是一个劲地哭诉政策对自己的不公,哭诉命运在捉弄她。

赵兴老婆哭了的消息,在工作组很快就传遍了。

拆迁办主任和村委主任一起去了赵兴家,他们带着拆迁协议书,还有红色的印泥,做好充分的签约准备。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全都撤了回来,说是在算账的过程中,村委主任对工作组不满意,愤而离去,导致签约半途而废,不欢而散。

我明白,村委主任在赵兴那里再一次表明了他的态度,他是与这个家族坚决站在一起的,村里明年换届,他家有5张选票。

事情又一次陷入僵局。这个僵局必须尽快打破,过了今夜,赵兴那里不知道还要生出什么枝蔓。晚上八点多,工作组关门开了一个会,专门研究如何解决这个事情。半小时后,赵兴一家人被村委主任的越野车拉到工作组,再一次坐下来谈判。

怕影响赵兴老婆的情绪,工作组让我和老迟躲进车里,别在她的面前出现。车窗玻璃被雾气模糊了,我们隐约看得见外面的人,外面的人却无法看见我们。我们在车里,看着夜色中的赵兴一家人,他们下了车,走进工作组,一会儿又走出来,然后进去,再走出来,有时打电话,有时两个人低头说话。我知道他们是拿不定主意的。

我曾设想过赵兴老婆就像网络上所说的那样,躺到挖掘机的轮子底下,或者站到房顶把一桶汽油浇到身上。然而没有,总算没有。不管怎样,她接受了这个现实,这样也好。虽然有些失落,有些说不出的什么。这世上,相安无事就好。对赵兴的全家,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感。

赵兴是在晚上11点才签字的。在工作组,他和他的老婆一直磨叽了三个多小时,不停地走到工作组门外打电话,希望听到来自外面的意见和消息。

什么消息也没有,他签了字。

我没有什么成就感,倒是一种巨大的空落感突然淹没了我。

尾声

若干年后,我依然会记得最后一次见到赵兴时的情景,在村头,赵兴抱住他的孙子,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小脸蛋上。他的孙子似懂非懂地看着爷爷,爷爷脸上渐渐变得温和。

记得赵兴曾经说过,他的孙子出生那年,村里刚征了地,还没有开始拆迁。那天,他用一双种地的手抱起这个小小的生命,不敢太用力,又不敢不用力,生怕一不小心把他抱坏了,又怕一松劲把他掉到地上。他把全部的心思和力气都用在孙子身上,他抱着这个小小的生命,就像抱住了整个地球。

离开望庄回到工作岗位以后,我曾给赵兴打过一次电话。他有些冷漠。我在电话里向他表达了我的歉意。他似乎并没有多说什么。

一个下午,我去到河边,那个曾经与赵兴谈判的地方,四周空空荡荡,那个拾荒人不见了踪影。站在河边看村庄,一片空荡,剩下几栋站立的房子,越发显得孤单。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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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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