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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服中心是空号:账号被封了怎么办,和客服死磕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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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领域互相抄袭,据说这就是竞争的真谛。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客服中心是空号01:账号被封了怎么办,和客服死磕到底


Intro

吴眠梦到她离开了新都城。

她开着车,车里是凌昼和两张陌生的面孔,疾驰在与新都城反方向的高架上。

低温的夜风窜入她的眼眶,城市钢筋管道的缝隙中显露真相。

三十层楼的写字楼变成了通天塔,城市中最高的信号塔变成了墓碑,游轮上的霓虹变成鬼火,高架桥变成了阴阳两界的封印线,地铁线路变成了地穴与祠堂。

“没有追上来吧?”凌昼问她。

“早就甩远啦。”她看了看导航,“到了营地了就安全了。”

“好累,好想睡觉。”他说。

“好,今晚我来守夜。”

第一场

吴眠醒了过来。凌昼曾经住她家隔壁,他从伽马搬到新都城,已经十多年了。明明已经十多年没有见面,却出现在吴眠的梦中,大约是因为,凌昼突然约她见面。

吴眠不知道凌昼从哪里弄到了她的手机号。在她昨晚七点在食堂吃完晚饭准备去开部门会的时候,凌昼联系了她,说一起吃顿饭,庆祝她在新都城安顿下来。

吴眠上个月终于排到了新都城的永居身份,去办理生物认证时,确实想起过凌昼一次。他们十岁不到就分别了。分别的日子,已经比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日子更长了。

现在是凌晨三点,她才睡了两个小时。

今天,为了向头部创作者说明新上线的运营策略,吴眠加班到了十一点,从办公楼走回住处二十分钟,收拾洗漱之后,入睡已经一点了。不管怎么样,早上还要上班,她一定能准时起床的。

不对,吴眠突然想起来,今天是她停职的第一天。但停职不等于不去上班。就像坐牢不等于放长假,而是要按照时间表劳动改造。

在幻行,即使停职了也要重新学习很多工作流程手册、协助最基本的工作、参与考核,等待一个月后重新上岗的机会。这一个月期间是没有工资的。

吴眠的眼睛肿肿的。直属上级范泛来宣布她停职的时候,她没有哭,对吴眠来说,犯了错就改正,哭是没有用的。但是晚上回家洗澡的时候,她还是借着淋浴的水声哭了出来。

她所不理解的悲伤和委屈都顺着水流被冲进宿舍公共浴室的下水道了,哭泣后胸腔的起伏平复,反而感到空荡荡的。哪怕第二天会有人在论坛上抱怨,半夜两点有人在浴室鬼哭狼嚎。

她哭完后立刻用上进心填满了空虚的内心,简直要振作得睡不着:她一定能改,一定能重新回到这个岗位。

范泛也承诺她,这一个月内不会招聘新人。她是从一百个应届生中选出的唯一一个创作者运营,她入职后问过范泛为什么选了她,范泛只说“你很适合这份工作”。

当时一共面了五轮,每轮都会问差不多的问题,比如“为什么选择这个岗位”“为什么觉得自己适合这个岗位”“说说别人对你的评价”“说说自己的缺点”“说说自己的职业规划”。这些问题吴眠答了五遍之后,范泛告诉她:这个工作比较枯燥,有很重复的部分,需要很大的耐心和细心。她问吴眠能不能接受,吴眠想也不想就接受了。只要能进幻行就可以,她不挑的。

吴眠仍然记得,入职流程后,所有的新员工在会议室里等待部门领导接走,她翘首仰望着,在人群中找到了这张只在视频面试里出现的面孔,就像高考学生出考场后在乌泱泱的接考家长中找到自己的妈,即便范泛只有三十五岁。

范泛身上带有小学里无尘计算机房的工程塑料味,恒温而老旧。后来吴眠把鼻子贴到幻行的塑料工牌上时,闻到了同样的味道。

是范泛面试了她,询问了她在学校里的成绩、参加的社团,甚至是恋爱情况和婚姻计划,在知道这一切后选择了她。吴眠不想让范泛失望,不想让她后悔招了自己,不想让面试时的自我介绍成为谎言。哪怕仅仅是为了这些原因,她也要每天准时出现在工位上。

吴眠每天要回复两百个用户的咨询。两百个,这是每天的指标。她和隔壁工位区负责商业化的同学夏川打趣:她和工厂做幻行纪念品布娃娃的女工一样,每天要缝好两百个娃娃才能领到当天的工钱。

每天早上,吴眠点击创作者服务网页的“上班”按钮,昨天半夜积压的反馈就会弹进页面。

“我的帖子怎么被删了?”

“为什么封禁15天?”

“我要注销账号。”

大厂的每一个岗位都高度工业化,不劳吴眠针对每一条用户反馈来创作新的回复。在后台的回复页面,有分门别类的选项,不需要她组织语言,直接点击就能回复编好的现成的内容,这就是“话术”。

选中“账号管理”的根目录,下有“账号注销流程”的子目录,后接“点击‘我的-账号设置-注销账号-确认7天不再登录账号’”的注销流程讲解,点击快捷复制按钮,粘贴在吴眠这一端的回复框中,发送。这样就算处理了一个用户反馈。明明创作者后台的引导手册已经包含了这个问题,偏偏还是有人来一遍遍地问,跟机器人一样不知变通。

“客服都是机器人吗?来个真人行不行?”这是吴眠最常收到的误会。

她明明就是人工。 针对这种她没有办法给出解决方案的问题,可以点击“跳过”。每次遇到态度不好的用户,她难免会怄气,一旦情绪介入了工作,回复的速度就掉了下来。如果有那样一种药丸,能让她面无表情地应对顾客的不耐烦、上级的指责、死线的压力,能让她感受不到任何情绪,吴眠此刻会毫不犹豫地服下。

她只想快速而准确地回复每一位前来咨询的创作者,越快越好。

昨天,有一位用户,账号名为“champloo0621”,她没有回复就标记了Pass。这位champloo0621已经为了账号解封的事纠缠了一周,但是上面已经判定此人账号永封。

“您好,您的问题我们会帮您反映,请您耐心等待哈~”吴眠每天都用固定的话术打发他。

“不要搞什么自动回复,我要人工客服!什么时候才解封!”

“您好,请您耐心等待哈~”吴眠驾轻就熟。

不要拒绝用户,不要对用户说“不”,要态度和蔼,微笑服务。这也是《幻行用户反馈工作手册》上的内容。

吴眠这辈子都不会告诉这位champloo0621:他的账号不可能解封。她只能让他等待。这样的对话,来来回回十几遍之后,吴眠失去了陪他打乒乓球的耐心,不再理会此人的消息,反正也是被上面判了死刑的账号。

她还要微笑服务剩下199个创作者。

第二场

吴眠把这个champloo0621打上“恶意骚扰”的标签,后台就不会再弹出他的消息。

托这个功能的福,吴眠在晚上七点半开完部门会前,回复完了所有前来咨询的创作者。为了奖励自己的准时,她在食堂多拿了两个甜甜圈,神清气爽地在部门会上汇报进度,结束后回到工位做完日报,再向研发部门同步当天用户反馈过来的bug。

吴眠心里美滋滋的,今天大约能早半小时下班,睡前又可以多看一会儿时尚生活博主的视频。

她头顶上的光线突然就阴了下来。范泛站到了她的桌前。

“你为什么不汇报?你知不知道查下来这属于重大失职?如果不是公关那边突然找我,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这样、敷衍工作。”范泛从公关那里受来的气,变本加厉地发在吴眠身上。

吴眠一口气不敢喘,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以为范泛骂错了人。

范泛骂完了直接走人,然后吴眠发现自己被拉进了一个十人的小群:里面有范泛、公关部门的、反腐败部门的,以及一位名为“梓涵”的HR同学。

群里是一串截图:名为“champloo0621”的创作者在被标记“跳过”后,又发了上百条咨询消息无果,于是写了一篇投诉文章发在了所有的社交平台,投诉幻行强制封禁账号。champloo0621声称,他的作品全部是在幻行的引擎上搭建,失去账号意味着他失去的不只是粉丝,还有之前所有的作品:源文件、草稿以及成品。

“我十年来的心血付诸东流,也失去了继续谋生的途径。”投诉文章上这样写道。

吴眠本以为对方只是个蛮不讲理、违反平台规定被封号之后不服、天天骚扰客服的无赖罢了!对于champloo0621所受的伤害,她确实一句辩白都没有,但是,明明是幻行要封他的号,她执行命令又有什么错呢?

行,就算她工作态度有问题,但是,工作量实在太大了!反反复复回复同一个不可能解决问题的用户的话,她是不可能完成当日的指标的。

何况,这不过是一个抄袭产品,有什么可好好运营的!而她又做错了什么?她只是想快点完成工作、多睡一会儿觉罢了。

她去搜了champloo0621的账号,全部作品已经无法查看,投诉文章可信度存疑,但是引起了幻行社交软件上谴责幻行的讨论:

“幻行果然不行,搞空间设计还是奥厂比较可靠。”

“本来‘门后之门’就是抄的奥厂啊。”

“完蛋玩意儿,运营不好还抄袭,难得有死忠用户还封号了,活该完蛋。”

“内部消息:‘门后之门’的商业化流水一直不好看,到现在都没有盈利。”

在新都城,奥厂和幻行共同垄断了互联网行业所有的产品。两个厂全系产品都做,涵盖社交、娱乐、消费等等产品线,或者说这些产品线的边界早就已经模糊。奥厂如果出了新类型的产品,幻行必然迅速上线一模一样功能的产品,反之亦然。

吴眠偶然在介绍公司战略的共享文档中看到过,这是一种进攻姿态,属于商业的理性决策:奥厂的“壁观”几乎占据了全部市场份额,这让幻行感到危机,也看到“壁观”无法满足用户需求所带来的机遇,决定开发一个产品争抢份额,抄袭只是最简单有效的手段而已。

“壁观——创造幻想的家居”。新都城的普通居民不需要买房装修,只要买一个名为“白箱”的白色长方形盒子,躺下,接入脑机接口,经过大脑皮层刺激成像,就可以体验不同的家居风格并在其中活动,成像中“家”的面积由用户所购买的数据包大小决定,越大的数据包就能提供越多的室内空间。而一个小小的白箱节省了物质世界的空间,直接解决了新都城地少人多的住房问题。

因此重要的不是实体制造,而是室内设计师的装修灵感:室内设计师在线售卖图纸,就可以通过“白箱”转化为用户的装修风格。

“壁观”作为发布、售卖家居设计的平台,已经养活很多设计师,而奥厂准备将同类模式拓展到衣食住行各个领域。幻行复制模式,正值上升期,虽然辛苦,但是边际营收、拉新人数、品牌效应可以预见地成绩斐然,目测年终奖会超过全年工资。吴眠一直很庆幸自己加入“门后之门”的项目。

公关为了防止事情发酵,及时发了声明:”我们对员工已做出停职处理,重新教育。‘门后之门’将推出新的商业化计划,帮助我们的创作者带来更多收益和个人价值,敬请期待。”

吴眠拖动着电脑的窗口,把团队协作软件、后台回复页面、员工行为手册,在公司发的最新款的一体机显示器上,边对边地排列整齐。这是一个足够大的显示器,足够遮住她咬紧牙关的表情。

她没办法恨champloo0621,因为人家确实失去了账号;她没办法恨范泛给她布置的每天处理200条反馈的KPI,谁叫幻行的产品就是这么火;她也没办法恨给她“判刑”的公关部门同学,大家都是按照规章办事。是,她只能恨自己不小心,没向上面反馈champloo0621的问题。

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委屈,吴眠坐在工位上只想哭,但她不要。眼泪是留给感性的纯真时刻的,而不是用来示弱的表演。

九点了,周围同事陆续下班,刚刚范泛骂她的声音大到整个工区都听见了,但谁也没有来关心她一句。

吴眠想起来,凌昼请她吃饭的邀约还没有回复。

“我明晚九点多才下班,坐电车过去20分钟。”

“不用,我来接你。明天九点见。”

吴眠倚在公司发的人体工学椅上,回复着信息,心情突然明亮了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幻行员工以外的人了,唯一的跟别人一起聚餐的记忆就是范泛用午饭时间关心她的工作进展。在工作不太顺利的当下,能离开幻行的园区和许久未见的朋友吃顿饭,她好像又多了些继续努力的勇气。

但这片工区还是传出了哭声,是吴眠隔壁的夏川在哭,没有人骂她,她只是突然在工位上哭起来了而已。

据说夏川凌晨4点被叫起来汇报进度。吴眠又把头埋到了显示器后面。反正她也不能为夏川做什么,夏川做的广告变现模型她又不会。但夏川的哭声却没有随着视线切断。

吴眠每天的待办清单,就是晚上6点准时关闭对全系统的客服接口,只保留对头部创作者的咨询通道,每周一次通宵值班,全组轮换,其余时间整理完当天工作,9点之前准时下班。“安慰同事”并不属于她的OKR。

吴眠只能默默在心中为夏川祝祷,念起了更适合幻行员工的大悲咒:“干得不爽,跳去奥厂。”据说奥厂内部也流传着同样的真言:“绩效不行,就去幻行。”

第三场

吴眠停职的第一天,重新在线学习了员工规章制度课程、公司安全管理制度课程、员工情绪自我管理课程。下午茶推车推过来的时候,吴眠才意识到她一天什么都没干,就已经下午三点了。推车上有印着幻行标志的奶油蛋糕,还有盒切水果:严格按照人体每天需要摄入的营养元素来配比,这一切都在标签上写明。

新都城日落开始的时间是在晚上九点,夏日快结束时,这里的太阳依然不眠不休般悬挂在天上。

这是大洲上唯一的都市,几乎所有人口与商业的聚集地,它有七个卫星城,此外区域全部都是荒野与废墟。整座新都城原本是科技公司幻行和奥厂的园区,逐渐吸引了员工亲属、中小企业经营者来园区周边定居,扩大为了市镇,直至今日成为了大都市。这里所有的公司都有奥厂与幻行的资金注入,名为“新都城治理局”的行政机构的职员薪资与技术设备也都由幻行和奥厂支持。虽然幻行和奥厂在居民看来是互相抄袭、互泼脏水的死敌,但有八卦说,两家的高层祖上有血缘关系。

晚上9点是幻行的下班高峰,园区门口的车排着长队。吴眠在上车点等候。幻行工作软件的消息通知关掉了,这却让她更频繁地打开软件,生怕因为静音消息而错过了范泛的突袭。

上车时心不在焉,她一头栽在了副驾驶座上,差点关不上车门。

“对不起!”吴眠搓了搓脑袋,害怕磕坏了凌昼的车门框。

这辆车每一块面板间的接缝都清晰可见,全部用灰色工业胶带粘连在一起,虽然胶带剪切得整洁清爽,但遮掩不了深重的改装痕迹与随时要散架的危机感。

她怎么也想不通,他们的重逢怎么会以她的道歉开场呢?

吴眠系好安全带后,抬起头,迎面看到凌昼的笑颜,和童年傍晚来她家蹭饭推开门时别无二致。凌昼的父母为了从伽马调职去新都城,加班是家常便饭,凌昼从小就尝遍了邻居们的手艺。

“你们下班还真是晚啊。”

“今天算早的了。”吴眠心里还是想着去查看工作消息。

当时凌昼正视着前方开车,虽然他主动搭话,笑容却如同夏天的晚霞一样,很快暗淡了下去。

汽车从幻行核心园区所在的离岛穿越跨海隧道时,日落开始了,吴眠整个人因提速而缩在椅背里。自从进入幻行,她出园区的次数屈指可数。毕竟,幻行园内可以解决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的所有事宜,那里连火葬场都有,没有任何出来的必要,自然她也对新都城的风貌不甚了解。但她还没来得及一观城区的景色,就因为疲惫而睡着了。

吴眠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盖着毛毯,车正对着空无一人的海滩。黑色的海滩如同被烧得不成形状的电路板,难得一见的落日浮在海面上。天气转阴,云层沉沉地压在海面上,但是太阳在海平面处散射出了支离破碎的光芒,为银灰如水泥的海水镶上金边。

吴眠环顾一周,周围一家店也没有,根本不像吃晚饭的地方。和百步之内必有商店或自动贩卖机的幻行园区像是两个世界。

她看到凌昼把手头的平板电脑和触控笔放进门侧的收纳袋。他刚刚似乎在画着什么。

看到她终于醒来,凌昼说:“果然幻行的人都很辛苦。”

吴眠扯下了一直忘记摘下来的工牌,把银灰色的工牌挂带塞进包里,强打精神:“不苦啊,我很喜欢自己的工作。”

吴眠绝不会承认自己已被停职的窘境,她在新都城本来就无房无车,要是连工作都没有,简直就可以被作为低质量人口清除出城了。

范泛问过她:“公司帮你办了新都城的身份,你也要想想:你对这座城市的贡献到底配不配得上这个身份。”这句话让吴眠心里很不舒服,却又说不出原因。

“你为什么去幻行工作呢?我是说,为什么你没有选择其他职业,比如警察、医生、教师之类的。明明有这么多选择。”

“因为我想来新都城。”但吴眠一时也说不出新都城哪里好,只能又想了个理由,“因为它给得实在是太多了,而且还可以办永居身份和宿舍。”

“那幻行真的对员工挺好的。我们家还在租房。”

“你家不是已经来了十几年了吗?”

“我家的资格都不太够,爸妈在奥厂的子公司工作了几十年也没在公司排上号,所以还没有永居的身份。”他又笑,“没有就没有吧,反正我也不想呆在这里。”

凌昼绕到后备箱,展开车载烤炉,拿出压缩真空包里的合成肉,无机质的肉香很快盖过了海腥味和二手车的机油味。在等待肉烤熟的过程中,他又娴熟地从后备箱中抽出折叠桌椅,招待吴眠坐下。

来到新都城以后,吴眠只吃幻行园区食堂的生物肉,虽然是在某个遥远的营养中心预制封装好运来的,但好歹是真的“肉”。她不理解凌昼为什么带她来海滩边上露营,而不是去饭店,但是她从凌昼从容的动作和真空包装的五星标志上察觉到,他没有慢待她,相反,他拿出了新都城市区可以搞到的最顶级的食材招待她。

凌昼解释道:“新都城真的没什么意思。我都不知道新都城哪里能带你去,环境好的中央区不让我的车进,只能来海边了。这里没什么好逛的,都是挤挤挨挨的居民楼,空中都是管线,街道上不管白天黑夜都倒着醉汉。稍微安全一点的娱乐场所只有酒吧和游戏厅,但是太吵了。”中央区是包围着两家大厂园区的市区,大厂高管们在那里拥有房产与配套生活娱乐设施,但对凌昼这种改装车限行,认为它有安全隐患。

吴眠确实对凌昼带她来的地方有一点点失望。幻行园区以外的新都城,实在太过简陋。幻行的办公楼顶搭建的海滨浴场,食堂取餐台环绕的口袋公园,前台入口处每周更换的应季插花,在VR场景的加持下,登山、温泉、跳伞、潜水,各种各样的体验都在晚上7点下班后的课程表中。只要在幻行的园区内,所有的自然景观与户外活动都可以复刻。幻行还为员工们配备专门招募的运动理疗师,防止因运动过量肌肉痛而第二天开会迟到。

而幻行总部以外的新都城,甚至没有自然景观,因为这是一座建立在填海造陆的半岛上的城市。没有高山峡谷,也没有金色海滩。听凌昼说,他平时只能流连于街头巷尾,在酒吧、游戏厅、台球室、卡拉OK这样的地方消磨失眠的夜晚。

“但是,新都城已经是最发达的城市了。”吴眠为新都城辩护,就像为她自己辩护。她耗费整个青春,在伽马完成学业,应聘了新都城幻行总部的工作,才在这里看到了日出与日落。

凌昼坚持:“还是以前的伽马好,至少还有山可以爬,镜湖也还是真的,掉进去也不觉得脏。在新都城,喜欢露营就只能来这种地方。”

吴眠很高兴他讲起小时候的事,毕竟这是他们唯一的交集了:“你知道一个叫黄玫瑰的主播吗?”

凌昼摇头。

“她在伽马上班,我睡前经常看她的直播,她会讲讲伽马的现状。或许你会感兴趣。听说伽马今年被幻行和奥厂买下来了,它们要在那里修工厂。”

“那也比新都城好。”

吴眠没想到凌昼是这样恋旧的人。

在来新都城之前,她对父母说过完全相反的话,她说“那也比伽马好”。

在新都城纳税最多的公司里,用最新系统的电脑对接成千万量级的室内设计创作者,就算被停职,也比在她家的小超市里看店要好。

第四场

凌昼把肉切好,端了上来,终于准备好开口了:“听说,幻行有点负面新闻,是一个客服出现了工作失误。”

吴眠尝了一口,像豆腐干般寡淡,但这是合成肉足够细腻的表现,勉强可以忍受。    她纠正他:“哦,你也看到新闻啦?不过那不算是客服,那是创作者运营。”

“这人已经被开除了吧?”

“不是开除,是停职。”

“只是停职?这处罚也太轻了吧。”

吴眠不由辩解道:“这不是处罚,停职是为了重新培训员工。本身也不是什么大错。”

“可我的账号还是恢复不了!”

“你?”

“对。”

“你就是那个举报的人?”

“我就是那个账号被禁的人,champloo0621。”

吴眠嘴里嚼着合成肉,觉得像纸,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那,你有别的办法……赚钱吗?”

“赚钱的方法有一百种,去抢、去偷,或是坐在管理局的办公室里混日子。但离开新都城还能继续赚钱的方法,并不多,画画就是其中一种。现在好了,没了。”

“我肯定要把账号拿回来,跟幻行、跟这个客服,死磕到底。”

吴眠勉强站了起来,顺了顺堵在嗓子眼的肉,但沙滩软绵绵的,好容易才站稳。天色越来越暗,海浪的纹理已经无法辨认,又或许是因为她现在眩晕得不行。

凌昼是因为想利用她才找她的,这个念头出现在她脑子里,便再也挥之不去。

她现在像一个刚刚出道的小偷,还没来得及逃离作案现场,就被人生第一个受害者在过于拥挤的车厢里搭讪了。

她故作镇定,故作关心:“那你最近干什么呢?”

“上班啊,跑销售啊!还没跟你说吧,我主业是在一家能源公司当销售,上个月公司被奥厂收购了。”凌昼自嘲,“这么说我还是你对家的员工呢。”

吴眠苦笑:“什么对家,都是给老板打工罢了。”

“账号封了之后我下班没事干,就沿着这条海岸线开车,好像这样我就能将这座垃圾堆甩在身后,一直开到城关,再开回去。新都城呆着真没什么意思,本来我在幻行上发的作品能勉强够我生活的,我都准备把工作辞掉,一走了之。”

吴眠问他:“新都城外都破破烂烂的,离开这里,你要去哪里呢?”

凌昼说:“随便,我当个野人。反正这里也不要我。”

她的受害者不仅没发现她就是凶手,还向她倾诉起生活的不易,如果她手上真的握着他用来交房租的工资卡,她肯定会偷偷给他放回包里。

但吴眠两手空空,只剩一颗拳拳之心来安慰眼前的倒霉蛋:“我来到新都城之前,也以为这里不要我。但是我还是努力进入幻行了呀!”吴眠感到凌昼开始走神,不由加快了语速,“虽然工作没有那么顺利,但是坚持下去,总会有办法的。”

怕他觉得敷衍,吴眠更殷切道:“幻行岗位缺口很大的,你想来幻行工作吗,我可以帮你内推。”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凌昼气笑,“我爸妈在新都城努力了半辈子,还在租十平米的白箱住,房租晚交一日都会被管理局的人赶出去。我为什么要为了这种生活环境去‘努力’?何况,我已经堂堂正正地靠自己的‘努力’获得粉丝的认可了,又被幻行随意抹杀掉了啊!”

凌昼收拾了烤架和桌椅,回到车厢,启动汽车,结束这次不愉快的久别重逢。

吴眠回到车内。她已经迫不及待想回幻行园区了。挡风玻璃外黑色的大海之上,太阳如同煤窑里的汽灯般摇摇欲坠。支撑新都城信息产业的废料被用来填海造陆,废料凝聚成了凹凸的礁石,海水涨潮又落潮,雨断断续续地下着,在滩涂留下一个个水坑。

凌昼看着引擎盖正前方的水坑,本想指给吴眠看:太阳完全落下的一瞬间,倒映在水坑里,海水全部是灰色的,只有那一潭水变得金灿灿的。但他觉得副驾驶上的这个人仿佛和自己身处两个世界:她不会懂的。

吴眠从来都不知道新都城的海滩看起来这么脏,也从来没看过这么脏的海滩上如融化的黄金一般的水坑。平时这时候,她要么在加班,要么躺在床上刷短视频。

她的心有一点点被那个美丽而转瞬即逝的小水坑触动了。她想伸脖子去细看,头磕在了挡风玻璃上。

“你知不知道creative carriage?”吴眠问凌昼,“他也是室内设计创作者,经常在车里直播画设计图,你的车和他的挺像的。”

按照幻行内部课程所授的沟通技巧,无论如何都要给谈话留下一个愉快的结尾,以便进行下一次合作。即便她在会议室里与产品经理吵得恨不得举报对方,也会在走出会议室时深呼一口气,约一个永远都不会兑现的晚饭。这是幻行内部的行为规范,而吴眠是幻行训练最有素的员工。

第五场

进了幻行,就衣食无忧了——字面上的衣食无忧:工作、居住、娱乐、婚姻、育儿都由公司一手包办,在这个巨大的庄园式的公司,即使一辈子不出去都不成问题。

三餐全包、分配宿舍居住、活动全在幻行园区以内、通勤有摆渡车。除了满足基本营养需求,甜点和神经放松剂也供应不绝,行政部门比头等舱空乘还要贴心。

娱乐,能请来最有人气的艺人表演,艺人都以出道舞台设在幻行的园区为荣,通告间隙跑来幻行,给员工送宣传物料都属于日常行程。流水生产线般每个月发行新歌的男子偶像团体、女子偶像团体,构成了幻行员工每个月“新男友”“新女友”的人选,让他们根本没有必要去冒着公司信息泄漏的风险谈恋爱。

旅游,早已不存在实景的旅游景点,幻行旅游产品线会把世界上的种种美景打包进小小的文件,根据用户的需求对曾经各地建筑与地貌的遗迹进行定制,还定期有DLC内容补充包可以追加购买,通过VR技术与脑机接口来体验。幻行给员工报销全年的“旅游费用”,毕竟用的都是自家产品,用户数据也会自动贡献为测试数据。

婚育更不用说,只要是在规定区域内购房,公司便会提供无息贷款。育儿补贴、教育补贴都可以根据职级申请,从学前教育开始,幻行成立的院校只有员工子女能够入学,还会根据员工职级给子女分班、定制课程。

就算有一天,整个世界都进入战争状态,幻行的员工依然会物资充足。幻行的供应链像蚯蚓一样无孔不入,入驻平台的商家在合约中被要求特殊时期优先供应给幻行员工。世界上最先进的产品、最新潮的店铺都会在幻行园区内部试开。

当然,这些好事是轮不到外包员工的。他们与幻行的正式员工之间,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连签的合同都不一样。他们早上来、半夜走,只是占个工位而已,需要和正式员工合作时出现,不需要时则隐身:当然也享受不到什么大明星来表演的慰问,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优化掉。大量招工的时期,甚至还有外包人员在走廊办公。

吴眠合同上写的职位是“创作者运营”。就算是凌昼说的“客服”,那也是有三六九等之分的。她就是最高一档的“客服”,掌握着内容上架与下架的生杀大权。她职责的一部分,是帮助头部的创作者规避风险,一旦察觉到他们有违规倾向,就及时调查、阻止、修改。毕竟只有这些创作者产出优质的内容,才会有用户访问“门后之门”,会给他们打赏,平台也才会有收入;要是这些创作者被封号了,对于平台来说则是巨大的损失。

当然了,比头部创作者的人数多得多的,是那些分文无收却仍然在平台发布内容的创作者——设计图没人气,问题还一大堆:设计图格式与白箱系统不匹配、投稿到了错误的室内风格分区、有低俗装饰画、甚至暗藏了诋毁幻行的标语……他们命中审查之后会被封号,也会没日没夜地来求平台解封。这就是吴眠和同事们职责的大部分:应付这些无理取闹的底层创作者。

处理账号注册、解封相关的请求,只是流水作业,毫无技术含量。但这些问题事关创作者隐私——当然,对于幻行,用户隐私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主要是怕创作者信息泄露给奥厂,被对家挖了墙角——所以不能给外包员工做。外包员工嘛,便宜,但在合约上毕竟不是自己人,靠不住。

“客服”是幻行外包工种里人数最多的,特指对接普通用户而不是创作者的客服,就像电商平台中的客服,对接的是成千上亿的买家而不是卖家。新都城的园区实在塞不下他们,于是今年,他们集体搭上了通往吴眠老家伽马的大巴,入驻了幻行在伽马修建的客服中心。

公司的福利、岗位的权力,给了吴眠巨大的虚荣。相应的,繁琐的职责、沉重的惩罚,让她在梦中都在回复创作者消息。

不可思议的是,即便她现在已经被停职,还是感觉身体就像燃不尽的地核一样,支撑着她的灵魂自转,同时围绕着幻行的使命公转。

停职期间,吴眠每天最后一个下班、回了家还在查看工作信息,半夜醒来还担心直系领导范泛找她。即使被举报了,她还觉得自己能做得更好、能够改正这个错误、能够回到正轨——积极得不切实际。

因为没有中间的选项。幻行员工们传说的“干得不爽,跳去奥厂”其实并不属实,奥厂和幻行的HR有共同的群聊,他们会彼此提醒,防止招到被任何一方淘汰掉的员工:无论是工作能力不够,还是态度不服从,都无法再入职任何一家大厂。

如果只是混混日子,很快就会在半月考核中被打上最低等级的C,延长停职,然后优化,直白点说就是开除。公司会收回补贴的园区住房,让你滚出园区,滚到街头。

第六场

见到凌昼的第二天,吴眠继续在工位上接受“劳改”,学习员工行为规范线上课程。

吃午饭时,她再次偷摸着查看了凌昼的账号。他只积累了几万个粉丝,且过往作品没有任何违禁行为。“门后之门”所有的创作者都是做的室内设计,但是凌昼在室内加入了露营的风格:客厅没有茶几和沙发,而是户外用的折叠椅、折叠桌,也没有电视,而是用吊床和书架补充了休闲功能,地毯则用仿真草皮或仿真沙地替代。

新都城没有特别像样的公园和海滩,凌昼的设计总能唤醒人们基因中与自然为伍的记忆,在月光下的草地上沉睡,就像东山魁夷的《绿响》和亨利·卢梭的《沉睡的吉普赛人》那样。

吴眠即便坐在工位上,看着凌昼的作品,也能感到来自山间的风在她的发梢轻轻吹拂,哪怕那只是无窗的办公楼新风系统在换气。

她边看边确定了:凌昼一定是个业绩很差的销售。对自然的向往就像她久坐后的腰椎间盘突出,一旦知道了这种痛感,就再也不可能假装不知道,再也不可能若无其事地在他接待客户的酒席上推杯换盏、满脸堆笑。

吴眠算是明白了,他为什么带她去海滩吃烤肉,大概那就是他理想的生活方式在新都城最大程度的实践:要在大海边而不是白箱里,菜要现制而不要预制。

那个倒映落日的金色水坑在吴眠的记忆神经中适时地穿行而过,如同无尘机房里偶发的电火花,在温度降下去后无事发生。

但吴眠总觉得凌昼的设计图有点眼熟。终于,她打开“门后之门”推广战略的内部文档,找到了答案。

最近在推的创作者激励计划,其中头部创作者6pence的作品和凌昼的风格非常相似。她最近在食堂排队时还听到了小道消息,幻行数据分析部门的同学拿到了预言机生成的结论:露营风装修将会成为流行趋势,因为住白箱的家伙们总幻想自己能在没有拘束的大自然中翻滚,所以,幻行的头部创作者们需要用露营风作品为平台引流。

吴眠突然明白,以前听到的不是内网八卦:幻行在主动塑造偶像级别的头部创作者,不惜一切手段,以便日后和奥厂对打。当某些头部创作者陷入创作瓶颈、无法创作符合主题的稿件时,流量不高但独具风格的小创作者就会成为牺牲品——被永久封号、作品下架、死无对证。不久,类似风格的作品就会在幻行主推的头部创作者的主页“重生”。

吴眠刚入公司,学习账号封禁与解封的操作时,范泛让她练手的就是一个毫无缘故被封禁的用户。吴眠不明白为什么要封禁这个人,范泛只是说:“这是‘上面’定的。”

这一次,“上面”选中了凌昼。

吴眠斗胆这样推理:本来就没有什么要在她身上改正的错误,也没有什么可以回归的正轨。错的是公司的战略、错的是整个系统。如果说她有什么错,就错在过于努力了,因为无论怎么努力、就算努力得干掉了部门领导范泛,也不过是在为整个罪恶的系统添砖加瓦——在强迫症式的辛劳之中重复罪恶、寻找下一个被无故封号的创作者罢了。

但是,即便悟出了这样的真相,她也并没有打算因为凌昼去和范泛掀桌子。

正义归正义,工作归工作。

“上次没有好好和你聊,可不可以再见一面?”凌昼发来了消息。

范泛同时发来了工作消息:“今天后台的话术标签使用次数统计一下,做可视化,明天上午开会需要。停职期间手上的活不能丢。”

吴眠一时不知道该先回复哪一条。但幻行的工作软件里,范泛那条消息状态立刻变成了已读。吴眠走投无路,给范泛回了“收到”。

第七场

吴眠每天在幻行宿舍的共用浴室洗完澡的时候,都会看到左手臂的疤痕。

小时候的凌昼沉迷于收集汽车闪卡,每吃一袋干脆面就会抽到一张。他跟吴眠坐在家附近的镜湖边,向她炫耀新得的稀有款式闪卡:上面画的是一辆房车。他太激动了,拿着闪卡甩来甩去,就像他真的可以凭它去领一辆真正的房车。

早晨的风一吹,他的梦还没做完就被吹进冷水湖里。凌昼宛如做梦般不知死活,追着他的闪卡跑入镜湖。吴眠站在岸边不敢下去,但察觉之时,凌昼已整个人淹没在水里,手里还举着那张绝世无敌的房车闪卡。

正是因为还没见识过什么好东西,才会什么都那么地在乎,所以她和凌昼一样不知死活,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去。脚下湿滑的土地、冰凉的水温,都不足为惧。

直到把凌昼拖到了岸边,在朝阳中晒干衣裳,她才察觉到手臂上灼热的伤口在向外渗血。

后来的一段时间,她逢人便握着拳头绷起手背,给人看他们共同出生入死的印记。  

但并不是所有的伤口都可以愈合至能成为谈资,比如在幻行的工作中获得的伤口。大部分时候,她只是躺进白箱附带脑机接口的仪器,在虚拟的家居成像中度过幸福舒适的夜间室内时光,等待褪黑素的分泌,等待在睡意中遗忘。

连上音响蓝牙,播放低保真电子乐,或是数据合成的雨声、溪流声、海浪声,熄灭顶灯,点上无花果香氛蜡烛。这些只在神经元间流窜的家居好物,只是一段由某个“门后之门”创作者设计生成的代码,是用她每一日的工资交换所得的新潮玩意儿。

吴眠只想要一个温暖安稳的住所,所以从来没有买过凌昼设计的那种露营风格的家具,那让她感觉自己住在旷野中颤巍巍的帐篷里,一点都不安全。

在睡前她等到范泛的催办:“明天早上一定要交。”

吴眠拔掉了脑机接口,穿过幻行宿舍彻夜亮灯的走廊,回到工位,去统计后台话术标签的使用数据。今夜值班回复创作者的同学还没有走,她与吴眠像没有看到彼此一样,把灵魂藏在电脑显示器里。

她一直在工位上坐到清晨,提交统计好数据的文档后,直接领了盒饭早餐。

“做得不行,你得出这个结论的逻辑是什么?”范泛立刻就回复了。

吴眠不懂问题出在哪,但应得很快:“我立刻重做,中午给你行吗?”

“不用了,我直接汇报。”范泛整理工牌的银灰色挂带,把名字和照片的那面翻到正面,“之后会记在你的考核上。”

吴眠自认为在努力“改邪归正”,尽快结束停职考察,回到工作的正轨。但那一刻她觉得,幻行并不想要她这个员工了。

吴眠曾是非常正直进取的少女。她能够非常有信念地工作,是因为相信幻行的企业文化也是“正直进取”的,是一种集体性的、足够确定不容更改、又足够抽象供人解读的律令;律令又与行动关联:你照着做了,就会有回报;如果工作中遇到了倒霉事,那不是飞来横祸、不是领导针对你,只是因为你没有遵循企业文化。这样想就治愈了。再不能治的话,那你只能用私人时间给自己缝包缝包,用工资换取消费产品,用加薪换取一掷千金的底气。

坏点的结果,或者说好点的结果,是生活果然在这种逻辑中日渐好转,工资提高,能买的东西也变多,好像整个人都随着生活品质的提升而“进化”了——如果这正是“进化”含义的话。好点的结果,或者说更坏的结果,是你依旧意不能平,只用那条能吞咽一切无奈的金科玉律说服自己:刚进入社会都是这样的。

就算幻行不要她了,吴眠也还是没有下定分手的决心。她的衣食住行无一不是拜幻行所赐,幻行何止是她的恋人,简直是她的衣食父母。离开这里的话,她能去哪里呢?

根据黄玫瑰从前线发来的伽马近况,曾经市容肮脏陈旧但有山有水的城市,如今洁净得如无尘车间般纤尘不染。托幻行和奥厂的福,它们联手买下了整座城市,连镜湖都被填平,她又能回去哪里呢?

吴眠改完范泛指出问题的报告,才想起凌昼的消息还没回复,于是回了一个“好”。

第八场

他们约吃早饭的清早,吴眠堂而皇之地带上了工作电脑去赴约,想赶一赶工作的进度,争取早日复职。

地点在凌昼家附近,那是一片居民区,一楼都是商铺,楼上是十几层的住宅,楼间距极窄,只容一人通过。地面上永远都是湿湿的、黏黏的,像极了十几年前伽马菜场地上的污渍。在狭窄而逼仄的巷道尽头,凌昼在一家豆浆油条店的雨棚下等她。这已经是这一带最像样的早餐点,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在后厨炸面团。

新都城中,只有幻行和奥厂的园区以及环绕它的中央区称得上“新”,两家大厂在自己的领地内推行着高科技的、洁净的生活方式;而新都城的其他地区保留着数十年前的商业设施,生活质量的差距也与园区越来越大。

在新都城,幻行和奥厂的园区和中央区是商务区、富人区,这里集中着最高端的餐饮娱乐综合体。在这座城市快速向外发展的时期,两家大厂注资,在中央区以外的地方兴建了大量商场和娱乐场所,为了消化商品,引入了外部城镇的移民。但技术新贵们占有了大部分财富,大部分移民不能进入两家大厂,便只能分享剩余不多的生活资源,失去了消费能力,越来越“蠢笨懒惰”,“与现代技术脱节”。拔地而起的商场和娱乐场所因此空置,成了流浪汉的聚集点,其中还有不少中专生。这里的人们唯一能消费得起的是隔壁邻居家地下车库的麻将桌、自家浴室改造的泡脚按摩店,因此娱乐场所与筒子楼混杂在一起,街道乱得无人打理。

这条街上,台球室连着菜场,游戏厅隔壁就是水产店,中学铁门的两侧,一边是文具店兼花店,另一边居然是洗浴按摩中心,巨大的招牌险些伸到了学校的牌匾上。吴眠已经可以想象这条街晚上有多么地五光十色,但是所有这些霓虹灯在白天都偃旗息鼓,留下泛黄的灯管与老旧的银丝。

在等待早餐的时候,工作软件弹出一条消息: “今天用户有没有反馈新的bug?整理一下现在发我。”吴眠不得不打开电脑。

凌昼坐在吴眠对面,她却将键盘敲得噼啪响。凌昼如坐针毡,恨不得掉头就走,这场景像极了小时候父母周五下班后带他去快餐店作为奖励,结果他们却在打着电话对客户点头哈腰,丝毫不在乎他要的圣代冰淇淋点错了口味。

当年和此时此景都让他气愤:没有时间就不要出来吃饭,难道工作比他还重要吗?父母从来没有回答过他这个问题,这让他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新都城夺走了。

凌昼告诉自己,不能走。他越过电脑屏幕看着吴眠,抱着一丝希望:万一她是在查找和他封号相关的情报呢?

屋檐滴下的水落在了吴眠的键盘上,她环顾四周,看凌昼一直不说话,像才想起来聊天话题似的,问他:“你是怎么想到户外露营风格家具的呀?你一直住在这样的街道上吗?”

凌昼按住已然堆积的不快,勉强答道:“不只是露营,只要是来自于自然的东西,我都很喜欢,麻绳编织、原木雕刻这些,我都想亲手试试。可惜现在只能停留在代码中,要是能真正触摸到来自大地的原材料就好了。”

“只要在设计图里画得逼真就行啦。如果你在奥厂的平台上重新开始发作品的话,我会购买支持——”

凌昼打断她:“吴眠,可不可以帮个忙?”

早餐店后厨炸面团的声音,街道上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屋檐积水滴落的声音中,凌昼的声音很轻,很犹疑:“你是幻行的员工,那你知道那个客服为什么封我的号吗?或者……你能帮我问问相关的同事吗?”

吴眠合上了还显示着幻行用户反馈处理后台的电脑屏幕,害怕凌昼发现她就是“那个客服”。她再次抬眼时,凌昼试探地看向她,她却逃开了他的目光。

凌昼说:“我知道我有点唐突,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想离开新都城,但如果没有了这些设计图的打赏收入,我走不了。”

“也许幻行看了你发社交软件上的小作文会有反馈吧。”吴眠低着头,小声补了一句,“内部应该已经在讨论怎么处理你的情况了。”

“他们除了联系我删帖,什么都不提。‘讨论’?‘处理’?这些空话,幻行的客服都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了!”

吴眠把装着油炸面团的篮子往凌昼面前推了推:“快吃吧,都要凉了。总有办法嘛,说不定哪天你的账号就突然解封了。”

“真的吗?”凌昼刚刚还很恼怒,听到吴眠这么一说,眼睛又亮了起来。

吴眠惊恐地在凌昼的眼里看到了希望的火光,而她只是在顺着话题安慰他。她非常清楚幻行不可能给凌昼解封。这无疑是告诉一个判了死刑的人:你过几天就要出狱了。

她只能继续哄:“说不定呢!你可以继续画画呀,真正的好作品一定会被算法推荐的。你最近有什么思路吗?准备设计什么新作品?”事已至此,凌昼曾经发布在幻行的作品已经属于6pence了,但吴眠相信凌昼一定能做出比过去更好的室内设计图。

“我只想要回我的设计图。吴眠,我不认识什么幻行的人,只有你能帮我。”

吴眠坐在座位上,直往后缩。她怕凌昼看低她每天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又怕凌昼高估了她在幻行的“影响力”。她是谁啊?她只是一介底层运营,按照既定的运营策略指哪打哪。

凌昼失望地点点头,明白她是在拒绝,拎包站了起来:“上工去了。”最终不死心地、愤愤加了一句,“我会一直等你的消息。”

凌昼没有继续为难她,但这和他继续求她一样让她伤心。吴眠只能坐在早餐店的座位上,就着滴水的雨棚,统计着用户新反馈的bug数量和种类。

第九场

周一早晨,范泛休了年假。但她还在工作群里布置任务,她一直这样,即便是假期也随叫随到。吴眠曾经觉得这样很辛苦,年假还得看工作消息。但范泛不以为意:“如果工作延误了,就是严重失职。其他人才不管你是不是在放假呢。”

“严重失职”,这个词吴眠经常听范泛提起。无视用户反馈是严重失职,重要工作延误也是严重失职。还有一种严重失职是“代刷门卡”,如果一个你同组同事找不到门卡、开会要迟到、在办公楼外进不来,但路过的你好心把他放进来了,那就要小心了,公司哪知道你放进来的是不是奥厂产品经理扮的商业间谍?你的“好心”可能威胁公司安全,就是“严重失职”,管你放进来的人是谁呢。

刚入职的时候,吴眠为此专门翻过员工行为手册:“严重失职,包括……等行为。”

这个“等”字让她两眼一黑,有这个字兜底,就是说一切解释权归公司所有:你的行为是不是失职,不是根据这本手册,而是可以视情况临时界定,一切额外的情况都归在这个“等”里面。

犯错是防不胜防的。

周一早晨,吴眠作为需要接受“再教育”的停职员工,去参加信息安全意识培训。

“不允许私自备份,不允许与用户建立私下联系。”负责信息安全的同学照本宣科。

吴眠觉得这简直就是警告她。

“结婚必须上报,有公司内部、行业内部的恋爱关系也需要主动上报,防止信息泄露。其实公司鼓励所有的恋爱关系都上报,这样呢,可以帮我们的同学规避风险。”

公司今天又有一对新人结婚。公司对于员工的恋爱关系非常警惕,毕竟恋爱中男女的情绪和工作表现都不稳定,容易失态。但对于新婚员工,幻行有额外的假期奖励。结了婚的员工更稳定,有了要负责的对象,就老实了很多,能忍了很多。所以结婚祝词上总有那种修辞:婚礼是成人式。

“那怎么才算‘恋爱’?”吴眠对着负责信息安全培训的同学脱口而出。

培训同学来回高亮标记着讲稿上的“关系上报”,斟酌回答的话语,然后很客气地笑了一下:“是不是恋爱关系自己心里没数吗?大家都是成年人,对吧。”

工作手册里还有一项“严重失职”行为,是工作电脑不锁屏。吴眠后来知道了夏川那天哭的原因:她的电脑忘记锁屏,某个准备离职的同事趁她不在,用她的电脑给自己的账户转了一大笔钱,逃之夭夭。但第二天就被逮住,幻行的监控不会漏杀一个心怀侥幸的人。

夏川也因此被警告,被带着大名的邮件通报了全公司。虽然她什么都没干——一个人没拉书包拉链但被偷了东西,能是这个人的错吗?

由于白天接受了培训,吴眠必须加班才能完成当天的工作,但头顶的光又暗了下来。

范泛说:“对培训的同学,要有最基本的尊重。 提问之前,先考虑一下合不合适。”

吴眠这才知道,自己被培训同学举报了。

但吴眠根本没有后悔问出那个问题,那是幻行的员工守则之一:“第一时间暴露问题。”所以她有问题就问。如果按照员工守则做也是错,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范泛拿出教育小学生的口气。

见吴眠不答,范泛又说:“我告诉你,不管你现在想复职、辞职还是等着被开除,工作都要交接的。不然审批就算我这里过了,再上面一级也过不了,属于占用公司资源但没有产出,肯定不行的。”

吴眠答:“我没有要辞职。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被停职。”

范泛说:“这是公司的规章制度。”

“明明公司已经封禁了champloo0621,我不给他解封就是遵守规章制度啊。我做错了什么吗?”

“你看看你的态度……所以停职了这么久,你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我不知道啊!你们随便封了人家账号,还怪我不给他解封,然后逼着我去做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培训,我按照培训要求做了,你们又莫名其妙举报我,有没有搞错啊?”

范泛深吸一口气:“你跟我讲这些没用。我刚刚已经说了,你想离职的话就走流程交接工作,不想离职的话就认真准备复职考核。你自己想想吧。”

她看吴眠没有接话,又来了一句:“你以为来新都城是养老的吗?不能创造价值就从哪来滚回哪去。”

旁边的工区传来“啪”的一声,吴眠和范泛都吓了一跳。夏川把鼠标一摔,就拎包下班了:“我不干了,谁爱干谁干。”

吴眠已经搞不清楚,幻行到底是想用绩效考核折磨她,还是在用优厚的工资与福利挽留她?

她在幻行上班,就在谈像走到死局的恋爱,已经无法潇洒地转身走掉,只剩下没有真心的拉扯,并且怀疑自己当初对工作的一腔热忱是不是瞎了眼。

等范泛走了,吴眠钻进电话间,把门堵死,拨通了凌昼的电话。但没有人接。

吴眠回到工位上,看着分门别类的创作者反馈,他们要流量、要创作咨询、要提现、要看收益明细、要看粉丝构成、要申请开通评论功能、抱怨幻行抽成太高。所有的答案她都烂熟于心,所有的问题她都回答过一千次,她现在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再进行第一千零一次回复了。

吴眠想要下班。但是除了在幻行工作,她又能干什么呢?吴眠看了看幻行的健身课表,今天晚上是拳击课,不行,她长期熬夜,怕剧烈运动后猝死。

她又打了一个电话,凌昼接通了。

“账号的事,有什么进展吗?”电话的那头风声猎猎。

那一瞬间,吴眠最后后悔了一次。她知道一旦打通这个电话,她就再也不可能踏踏实实地坐在这里、再也不可能躲在显示器后面捱时间了。

“哦……那边好吵啊。”她犹豫着。

“刚刚在送快递。”

“送快递?”

“之前认识一个酒吧老板,他帮我找的活儿。我还是想攒点钱离开新都城。”

“你白天上班,晚上送快递,哪有时间再画画呢?”

“我、我没想这个。打零工会比重新积攒粉丝变现更快一点。非要往好处想的话,半夜在新都城的马路上兜风,还算不错的体验。”他在电话那端的语调轻快。

吴眠知道他是在故作轻松,心情却真的跟着风声轻快起来。

对啊,她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她都已经停职了。她想起那句话:“如果我做什么都是错,那就意味着我什么都可以做。”

凌昼又催她:“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

“我有事情要告诉你。关于你账号的。”

“你知道CC?他都停更好久了。我买的这辆内饰都破了的二手车,就是按照CC的风格改装的。”一说到CC,凌昼的语气就柔和了起来。

CC是creative carriage粉丝对他的简称。这是一位住在房车里、拍摄野外探险视频的博主。不同于在新都城中央区人造绿地上奢华露营的博主,CC的露营是苦行僧式的,露营装备都由废弃建材改造而成,拍摄设备也只有一部用了五年的手机。他的政见是反对脑机接口住房。

凌昼意外地来了精神,这让吴眠意外:“CC是奥厂那边的创作者,我们总要了解一下‘对家’嘛。”她引用凌昼的用词,“不过我个人很喜欢他的风格,让人感觉:世界很大,可以去的地方很多,新都城不是全部。”

“新都城不是全部。”凌昼重复道。

即便看着前车的变道信号,凌昼也听得出吴眠并没有那么喜欢CC:她觉得新都城很好,而CC曾被这座城市遗弃,真正的CC信徒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他更喜欢CC,喜欢到要去践行CC的生活方式。凌昼紧紧握住了方向盘,都能听到随车携带的露营装备在后备箱叮当作响。

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这句话:“既然你在幻行,那你有办法帮我找回账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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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眠

可能是AI。

责编: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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